张斯年说:“假的当然只能换假的,哪有那么多以假换真。”眼皮轻阖,他倦了,“汉白,告诉他头一件是什么?”

丁汉白说:“是青瓷瓶。”

张寅站不稳,摇摇欲坠,想起的影像也朦朦胧胧。他自以为捡漏的青瓷瓶,显摆过,得意过,一腔满足登门来换,换心仪许久的哥釉小香炉,宝贝着,喜欢着。时至今日,告诉他青瓷瓶是假的,小香炉也是假的。

“……都他妈是假的。”他险些绊倒,捡起包,顾不上拍拍土。

那脚步声散乱,偶尔停顿,偶尔又急促,破胡同那么长,叫人担心会否摔个跟头。丁汉白耳聪目明,许久才彻底听不见动静,他烦张寅,但不至于恨,当下难免动一丝恻隐。

他问:“你干吗对自己儿子这样?”

张斯年似已睡着,声儿飘飘渺渺:“自己儿子,谁不疼,抱在膝头的时候就教。”天分这东西,不靠自己不靠别人,全看老天爷愿不愿意赏饭。

“没教好,你在他手下工作,了解他的性格。”老头又睁眼,瞎眼蒙翳,“我能帮他图财,我死了呢?我用等价的小香炉换他的青瓷瓶,别人给他一坨像样的臭狗屎,他照样看不出来。”

老子帮着儿子上云端,以后再跌下来,不如踏踏实实地活着。

何况这路从来就不平坦,阴翳褪去,竟变成浊泪两行。“你知道牛棚有多臭么,我知道。”老头忽然哽咽,哭了,那哭声透着心死,“家里翻出的古董字画砸的砸,烧的烧,我一拦,那棍子尖扎在我眼上。我怕,抖成筛糠那么怕,现在太平了,我半夜惊醒还是怕出一身冷汗。”

所以他蜗寄于此,这破屋,这一院废品破烂儿,身落残疾,一并销毁的还有壮志雄心。他不敢图富贵,只能偷偷在里间锁起门,守着一点心爱的器物回想。

丁汉白早疑惑过张斯年为何这样活着,终于知道,只觉心如刀绞。

他生息俱灭一般,收拾一片狼藉,锁好院门,将张斯年扶进里间。关窗拉灯,他没走,坐在外屋椅子上,说:“我给你守着,不用怕了。”

丁汉白端坐整宿,隔窗看了场日出。

又洗把脸,还是那身衣裳,只抻抻褶儿,就这么去了文物局。周末休息,办公室仅有一人值班,丁汉白打声招呼坐自己那儿,抿着唇,垂着眼,毫无聊天解闷儿的欲望。

半晌,晨报送来了。

又半晌,清洁大姐趁人少喷洒消毒水。

周遭气味儿呛鼻,丁汉白定在那儿,像是根本没有喘气。片刻又片刻,分秒滴滴答答,他撕一张纸,洋洋洒洒写了份辞职报告。

走时什么都没敛,桌上不值钱的托清洁大姐扔掉,值钱的送给同事们留念。最值钱的属白玉螭龙纹笔搁,他当初从张斯年那儿挑的,压着辞职报告,一并搁在了张寅的书桌上。

丁汉白一身轻地离开,出大门时回望一眼楼墙上的枫藤。

他不欠谁,他要奔一条别路,挣一份他更喜欢的前程。

前院大客厅热闹着,姜廷恩拎来几盒月饼,是姜寻竹出差带回来的新鲜口味儿。大家凑着拆封尝鲜,闲聊等着早饭,不过纪慎语不在其中。

昨夜丁汉白夜不归宿,纪慎语早早起床去隔壁瞧,仍没见到人。

他在院中踱步,琢磨什么事情能让人一夜不归。通宵加班?不可能。出交通事故?医院也会联系家里。他最后讷讷,干什么坏事儿去了……

丁汉白还不知有人为他着急上火,到家在影壁前喂鱼,吹着口哨。无视掉那一屋热热闹闹的亲眷,踱回小院洗澡更衣。

一进拱门,他撞上往外冲的纪慎语,问:“跑什么?”

纪慎语怔着看他:“我去大门口等你。”

丁汉白高兴道:“这不回来了?”

他解着袖口朝卧室走,纪慎语尾随,跟屁虫似的。“师哥,你昨晚去哪儿了?”纪慎语问,不像好奇,反像查岗,“睡觉了吗?”

