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汉白染着一身香水味儿,磨蹭到家已经十一点,装着醉,放轻步伐走到拱门外。咳嗽一声,立即听见院里脚步声急促,躲他似的。

纪慎语飞奔进屋,他从八点就开始等,足足等到眼下。雪地叫他踩满脚印,石桌叫他按满手印,丁汉白那一声咳得他魂飞魄散。

丁汉白立了片刻,进院见灯光俱灭,黑黢黢一片。“珍珠——”他拖长音,扮起醉态,“睡了?我有个好消息要跟你讲——”

门开吱呀,纪慎语捂在被子里听那脚步声迫近,他屏息眯眼,像遇见狗熊装死。丁汉白停在床边,拧开台灯,自顾自地说:“回来晚了些,不过约会嘛,难免的。”

纪慎语将眼睛睁开,不想听这人胡吣。

丁汉白不疾不徐:“我知道你没睡,所以就不等到明天说了。”瞄一眼,沉沉嗓子,“这些日子我一直纠缠你,估计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魔怔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那么不可自拔,还让你困扰,对不起了。”

纪慎语陡然心慌……丁汉白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咱们还像以前那样,师兄师弟好好的,我再不闹你。”丁汉白说,“估计我那根本也不是喜欢,我还是比较喜欢小敏姐吧。”

纪慎语脑中空白,他惦记一个晚上,等来了这样的“好消息”。又听到丁汉白说晚安,脚步声渐渐离开……他揪着被子,揪着心,揪着亿万根神经,唯独不用再纠结这情意。

因为他此刻已经失去了。

“丁汉白!”他钻出被窝大喊。

还不够,冲到门边拦住人家去路。丁汉白平静地看他,眨眨眼,等着他发问。他有些腿软,恍惚道:“你身上好香。”

丁汉白说:“嗯,香水。”

他问:“离多近才能蹭上这么浓的香气?”

丁汉白答:“抱着自然近。”

纪慎语霎时抬眼,底气卸掉一半,温香软玉肯定比抱着他舒坦。他又灰溜溜地去钻被窝,丁汉白却不饶人,说:“过两年我和小敏姐结婚,你住这院子就不方便了——”

纪慎语终于忍耐不住:“现在又没结婚,你说得太早了!”他折返冲到丁汉白面前,仰着头,都要拧断两条眉毛,“真到了那一天,我还能赖着不走吗?你当这是金窝还是银窝?你放心,我不但搬得利索,我还给你们雕一座游龙戏凤!”

丁汉白说:“游龙戏凤也好,早生贵子也罢,你送什么我摆什么。”

纪慎语溃败,他每回都辩不过,索性不辩了,但他想低声求一句慰藉:“你之前说喜欢我,都是假的吗?”

这一问等于将心豁道口子,既然无法复原,不妨人也豁出去。他捡起气势:“不管真假,你说了就是说了,送什么摆什么?去你的早生贵子……我送你老婆一顶绿帽子!”

丁汉白神经剧震,强忍下冲动。只见纪慎语薄唇一抿凑上来,攀他肩膀,拱他颈窝,一张嘴巴絮絮叨叨地说:“浑蛋,表白的话叫你反复说尽,怕我疼,保护我,连以后的产业都要给我一份,你告诉你老婆了吗?”

“一盏月亮送我,一块枣花酥留给我,一地玫瑰换个印章,你老婆知道吗?”

“你亲我摸我,嘴巴舌头被你搅弄个遍,要害地方叫你锁着门窗检查,那春宫图都给我画了!你敢对你老婆坦白吗?!”

再忍就要立地成佛,丁汉白将纪慎语一把抱起,发了狠似的:“我这浑蛋原来干了这么多坏事儿?但今天可是你招惹的我,再一口一个老婆,我今晚就跟你行夫妻之实!”

纪慎语惊愕难当,转眼已经被丁汉白抱上了床。欲擒故纵?!他霎时明白,羞得朝床里爬。丁汉白攥住他的脚腕,擒住他纠缠,天地翻覆,那一米灯光都不够遮羞。

丁汉白压着对方:“不把你刺激透了,你要缩头到明年是不是?”

