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通发火,也不吃饭,开车将石料拉去玉销记入库。忙起来就顾不上了,水都没喝干到下午,临走特意去追凤楼打包牛油鸡翅。

丁汉白驱车到家,进小院见卧室掩着门,这是回来了,顿时看那盆富贵竹都觉可爱。“纪珍珠?”他叫,步至门口一推,正对纪慎语的侧脸。

纪慎语坐在桌前看书,没有抬首,连余光都很克制。

丁汉白说:“我买了牛油鸡翅,搁厨房热着呢,我换好衣服咱们去吃。”他见纪慎语无反应,可也没拒绝,只当人家不好意思。

情啊爱啊,什么喜欢啊,毕竟叫人害羞。

丁汉白大步回屋,豁开门,摘表的手却顿住。地毯还是几何花纹,圆桌还是乌木雕花,可桌上的东西无比刺眼——纯金书签、琥珀坠子、蒙古帽,竟然还有他那件洗干净的外套。

这一出完璧归赵真是果断决绝,丁汉白将表掷在地上,抓了那几样便冲向隔壁。雕花描草的门叫他踢开,他气得发抖:“都还给我?什么意思?”

纪慎语说:“我不想要了。”

丁汉白骂:“你不想要就不要?你不想让我亲,我他妈不是照样亲了?!”

纪慎语倏地望来,神情隐忍又痛苦。“亲都让你亲了,也该疯够了,就不能放过我?”他捏皱书页,心要跳出来落在纸上,“我是你师弟,和你一样长着喉结的男人,你是不是昏了头?”

对方靠近,一寸寸挡住光线,纪慎语无力地垂首。“师弟是吧?”丁汉白坐下,“你为了屁大点事儿跟我这个师哥,跟我这个男人吃醋,害怕了就喊我,难受了夜半敲我的门。桩桩件件我懒得细数,好师弟,你那么聪明,那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对我无意?”

他当初动心时纠结许久,当然惊讶过性别一事,可万千错愕敌不过那份感情真挚。他不傻,杀了他都不信纪慎语没有感觉。

而纪慎语何尝没想过,他寝食难安,没一刻停止思索。他在意丁汉白,偌大的家他与丁汉白最亲近,他对着丁汉白会心慌心乱……他不敢再想,他宁愿乱着。

丁汉白将那几件礼物推推,说:“要还就所有东西都还清。”

纪慎语吃惊地扭脸,丁汉白又说:“院子里的玫瑰,我费的那份心,你什么时候还?你打算怎么还?”

那一地玫瑰早已凋零,不该有的心思却滋生至盛。

纪慎语说得那样艰难:“可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劈头盖脸的拒绝,比雪地上那一巴掌更叫人疼。

可丁汉白不是凡人,霍然起身:“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啊。”他笑容恣意,“我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日日与你逗趣消磨,不怕天长日久生不了情。”

纪慎语仰脸看他:“那不是喜欢,你会错意了!”强自镇定,暗里崩溃,“只不过我雕的东西能入你的眼,我画的画,我那些手艺让你欣赏……你会错意了!”

丁汉白高声反问:“会错什么意?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分不清儿女私情?!”

他俯身掐住纪慎语的脸:“小南蛮子,你想不明白,我给你时间想,住在同一屋檐下,我有的是工夫折腾你。你跑不了,逃不了,就算卷铺盖归了故土,我把聘礼直接下到你们扬州城!再说一遍,喜欢就是喜欢,就像纪师父喜欢你妈,丁延寿喜欢姜漱柳,你看清也听清,我丁汉白喜欢你纪慎语了!”

那吼声回荡,绕梁不绝。

——我喜欢你纪慎语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文说过,师弟的感情观比较模糊,毕竟才16,而且情窦刚开就遇见这么生猛的……还有就是时代的局限性,几乎没接触过同性恋相关的知识,震惊.jpg

第39章 不知廉耻。

还没到正儿八经的寒冬, 纪慎语却觉得折胶堕指, 一出门,牙关轻轻打嗑。走过刹儿街, 他在池王府站被丁汉白追上, 简直冤家。

丁汉白穿着件短式皮夹克, 国外哪哪最流行的飞行员款,甫一出现便吸引等车群众的目光。他摘下车把挂的点心盒子, 说:“给梁师父的, 你捎去。”

纪慎语无言接住,丁汉白逼他开口:“连谢谢都不说, 和我那么亲?”

