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汉白和纪慎语目不转睛地瞧,那层厚袄被扒下,里面毛衣衬衫干干净净,袖口挽着几褶,而小臂之下空空如也,断口痊愈两圈疤,没有双手。

那人说:“我姓房,房怀清。”他看向纪慎语,浑身透冷,语调自然也没人味儿,“师弟,师父烟抽得凶,整夜整夜咳嗽,很烦吧?”

纪慎语瞠目结舌,这人也是梁鹤乘的徒弟?!梁鹤乘说过,以前的徒弟手艺敌不过贪心,嗤之以鼻,难不成就是说房怀清?!

丁汉白同样震惊,惊于那两只断手,他不管礼貌与否,急切地问:“房哥,你也曾师承梁师父?别怪我无礼,你这双手跟你的手艺有没有关系?”

房怀清说:“我作伪谋财,惹了厉害的主儿,差点丢了这条命。”他字句轻飘飘,像说什么无关痛痒的事儿,“万幸逃过一劫,人家只剁了我的手。”

纪慎语右手剧痛,是丁汉白猛地攥住他,紧得毫无挣扎之力,骨骼都嘎吱作响。“师哥……疼。”他小声,丁汉白却攥得更紧,好似怕一松开,他这只手就会被剁了去。

酒菜已凉,房怀清慢慢地讲,学手艺受过多少苦,最得意之作卖出怎样的高价,和梁鹤乘闹翻时又是如何的光景。穿金戴银过,如丧家之犬奔逃过,倒在血泊中,双手被剁烂在眼前求死过。

所幸投奔了佟沛帆,捡回条不值钱的命。

丁汉白听完,说:“是你太贪了,贪婪到某种程度,无论干哪一行,下场也许都一样。”

房怀清不否认:“自食其果,唯独对不起师父。”皮笑肉不笑,对着纪慎语,“师弟,替我好好孝顺他老人家吧,多谢了。”

纪慎语浑噩,直到离开饭店,被松开的右手仍隐隐作痛。佟沛帆和房怀清的车驶远,他们明天巴林再见,扭脸对上丁汉白,他倏地撇开。

丁汉白态度转折:“躲什么躲?”

纪慎语无话,丁汉白又说:“刚才都听见了,不触目也惊心,两只手生生剁了,余下几十年饭都没法自己吃。”

“我知道。”纪慎语应,“我知道……”

丁汉白突然发火:“你知道个屁!”他抓住纪慎语的手臂往前走,走到车旁一推,在敞亮的街上骂,“也别说什么场面话,肉体凡胎,谁没有点不光彩的心思?你此时不贪,假以时日学一手绝活,还能禁住诱惑?但凡惹上厉害的,下场和你那师哥一样!”

纪慎语委屈道:“我不会,我没有想做什么。”

丁汉白不容他反驳:“我还是这句,现在没想,谁能保证以后?这事儿给我提了醒,回去后不妨问问他梁鹤乘,落魄至此经历过什么?也许经历不输那房怀清!”

纪慎语一向温和,却也坚强,此刻当街要被丁汉白骂哭。他倚靠车身站不稳,问:“那你要我怎么办?捉贼拿赃,可我还什么都没干。”

丁汉白怒吼:“等拿赃就晚了!你知不知道我激出一身冷汗?剁手,你这双爪子磨指头我都受不了,风险难避,将来但凡发生什么,我他妈就算跟人拼命都没用!”

纪慎语抬头:“师哥……”

他还没哭,丁汉白竟先红了眼。

他害怕地问:“为什么我磨指头你都受不了?我值当你这样?”

丁汉白百味错杂:“……我吃饱了撑的,我犯贱!”

凡事最怕途中生变,而遇见佟沛帆和房怀清,对纪慎语来说算是突发意外了。那些淋漓往事,经由房怀清的口讲出来,可怖的,无力的,如同一声声长鸣警钟。

他又被丁汉白骂得狗血淋头,从他们相遇相熟,丁汉白是第一次对他说那么重的话。他空白着头脑癔症到天黑,忽然很想家,想丁延寿拍着他肩膀说点什么,想看看梁鹤乘有没有偷偷抽烟。

夜幕低沉,饭桌少一人,丁汉白以水土不服为由替纪慎语解释。其实他也没多少胃口,两眼睁合全是房怀清那双断手,齐齐剁下时,活生生的人该有多疼?