他做不到默默喜欢和无言付出,更做不到为着别人的看法委屈自己,他那么喜欢纪慎语,当然也要让纪慎语喜欢他。狠话说了一箩筐,软硬兼施地等到此刻,终于实打实地逼急对方。去他妈的师兄弟,他只要举案齐眉!

“珍珠。”他问,“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纪慎语偏头,没勇气面对这份背德的情爱,师兄弟,恩师养父的亲儿子……层峦叠嶂挡在前头。倏地,他又将头转来,圈着丁汉白的脖子,注视丁汉白的眼睛。飞蛾尚敢扑火,他还胆怯什么?

哪怕栽得头破血流,他认了,日后辜负师父遭报应,他也认了。

纪慎语说:“师哥,我喜欢你,早就喜欢你。”

丁汉白发起狂来,拥着他,用力揉捻着他,落下密实的亲吻。好一声师哥,这师哥由夏做到冬,往后他要做良人爱侣了。

心意他要,身体他要,这一辈子他都要。

纪慎语藤蔓缠枝似的抱着他,献祭的姿态,情切的话语,被他逼至悬崖处却把他视作一线生机。他可真坏啊,可坏成这样怨谁?怨天怨地,怨这南蛮子总往他心口撞,就怨不着他自己!

丁汉白说:“许了我,就再没得后悔。”

纪慎语应:“我都给你。”

红眼轻叹,哽咽低回。

待一觉梦醒,就可依傍着看一场大雪纷飞。

第43章 我就看看。

一夜大雪, 这方小院白得不像话, 屋檐栏杆,花圃草坪, 连那根晾衣服的尼龙绳都变成条白线。屋里, 棉被下身体纠缠, 烘热,焐着那点松木茉莉的馨香。

丁汉白一向是敞开了睡, 鲜少抱点什么, 这会子怀中充实,净是暖和劲儿。他徐徐睁眼, 先望见结着霜花的窗户, 垂眸一瞧, 又见纪慎语酣睡的情态。

眼尾一溜白,是干涸的泪渍,丁汉白伸手去擦,厚茧伤人, 又把人家擦醒了。“早。”他哑着嗓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

纪慎语逐渐清明,还没为同床共枕脸红,先叫那香水味儿惹恼。他腾地转过去,背对着说:“千年的大王八,你是吗?”

丁汉白心里明镜似的:“为了狠狠刺激你的铁石心肠,厚着脸皮喷人家香水, 哪有我这么有勇有谋的王八?”他贴上去,大手罩在对方的腹部,明明隔着睡衣,却灼热得像挨着肌肤。一寸寸上移,他直摸到纪慎语的心口才停,用力揽向自己,甚至惹得对方闷哼。

“珍珠,你心跳得好快。”他说。

纪慎语微张着嘴陷在丁汉白怀中,并与之躺在一个被窝。屋外冰天雪地万物萧索,可他的身体不禁泌出一层热汗,心越跳越快,仿佛隔着皮肉被丁汉白抓进手里。

他受不住:“师哥——”被扒拉肩膀翻回去,恰好扑在丁汉白的胸膛上。丁汉白捧他的脸,他覆上那大手问道,“小姨给我的手套原本是给你的,对吗?”

丁汉白不答反问:“听谁说的?小姨亲口告诉你的?”

纪慎语说是姜廷恩,丁汉白立即骂道:“天天跟个傻子凑一起傻乐,说什么都信,他哪天要是说琥珀坠子是送他的,你是不是也双手奉上?”

纪慎语不言语,静静盯着对方看,不是就不是,如此高声叫骂反而显得心虚。丁汉白本没有心虚,但叫这眼睛盯得一身酥肉,妥协道:“你管他要给谁,既然给你,就好好戴着。”

“是你让小姨送我的吗?”非要追根究底。

丁汉白败下阵来,只好点头承认。“你当时说梦见了纪师父,我让小姨哄哄你。”他悔得肠子发青,“早知道我自己哄,造孽。”

他们交颈说了许多,说累便安静待着,忽然院里传来脚步声,稳健快速,是丁延寿。丁汉白还未反应,纪慎语已经惊得从他怀里逃出去,仓皇无措,吓破了胆子。

那瞬间他将对方的忧虑理解透彻,他任性妄为地讨一份感情,却会将对方置于忠孝两难的境地。

丁延寿喊:“别睡懒觉了,起来扫扫雪!”