他只好道谢, 道完扭脸装作看车, 反正不与对方视线相撞。丁汉白倒也不恼,倾身瞧一眼他的背包,空荡荡,问:“以后真不挂琥珀坠子了?”

纪慎语迟钝数秒, 轻轻点了点头。

“何必呢, 挂不挂都不妨碍我喜欢你, 跟小玩意儿置什么气。”丁汉白一说喜欢,果然,纪慎语倏地抬眼警告,生怕旁人听去一耳朵。

丁汉白满意道:“总算肯看我一眼了?”从起床碰面,到同桌吃饭,他这么高大一人活像缕空气, 满桌亲眷关心他挨了家法疼不疼,独独这扬州狠心男子不闻不问。

丁汉白自认活该,他当初躲对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走了。”他一捏铃铛,轻轻地,把铃铛想成纪慎语的脸。身影渐远,纪慎语终是忍不住望一望,反手摸背包外兜,里面藏着那条琥珀坠子。

远行一趟,淼安25号又恢复邋遢,梁鹤乘洗衣服冻了手,古井不波地揣着袖子。纪慎语一到,烧壶热水沏茶,拆开点心盒子,什么都给备好才去打扫。

老头以往独居没觉出什么,有了这徒弟食髓知味,一阵子不见倍感无聊。“你别忙活了,过年再收拾。”他细嚼槽子糕,“跟我讲讲,去这一趟怎么样?”

纪慎语差点扔了笤帚,怎么样?水土不服吐个昏天黑地,遭遇劫车死里逃生,还意外收获一份畸形感情……并且遇到佟沛帆和房怀清。他实在张不开嘴,每一件都挺要命。

犹豫过后,他捡无关轻重地说:“买了不少巴林冻石,哪天雕好给你瞧瞧。还有极品大红袍,估计得师父和师哥亲自雕,想看只能去玉销记。”

梁鹤乘问:“你那师哥不是要你跟他合伙倒腾古玩吗?你答应他没有?”

纪慎语摇头,洗净手,亲自给梁鹤乘斟茶。“师父,其实我遇见两个人。”他还是说了,但试探着对方的反应,“在奇石市场遇见的,你认识,就是佟沛帆。”

梁鹤乘微微吃惊:“他去倒腾料子了?”

瓷窑关张,人还得挣口饭吃,不奇怪。纪慎语避重就轻地讲,先把佟沛帆一人亮出来。梁鹤乘听完问:“不是俩人么,还有谁?”

纪慎语道:“姓房。”

咬一半的槽子糕滚到地上,沾了灰,他捡起来一点点抠饬干净,干净也没用,都再无胃口。梁鹤乘眉飞齿冷:“他不该也是卖主?发了大财怎么会去受那个罪。”

徒弟不言,留足时间给师父讥讽个痛快,一腔陈年的失望愤恨,挖出来,连根扬尘,久久才能平息。“咱这行要是懂分寸,几辈子富贵享不完,可有了本事,往往也就失了分寸。”梁鹤乘说,“房怀清本事没学透,贪欲就盖都盖不住了,哪怕如今富贵逼人,但我绝不看好以后。”

纪慎语踌躇许久,不准备欺瞒:“师父,他已经折了。”

梁鹤乘骤抬双眼,以为只是阴沟翻船,赔了钱财。不料纪慎语说:“他险些丢了命,命保住了,但没了一双手,吃饭都要人喂才行。”

他不忍细说,眼见老头目光明灭,那腔怒意霎时消减,化成惊愕与惋惜。嘴上骂得再狠,心中再是不忿,真知晓昔日徒弟出事儿,仍免不掉伤怀。

片刻之后,纪慎语小心地问:“师父,你既然知道分寸,为什么不图富贵?”