谁也无法预料将来,他向来也只展望光明大好的前程,此刻味同嚼蜡,脑中不可抑制地想些坏事情。之后,乌老板找他商量明天采买的事儿,他撑着精神听,却没听进个一二三。

丁汉白踱回房间,房里黑着,空着,什么都没动过,除却行李箱里少了包八宝糖。他没有兴师问罪的打算,但纪慎语这副缩头乌龟样儿不能不训。追到另一间,也黑着,打开灯,纪慎语坐在床上发呆,周围十来张糖纸。

丁汉白问:“又搬回这屋,躲我?”

纪慎语垂下头,戳中心思有些理亏。丁汉白又说:“躲就躲,还拿走我的糖,我让你吃了?”

让不让都已经吃了,总不能吐出来,纪慎语无言装死,手掌抚过床单,将糖纸一并抓进手里。丁汉白过来,恨不能抬起对方的下巴,心情几何好歹给句痛快话。

“出息,知道怕了?”他坐下,“跟姜廷恩一样窝囊。”

纪慎语徐徐抬起脸:“我不怕。”目光切切,但没多少惧意,“房师哥走了歪路,你不能因此预设我也会走歪路。当初认梁师父,是因为不想荒废我爸教给我的手艺,根本没打算其他。何况,将来我是要为玉销记尽力的,否则当初就不会让师父回绝了你。”

他陈述一长串,理据分明表达态度。还不够,又反驳白天的:“倒是你,当初巴结我师父求合作,我作伪你倒腾,听着珠联璧合,我看你将来危险得多。”

丁汉白叫这一张嘴噎得无法,耐着性子解释:“谁说你作伪我倒腾了?古玩市场九成九的赝品,没作伪的人这行基本就空了,可作伪不等于恶意谋财。”

他凑近一点:“真品之所以少,是因为辗转百年难以保存,绝大多数都有损毁。你的手艺包含修复对不对?收来残品修复得毫无痕迹,即使告诉买主哪处是作伪,价值照样能翻倍。”

收真品需要丁汉白看,修复就需要纪慎语动手,这是光明正大的本事,也是极少人能办到的活计。纪慎语闻言一怔,似是不信:“可你白天骂我的话,我以为你不让我再跟着师父学了。”

丁汉白微微尴尬:“我当时被房怀清刺激了,难免有些急。”

纪慎语问:“你真的想这样干,然后将来开古玩城?”

丁汉白答:“是。”人都有贪欲,走正道或者捞偏门不关乎技艺,全看个人。他去握纪慎语的手,不料对方躲开,落了空,他的声音也低下:“如果你按我说的办,将来古玩城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会有你一份。”

这是句诱惑人的话,可纪慎语想,凭丁汉白慧眼如炬的本事,就算没他也无妨。因此他问:“如果我不愿意呢?”

丁汉白却误会:“如果不愿意,那就要许给我别的什么,照样有你一份。”

没待纪慎语追问,丁尔和推门进来,丁汉白瞬间成了串门的。他起身,拿走剩的半包糖,淡淡地问:“不跟我睡了?”

被子已经搬回,再搬去多没面子,纪慎语说:“嗯,我在这屋睡。”

丁汉白不在意的姿态没变,话却原汁原味:“偷吃我的糖,一躲就完事儿?老实跟我走人,擦药捏肩哪个都别想落下。”

纪慎语匆忙跟上,又和丁汉白睡了。

此行过去三四天,奇石市场也观望得差不多,最后一趟去巴林右旗敲定买卖。丁汉白与佟沛帆再见,分毫未降买下那几块极品鸡血,一转头,见纪慎语晃到车门外,若有似无地窥探房怀清。

房怀清费力摇下车窗:“有什么事儿?”

纪慎语说:“师哥,我想问问师父经历过什么,弄得这么落魄。”

房怀清明白纪慎语不忍问梁鹤乘往事,不耐道:“左右跟我差不多,他那双鬼手唬弄了鬼眼儿,反过来又被鬼眼儿拆局,当年四处逃窜避风头。我是叫他失望,他也未必一辈子亮堂,这手艺,精到那地步,谁能忍住不发一笔横财?”

