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日得闲,忙完那头,周末泡在瓷窑这头。纪慎语调制釉水,仿制破损瓷片,一股脑弄好许多。丁汉白与佟沛帆盯活儿,偶尔看一眼那俩师兄弟的独门绝技,看不出门道,只看人也是满足的。

午后,还是老地方,丁汉白又教纪慎语开车,这回没撞树上,险些蹿河里。俩人并坐后排,隔着挡风玻璃欣赏一场日落,回市区时都八点多了。

客厅灯火通明,人齐着。

茶水浅淡,已经第四泡了,显然在等他们。

不知好坏,难免惴惴,纪慎语揪住丁汉白的袖子,小声问:“师哥,是不是你倒腾古玩的事儿被师父知道了?”

丁汉白说:“我最近天天在店里出活儿,就今天去瓷窑了。”

纪慎语未雨绸缪:“你快假装肚子疼,溜了再说,万一师父又打你怎么办?”对方那身筋骨能受得了,他脆弱的心灵可受不了。

如此窃窃私语,惹得丁延寿催他们进屋,进去,沙发满着,椅子也满着,这么大阵仗怪唬人的。纪慎语发觉姜廷恩向他使眼色,欢快的,愉悦的,不像是坏事。

丁延寿说:“三店的账本送来了。”

丁汉白顿悟,和首饰有关!他大步过去拿账簿翻看,增幅,利润,痛快地说:“这是赚了!凑这么多人吓唬谁呢,孩子都不敢邀功了!”

纪慎语走到沙发旁,被姜廷恩抱住晃了晃。丁延寿说:“慎语,你们弄的首饰展柜很不错,要不要扩大,扩多少,你做主看着办。”

稍一停顿,这一家之主灌下杯淡淡的茶,然后轻描淡写地丢下炸弹一颗:“即日起,慎语任玉销记三店的大师傅,店里大事小情他可以自行做主,除了我,别人无权干涉。”

霎时死寂,丁厚康甚至愣着没反应过来,丁汉白也着实吃了一惊。大师傅……这意味着纪慎语瞬间和其他师兄弟分离开来,有了权力,正式开始吃股分红。

纪慎语僵着身子,顾不上看旁人,只盯着丁延寿。他期待吗?从摸到铜钥匙那刻就期待。他开心吗?恨不能冲去街上烧纸,大喊着告诉纪芳许。可他也慌、也怕,他得到的太多了,他自认承受不起。

数道目光齐发,他震动而焦灼。

纪慎语考虑久久,终于给了反应:“师父,我会认真经营三店的,一切以店里的利益为先。”这意味着答应,他想做大师傅,他要做。他没因年纪资历而推辞半句,他有自信,并且懒得虚伪。

纪慎语蹲下,扶丁延寿的膝盖:“但我不吃股、不分红,只领一份工资。”

丁延寿说:“你虽然还小,花不着什么钱可以攒着。”

纪慎语摇摇头:“以后也不要,这辈子我都不会吃股分红,我就要一份工资。”他这句是第二颗炸弹,让众人都大吃一惊。他说:“家里收留我、养活我,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徒弟目光恳切,这样表态,为的就是让其他兄弟心安。丁延寿明白,暂且答应下来,以后如何再说,他总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

深夜散会,纪慎语浑身轻飘飘,要不是被丁汉白拉着,他能踩花圃里。

躺上床闭眼,他盼着纪芳许入梦,第一句他就要说——老纪,看看我现在的好爸爸!

纪慎语嗤嗤地笑,打着滚儿,埋枕头里,窗台上的野猫叫他笑得直喵呜,骂他没素质,骂他扰猫睡觉。

日出清晨,丁汉白难得早起,蹬着双白球鞋跑去影壁前喂鱼。一小把鱼食撒完,他等到丁延寿出门起床,打招呼:“这几条怎么那么难看?”

丁延寿说:“便宜不金贵,省得又被你喂死。”

丁汉白陪他爸出门晨练,沿着街,踢个石子,摘片叶子,多动症一般。“爸。”他说,“姜还是老的辣,你真辣。”

丁延寿瞪他,瞪完得意地哼哼两声。

“你让慎语跟你合雕,我以为是要刺激我,使我有危机感。”丁汉白说,“但你许他做大师傅,我忽然就明白了,你哪是刺激我,你根本就是为了跟我抢人。”

丁延寿说:“慎语有雕刻的本事,也有经营的想法,我不能委屈他。况且,我指望不上你,还不能指望小儿子了?”