丁汉白答非所问:“我礼拜一不去上班。”

全家对丁汉白不上班这事儿习以为常,于是纪慎语仍追问:“昨晚你到底——”

丁汉白打断:“以后都不去上班了。”

纪慎语抠着门框撒癔症,丁汉白突然辞职了,他想,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望着丁汉白立在衣柜前的背影,望着丁汉白转身靠近。“珍珠。”丁汉白这样亲昵地叫他,心情看着不坏,“你最近倒挺乖,没逃学?”

纪慎语着实乖,他一向用功,之前逃学只因分身乏术。那日给梁鹤乘合璧连环时他解释,最近忙于雕玉薰炉和期中考试,其他暂不应酬,也不去淼安巷子了。

可怜梁鹤乘心烦,得知“丁汉白就是丁汉白”只能自己消化,再想到纪慎语说过师父是丁延寿,合着一门师兄弟彼此瞒着拜师,还切磋一番。

演变至此,师哥还要“招安”师弟。

梁鹤乘愁得肺疼,同时又惊奇丁汉白与纪慎语的缘分之深。

左右从睡醒就在苦等,也不在乎继续等一会儿,纪慎语坐在廊下读书,嗓子疲累之际丁汉白洗完澡回来。他们一同去前院吃早饭,落座,丁汉白先吞一口馄饨。

纪慎语安安稳稳地端着碗,旁边那人不作弄他,他吃得太平。

无酒过三巡,只有饭进半饱,丁汉白忽然说:“我辞职了。”

霎时静默,瓷勺都不碰碗沿,筷子都不划盘底,丁汉白抬眼环顾一遭,最后定在丁延寿脸上。“爸,我早上去单位递了辞职报告。”他重复,给个说明,“不是人家炒我,不跌面儿。”

丁延寿沉心静气:“有什么打算?”

丁汉白答:“礼拜一去店里,本大少爷坐镇。”

他这边厢和丁延寿交谈,眼尾余光瞥见丁可愈看丁尔和,丁尔和没搭理。谈完吃完,收拾的收拾,离开的离开,一屋子兄弟看着拥挤。

丁汉白轻踹一脚丁可愈:“沉不住气,我辞职你有意见?”

丁可愈赔笑:“我可没有,就是觉得可惜。”

丁尔和来打圆场:“你在文物局工作成天各种展览的票一大堆,他可惜的是以后得自己排队买了,不用搭理。”

丁汉白懒得详究,与其管别人心中所想,不如回屋补觉。可他挑剔,床垫被褥干净舒适,薰炉里的香水宁神清淡,哪儿都挺好,偏偏嗡鸣声入耳,连绵不绝。

翻覆几回,丁汉白夺门而出,直取机器房的作案嫌疑人。踩着拖鞋定在门外,推门的手堪堪顿下,他就这么立着,聆听那点微弱的歌声。

纪慎语终于雕完,正在抛光。这他知道。

纪慎语又在哼扬州清曲,春江潮水,海上明月。他仿佛看见美景。

丁汉白干脆坐在廊下,背靠圆柱,肩倚栏杆,搭着腿闭目小憩。明明离声源更近,可只因掺杂一味清曲歌声,他就心平气顺了。

纪慎语毫不知情,捧着呕心沥血的玉薰炉仔细抛光,火焰珠,结绳纹,镂空的画浮雕的字。他之所以唱,是因为他在想纪芳许,想让纪芳许瞧瞧这件作品。

他过得很好,在进步,无需担心。

不知几时几分,打磨机停了,一切都停了,丁汉白的好梦反在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中结束。他迷瞪着看向屋门,下意识地喊:“纪珍珠,抛完光了?”

纪慎语没想到外面有人,应:“你进来!”

丁汉白推开门,日光倾泻与灯光交杂,纪慎语背对他,脚边一圈亮晶晶的玉屑。他行至对方身后,探头看见玉薰炉,双蝶耳,活环轻晃,透、绿、润、亮。

纪慎语扭脸:“师哥,好吗?”