房怀清说完一笑:“我是前车之鉴,未必你将来不会重蹈覆辙。”

纪慎语说:“我不会,就算我心思歪了,我师哥会看着我的。”

房怀清觑他:“师哥不是亲哥,他凭什么惦记你?你凭什么叫他惦记?”

这话乍听凉薄,细究可能别有洞天,纪慎语上前驳斥,不料房怀清两眼一闭不欲搭理。他向来不上赶着巴结,见状离开,陪丁汉白循订单去收巴林冻石。

也与这偶遇到的二人告了别。

满打满算一天,所有石料悉数买好,晚上和家里通了电话,定下归程。

又一日,师兄弟三人轻装上阵,开着面包车在赤峰市区转悠,先去人民商场,家里人口多,礼物大包小包。丁汉白走哪儿都是大款,揣着钱夹四处结账,丁尔和跟纪慎语真成了伙计,拎着袋子满脸开心。

各色蒙古帽,丁汉白停下,想起自己也有压箱底的一顶,是丁延寿第一次来内蒙给他买的。丁尔和也有,丁厚康给买的,算来算去,就纪慎语没有。

丁家两兄弟齐齐看着纪慎语,纪慎语颇觉不妙,稍不留神,脑袋一沉,被扣上一顶宝蓝色的帽子。他梗着细脖,任那二人打量。

丁汉白坏嘛:“不太好看,拿那顶缀珠子的。”

丁尔和立即去拿,纪慎语忙说:“那是女式的!”

丁汉白打趣:“女式的怎么了?你不是还穿过裙子、戴过假发吗?齐刘海儿,长及胸口,抱起来甩我一脸。”

纪慎语上前堵丁汉白的嘴,摘下帽子就跑,跑几步回个头,竟有一丝舍不得。那种帽子他头一回见,觉得新鲜,要不是那两人作怪,他就能多试戴一下。

丁汉白眼看人跑远,得意地喊来售货员结账。

这一上午逛街还不够,三人整装待发,终于去了牵肠挂肚的大草原。地界逐渐宽阔,草原已成雪原,远远地望见几处蒙古包。

四面洁白,炊烟也是白的,纪慎语看花了眼,扒着车窗缩不回脑袋,激动地让丁汉白看羊群,又让丁尔和看骏马。

丁汉白又提旧事:“应该在这儿学开车,没树可撞。”

纪慎语兜上帽子,蹬着毡靴,不搭理人,头也不回地冲向白茫茫大地。他首观奇景,几乎迷了眼睛,一脚一坑,跌倒也觉不出痛,呐喊一声,皆散在这片辽阔的土地里。

“纪珍珠!”

纪慎语回头,丁汉白从牧民那儿牵来两匹高头大马,鬃毛飞扬,铁蹄偶尔抬起。他还没骑过马,但顿时幻想出驰骋奔驰的姿态。

三人各一匹,起初只敢慢慢地骑,好似状元游街。丁汉白和丁尔和都骑过,渐渐耐不住性子,牵紧缰绳便加快速度。纪慎语本不想跟,可紧张之下夹紧了马肚,也飞驰起来。

一阵疯狂颠簸,暖胃的奶茶都要吐出来,纪慎语“吁吁”地喊,渐渐与那二人产生距离。丁汉白凡事必要拔尖,一味扬鞭加速,将丁尔和也甩在身后。

够快了,够远了,他一身寒气减慢速度,马蹄踏雪带起白色的雾,回头望时,纪慎语变成一个小点。他便在原地等,呼啸的风雪折磨人,他忍着,等那一个小点靠近,面目逐渐清晰。

纪慎语羡慕道:“师哥,你骑得那么快,像演电影。”

丁汉白问:“你想不想试试?我带着你。”