梁鹤乘将遗憾从房怀清那儿转到自己身上,摇头苦笑,连灌三杯茶水。他坦白:“我就是折过才知道分寸重要,这颗长了瘤子的烂肺也许就是报应,就算图富贵也没命享了。”

师徒围桌,吃了点心,也交了心。

梁鹤乘转念又思索,报应与否暂且不论,可花甲之年收一高徒,绝对是上苍垂怜,便也释怀了。

纪慎语待足一天,傍晚映着斜阳出巷口。他提溜着琥珀坠子,忍不住想,这黄昏的景儿美丽与否,原来全看心情。彼时丁汉白载着他,琥珀衬晚霞,是光影斑驳;而此刻,他独自走出巷口,只觉得西风残照。

耽误这么些日子,明天要上学去了,他舒口气,寻到了躲避的方法。

群居的丁家人夏天因热拆伙,天一冷恨不得顿顿饭聚成一团。铜火锅,上次砸盘摔筷的画面历历在目,谁看了都心有余悸。丁延寿安抚大家,毕竟他刚狠揍了丁汉白,估计这顿能吃得和和美美。

牛油融化,遇辣椒后铺一层红油,姜漱柳一瞄:“还没开吃呢,谁把萝卜片嚼完了?”

丁可愈随手一指:“纪珍珠生吃的,我瞧见了。”

纪慎语捧着自己那碗麻酱笑,二指夹住颗糖蒜掷出去,稳准狠地砸在对方眉心。丁可愈一愣:“会武术啊……力道还挺大!”

纪芳许早年教纪慎语练手指力道,玻璃窗,中间画一点,夹起小石子反复地扔,力量和准头一起练。纪慎语不知道击碎多少窗户,可正因为带有破坏性,才觉得有趣。

丁汉白未进其门先闻人声,进去见纪慎语和丁可愈聊得正欢,各执一叠糖蒜丢来丢去。等纪慎语瞧见他,蒜也不扔了,话也不说了,那点笑模样更是雁过无痕。

他就那么招人恨?和老三都能笑闹起来,他这原本最亲的反而被打入冷宫。

人齐下肉,丁汉白胃口不佳,左手边那位缩着肩,生怕被他碰到。可怜他挨了打,脚不沾地忙一天,回来还要面对情场失意。

丁延寿说:“慎语,把你那边的韭花给我。”

纪慎语起身递上,不可避免地碰到丁汉白的手臂。丁汉白不禁闷哼一声,端着麻油碟抖三抖,撩袖子,一褶一褶挽好,露出小臂上交错的伤痕。

深红泛紫,渗着血丝,破皮处结着层薄薄的痂。

那鸡毛掸子某年打得木棍四劈,丁延寿缠了圈扎实的铁丝,伤人更甚。

纪慎语因那哼声侧目,看清伤口忘记将目光收回,手臂这样,肩膀后背只会更严重。他急忙问:“疼不疼,你擦药——”他又刹车,如止损,怕问完更勾缠不清。

丁汉白说:“疼是肯定疼,我就算心肠坏,可也是肉长的。”夹一片鱼,侧身搁纪慎语的碟中,“药也自己胡乱擦了,知道你不乐意帮我。”

鱼肉鲜嫩,筷子一掐烂成小片,纪慎语知道这是怀柔政策。他唯恐自己心软绥靖,没吃,话也不应,转去与姜采薇化解尴尬,询问姜廷恩怎么周末没来。

姜采薇说:“快期末了,他爸让他在家学习。”

提到学习,时机正好,纪慎语说:“师父师母,我想住校。”

大家微微惊讶,这些人个个都没受过罪,家里好吃好喝的,住校多艰苦。纪慎语理据充分,期末一完就高三下学期了,想多多用功,生活太舒适反而懒惰。

丁汉白心说放屁,亏这人想得出来,躲到学校以为万事大吉?他不待丁延寿发表意见,截去话头:“不行,我不同意。”

姜漱柳问:“你为什么不同意?”

他说:“成天待在学校,什么时候去玉销记干活儿?”还不够,目视前方,余光杀人,“住校不用交住宿费?没钱。”

众人心头诧异,暗忖丁汉白何时这么小气?况且日日相处,也都知道丁汉白其实最关心纪慎语。丁尔和尤其纳闷儿,在赤峰的时候明明命都能豁出去,怎么现在像决裂了?

“先吃饭,吃饱再说。”丁延寿打圆场,生怕亲儿子又摔羊肉骂人。

纪慎语下不来台,脸皮又薄,低头盯着碗,要把麻酱活活盯成豆腐乳。良久,饭桌气氛松快起来,他到底没忍住,在桌下轻踹丁汉白一脚。

藏着点心思,预料丁汉白不会将他怎样,因为知道丁汉白喜欢他,仗着丁汉白喜欢他。他讨厌自己这德行,可又有说不出的隐秘快意。

再一回神,碟子里又来一只白虾。

丁汉白叫那一脚踹得浑身舒坦,没觉出痛,立马夹只虾回应对方的撒娇。没错,就是撒娇,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吃一口。”他低声,“只许你出招,不许我拆招?”