丁汉白揩去他脸颊的粉末:“去叫我爸来,把老二老三他们都叫来。”

纪慎语一愣,随即含着欣喜冲他咧嘴,一溜烟儿跑出去,再回来时扶着丁延寿的手臂,身后跟着老二老三老四,还有看热闹的姜采薇。

一行人将屋子占满,围着工作台,数道目光全集中在双蝶耳活环三足玉薰炉上。纪慎语紧张,因为紧张而松开丁延寿,悄悄靠近到丁汉白身边。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直至丁汉白揽住他的肩膀。

“爸,怎么样?”丁汉白问,语气神情表示,他在明知故问。

丁延寿反问:“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噤声,观望丁汉白的答复,姜采薇见状说道:“我是外行,我只觉得非常漂亮,如果有钱,一定会忍不住买下来珍藏。”

纪慎语不好意思地低头,又偏头,偷看丁汉白,想讨一句夸奖。

丁汉白说:“迎春大道那间店里的‘松鹤延年’卖了,我看这件可以顶上。”

丁延寿高声应好:“那明天就拿这件去镇店。”

镇店……一时间大家心思各异,纪慎语兴奋地抓丁汉白袖子,差点与对方拥抱。

其他几个师兄夸奖请教,弄得纪慎语晕头转向。丁汉白陪丁延寿出去,走到敞亮的院中,说话也亮堂。“儿子,这回不意难平了?”丁延寿欣慰,“觉悟提高挺快,孺子可教。”

丁汉白顶撞:“你少阴阳怪气,我本来就以大局为重。”

待人走尽,纪慎语将木雕小座摆好上油,上完开着门窗通风晾干。他忙碌许久总算能放松,安心复习功课去了。

一夜过去,纪慎语睡醒脸都没洗,跑去看木雕小座是否干燥。

他怔在门口,木雕小座旁空空如也,而费尽心力完成的玉薰炉摔在地上,蝶耳活环都碎裂成几瓣……怎么会这样?!

脑中霎时空白,他哪还有心思顾及为什么会摔碎,幸好他会修,可他这修复作伪的本事得藏着,因此只能隐瞒拖延。

刚关好门窗,姜采薇在外面喊他吃早饭。

纪慎语镇静地答应,挂锁,去洗漱换衣服,忙完若无其事地去前院吃饭。他坐定,目光悄悄逡巡,害怕自己心中疑窦冤枉好人。

“师父。”他平静地说,“木雕小座还没完成,这两天做完再一并带去店里行吗?”

丁延寿说:“没事儿,你看着办。”

纪慎语暂且放心,埋头吃饭,恨不得咬断筷子、掐断碗底。他不信风能将玉薰炉吹落,如果是谁不小心打碎,他也不会怪罪,可要是故意的,难道以后在家里他还要提防什么?

“慎语,你师哥还没起?”姜漱柳叫他,“慎语?”

纪慎语回神:“还没……”

丁汉白已经起了,心想木雕小座应该是晾好了,于是迫不及待想看一看配套的成品。他摘锁开门,震惊地定在原地,碎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摔碎?!

不管无意还是故意,这呕心沥血的东西都算是毁了!

丁汉白强压下雷霆怒火,眼下玉薰炉已经坏了,追究置后,解决为先。重雕太不现实,最好是修复,他灵机一动,想起梁鹤乘的高徒。

找旧报将东西妥善包裹好,装进纸箱奔出了小院,丁汉白一路驰骋到淼安巷子,他要再次拜托梁鹤乘的徒弟,请求对方将玉薰炉修好。

此时,纪慎语草草吃完闪人,要加紧救他的物件儿。

他奔入机器房,惊愕更甚,只见空空荡荡,哪儿还有玉薰炉的影子?!

毁了还不够,还要偷走……纪慎语急火攻心,以为天塌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丁汉白:珠儿,修好还你!纪慎语:what the fxxx

第31章 是丁汉白!

丁汉白一向对旁人的事儿不上心, 如此心急火燎还是第一次。他招呼都没打, 驱车直奔淼安巷子,刹停在巷口, 摇窗等待梁鹤乘冒头。

他倒是可以挨家挨户敲门, 但梁鹤乘本就有意隐瞒私人信息, 他必须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

丁汉白就这么苦等,闻着早点摊子飘来的油腥味儿, 听着街坊为排队掐尖迸发的抬杠。忽然, 路过一中年人,凑近向他打听路。

人家搭讪的同时递来香烟, 他接住, 告诉完怎么走, 对方帮他点着算是道谢。

丁汉白本不抽烟,任指尖的烟燃去一段。试着搁嘴里嘬吸一口,无味无感,呼出来才品出尼古丁的一点点香, 望着巷子一口接一口, 渐渐吸完人生中第一支烟。

烟酒能不能消愁实在未知, 但让人一时麻痹大意忘记烦恼,还是有点效果的。

不知等待多久,丁汉白终于晃见一身影,苍老、毫不稳健,里外都透着风烛残年的意味,是梁鹤乘。梁鹤乘病痛缠身, 不似其他老年人早起,他总要浑浑噩噩在床上挣扎许久才动身。