这话噎人,可丁汉白仿佛就在等这一句。他立定,说:“我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将来也许会犯什么大错。爸,求你记得,纪慎语他对你真心,对玉销记也用心,无论什么情况发生,冲着我来,别与他计较。”

他哪儿有过这般姿态,眼神中都是切切的恳求。

丁延寿古怪地瞧他:“你犯了大错关慎语什么事儿,我干吗跟人家计较?”

丁汉白当然没说,他跑远了。小时候他总追在丁延寿后头,可现在丁延寿追不上他了,他忽然觉得难过。可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许多事注定要辜负一个,只看是否值得。

晨练完回家,他推门叫纪慎语起床,走到床边正对上纪慎语睁眼。

“我梦见我爸了。”纪慎语轻声道。

丁汉白在床边坐下,料想对方一定在梦里倾诉许多,雕极品玉,没荒废作伪的手艺,当大师傅……对方骨碌起来抱住他,那身体很热。

纪慎语却喃喃:“我告诉他,我爱上丁汉白了。”

有名有姓地告诉了纪芳许,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他离开扬州,他过得很好,他摊上的万千福报都未提,单单拎出来此事郑重一告——他爱上丁汉白了。

丁汉白脑中轰鸣,什么都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纪芳许决定给丁延寿托梦:老丁,你可长点心吧!

第50章 你疯啦!

开春, 玉销记的要紧事就是筹备上新, 鸡血田黄,青玉白玉, 从料子到尺寸, 再从风格到价格, 要一丝不苟地算好、定好。

丁汉白受爱情滋润,转了性, 工作勤勤恳恳。他通宵达旦出了名目表格, 一早给伙计们开会,顶着眼下乌青还去二店转了一趟。

总算归家, 熄火下车撞见姜廷恩。他烦道:“你怎么又来了?”

姜廷恩委屈道:“快春考了, 我来找纪珍珠一起复习。”

丁汉白说:“纪珍珠是你叫的?让你叫姜黄花梨, 你乐意?”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末了一开后备箱,“把东西搬南屋,稳当着点儿。”

里面搁着巴林鸡血, 上乘的大红袍, 春季最牛气的款就它了。丁汉白累得够呛, 要补个觉再动手,补觉之前还得腆着脸去讨碗饭吃。

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家里的第二顶梁柱,缠着妈要这要那。姜漱柳嘴里骂着,手上忙不停地准备,之前那通家法, 最近的认真工作,丁汉白又从不肖子上升为了心肝肉。

小炒牛里脊、烫鲜蘑、麻油拌冰草、二薯粥,丁汉白一人坐在桌前细嚼慢咽,饱了,舒坦了,回小院后倒头就睡。刚躺下又爬起来,谈个恋爱操不完的心。

隔壁门扉半掩,他班主任似的立在外面,瞄、睨、瞥、觑,变着花样偷窥。里面安安静静,纪慎语和姜廷恩挨坐于桌前,狗屁复习,摊一本斑斓图画书看得上瘾。

那姿势那氛围,别是学宝黛共读《西厢记》。

丁汉白心中警铃狂响,该不会是姜廷恩拿来的破书吧?

咣当一声,里面二人吓得一抖,丁汉白罗刹转世,面目阴沉:“姜廷恩,这书是不是你拿来的?”

姜廷恩吓得嗑巴:“我找、找了好久才找到,马、马上就拿来了。”

丁汉白步至桌前,修长食指戳上对方额头:“你这孙子!”一顿,看清书上的图画,哪是肌肤胴体,分明是粉钻彩晶,金银铂玉,一页页全是各色首饰。

他对上纪慎语,那人眉眼略弯,明晃晃地笑话他。“师哥,你忙了一宿,安生休息吧。”纪慎语起身,推着他出屋,而后抵着门低声暗语,“丁汉白,你这大傻子!”