他跳下,蹬上纪慎语的马,隔着棉衣环抱住对方,那样柔软。牵扯缰绳,吼一声令马奔跑,有意无意地,用胸膛狠撞纪慎语的肩膀。

纪慎语张着嘴巴,冰雪灌进肺腑,可身体却在颠簸中滚烫。一下下,他被丁汉白撞得魂飞天外,羊群,干草垛,所经事物飞快后退,他陷在丁汉白的怀中一往直前。

天地漫长,时光永久,四手纠缠一截缰绳。

风也无言,雪也无言,一两双吹红的眼睛。

马儿停了,周遭茫茫万物皆空,丁汉白喘着,翻身下马在雪中艰难行走。寻到一片雪厚的地方,扬手展臂,接住纪慎语的飞扑。

他疲惫,也痛快,但各色情绪掺杂仍能生出一线坏心。接住对方的刹那膝盖一软,抱着纪慎语向后倒去,拍在雪地上,迫使纪慎语压实他的心肝脾肺。

纪慎语惊呼,而后藏在帽中笑起来,骨碌到一边,和丁汉白并排仰躺在雪面。天如蓝水翡翠,地如无暇白玉,只他们两个沉浸其中,听着彼此的呼吸。

丁汉白扭头,伸手压下纪慎语的帽子,露出纪慎语的侧脸。“小纪,我第一回是叫你小纪。”他说,“后来作弄人,喊你纪珍珠。”

纪慎语转脸看他,双颊冻红,瞳仁儿透光。“师哥,我觉得你这两天有些不一样。”他犹豫,“也不对,最近总觉得你哪儿不一样。”

丁汉白问:“烦我?”

纪慎语否认,瞥见丁汉白压帽子的手,通红。他摘下一只手套,笨拙地侧身给丁汉白套,棉花很多,有一点小。丁汉白任由摆置,一只手暖了,说:“你那只手冷不冷?”

不冷是假,纪慎语握拳,轻轻地笑。

丁汉白不压帽子了,握住纪慎语那只裸露在外的手,包裹得密不透风,说出的话絮絮叨叨:“你那本事太伤身,稍有不慎犯险,最坏那步可能致死致残。即使平平安安,手艺学透,手指也磨烂虬结成死疤。你不害怕?不论前者,单说后者也不怕?你明明那么怕疼,怎么能忍受那样的罪?”

纪慎语恍惚,喊一声师哥。

丁汉白的叹息融在雪里:“我说了我犯贱,替你怕,为你疼。我骂过训过的人不计其数,全是给自己出气,让自己顺心。就你,一回回一句句,都他妈是为你操心。”

纪慎语蓦地心慌,蜷缩胳膊要抽回手,这一动作惹得丁汉白侧目,那眼神失落、生气,噬人一般。丁汉白当然生气,他一腔在乎给了这白眼狼,暗示不懂,反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为什么?

凭什么?!

“珍珠。”他沉声,笑里藏刀,“景儿这么好,师哥给你留个念。”

丁汉白说完,如虎豹伺猎,待纪慎语望来便绷身而起!强硬地,难以反抗地笼罩在纪慎语上方。最近反常?他何止最近反常,他一颗心翻覆烹煮,早不复当初。

“师哥?”纪慎语惊慌地叫他。

丁汉白没应,直直俯身,冰冷的唇印上纪慎语轻启的嘴,融化一片雪花。如他所幻想,攻入牙关,掠了舌头,无情又多情地搅弄涎水至呜咽哀鸣。

软的,甜的,能叫人发疯。

那小南蛮子两眼睁大,吼叫挣扎,软绵绵甩出一个耳光。丁汉白翻身躺倒,唇齿咂着甘冽滋味儿,目光如钩似箭,将纪慎语牢牢钉在视野中央。

他猖狂大笑,下流又逍遥。

这草原,这人间,丁汉白想,总不算白来一遭。

第38章 师弟是吧?

风雪渐停, 丁汉白的头脑也渐渐清醒, 然而越清醒越得意,有种为非作歹的畸形快意。他从雪地爬起, 望着跑出近百米的身影, 呼唤一声, 只见对方反跑得更快。

纪慎语从当时惊骇到眼下冷静,已经说不出是何种心情。踏雪摇晃, 嘴巴似乎残存余温, 而头绪如漫天雪花,理不清辨不明。

跑着跑着, 他终于崩溃跪地, 捂住脸面颤抖起来。

丁汉白亲了他, 用嘴唇触碰他的嘴唇。

他的所有认知、所有既定观念被那一吻敲碎,唇碾着唇,舌头勾着舌头,怎么能……他放下手, 想不通丁汉白怎么能那样做?马蹄声入耳, 他知道丁汉白追了上来, 听得见丁汉白一声声叫他。