纪慎语忙不迭地应下,换好衣服奔到门边听声儿,等丁延寿离开才松一口气。丁汉白缓缓朝外走,说:“我爸来一趟就把你吓成这样,来两趟别又跟我划清界限。”

纪慎语问:“师哥,你是不是对我没信心?”

丁汉白说:“我想让你明白,哪怕和千万人有恩有情,我才是顶重要的,才是最不可辜负的那一个。”

一地洁白,他们洒扫庭院,堆个雪人,点上玛瑙的鼻眼。

又去店里,一路上玩儿着雪,鞋都湿了。

玉销记的生意日渐红火,全是奔着两块方章而来,玉石雕件儿一向从属于工艺品,可这下搅了古玩行的水。丁汉白不歇脚地招待半上午,嗓子冒烟,将柜台上的一盏热茶饮尽,对上纪慎语抬起的眸子,疲倦换成温柔。

纪慎语问:“师哥,为什么知道了仿品还趋之若鹜,不全是因为咱们手艺好吧?”

丁汉白说:“你是作伪的行家,必然了解仿品分等级,完好的真品可遇不可求,而顶级的仿品稍稍次之,但也是惹人引颈折腰的好物。”

顶级之中又分着类,玉石类是最紧俏的,好石良玉只会升值,光料子成本就决定了基础价值。玉销记原先只经营雕件儿工艺品,可买工艺品收藏的人哪比得上古玩收藏的人?

就从石头章开始,丁汉白要将旧路拓宽,引得古玩爱好者认下玉销记的东西。又存了一份私心,生意嘛,往来积攒钱财之外,更能结交人脉,为以后铺路。

纪慎语一点即通,又问:“去巴林之前你就想好了?”

丁汉白“嗯”一声:“你说我为什么要选石头开道?”

纪慎语答:“你这叫抛石引玉,更好的在后头。”

知我者谓我何求,丁汉白满意得很。他交代伙计,有了势头就要吊住气,单子不能来者不拒,要限量。而后拽上纪慎语进机器房,他出活儿,陪着对方写作业。

一店的境况如此转好,丁延寿天天被姜漱柳挑刺儿,左右是那场家法动手太早。待到某一清晨,人齐,一盆豆软米烂的腊八粥搁着,围一圈喝暖了胃。

丁汉白开口:“这阵子生意不错,有一人功不可没,都没意见吧?”偏头,桌下的腿碰碰旁边的人,“说你呢,别光顾着喝。”

纪慎语闻言抬头,面对满桌人有点不好意思,他实在不敢邀功,能正大光明地将那手艺使出来,已经是天大的满足。丁汉白擦擦手,从兜里掏出一封红包,紧绷,瓷实,说:“正好年底了,奖励连着压岁钱一并给了。”

大家都没意见,姜廷恩羡慕得直朝纪慎语飞眼儿。纪慎语接过一瞧,一厚沓百元钞,这么明晃晃地给他,跟要罩着他似的。

他谢过,说:“正好新做的两件也差不多了,钱货两讫。”

丁汉白问:“你跟谁两讫?除了钱货没有人情?”

这突然一呛弄得旁人一头雾水,丁尔和忙打圆场:“自家师兄弟什么人情不人情的。”

丁汉白说:“也对,我这个人人家不喜欢,想必我的情人家也不稀罕。”

纪慎语周身一凛,登时在桌下揪住丁汉白的衣服,却也撞上丁汉白投来的目光。戏谑,打趣,混不正经……哪是跟他找事儿,原来是当着一大家子人与他打情骂俏。

这顿腊八粥喝得惊心动魄,纪慎语简直分辨不出莲子与桂圆,散了场,姜廷恩约他买新年衣服。他看丁汉白一同起身,问:“师哥,你也去吗?”