纪慎语说:“我不想看见你。”明明咬着牙根儿说的,却像急出了哭腔。

丁汉白心头糟烂,凝视他片刻后搁下筷子。起身离席,反常般没有挺直脊背,躬着,僵着臂膀。大家纷纷询问,他连气息都发颤:“伤口疼得受不了了,回屋躺会儿。”

丁尔和说:“今天理库架子倒了,汉白后肩挨了一下才顶住。”

纪慎语扭脸盯着,没想到那么严重,他那句话如同引线,将一切痛苦全扯了起来。刚耐不住要追上去,姜漱柳先他一步,他只好继续吊着颗心。

酒足饭饱,丁延寿和丁厚康学古法烹茶,铺排了一桌子,电视正放去年的晚会,烘托得很热闹。除却有伤的丁汉白,小辈儿们都在,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陪伴。

屋内是和乐融融的茶话会,屋外不知道何时下起雨。夜雨敲窗,如纷乱的鼓点,纪慎语的心跳一并紊乱,等人走茶凉,丁延寿又叫他留下。

丁延寿问:“怎么忽然想住校?”

纪慎语还是那套说辞,他明白,要是重编别的理由反而不可信。丁延寿想了想,说:“学校的吃住条件都差,高三重要,那更得好吃好喝补给着。是不是道远,觉得上下学麻烦?这样,骑你师哥的自行车,天气不好就叫他开车接送。”

纪慎语连连否认,更不敢让丁汉白接送,一句句听到这儿,他似乎连面对丁延寿的底气都没有。“师父,我不怕苦。”他如此辩驳。

丁延寿却说:“师父怕。你是芳许的孩子,我怎么能叫你受苦?抛开这个,夏天来的,现在冬天了,就算小猫小狗都有感情了,何况我拿你当儿子,我舍不得。”

纪慎语七窍发酸,他何德何能,他走的什么大运。“师父,我,”胸中满溢,他再三斟酌,唯恐错了分寸,“你愿意让我叫你一声吗?”

丁延寿怔住,随后揽住他,拍他的后背。他叫一声“爸”,这辈子原只叫过纪芳许一次,拖到最后作为告别,此刻百感交集,背负着恩情再次张口。师父也好,养父也好,都填补了他生命中的巨大空白。

住校的事儿就此作罢,纪慎语走出客厅时有些麻木。他一路关灯,雨声淅沥,掩不住耳畔丁延寿的那番话。何以报德?他却把人家亲儿子折腾了,折磨了,慢刀迟迟斩不断乱麻。

前院的灯关尽,姜漱柳又拉开一盏:“傻孩子,全拉黑你怎么看路?”

纪慎语顿住:“师母……师哥怎么样了?”

姜漱柳说:“他到处找止疼片,最后吃了片安定强制睡了,把我撵出来,伤也不让瞧。”

纪慎语话都没答,直直奔回小院,湿着衣服,大喇喇地冲进卧室。丁汉白睡得很沉,侧趴着,床头柜放着安定和一杯水。

“师哥?”纪慎语轻喊,掀被子撩睡衣,露出斑驳的红紫痕迹,伤成这样,昨天居然还有精力大吼大叫。左右睡得死,他进进出出,最后坐在床边擦药热敷。

肩上,背上,手臂,怎么哪哪都有伤痕。

腰间长长的一道,交错着延伸到裤腰里。纪慎语捏起松紧带,轻轻往下拽,不料后背肌肉骤然绷紧,这具身体猛地蹿了起来!

他惊呼一声,扔了药膏,瓷罐碎裂溢了满屋子药味儿,而他已天旋地转被丁汉白制服在身下。丁汉白说:“我只是亲了你,你却扒我裤子?”

纪慎语质问:“你装睡?你不是吃安定了?”

丁汉白答:“瓶子是安定,装的是钙片。”

纪慎语挣扎未果,全是演的,从饭桌上就开始演!丁汉白虚虚压着对方,伤口真的疼,疼得他龇牙:“别动!既然烦我,又不想见我,为什么大半夜猫进来给我擦药?”

“师母让我来的。”

“哦?那我现在就去前院对质。”

“我同情你受伤!”