纪珍珠,这名字他讨厌过,在一开始。

可从没像此刻这般,听见就觉得恐惧。

丁汉白任着性子耍完流氓,追上,下马将纪慎语拎起。“珍珠?”他手中一空, 纪慎语挣开继续跑,他伸手拦,审时度势地道歉。

他算是明白心口不一的感觉,嘴上念叨着“对不起”,心中却八匹马都追不回,毫无悔意。纪慎语叫他半抱着,慌得像被痛踩尾巴的野猫,防备心和拳头獠牙一并发挥。

丁汉白低吼:“我放开你,别闹腾。”缓缓放开手,怪舍不得,明明前几天还与他同寝酣睡,可对方此刻没有半分留恋他的怀抱。

纪慎语心乱如麻,冲出去几步,回身,挣扎着求一线希望:“你那会儿癔症,一定是把我当成谁了,对么?”

丁汉白答得干脆:“不是。”

纪慎语陡地失控:“就是!一定是!”他连连后退,靴子后跟锵起一片冰渍,“是商敏汝,还是乌诺敏……是谁都行,反正不是我。”

丁汉白问:“是谁都行?我亲谁都行?”

他不给纪慎语时间回答,无赖地说:“你不是觉得我最近反常么?现在该明白了,因为我藏着这点心思,我想亲的就是你。亲你的那刻我真后悔,人间还有这种好滋味儿,我怎么那么能忍?”

纪慎语脸面通红,冻的,却又阵阵发烫。他心已溃败,身体仍直挺挺地站着,丁汉白朝他走来,拥抱他,他实在不明白,他们明明是师兄弟……是同一性别的男人。

浑蛋王八蛋,他嗫嚅。

丁汉白低头看他,他又掉下一颗眼泪。

“珍珠……”丁汉白说,“是我不好,我们先回去,一哭小心冻伤脸。”也许他坏到了极点,可纪慎语的一滴泪砸下,让他坏透的心脏生出片刻仁慈。哄着,抱对方上马,不敢再用胸膛猛撞,只能挥着马鞭肆虐。

他们二人终于归来,丁尔和早在蒙古包喝完三碗羊奶。回赤峰市区,期间纪慎语缩在车后排发呆,瞥见那顶蓝色蒙古帽,恨不得开窗扔出去。不止蒙古帽,金书签、琥珀坠子,他都要归还丁汉白。

就这样计划着,自认为可以与之割裂,下车上楼,坐入告别的宴席,纪慎语失了魂魄般不发一言。夜里,他收拾行李,卷被子去另一间卧室睡觉。

丁汉白靠着床头,叮嘱:“白天躺雪地上可能着凉,盖好被子。”

纪慎语咬牙切齿,还有脸提躺雪地上?!那拥抱,那压下他帽子的手指,那笼罩他时势在必得的笑,回想起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扔下行李冲到床边,将被子蒙住丁汉白,拳打脚踢。丁汉白毫不反抗,坐直任他发泄,他又没出息地想起丁汉白为他和劫匪拼命,想起丁汉白不打招呼接他放学,想起丁汉白脱下外套,为他擦干淋漓的双脚。

回忆开闸,有开头,无尽头,总归这人对他的好更多。纪慎语停下手,一派颓然,伸手拽下被子,想看看丁汉白被他打伤没有。

丁汉白仰面看他,他说:“以后别对我好了。”

赤峰的最后一夜,这二人都没睡着。

第二天踏上归程的火车,还是一方卧铺小间,纪慎语直接爬上床躺好,背朝外,作势睡觉。丁尔和问:“他怎么了?”

丁汉白乱撒气:“还能怎么,看见你心烦呗。”

纪慎语盯着墙壁,火车晃荡他却老僧入定,而后两眼酸涩不堪,闭上,静得像方丈圆寂。捱过许久,有乘务员推着餐车卖饭,他听见丁尔和要去餐车吃,那岂不是只剩丁汉白和自己?