直呼姓名,还人身攻击,丁汉白面子不保:“我怕他教坏你。”

纪慎语心想,谁能坏得过你?一言不合画几十张春宫图,连环画似的,有脸抓别人涉黄?他退回门内,笑话够了,腹诽够了,叮嘱道:“快去睡觉,白浪费我精力。”

丁汉白没懂什么精力,回屋躺下才发觉,这床是铺好的,睡衣是叠好备在枕边的,床头柜还搁着杯醒来润喉的白水。

他睡了,安稳得像尊佛。

这一觉缠绵床榻至午后,醒来时被阳光迷了眼。丁汉白冲澡醒盹儿,一身清爽地去南屋出活儿,不多时纪慎语也循声过来。

宽大的操作台,一边搁着极品大红袍,一边堆着残损的古玩真品。他们各踞一方,雕刻的,修复的,打磨的,做旧的,忙得不亦乐乎,比不出谁的妙手更胜一筹。

纪慎语先完活儿,趁着天气好将物件儿挪到走廊晾干,瓜皮绿釉,胭脂红釉,青花黄彩,浆胎暗刻……整整齐齐摆放,给早春的院子添了笔颜色。

等这些器玩晾干,裹上旧报一装,就能寻找买主脱手了。丁汉白手上的茧子又添一层,步出南屋,挑兵点将:“倒时候你拿这小口尊,那梨壶给我师父去,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顺便从他那儿捞几件赝品搭着卖。”

纪慎语问:“还搭赝品,为什么不多拿几件修复的真品?”

丁汉白说:“哪有一下子亮好几样真品的,就算行家看着东西为真,也不敢信,更不敢收。”这是个谨慎与冒险兼具的营生,规矩许多,不成文的讲究更多。

两日后,那瓶子干透了,釉色匀净,肉眼瞧不出损毁痕迹,细密的色斑更分不出哪颗是后天人为。临出门,丁汉白擦洗自行车,一阵子没骑,车胎都瘪了。

抬眼见纪慎语抱包走来,老天爷,亲祖宗,几十年出这么一个俊美如玉的人,穿得那是什么东西……宽大条绒裤,皱巴巴的衬衫,深蓝劳动外套,还踩一双绿胶鞋!

丁汉白眼睛辣痛:“你疯啦!”

纪慎语冤枉:“不是你让我打扮朴素点?”他费劲弄这身衣服,没成想被对方一票否决。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厮却明晃晃地嫌弃他,一路上既不薅树叶,更不反手作弄。他想,出租司机还陪着侃大山呢,于是一巴掌打在丁汉白的背上。

丁汉白一动:“干吗?”

纪慎语问:“我丑着你了?”

丁汉白支吾:“……你从哪儿弄的衣服?”

纪慎语找店里伙计借的:“管得着吗?”

这二人拌嘴吵架一向如此,全靠提问,绝不回答。街上车水马龙,骑不快,他们俩就你问一句我问一句,一路问到了古玩市场。下车对视一眼,嗓子冒烟儿,正事儿没干先去喝了汽水。

没多久张斯年也到了,三个人,两样真东西。丁汉白和张斯年早在这地界混了脸熟,因此只能凑一起摆摊儿。纪慎语落了单,寻一块阴凉地方席地而坐,摆出包里的四只物件儿。

小口尊、葫芦洗、竹雕笔筒和扇子骨,样样巧夺天工,但只有小口尊是真品。他擎等着来人问价,几个钟头悄然而过,问的人不断绝,买的人不出现。

又过一会儿,张斯年蹭过来,只看不碰,低声问:“怎么修的?”

纪慎语答:“多次吹釉。”

张斯年说:“这点绿斑做得真好,不是调颜料弄的吧?”

纪慎语回:“氧化法。”

张斯年想了想:“貌似听过,这叫娃娃面?”

纪慎语说:“斑少,叫美人醉。”

又待片刻,张斯年起身自叹:“六指儿能瞑目喽。”负手瞎转,瞅一眼长身玉立卖梨壶的丁汉白,再瞥一眼安坐等买主的纪慎语,哼起京戏,忽生功成身退的念头。

其实算不上功成身退,可徒弟那么出息,他给自己贴贴金怎么了。

继续消磨,纪慎语垂着头打瞌睡,忽来一片阴影。他抬手,对上面前的男人,仿佛从前见过。不料男人一把抓住他,怒气冲冲:“你这小骗子!”