“那情伤也一并可怜可怜吧。”

“你是你,伤是伤……”

“那我明天打老三一顿,你给他也擦擦药。”

丁汉白的嘴上功夫向来不输,再加上武力镇压,终将对方逼得卸力。纪慎语不再犟嘴,陡然弱去:“就当我是犯贱。”

后面逼问的话忘却干净,丁汉白温柔地捧对方脸颊:“你就不能说句软话?”他俯首蹭纪慎语的额头,“敢在桌下踢我,就是恃宠而骄,那骄都骄了,不能关爱关爱宠你的人?”

纪慎语不满道:“都偷偷来给你擦药了,还要怎样关爱?”他藏着潜台词,全家那么多人,除了亲妈数他在意,何止是关爱,已经是疼爱了。

“这不算。”丁汉白悄声说,“你扒了我的裤子,起码也要让我扒一下你的。或者,我那天咬了你的嘴,你也来咬咬我的。”

纪慎语臊成南红玛瑙色,推着这不知廉耻的北方狼。

他气绝,八字都没一撇,这脸就先不要了!

第40章 没想出概括。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 丁汉白却好得很快。一早, 雨没停便出门,去崇水那片破胡同接上张斯年, 师徒俩数日没见, 一见面连句热乎话都没有。

张斯年被雨声惊扰一宿, 困着,蜷在车后排像个老领导。丁汉白心甘情愿地当司机, 开着车在街上七拐八绕, 不确定目的地。

许久,老头受不了了:“孙子, 你到底去哪儿?我都晕车了!”

丁汉白乐道:“我看街景甚美, 带您老兜兜风啊。”他如同侦查地形, 在市区里最繁华那一带转悠,新盖的,待拆的,全装在心里盘算着。

张斯年问:“六指儿的徒弟答应跟你合伙了么?”

丁汉白答:“没答应。”何止没答应合伙, 连他这活生生的人都拒之于千里之外。“师父, 其实那徒弟就是我师弟。”他告诉张斯年, “自古师兄弟之间都容易产生点别的什么,你明白吧?”

张斯年耷拉着瞎眼,没明白。

“算了,回头有了喜讯再细说。”丁汉白不爱讲失败的事儿,没面儿,再不吭声, 直奔了蒹葭批发市场。那市场占地面积不小,没楼没铺,搭棚吆喝就行。而旁边的一条长街,也算个古玩市场吧,流动性强,基本都是业余爱好者。

师徒二人还没吃早饭,各拿一个烧饼,从街末尾朝前逛。下过雨,出来的人不算多,每人就一两件东西,而且许多还不接受钱货交易,只接受以物易物。

丁汉白目的性不强,有缘就入手,无缘也不伤怀。逛来逛去,没什么合意的,张斯年问:“瞎消磨工夫,去趟内蒙带什么好东西了?”

丁汉白说:“一堆冻石杂样,鸡血少,但是有大红袍。”其实他这些天除了琢磨情啊爱啊,也一直惦记着那些石头,既然承诺要赚钱,就得多花些心思。

一位老阿姨,托着一只圆肚白玉瓶,丁汉白踱近细观,愈发觉得精巧可爱。他问:“阿姨,我能瞧瞧吗?”

上手一摸,温玉叫冷天冻得冰凉,玉质上乘,器型是万历年间才有的。“阿姨,这是件仿品。”丁汉白不欲详解,但因为这玉太好,所以哪怕是仿品也招人喜欢。

老阿姨说:“这是我先生家里传下来的,当初作为我们结婚的聘礼,的确不是真品。但我们都挺喜欢,如果没困难肯定不愿意脱手。”

丁汉白垂眸瞧瓶口,似乎见瓶中有东西,反手倒出枚坏的珍珠扣子。

老阿姨说:“我有些老花眼,腰也不好,扣子掉了让我先生帮忙找,他找到竟然随手扔在瓶里了。”

他们倒腾古董的,不止耳聪目明,五官哪一处都灵敏非常。张斯年嗅嗅,说闻见一股鲜香,应该是清炖鸡汤。老阿姨拍拍包,里面装着保温壶,每天去医院之前来这儿站会儿,寻个合适的买主。

灾病面前,什么宝贝,什么意义,都不如变成钱来得重要。

丁汉白说:“阿姨,您说个价吧,我不还嘴。”他并非大发善心,而是真心喜欢,再是觉得有缘。清清冷冷的白玉瓶,倒出一枚珍珠扣,叫他浮想联翩。

交易完,丁汉白觉出饥肠辘辘,走几步回头,张斯年古怪地打量他。他问:“怎么了?”