他骨碌起来:“二哥,我跟你去吃饭。”

丁尔和似是没想到:“行……那走吧。”

丁汉白安坐床边,眼瞅着纪慎语逃命般与丁尔和离开,哭笑不得,又感觉有趣。他从来讨厌谁才欺负谁,可摊上纪慎语,烦人家的时候欺负,如今喜欢了,还是忍不住欺负,总之煞是缺德。

他无奈望向窗外,明白该给对方时间。

转念又担心,如果纪慎语始终不接受,他就此放弃?

丁汉白思考无果,索性继续看那本《酉阳杂俎》。看到卷十三,纪慎语随丁尔和吃饭回来,他不抬头,等纪慎语重新上床,说:“老二,你不是觉得无聊么,我给你讲故事吧。”

丁尔和疑惑地点点头,他什么时候觉得无聊了?

丁汉白讲道:“这卷叫尸穸,第一个故事是永泰初年,扬州的一个男子躺在床上休息。”他使眼色,丁尔和会意:“这么巧,看来扬州男子吃饱了就爱躺床上休息。”

纪慎语蹙眉睁眼,那一卷他还没读,只能听着姓丁的阴阳怪气。丁汉白继续讲:“这位扬州的男子睡着了,手搭在床沿,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死命地拉,叫天天不灵,叫师哥也没人应。”

纪慎语闻言将手臂蜷在胸前,抠着棉衣拉链。

“说时迟那时快!地面豁出一条裂缝,那双手把男子拽下床,掉进了洞里!”丁汉白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男子掉进去,裂缝迅速闭合,地面只留一件米色棉衣……不对,是一件长衫。”

丁尔和问:“那怎么办?”

丁汉白喊:“立刻挖地啊!挖了几米深,土地中赫然出现一具尸骸,连肉星儿都没有,显然已经死去好多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地上片刻,地下会不会时光飞逝?丁汉白不停发散:“知道为什么有手拽男子吗?因为地底下有亡魂。”他沉下一把嗓子,“这是火车,火车下面是铁轨,那么多工程,修铁路是最危险、死人最多的。”

话音刚落,车厢内顿时漆黑一片,丁汉白冲到铺前摸索纪慎语的手臂,猛拽一把,变着声嗓吓唬人。“师哥!”纪慎语喊他,缩成一团往里面躲。

丁汉白又装英雄:“快来师哥这儿。”

纪慎语吓了一跳,循着声儿扑去,被丁汉白从铺上抱下。这时火车过完隧道,又亮堂起来,丁尔和早已笑歪。他恼羞成怒不停挣扎,丁汉白说:“老二,去抽根烟。”

车厢只剩他们两个,丁汉白用铁臂箍着他,解释中藏着戏谑:“对不起,我跟你闹着玩儿的,谁让你不搭理我。”

纪慎语欲哭无泪,放弃挣扎做待宰羔羊。丁汉白恻隐微动,将人放下盖被,拾起书继续讲。他难得这样轻声细语,慈父给爱子讲故事也不过如此,偶尔瞥一眼对方,直讲到纪慎语睡着。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数站靠停,旅人耐着性子熬到终点,鱼贯而出,纷纷感叹冷了许多。

前院客厅备着热汤好菜,三个小年轻成功采买归来,既要接风还要庆功。落座,纪慎语默默吃,丁汉白在右手边讲此行种种,趣事、险情,唬得满桌人情绪激动,喝一口汤润喉,递上采买单。

丁延寿展开一看,顿时变脸,桌上也霎时安静。他问:“六成冻石,二成鸡血?胡闹!谁让你这么办的?!”

丁汉白说:“先吃饭,吃完我好好解释。”

丁延寿气血上脑:“解释?解释出花儿来也是先斩后奏!这么多年摸索出来的比例,去时连零头都给算出来,你平时任性妄为就算了,店里的事儿也敢自作主张!”

纪慎语从碗里抬头,张嘴要为丁汉白辩解,可都要与对方划清界限了,于是又生生压下。姜漱柳见状立刻说:“慎语,这几天在内蒙冷不冷?去草原没有?”

话锋忽转,纪慎语回答:“不冷,草原上全是雪。”他干笑,不由得想起丁汉白在草原上造的孽,强迫自己换个话题,“小姨给我织的手套特别暖和,我每天戴着。”

姜漱柳为了防止这父子俩吵起来,竭尽心力聊其他,就此看向姜采薇:“我们年轻的时候送礼物也都是送围巾手套,自己织。”

姜采薇说:“你能送姐夫,我只能送这几个外甥。”

姜漱柳建议:“过完年二十四了,也该谈个朋友。”姐姐从来不爱催这些,形势迫人只好唠叨,“等你一晃二十七八了,好的都被人挑完了,你嫁谁去?”