丁汉白看清对方买豆浆的大碗,白釉敞口,明嘉靖的款,心说真他妈有谱儿。

他腹诽着下了车,利落地步至梁鹤乘身边,在梁鹤乘惊讶前先掏钱付账。“梁师父,抱歉上门打扰,我实在是没办法。”他嗓沉音低,“我这儿有一件要紧的东西坏了,想求您徒弟帮忙修一修。”

梁鹤乘既已知道丁汉白是纪慎语的师哥,哪儿还顾得上考虑其他,立刻招呼丁汉白去家里。几步路的距离琢磨透,丁汉白找他求助,那就说明仍不知纪慎语的身份。

徒弟苦心瞒着,他这个做师父的不好妄自捅破,只能继续装傻。

丁汉白进屋后目不斜视,拆开包裹露出摔碎的玉薰炉,简明扼要解释来意。梁鹤乘看那精巧雕功,问:“这是你雕的?”

丁汉白说:“是我师弟雕的。”

梁鹤乘心中大动,想起纪慎语说过忙于雕一件薰炉。而这沉默的空当,丁汉白以为梁鹤乘在犹豫什么,急忙说明:“梁师父,不会让你们白帮忙,这物件儿是我师弟废寝忘食忙活出来的,万分重要,以后我欠你们一份人情,将来有什么用得上的,尽管找我。”

梁鹤乘忍不住试探:“你和你师弟感情真好。”

丁汉白忽然薄唇一抿,目光也移开三寸,那情态似是不想承认,又像是有难言之隐。的确难言,他自己都没觉得感情多深,头绪纷乱无法探究。

拜托妥当,丁汉白再三道谢后离开,梁鹤乘忽然叫住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丁汉白坦言:“我小人作为,之前跟了您一路。”

小人坦荡荡,梁鹤乘失笑,不过他询问不是为了追究,而是铺垫:“那礼尚往来,你家住哪儿?我这儿没电话,要是有什么问题,我怎么找你?”

丁汉白立即告知,池王府站刹儿街,最大的那户就是丁家。

他道别后离开,没顾上细看一砖一瓦,只不过步出小院时恍然一瞥,莫名觉得那几盆绿植有些眼熟。

这世间忧愁事儿很多,解决便好,丁汉白打道回府,心中大石洒脱地搁下。家里一派如常,他错过饭点儿,兀自去厨房找东西吃。羹汤可口,他的表情眼神却一分分降温,麻烦暂且解决,他在想制造麻烦的人。

丁汉白就那么沉着面容回小院,甫一迈入拱门,正对上廊下撒癔症的人。纪慎语的眼眸霎时由灰变亮,瘪着嘴,奔下三两阶时似要哭嚎出声。

他已凄凄惨惨戚戚一早,从玉薰炉消失开始,他呆立在南边,又在院中踱步,而后站在北边不住撒愣。东西坏了,他咽下这口气修好就是,可东西长翅膀飞了,他该怎么办?

纪慎语谁都信不过,只敢告诉丁汉白,默默等到现在,丁汉白出现那一刻,他险些控制不住扑到对方身上去。

“师哥。”他紧抓对方的手臂,牙关打颤,“我一早起床去南屋……发现我的玉薰炉摔碎了。”

丁汉白惊讶:“你已经看见了?”

纪慎语未多想:“我没告诉师父,等我吃完饭再回来,玉薰炉不见了!摔碎还没完,是谁偷走了……”

对方的忧惧无从掩饰,说话间透露得淋漓尽致,丁汉白反手扶住纪慎语的双肩,安慰道:“别担心,是我拿走的。”他解释,揽着人朝房间走,“我起床发现东西碎了,赶紧包好跑了一趟,等修好就取回来给你。”

他哄道:“放宽心,不慌了。”

纪慎语定住看丁汉白:“跑了一趟?修好?”他更加惴惴,丁汉白居然把玉薰炉交给别人,那人是谁?谁又能修好?