丁汉白说:“我有应酬,不陪你们玩儿。”临走,再嘱咐一句,“别让姜廷恩蹭你的零花钱,那小子鸡贼得很。”

这工夫,姜采薇冒出来,要与两个小的同去。丁汉白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中愤愤,适婚女青年不约自己朋友,成天跟小孩儿搅和着干吗?

他强横地将姜采薇带走送给商敏汝,要是允许,恨不得把姜采薇嫁出去。

街上张灯结彩,纪慎语跟姜廷恩在百货闲逛,还加了个丁可愈。他们两个“师哥”不离嘴,敲诈丁可愈买这买那,后者被榨干,捂着钱包找女朋友去了。

姜廷恩没什么主见,说:“我要买飞行员夹克,大哥穿的那种。”

纪慎语说:“你穿得又不如师哥好看,买别的吧。”

姜廷恩气道:“我怎么不如了?小敏姐说过,我比大哥帅。”他说完嘴一闭,好似暴露马脚。纪慎语没多想,问:“小敏姐又没去家里,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姜廷恩害羞道:“我十二岁生日那年说的,不行吗?再说了,大哥虽然是家里的长子,又有本事,可我还是我们家的独苗呢……我、我就要买夹克!”

他们两个一路玩儿一路逛,纪慎语始终两手空空,姜廷恩却像个购物狂。还要下馆子、看电影、领免费的泡泡糖,累坏了,脚丫都疼。

纪慎语后来给丁延寿和姜漱柳都买了礼物,他还想给丁汉白买,只是拿不定主意。姜廷恩话多屁稠:“那倒是,大哥那儿净是好东西,兴许瞧不上你买的。”

纪慎语问:“我给他买身西装,你觉得好吗?”

姜廷恩一愣:“大哥只爱穿衬衫,没见过穿西装。”

纪慎语想,现在不穿,以后和人应酬总要穿,再以后做生意开古玩城,人前人后露面也该有两套西装。他自作主张买了,还抻一条领带,而后瞥见柜台斑斓,又想再添一对袖扣。

镀金的,描银的,他撇撇嘴,感觉自己做的肯定更好看。

他想了一路,做个什么样的?宝石,白玉,公交车外风景变换,他靠着窗户发怔。许久,他决定,珍珠的吧,做个珍珠的。

纪慎语心肝发紧,他与丁汉白能不能走下去,能走多远都未知,趁着时光还好,把可以做到的都做了。珍珠扣他要送,这辈子估计只此一对,送出去,丁汉白有朝一日戴上,那无论什么结局,他都没有任何遗憾了。

刹儿街的积雪还未融尽,湿漉漉的。

丁家大门已经贴上福字,格外红火。

一家人聚在大客厅,纪慎语洗完澡过来,拎着买给丁延寿和姜漱柳的礼物,姜廷恩兴高采烈地立在电视前,展示他的新夹克。

他问:“大姑,我穿着帅还是大哥穿着帅?”

姜漱柳答:“你帅,跟你爸年轻时一个德行。”

姜廷恩感觉不像夸他,又问丁延寿,丁延寿正看晚报,只会哼哈着敷衍。纪慎语窝在一旁,嗑瓜子,吃话梅,眼珠滴溜溜地看热闹。真好啊,他想。

姜漱柳问他:“慎语,你只给我们买东西,没给自己买?”

姜廷恩说:“他给大哥买西装领带,齁儿贵,把钱花完了。”

纪慎语不禁绷直脊背,霎时进入紧张状态,挨个一星半点都能撩动他的脆弱神经。“师哥很照顾我,所以我想谢谢他。”他拿捏说词,“便宜的他肯定不喜欢,就选了贵的。”

好在那二位都没说什么,只是心疼他花钱而已。丁延寿一抖搂报纸,说:“这败家子从早应酬到晚,干吗去了?”