姜采薇配合地说:“没人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等到二十七八还没嫁人,那我就搬出去,总不能让你和姐夫养一辈子。”

这姐妹俩一唱一和,分秒不给丁延寿说话的机会,把丁延寿憋得够呛。丁汉白安心吃饭,自觉危机已过,不料左手边那位猛然站起,风水轮流转,杵掉了他的蟹黄包。

满桌人抬头望来,纪慎语心如鼓擂,他说:“小姨,过几年我大了,我想娶你。”

鸦雀无声,丁家人全部呆若木鸡,姜采薇更是吃惊得难以发声。纪慎语立得笔直,脸面通红如遭火烤,可他惴惴思忖的竟然不是姜采薇怎么想,而是……

忽然,汤碗碎裂声好似石破天惊,丁汉白砸得手臂都发麻。他大骂:“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丁延寿支吾:“慎语,虽然你和采薇没亲缘关系……”

丁汉白不依不饶:“就算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行!”他连着丁延寿一起瞪,“除非你愿意和自己徒弟当连襟!”起身踹开椅子,怒视着纪慎语,“还是你想当我小姨夫?!”

咬牙切齿,字句间能嚼下一块肉,丁汉白这剑拔弩张的气势太过骇人,似乎还要掀掉桌子。姜采薇忙打圆场:“都坐下,开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明天就领个男朋友回来让你们瞧。”

丁汉白炮火乱轰,冲姜采薇吼:“知道他没人惦记,你偏要左一副手套右一盒桃酥的哄着,他不念着你念谁?!”

姜采薇冤比窦娥,那手套明明是他丁汉白让骗人的。

这顿接风洗尘的饭实打实气疯几个,简直精彩纷呈。饭后,丁汉白欲抓纪慎语回小院,却被丁延寿扣下,他无法,手心抹了浆糊似的,光松开便花去一时三刻。

纪慎语一溜烟儿逃了,如躲洪水猛兽。

许多天不在,小院有些冷清,灯泡倒还是那么亮。纪慎语身心俱疲,行李懒得收拾,洗把脸便上床歇下。三五分钟后,又下床插上门闩,不够,又锁上窗子。

丁汉白舟车劳顿,被老子关起门上家法,不管道理是不是大过天,瞒着不报必须教训。几十下鸡毛掸子,钢筋铁骨都难免肿痛,何况他这一身冷不得热不得的肉体凡胎。

打完,丁延寿才容许出声:“解释吧,说不清就去水池里睡觉。”

丁汉白一五一十地解释,他根本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去之前就计划清楚。丁延寿脑仁儿疼,惊讶于儿子说改就改的魄力,但更忧心:“你有什么把握稳赚不赔?”

丁汉白说:“稳赚不赔是最基本的,我要让玉销记一步步回春。”承诺这回事儿,他敢许,就有把握,“就算一败涂地,我自掏腰包补账。”

丁延寿问:“你哪有那么多钱?”

丁汉白胡编:“大不了卖身,难不倒我。”

丁延寿叫他气得几欲昏厥,卖身?从小惯着养大这败家东西,吃喝玩乐的开销算都算不过来,张嘴就说卖身?卖血都更靠些谱!

夜深露重,丁汉白终于被放行,小院却只剩一盏孤灯。他没恶劣到推门破窗,只在廊下转悠两遭便回屋睡觉。

西洋钟整点报时,代替了鸡鸣破晓。

丁汉白没赖床,爬起去隔壁问声洋气的“早安”,不料被褥整齐,人去楼空。他明白纪慎语躲他,那就饭桌见,谁知在前院仍扑了空。

姜漱柳说:“慎语一早去图书馆了,饭都没吃。”

姜采薇担心:“会不会因为昨晚的事儿不好意思,在躲我?”

丁汉白目也森然,笑也酷寒:“你有什么好躲的?难道真以为他想娶你?不过是给你解围,能不能别太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