纪慎语恍然想起:“你是买青瓷瓶的大哥?”

张寅心里那个恨啊,亏他自诩懂行,可屈辱的事儿一件都没少干。一晃眼,胳膊被人拂开,竟然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丁汉白!

丁汉白说:“张主任,捡漏不成怨天怨地怨自己瞎,就怨不着卖主,谁也没逼你买是不是?”

那保护姿态,显然是一伙的,张寅气得原地团团转。这还不算,一扭脸,瞧见自己亲爹看热闹,顿觉乌云罩顶,没一丝痛快。

丁汉白哪儿还放心回去,索性挨着纪慎语一起摆摊儿,也算双双把家还了。

不多时,张寅去而复返,终究咽不下一口气。明明金丝眼镜公文包,斯文的大单位主任,竟扯着嗓子嚎叫起来——赝品!假货!骗子!

张斯年麻溜儿闪人,生怕群众通过鼻子眼睛瞧出这是他儿子,丢不起那人。纪慎语脸皮薄,更没应付过泼皮无赖,问:“师哥,他那样喊,咱们怎么办啊?”

丁汉白说:“这圈子里凡是上当受骗的,都一毛病,靠嘴不靠眼。但凡是行家,最不关心的就是说什么,只认自己看到的。”

张寅闹出的动静引来许多人,一层层涨潮般,围得水泄不通。渐渐的,有人注意到那几样东西,筛去外行的,篦出易物的,终于对上懂行的人询问红釉小口尊。

这是件真品,也是件残品,他们如实说。

但残成什么样,修复了多大比例,就要看买主的眼力了。

对方细细端详,能辨出这是件真品,可看不出哪一块曾经手修复。卖了,痛快地卖了,丁汉白不能保证回回都碰上懂眼儿的,于是递上名片,说了俏话,不卑不亢地企图攀一点交情。

喜欢古玩的人太多了,可既懂行又有钱的自有收藏圈子,他要寻求契机进入这个圈子,那脱手就省时省力,甚至还会供不应求。

收工回家,丁汉白驮着纪慎语,纪慎语终于问:“师哥,为什么来时要穿得朴素点?”

丁汉白说:“偶尔逛逛的话就算了,常来就要收敛,尤其不能露富。但也不能像你今天似的,细皮嫩肉穿得破破烂烂,反而有点假。”

那些个器物如此卖出,断断续续地用了一个来月。纪慎语光第一次去了,后来只听丁汉白回家报价,他活像个管家婆。

月底一片春光,正是好时节,小院里屋门紧闭,这陈仓暗度的小两口关在书房算账。支出多少,卖了多少,何种器型最受欢迎,倒腾古玩和瓷窑各盈利多少,草稿纸纷飞,算盘珠子响个不停。

纪慎语问:“距离开古玩城还差得多吗?”

丁汉白答:“这才哪跟哪,你以为经商那么容易?多少人卖房卖地才能凑个本钱,赌博似的。”

纪慎语想,他既没房也没地,除却修复作伪和雕刻也没别的本事。哎呀呀,之前还义正辞严地拒绝吃股分红,他把英雄当早了。拨动算盘的手停下,他愣愣望着空气计算,每月至少出活儿几件,能拿工资多少,之前卖了些梁鹤乘的东西,也一并加上。

“师哥,”纪慎语心算完拨一个数,“我大概有这些,全给你。”

丁汉白扭脸瞧他,那目光幽深,渗着光,像要把他吸进去。他探寻其中情感,被野猫在桌下踩了脚也没反应,倏地,丁汉白伸手碰他的脸,力道很轻,怕茧子弄疼他。

对方久久未说话,纪慎语补充:“不用你还……我的不用还。”

喵呜一声,丁汉白把野猫踹飞了,真是没眼力见儿小畜生,学会当电灯泡了。他自始至终看着纪慎语,有些感动,有些心动,人家才十七啊……他一早做好照顾宠爱的准备,相处下来,纪慎语帮东忙西不说,连钱财都要给他。

“大晴天,出去转转?”丁汉白提议,嗓音沙哑,“咱们踏个青,我带你去个地方。”