纪慎语也不知,外面漆黑望不见什么,只能竖着耳朵听汽车动静。他们欢聚一堂聊东说西,看激烈的武打电影,晃到十点多,电话忽然响起来。

丁延寿接听:“喂?我是。什么……解放军总医院?”撂下电话,拉姜漱柳,“汉白撞车了,现在在医院——”

话未说完,夫妻俩只见纪慎语噌地立起来,焦急无状地往外冲,比他们这亲爹亲妈的反应还要激烈。纪慎语心急如焚,狂奔回小院拿上棉衣,里面就套着睡衣睡裤,他如一阵疾风,又卷出大门直奔向街口。

上了车,他舌头都打结,拍着靠背要去复兴路的军总医院。

纪慎语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医院赶,一分钟都等不及,下车后又是一路狂奔。医生打来电话,是否说明丁汉白伤得很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又会不会很疼?

他明明急得要死,却止不住乱想许多,冲进急诊后彻底乱了阵脚。发高烧的,过敏的,头破血流呻吟哭喊的……他遍寻不到丁汉白的身影,抓住每一个医生护士询问,都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里。

“不在急诊,门诊……”纪慎语掉头冲向门诊楼,逐层排查,险些撞到一位护士,然后被劈头盖脸地痛骂。他不住道歉,道完靠着走廊的墙壁阵阵脱力。

丁汉白到底在哪儿,到底怎么样了?

他应该听清丁延寿的交代再来,不会像没头苍蝇一般。

可他哪等得及,他听完那句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纪慎语满头大汗,打起精神继续找,转身却在走廊尽头看见他要找的人。丁汉白肩披外套,额头缠着一圈纱布,侧倚着墙,狼狈又挺拔。

待纪慎语跑到他面前,他淡淡地说:“你慌什么。”

纪慎语答不上来,抱住他,急得不停打嗝。他推开,纪慎语又凑上来,如此反复几回,纪慎语叫他推拒得伤心又难堪,抓着他的外套摇摇晃晃。

丁汉白问:“你很在乎我吗?”

纪慎语不住点头,他在乎,从前只知道在乎,此刻明白到底有多在乎。走廊那头,丁延寿和姜漱柳赶来,丁汉白说:“我爸我妈到了。”

纪慎语却看着他:“师哥,我白天的时候想,我愿意跟你好,可我不能确定好多久,我怕对不起师父,怕别人戳我的脊梁。但我现在想永远跟你好,我还是怕这怕那,可是最怕你离开我……”

他的师父师母正朝这边走来,他那样清晰地说完这几句话。他不傻,丁汉白再三逼他认清内心,他看清了,忠孝难两全,他只能选最要紧的那个。

丁汉白一把抱住纪慎语,他的心肠真是黑的,能自损八百来一出车祸受伤,折腾喜欢的人捧着他、疼着他。那身体不住颤抖,环着他的腰,拱在他颈边怨怼些什么。

怨他开车不小心,左右竟还是担心他。

他们两个静静抱着,直到丁延寿和姜漱柳走到跟前。分开时两人都没慌,轻轻地,在二老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辗转回家,丁汉白带着一身伤进屋,床上搁着一套崭新的西装。纪慎语跟进来,关门倒水,铺床盖被,立在床边窘迫半晌,竟脱掉外套钻进了被窝。

他盯着丁汉白的额头,不放心。

丁汉白问:“衣服都顾不上换,穿着睡衣就出门了?”

纪慎语点点头,倾身环住丁汉白的脖颈。“师哥。”他知道自己胆小,与丁汉白在一处时,丁点风吹草动就叫他胆颤,可今晚才知道,那点害怕太微不足道了。

“纪慎语。”丁汉白忽然叫他,“我立在栏杆处,看见你一层层找我。”

一场虚惊,纪慎语累得呼口气:“以后你再也别吓唬我了。”

丁汉白说:“我没吓你,因为你爱我。”

他搂紧纪慎语压下,就着一点淡淡的灯光,低头亲对方,那苍白的脸,那泛红的眼,每一处都被他亲吻。纪慎语有些恍惚,扒拉开丁汉白的衬衫,只见皮肤光洁没一点伤痕……

他问:“怎么撞得车?”