丁汉白说:“之前我说过,有一位厉害的高人,我拜托给人家了。”

纪慎语愁虑未减,心中五味瓶打烂,那一味酸泼洒得到处都是。他挣开丁汉白的臂弯,与之切切对视:“你说的人家,就是才十七岁就厉害得很,让你佩服的那个?”

丁汉白答:“是啊,放心吧,他肯定能帮你修好。”

纪慎语强忍不住:“……你凭什么把我的东西给别人?我用不着!”他鲜少失态,瞪着双目撑气势,“修好是不是还要去道谢?你是为了帮我修玉薰炉,还是借我的玉薰炉去接近那个人?!”

丁汉白震惊地看着纪慎语,他能想到纪慎语乖巧地感激他,想到纪慎语把他当作解决困难的依靠,哪儿能料到纪慎语居然冲他发脾气?!

“奇了怪了!”他烦躁地吼一嗓子,“我慌慌忙忙跑一趟,陪着笑脸孙子似的,我他妈为了谁?!”

纪慎语不悔不惧:“我没让你去陪笑脸!”他根本无法想象丁汉白对某个人殷勤,丁汉白那么凶,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那个人”凭什么要丁汉白陪笑脸?

厉害?莫非还能厉害过丁延寿?!

除非丁汉白有所图,不缺钱不缺技,又能图什么?

纪慎语恍惚,丁汉白图的是与之交往,先成朋友再成知己,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几个师弟仍入不了丁汉白的法眼。他不平、不忿、不甘,其他人不管,为什么他也不行?

那一座银汉迢递,那一枚玫瑰印章,他以为自己有所不同。

大吵一架,丁汉白以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收尾。比邻的两间卧室门关上,生气的生气,伤心的伤心,不久后丝雨连绵,老天都为他们心烦。

一墙之隔,纪慎语埋头写作业,写下的答案前言不搭后语,干脆埋首在臂弯消极时间。丁汉白也不好过,躺床上翻书,书拿反了也未发觉。

分秒难捱,仿佛谁先开门谁就是输,两个人都倔强地闷在卧室。雨淅沥一天,他们终于在傍晚时分被姜采薇揪了出来。

大客厅张罗出一餐铜火锅,满桌时蔬和羔羊肉,丁汉白大步在前,进屋摆着大少爷架子,什么都不干,坐下搅和自己的麻油碟。

纪慎语挽袖子帮忙,黄釉坛子,捞三五头糖蒜,一瓣瓣剥好。人齐落座,他挨着丁汉白,手臂隔着衣衫蹭到,温度烘起肝火。

乳白的骨汤滚沸,羔羊肉下进去,一大家子人在这片白气中暖胃。丁汉白的余光向来好使,把旁人萎靡的胃口瞧得一清二楚,说:“老三,去厨房切一叠山楂糕,我解腻。”

丁可愈吃得正香:“刚吃就腻啦……涮点青菜呀。”

丁汉白不悦道:“让你去就去,我还使唤不动你了?”

丁可愈火速去切好一叠,丁汉白随手搁在前面,歪着,冲着左手边。桌上彼此讲话,互相夹菜,纪慎语始终安静,良久伸筷子夹块山楂糕。

酸大于甜,他又夹一块,胃口稍稍好起来。

大约过去一刻钟,铜锅里的肉吃完,丁汉白又端起一盘羊肉。他忽地立起来,够不着似的,腕子一松将盘子摔碎在地上,还夸张地叫一声。

瓷片四溅,这动静惊了满桌人,丁延寿训他不小心,姜漱柳捂着心口缓神。丁汉白坐下,毫无愧色:“羊肉既然不能吃了,那就涮萝卜吧,我看萝卜有点等不及了。”

姜漱柳说:“什么叫萝卜等不及了,厨房还有,再去端两盘过来。”

丁汉白一派惊讶:“还有羊肉?那端来不得费时间么,真不涮萝卜?”

丁延寿说:“你怎么像喝多了?肉还没吃够,萝卜再等等。”

丁汉白扭脸叫纪慎语去端羊肉,纪慎语望他一眼,起身去了。他撂下筷子,说:“火锅嘛,最要紧的当然是羊肉,就算萝卜等不及,把羊肉摔了,那也没用,等也要再等一份!”

他字句铿锵,引得全都看他。“这说明什么?”他又好整以暇,“说明坏别人的功德,未必就能成全自己,要是真想损人而利己,也得先掂掂斤两。”

鸦雀无声,只有热汤沸腾,丁汉白却没完,夹一片萝卜生嚼下咽:“挺好吃,可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我——呸!”