炎夏来到这儿,经历秋冬到了春天,然而纪慎语还只认识几条路。这偌大的城市长看长新,高楼瓦楞都很迷人,他坐在自行车上颠簸一路,到了市里一片建筑工地外。

周围放着安全标,未完工的楼体挂着绿色安全网,丁汉白停车仰头,说:“我要把古玩城开在这儿,每天来就把车停在那个口。”

车辆川流不息,他们俩在街边端详这半截大楼,似乎摘了网、挪了标,楼体簇新等着他们拎包办公。一层经营瓷杂,二层经营玉石,三层书画四层古籍善本,五层再来些古典家具。装不下便开第二间,什么玳瑁,什么蒹葭,什么文化街,四窜的贩子们以后都要收入麾下。

丁汉白一捏铃铛蹬车驶远,直接出了二环路。草长莺飞,他改成推车步行,纪慎语仍坐在后面,任性地享受服务。

停了,停在一排密树底下,树后的高墙内是一片别墅。周围有湖,有花园,有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里面的住户非富即贵,归国搞投资的华侨,退休的老干部,不计其数。丁汉白说:“以后分了家,我在这儿买两幢,一幢咱们住,一幢让老丁和老姜住。”

纪慎语微微恍惚:“那我去维勒班市场买下那套法国餐具,摆在别墅里。”

丁汉白说:“我带你去法国,去英国,去看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让你看看那座西洋钟,真正的真爱永恒。还不够,我们在古玩城对面开一间茶楼,沏喜欢的茶,备着你爱吃的点心,二楼休息,每一年开一次收藏会,叫圈里的朋友都来参加。”

他讲了一串,发觉纪慎语怔着看他。

他问:“你在想什么?”

纪慎语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觉得遇见丁汉白很幸运,哪怕没有爱情,师兄弟也好,甚至对手也没关系,他都觉得幸运。

丁汉白跨上车子打道回府,这一趟转得累极了,当然也满足极了。一到家,他风风火火地回小院,进了卧室一屁股坐在床边。纪慎语跟进来,关上门,拧毛巾给他擦手擦脸,他将毛巾丢开,拍一拍大腿。

纪慎语蹭来,听话地往他腿上坐。

如此抱着,丁汉白问:“计划的种种都是我喜欢的,你喜欢什么?”

纪慎语答:“我喜欢翡翠。”

丁汉白说:“那我做一套给你,以后再带你见识赌石。”

纪慎语又说:“我还喜欢丁香,丁香跟你的姓。”

丁汉白笑:“那我们多种一些,搭着玫瑰。”

这方小院,这几间屋,这些摆设,没哪里是不好的,纪慎语吃喝不愁,也很少索求什么。许久,他倚在丁汉白的肩头说:“我最喜欢师哥。”

丁汉白亲纪慎语的发顶,上次懂了高台烽火,此刻又懂了金屋藏娇。八字还没一撇,他明天就想挑木头做个匾额,给那茶楼取名为“珍珠茶楼”。

估计行里到时候要传——古玩城的丁老板生生把那茶楼踏破了。

第51章 你真是个明眼人。

这世间一切都有迹可循, 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没什么是藏得住的。丁汉白明面上在玉销记上班, 背地里忙前跑后, 倒腾古董不亦乐乎。幸好他有张斯年这么个师父, 收、放、交易,简直能一手包办各个环节。

崇水旧区的破落户亮着灯, 丁汉白在屋内半蹲, 细看新得的两件东西。张斯年受累跑了趟安徽,正吃着犒劳的酒菜, 说:“斗彩开光, 原主本来要拍卖, 奈何没批下来,撤拍了。”

英雄不问出处,这宝贝也不计较来历,丁汉白喜欢得紧, 回去的路上都不敢开快颠簸。到家熄火, 他怀抱那左三层右三层包裹的东西, 轻轻蹚进前院,碰上坐门口摘菜的丁可愈。

好大一把茴香,笤帚似的,丁可愈喊:“大哥,晚上吃饺子!”

丁汉白敷衍:“吃饺子好。”他没法快马加鞭,只能长腿加急, 恨这晃眼的大灯泡,把头发丝都照得清晰无比。

丁可愈果然问:“大哥,你怀里抱的什么啊?”