张斯年说:“一脸烧包样儿,你是不是岁数到了,想媳妇儿了?”

糙话臊人,但更刺激肾上腺素,丁汉白叫“想媳妇儿”这词弄得五迷三道。开门上车犹如脱鞋上炕,勒上安全带好比盖上龙凤被,万事俱备就差个给好脸色的“媳妇儿”。

他想起纪慎语夜半为他擦药,插钥匙点火,哼歌,不顾张斯年在后头坐着,可劲儿抖露出那腔缱绻旖旎。

等晚上见到,收起浪荡作风,端上正经模样,吃个饭一直似笑非笑。丁汉白就这么神经病,表明心迹后软硬兼施,现下放线入水,不纠缠不唠叨,讲究松紧有致。

纪慎语不懂那些弯弯绕,只庆幸丁汉白改了性子。许是醒悟,许是知错就改,反正是好的……他捧着碗,咽下酸口菌汤,可莫名心中也酸。

他清楚,丁汉白的喜欢叫他害怕,可也若有似无地叫他欢喜心动。对方的纠缠令他烦乱纠结,可他又在纠缠中享受被在乎的快感。

纪慎语恻然,哪怕算不上又当又立,也算得了便宜卖乖,他瞧不起自己这样。心事过重,着急上火长出好几个口疮燎泡,一碗汤喝得痛彻心扉。回小院时冷风一吹,颤两颤,浑身有发热发烫的趋势。

丁汉白在身后,问:“写完作业没有?来看看料子。”

正事不能耽搁,纪慎语有点昏沉地跟去机器房,房内冷得待不住人,他忍下几个喷嚏。丁汉白从玉销记带回两块巴林冻石,一块深豆青,一块淡淡的黄,问:“这两石头我要做蝠钮方章和引首兽章,想要你来处理做旧,这之前我再确认一次,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作伪的手艺?”

纪慎语一头雾水:“不会。”

丁汉白说:“那你就光明正大地做,不要再偷偷摸摸的。”

纪慎语惊讶道:“行吗?师父知道怎么办?”

丁汉白一坐,翘起二郎腿:“有什么不行?”他想到丁延寿,身上的伤痕隐隐作痛,话说出来却云淡风轻,“这手艺启蒙于纪师父,你生父教的,那你的养父有什么好反对?”

天降惊喜,纪慎语半天没回过味儿,确认无误后一口答应,别说两件章,丁汉白刻一件他做一件都行。忽地,他想起重点,问:“师哥,你按照旧时款式雕,我再做旧,然后脱手?”

他疑惑,丁汉白之前不主张造伪倒手,希望修复残品啊。

丁汉白说:“你光明正大地做,做完我要光明正大地摆在玉销记卖。”

纪慎语摸不准对方的意图,但明白必定有些道理。一切交代清楚,双方需要叮嘱的细节也都一一告知,他打个哆嗦,寻思无事了,要回屋休息。

“慎语。”丁汉白搁下二郎腿,叫他。

纪慎语迈出的步子收回,微微侧身,问怎么了。丁汉白忽然一笑,说:“我今天可没主动招惹你,处处克制,你什么感觉?”

沉默,这道题没法答,丁汉白笑得更明显:“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吧?那我这欲擒故纵还继续吗?我本来准备耐着性子纵你个三五天,可这一天还没过完,我就蚂蚁噬心了。”

纪慎语昏沉立着,那人词不害臊,句不要脸,他连瞧都不敢瞧。转回盯着院子,刻意冷冷地说:“随便,什么样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丁汉白哪儿信:“真的?我软的硬的都用了,三十六计还有什么来着?趁火打劫,霸王硬上弓是不是?”

纪慎语说:“你让我造东西给店里,可以,按之前说的修复真品,也可以。只要用得着我,你尽管开口,但不要再提别的,行吗?”