他这回不是撂筷子,是摔筷子。

纪慎语早端好羊肉,僵立在厨房门内听丁汉白指桑骂槐。丁延寿问丁汉白发什么疯,丁汉白说懂的人自然懂,然后扬长而去。

犯事者懂不懂不知,纪慎语懂了。

他没想到丁汉白会为他这样大动干戈。

一顿火锅吃得惊心动魄,最后草草结束。纪慎语帮忙收拾,躲在厨房又舀一碗骨汤,加云腿青菜煮了碗杂面。他端回小院,把面搁在走廊。

丁汉白半倚床头,眼瞧着虚掩的门启开。纪慎语探进来,学着他往昔的方式:“师哥,我给你变个魔术。”

丁汉白烦着呢:“不看!”

纪慎语尴尬地抓着门,灵机一动:“不看你就闭上眼。”

丁汉白噎住无话,将脸扭到一边,纪慎语端进来一碗热面,鲜香扑鼻,放在床头柜诱惑人的感官。“给我煮面干什么?”他不依不饶,“知道谁为你好了?想求和?”

纪慎语没指望求和,只是觉得对方没有吃饱。

沉默也不许,丁汉白将他一把拽至身前:“认错就乖乖巧巧地跟我说——师哥,我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煮碗面没用,就是煮一锅佛跳墙都没用!”

纪慎语扑在床边,此时发飙的丁汉白和饭桌上发飙的丁汉白渐渐重合,前者是被他气的,后者是为他出气。他乖乖巧巧地说:“师哥,我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

攥着小臂的手蓦然一松,丁汉白放开他,别过脸,耳朵竟然红了。

纪慎语出去,走之前将窗户推开。

丁汉白纳闷儿:“谁让你开窗了?”

纪慎语回答:“我看你耳朵红了,以为你热。”

丁汉白脸也红了:“你管我热不热?出去!”

纪慎语立即离开,原地踏步假装走远,而后立定屏息,听见屋内响起吸溜吸溜的吃面声。他乏了,倦了,溜边儿回房间,不知道玉薰炉何时能回来,不知道跟丁汉白算不算和好。

一夜风雨,树折了一枝。

丁汉白不必去文物局上班,开车载丁延寿去玉销记。

纪慎语去上学,今天期中考试,放学会很早。等下午考完走出校门,梁鹤乘撑着伞等他。“师父?”他钻进伞底,“下着雨,你怎么来了?”

梁鹤乘直截了当:“去我那儿,去了你就知道了。”

纪慎语只好跟着去,其实他没心情做任何东西,玉薰炉一天不归位,他一天不安心。进入巷口,梁鹤乘说:“张斯年的徒弟拿来一破损物件儿,拜托你修好。”

纪慎语愁道:“怎么又是他?他当自己是个大爷吗?”

开门,那几盆植物鲜绿,进屋,桌上的旧衣黯淡。梁鹤乘说:“那东西是他师弟做的,十分重要,为了他师弟,我答应了。”

纪慎语烦得不得了:“他师弟又是谁……今天师弟的东西坏了让我修,明天他老婆的首饰坏了是不是还要找我修……”

梁鹤乘揭开布,桌上是破碎的双蝶耳活环玉薰炉,雨声不绝,纪慎语絮叨一半的话卡在嗓子眼儿,脑中断片,头绪乱成呼啸汪洋。

懂雕刻,张斯年的高徒,玉薰炉……是丁汉白,居然是丁汉白!

梁鹤乘说:“他师弟是你,他老婆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纪慎语一屁股挨在椅子上,崩溃了个里里外外。

第32章 是纪慎语!

师父知道徒弟心乱, 便去里间躲懒, 没有多言。

纪慎语对着玉薰炉发怔,试图一点点捋清。张斯年的徒弟是丁汉白, 等于比试玉童子是输给了丁汉白?还有合璧连环, 合璧连环最后是落入丁汉白的手里?

那……纪慎语心一慌, 眼神发直,原来丁汉白口中的“那个人”, 竟然是他自己?是他让丁汉白钦佩, 是他让丁汉白殷勤地恳求交往,他盯着桌沿, 千般难以置信。

再回想昨日, 他甚至酸气呛人地和丁汉白吵架, 真是乌龙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