丁汉白说:“料子呗,还能是什么。”步出前院,回到小院,把东西搁立柜里藏着,这才放心。亏他在家里横行无忌二十年,如今比做贼还心虚。

他这背地里的活计迟早露馅儿,但迟早迟早,迟比早好,至少过了前期玩儿命倒腾的阶段。洗漱更衣,再去客厅时饺子刚开始包,其乐融融。

大圆桌,三盆馅儿,丁延寿和丁厚康和面擀皮,儿辈的兄弟几个围桌而坐,负责包。俩女眷每到吃饺子时便遭嫌,手慢手笨手不巧,没有动手的资格。

丁汉白挽袖子落座,掐一片面皮,挖一勺馅儿,右手搁勺子的工夫左手就把饺子捏好了,一秒而已。这几个人各个如此,连不常吃饺子的纪慎语也迅速学会。

那俩擀皮的更不用说,速度奇快,力道极均匀,每一片面皮都大小如一、薄厚适中。这一家子雕石刻玉的神仙手,此刻悠哉地干着凡人活儿,小菜一碟。

饺子下锅,兄弟五个排队洗手,洗完领一碟陈醋,而后乖乖等着饺子出锅。丁延寿说:“喝二两吧,开瓶酒。”

饺子,白酒,齐整的家人,就这么完满地吃起来。

席间,姜漱柳询问春考成绩,纪慎语和姜廷恩各挨表扬与批评。春考完就能领毕业证,姜寻竹想让姜廷恩再念个大专,可姜廷恩毕业证到手,连数月后的高考都不想参加。

玉销记毕竟属于丁家,又没人能保证姜廷恩日后会成为大师傅,自然不能把前途命运全押上。“纪珍珠,你高中毕业后还继续念书吗?”姜廷恩问。

纪慎语答:“不念了,我直接在玉销记干活儿。”

他们这学习的话题说完,安静刹那,丁可愈随口问道:“大哥,你那会儿拿的是什么料子?晚上我想去机器房挑块木料,你能帮我看看吗?”

丁汉白摘去前半句:“吃完饭帮你看看。”

略过话题,不料丁尔和又问:“之前见你从车上搬下几箱东西,也都是料子?回家还挑灯出活儿吗?”

不待丁汉白回答,丁延寿的目光已经扫来,询问、审视,甚至有点兴师问罪。纪慎语洞若观火,店里的料子记档清晰,出库必定会临时登记,那没有记录说明不是料子,丁延寿此刻在问——不是料子又是什么?

“偷偷摸摸的。”丁延寿明晃晃地骂。

丁汉白登时不爽,激将法也认了。“不是料子,是我买的古董。”他轻飘飘地说,塞一个白胖饺子,“我花自己的钱买回来,没妨碍谁吧?”

丁延寿问:“之前几箱,今天又有,你家有多少钱让你糟?”

氛围紧张,都怕这父子俩呛呛起来,又闹到动家法那一步。纪慎语端着醋碟,率先按捺不住:“师父,师哥知道分寸,况且要是动了公账,你肯定第一个知道。”

丁汉白急眼的话掐断在嗓子眼儿,没轮到自己冲锋陷阵,竟然被护了一次。谁料纪慎语竟没完,护他都不够,还要祸水自引:“我从小就喜欢古玩,正好师哥懂行,就软磨硬泡蹭他的光。如果师哥犯错,那我跟着受个怂恿指使的罪名吧。”

一时无人再追究,纪慎语端起酒盅:“师父,别生我们气,喝一个行吗?喝一个吧。”

以退为进弄得丁延寿发不出火,又马上敬酒服软给个台阶下,只得就此翻篇儿。丁汉白春风得意,饕餮转世都拉不住,居然一口气吃了六十个饺子。

饭后,他良心发现,将那新得的宝贝擦洗一番,钻前院书房哄一哄亲爹。

铜鎏金的印盒,完好无损,雕的是一出喜鹊登梅。丁延寿戴上眼镜细瞧,深层职业病,不求证真假,只品鉴雕功。半晌,他骂:“别以为献个宝就万事大吉,你偷偷摸摸干的事儿我清楚,只当玩玩儿,不影响玉销记就算了,哪天耽误到正经事儿,我打断你的腿。”

丁汉白说:“周扒皮啊?腿断了手还能出活儿,把我困家里日夜劳作,你怎么那么有心机?”