大手拍了桌子,丁汉白的好脾性坚持不过三秒。“我这人很坏,喜欢你,所以乐意放低身段求个两情相悦。”他说,振振有词,“可要是百般招式都没用,你再三把话说绝,那两情相悦我也就不强求了。我还就做一回土匪霸王,管你喜不喜欢。”

纪慎语惊骇非常,他原本害怕暴露动摇之色,却没想到坚定不移没用,丁汉白万事只由着自己性子,根本不考虑其他。

他逃似的奔回房间,锁门关窗,上床藏在被子里。他觉得冷,冷得打颤,比在草原那天还难捱。待脚步声迫近,他连发抖都不敢,已经草木皆兵。

丁汉白立在窗外,里面漆黑一片,他连个轮廓都瞧不清楚。然而窗户纸早就捅破,他也早就被拒绝百八十次,那拒绝话字字真心,可他更清楚,纪慎语明明心里有他。

就为他们都是男的,为他们是师兄弟,为丁延寿那份恩情,断定他们违常理而行。可真有错吗?真的背德?就算有,丁汉白想,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犯错了。

脚步声离远,纪慎语蜷缩成团紧了紧被子,口中的溃疡燎泡疼得厉害,连着嗓子,一并烧灼起来。许久许久,他终于昏沉入睡,发着烧,嘴唇裂开一道口子。

隔壁也黑了灯,丁汉白卷被思忖,爱情叫他烦心,他在琢磨那圆肚玉瓶要如何处置。单纯摆着,有些无趣,毕竟那是一只饱含夫妻情谊的,又与他有缘的物件儿。

晃到半夜,三跨院所有人都睡了。

万籁俱寂,突然枝头乱晃,攀枝的喜鹊全都振翅飞走。前院的野猫尖锐嘶鸣,扑开卧室门跑进跑出,撞翻椅子,造出一片混乱噪音。

丁延寿欲低吼恐吓,还未发声,觉出床垫摇晃,轻微的,逐渐剧烈起来。“地震了!”他拽起姜漱柳,扯外套给对方披上,夫妻俩立刻冲出去叫各院的人。

丁汉白本就未睡熟,霎时睁开眼夺门而出,隔壁锁着门,他边踹边喊,震感愈发清晰。“纪珍珠!地震了!”足足三脚,那门被他踹开,也终于被他踹坏。他奔到床边顾不得人是睡是醒,连着被子抱上就跑。

一股脑跑出小院,急着去前院看他爸妈。幸好反应及时,全家都已从卧室离开,而地震也渐渐结束。丁延寿说:“都别回去睡,谁也拿不准后边怎么样,今天凑合着在院子里吧。”

怀里一动,丁汉白低头瞧,被子掩着,他用嘴咬住一角拨开,露出纪慎语热烫的脸来。纪慎语烧得迷糊,冷了半宿终于觉出暖和,却不料正被难为情地抱着。

引颈一瞅,老天爷,师父师母小姨,全家人都在,他连发生什么都顾不上听,望向丁汉白,恨不得摇尾乞怜。丁汉白强忍住笑,大发慈悲又将被角遮上。

听完嘱咐,丁汉白抱纪慎语回小院,廊下危险,坐在石凳上。怀里满当当的一团,拍一下,说:“怎么睡那么死?门都叫我踹坏了。”说着朝被子里一摸,滚烫,打着寒颤,“发烧了怎么不说?!”

他将纪慎语裹好搁在石桌上,也不管还震不震了,回屋一趟折腾出热水和药片。喂下去,低头抵着纪慎语额头试温度,没那么快退烧,他这叫趁虚而入。

“幸亏咱们这儿不是震源。”丁汉白说。

纪慎语舌尖顶着上颚,地震发生时丁汉白哪知道是否虚惊一场,但却选择救他,他明白。再狠不下心说划清界限的话,道一句谢,垂首打起瞌睡。

下过雨的大冬天,室外冷得够呛,丁汉白只穿着睡衣睡裤立于瑟瑟风中。过去一会儿,面前裹紧的棉被一点点松动,闪条缝儿,探出一截手指。

他喉头发紧:“干什么?”

纪慎语说:“我怕你冻着。”

丁汉白凑上去,眼瞅着那条缝儿豁大,迎接他,连着被中发烫发软的身体。他抱住,一只手在外搂着被子,一只手在内胡作非为。腰,背,沿着脊柱摸到后心,他卡在纪慎语腿间,在天灾之下感叹祸福相依。

纪慎语不堪忍耐:“别摸了……起开。”

丁汉白说:“不是你怕我冻着么?就让我摸摸呗,不怕我再憋着?”他这么说着,却一步退开,南屋北屋跑进跑出,折腾出过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