丁汉白含糊:“冲着电线杆……”

纪慎语立马不干了,二十岁的老家伙可真鸡贼!他挣不开,丁汉白像座五指大山,像尊乐山大佛!那吻也变了味儿,半点温柔都没了,强夺他的嘴唇,急切啃噬,不理他发麻热痛。

“浑蛋,大王八……”

丁汉白美美的:“我就是个牲口,行吗?”他酒醉一般,喟叹着,大手抚过纪慎语的身体。摸到腰间,褪掉一点睡裤,侧压着,流氓地直奔下三路。他不要脸似的,眼神却是切切的温柔。

纪慎语推他,他更得寸进尺:“把腿分开点儿……”那两腿反并得更紧,夹住他的手,打着颤,骂声换成了哀求。

丁汉白哄骗:“我就看看。”

纪慎语还气:“你的阉了?凭什么看我的?!”

丁汉白能屈能伸:“你的大呀,让我开开眼。”

臊红脸,耷拉眼,纪慎语明白,看完之后就要碰碰,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可他没主意似的,乖乖一松,任这流氓看了。

这时丁汉白低叹:“可怎么好啊。”

花没开月没圆……他却满脑子都是弄师弟。

第44章 夜雪压枝,雄鸟振翅。

虽然丁汉白是顶天立地一男儿, 可真不爱干人事儿。一场交通事故, 电线杆都比他伤得重些,偏偏还要使唤这个吩咐那个, 大清早就无病呻吟。

纪慎语端茶倒水, 和这么个人两情相悦能怎么办?一盆热水, 三两药膏,他要给丁汉白洗脸换药。逐层摘除额头的纱布, 他惊讶道:“你是什么金枝玉叶?粘个创可贴的事儿还包扎。”

丁汉白倚靠床头, 任由对方摆置。纪慎语还没牢骚完:“吓唬我就算了,师父师母有什么错?”撕开创可贴, 直接按在那脑门儿上, “仰头, 脖子也擦擦。”

丁汉白解开俩扣儿,引颈闭眼等着擦洗,热毛巾挨住皮肉,湿、烫, 力道轻重正好。下巴至锁骨, 喉结处极轻, 弄得他脖颈发痒,纪慎语的呼吸近在耳边,耳朵也痒。

他忽然睁眼,抬手握住对方的小臂,指腹摩挲,目光热切。纪慎语叫他瞧得不自在, 攥着毛巾糊他胸口,他受着,问:“为什么给我买一身西装?”

纪慎语答:“你以后办事应酬总要穿,就买了。”

丁汉白说:“办事应酬当然要穿,我自会买上七八套,不会穿你给的。”坐直,挨近,勾对方的腰,“你买的一身,像结婚穿的。”

这欲扬先抑叫人心绪起伏,纪慎语哭笑不得:“结婚?和我是不可能了,和别人?你更别想。”

丁汉白轻轻笑:“民政局不给办证,我自己做一张,红缎包皮,行楷烫金,印上我的玫瑰章,就算我娶了你。”他趁纪慎语怔着,“我说过,将来古玩城有你的一份,合作就是合伙人,不合就是我的内人。”

浑话多如牛毛,薅都薅不干净,纪慎语擦完赶紧躲出去。

悠悠白日,丁汉白换好衣服去玉销记,快过年了,要整理收拾的东西不能耽搁。在一店对了下半年的账,又将没完成的雕件儿统计一番,安排出活儿顺序。

“老板,铺首耳的鼻烟壶扔废料箱好几天了。”一伙计壮着胆子凑来,“我舍不得扔,能、能要了吗?”

一般废料即碎料,也有些大颗的,只是鼻烟壶还没见过。丁汉白拿来一瞧,怪不得,掏膛掏坏了。他嫌道:“活儿真糙,哪个笨蛋干的?”

伙计答:“大老板干的。”

骂早了,丁汉白咂咂嘴瞪对方一眼,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偶尔一回可以理解。他又翻开记档册,七八只玉勒子,四五只薄胎玉套坠,只见出料,没见东西。

伙计说:“大老板给二店做的。”

难怪失手,原来是忙中出错。丁汉白合上册子就走,走到门口一顿,吩咐:“以后二店再请我爸添件儿,要多少,用什么料,趁早告诉我。”

伙计为难道:“如果大老板不让呢?”