丁延寿踹死这混账:“我倒想问问你用了什么心机,叫慎语变着法地为你开脱。人家乖巧听话一孩子,为了你都学会话中有话了。”

那一句“从小就喜欢古玩”当真是把人堵死,为什么从小喜欢?等于提醒纪芳许倒腾古玩的事儿,亲爹培养起来的爱好,名正言顺。

自古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丁汉白纡尊自比一回娇妻,说明什么?说明纪慎语有了他,那其他恩师养父都靠边站,他最要紧。

如此一琢磨,他噙着笑,合不拢那两片薄唇。

春和景明,玉销记一件接一件上新,一店打从拟古印章之后便风头强劲,三店因着首饰展柜也逐渐红火。

纪慎语和姜廷恩一早出门,带着纸笔照相机,奔了花市。这节气花多,他们俩逛得眼花缭乱,姜廷恩如今背弃了丁汉白,做起纪慎语的狗腿,一切听从指挥。

白瓣黄蕊的一丛水仙,美人儿似的,那长梗犹如细颈。咔嚓拍下,他们做首饰必先设计,看花实则为取材。纪慎语简单描了幅速写,问:“你采访小姨了吗?”

姜廷恩说:“没有呢。”他们俩男孩子外行,想多了解女性对首饰的审美偏好,于是从身边下手,“我约了小敏姐,你不要告诉大哥。”

纪慎语奇怪道:“你干吗舍近求远?”

姜廷恩揽住他,恨不得贴他的耳朵:“我瞧明白了,大哥与小敏姐那事儿,是姑父姑姑剃头挑子一头热,成不了。”

纪慎语点头如捣蒜:“你真是个明眼人。”

姜廷恩又道:“那既然大哥成不了……我不行吗?”

纪慎语震惊无比:“你居然喜欢小敏姐?!”险些扔了相机,瞪着,愣着,算了一算,“你们差了六岁啊!”

姜廷恩白他一眼:“真没见识,女大男小怎么了?我不喜欢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再说了,要是论先来后到,大哥才是插队的那个呢。”他十二那年,商敏汝夸他一句帅,那时候他就朦朦胧胧地动心了。当时丁汉白十五,就知道雕刻花钱吃八宝糖,懂什么爱情啊。

姜廷恩见纪慎语仍愣着,心想扬州还是闭塞了些,有点没见过世面。于是他凑近,压着嗓子:“你这就接受不了啦?有的男人还专喜欢男人呢,你要是见了,岂不是惊掉下巴?”

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纪慎语僵硬得像埃及木乃伊,噎了个七窍不通。

姜廷恩袒露心思格外痛快,撒欢儿拍了许多花,报春金腰儿,琼花海棠,把胶卷用得一点都没剩。回家,纪慎语一路沉默,到了刹儿街上,姜廷恩问:“你怎么了?我说了喜欢小敏姐你就这样,总不能你也喜欢吧?”

纪慎语斟酌着说:“我们算是好朋友么?”对方点头,他有些惶恐地问,“你不是说男人专喜欢男人,你对那样的男人怎么看?”

姜廷恩答:“我哪知道那是什么毛病,怎么俩男的还能看对眼儿?兴许从娘胎里出来就与别人不一样。”他脸一红,“还有,男的和男的怎么做那档子事儿?我可真是想不明白。”

纪慎语脸红得更厉害,认识丁汉白之前,他更是想不明白。现在不但想得明白,那百般姿势,那千种滋味儿,他了解得门儿清。

说着迈入大门,前院架着梯子,要清清这一冬的屋顶落叶,顺便检查有无损坏的瓦片。

梯子刚在檐下搁好,丁可愈抬头看见勾心处藏着个马蜂窝,快有足球大,黑压压的。他回东院去找竿子和编织袋,要武装一番摘了那隐患。

姜廷恩抱着一盆刚盛放的兰花,跑去卧室献宝,再向姑父姑姑讨个赏。

院中霎时走空,只剩下纪慎语一个。他仰脸望着屋檐,蠢蠢欲动。小时候在扬州的家里也上过房顶,纪芳许背着他爬梯子,还招了师母一顿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