丁汉白吼一嗓子:“他还不让我迟到早退呢,我他妈现在就撤!”当真走人,没回家,直奔玉销记二店,黑着脸进门像踢馆砸店的。

丁尔和从后堂出来,微微意外,客气得很。

丁汉白在门厅踱步,寻见丁延寿的手笔,刻琮式玉勒子,凤穿云的套坠,用的都是无暇好玉。他又奔后堂料库,径直取下挂锁的盒子。丁尔和交出钥匙,打开,里面是未琢的上等玉石。

“自家的店,活儿乱就乱了,但账不能乱。”丁汉白拿走几块,“你摊煎饼还得自己揣鸡蛋呢,不然就要加钱,哪有又吃蛋又不给钱的好事儿,是不是?”

晚上回家,这一出上门讨债就被丁延寿知道了,饭吃完,只剩一家四口。纪慎语察言观色,主动给丁延寿捏肩,想让师父消消气。

丁延寿说:“就你威风,为了几块料让兄弟难堪,一家人你追究那么多干什么?”

丁汉白立在窗边:“开门做生意最忌讳一家人不分彼此,否则迟早出岔子。今天东西不够,他们让你雕几件帮衬一把,明天要是亏了账,是不是就要挪店里的款项?”

纪慎语感觉掌下肌肉绷紧,急忙安抚:“师父,你别生气。”他考虑片刻,“师父,我多嘴一句,我同意师哥的看法。有些事儿就是从一道小口子开始的,之后口子越豁越大,就补不上了。”

丁汉白说:“二店他们负责,如果有什么需要帮的尽管开口,你忙不过来我上,我忙不过来还有慎语,但前提是账不能乱。不然,有困难咱们就帮,他们只会越来越懒,没半分好处。”

这亲儿子难得没发飙,简直是苦口婆心,丁延寿认了,他狠不下心拉不下脸的就让丁汉白做吧。末了,倍感慰藉地关怀,伤还疼不疼?

丁汉白立刻犯了少爷病,疼啊,累啊,委屈啊。丁延寿卒不忍视,忙挥手让纪慎语弄走这烦人精,求个耳根清净。

翌日,丁汉白又睡到晌午,院里安静无声,没活人似的。他出去瞧,廊下无人,踱到隔壁窗外故技重施,悄么声地看。那屋里整洁干净,纪慎语坐在桌边画着什么,工具与木盒各自摊开。

纪慎语在画袖扣,他得先设计好样子,不能大不能小,方或者圆,哪种镶嵌法,又用什么点缀……木盒里是他从扬州带来的散料,其中一颗珍珠正好派上用场。

丁汉白轻咳,立在窗外问:“你做什么呢?”

纪慎语低着头:“我给你做一对袖扣。”他一顿,些许害羞,“珍珠的。”

丁汉白欠得慌:“我一个大男人戴珍珠袖扣啊,多不硬气。”

纪慎语睨来一眼:“我一个大男人还叫珍珠呢,我打死起名的人了吗?”

笑声嗤嗤,从窗外徐徐飘来,而后淡了,远了。珍珠扣子,这是迟来的定情信物,丁汉白心头煮水,趟过院子钻进南屋,取出他之前收的圆肚小玉瓶。

这是件有情意的东西,正配有情意的人。

丈量尺寸勾画轮廓,开切割机,他将那小玉瓶切了。薄薄的白玉片,向光通透,背光莹白清润,他捏一只最细的笔,伏案屏息。

丁汉白和纪慎语分居南屋北屋,不出半点声响,只有手里的窸窣动静。外面那样热闹,扫房子的,烧大肉的,皆与他们无关。他们在桃枝硕硕的季节相识,一晃已经白雪皑皑,冷眼过,作弄过,一点点亲近了解,剖了心,挖了肝,滋生难言的情爱,冒着不韪的压力赌上这生。

丁汉白蓦然眼眶发紧,却不影响手中动作,一边凸榫,一边凹槽,一边龙纹,一边凤纹。双面抛光,分为鸡心佩,合为同心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