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好汉,当然也有小人。三间玉销记的代表凑在二店,等着丁尔和全权分配价值几十万的料子。纪慎语面都没露,安稳待在一店出活儿,等伙计搬箱回来,他轻飘飘瞥了眼清单。

伙计牢骚道:“就这么点还值当分一分。”

纪慎语乐了:“有总比没有强,这都是好料子。”他心里有数,亲自记档入库后接着忙,没对这次分配发表任何不满。

晚上围桌吃饭,姜廷恩耐不住了,把三店分到的清单往桌上一拍,要向丁延寿告状。丁尔和不紧不慢地解释,挂着笑,做首饰用料相对较少,何况那些料没一次分完。

丁延寿问:“慎语,一店的够不够?”

纪慎语答:“料子永远不嫌多,没什么够不够的,我服从二哥分配。”这答案模棱两可,但足够息事宁人。饭后,他在书房勾线,大件儿,丁延寿守在旁边监工。点滴里,一切矛盾仿佛暂时搁下,他还是那个听话的徒弟,丁延寿还是那个恩威并重的师父。

高大的观音像,青田石,纪慎语手稳心专,画出的线条极致流畅。画到衣裳上的莲花团纹时,他耳鼻口心相连,竟喃喃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丁延寿一愣,得意之情满溢,出活儿的最高境界就是全身心的沉浸其中,连嘟囔的话都与手下物件儿有关。可就那一瞬,他又失落到极点,这样的好徒弟,这样的好儿子,为什么偏偏有那样不堪的毛病?

他长长地叹息,转身踱步到窗边。纪慎语问:“师父,我画得不好吗?”

丁延寿说:“画得很好。”瞧不见天边月,瞧不见夜里星,他心头蒙翳阵阵发黑。半晌,这个一家之主近乎乞求地说:“慎语,咱改了那毛病,行吗?”

笔尖一颤,纪慎语倏地鼻酸:“师父,我没有毛病。”他何其委屈,替丁汉白一并委屈,“我起初也觉得这不正确,可我就是喜欢师哥……我愿意一辈子对他好,成为对他助力最大的人,我们没有作奸犯科,没有触犯法律……我们只是互相喜欢。”

一说就多,他哽住道歉:“师父,对不起。”

丁延寿久久没说话,而后问:“他在倒腾古玩?”

纪慎语回:“我不知道。”

丁延寿扭脸瞪他:“你都是对他助力最大的人了,会不知道?”那混账从小就爱往古玩市场钻,还成天往家里扒拉东西,他只当败家子糟钱,谁成想还要为此改行。

真真假假,难免有走眼的时候,他不怕钱财不保,实在是那亲儿子心比天高,他怕对方受不了打击。何况,玉销记怎么办?也对,都脱离父子关系了,还管什么玉销记。

这难以调和的矛盾像个线团,乱着,缠着,恨不得一把火烧了。

这时纪慎语问:“师父,发丝这么细行吗?”

丁延寿过去一瞧:“没问题,弯眉线条还要细一半。”

一问一答,暂忘烦恼,只顾着眼下了。

纪慎语勾完线离开,隔壁的姜漱柳听着动静。一天二十四小时,她能纠结个二十三,丁汉白最近怎么样,分开一阵想明白没有?她生了些白头发,愁成了单位最苗条的女同志。

女人细腻,做母亲的女人更是。姜漱柳隐隐明白,这样撵一个留一个根本不是法子,丁汉白打娘胎里出来就不会服软,纪慎语温和却也倔强坚韧,恐怕到头来没被他们分开,反弃他们而去了。

她又想起某次丁汉白挨了打,纪慎语大费周章地熬鱼汤。当时她惊讶,此刻回想什么都了然了,原来这男孩子之间用了情,也是那么意切体贴。

纪慎语不知其他,回小院后备一身耐脏的衣裤,早早睡了。

如丁汉白所说,丁尔和叫丁可愈松懈看管,给纪慎语放行。丁可愈乐意,一是监视辛苦,二是经过相处,他觉得纪慎语人还不赖。

第二天中午,六中门口停着辆面包车,纪慎语放学就钻进去,一路嚼着糖豆儿唱着歌,直奔了潼村。瓷窑已经大变样,一批批货排得紧凑,那火膛时时刻刻都不消停。

还是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四个人边吃饭边开会。房怀清问:“丁老板都自立门户了,你什么时候出来跟人家双双把家还?”

纪慎语哪知道,答不上来。丁汉白接下这茬:“快了。”他看着新鲜的交货单,数字密密麻麻,型号规格数量,最后是总价,数学不好的能呕吐出来。

一抬头,发觉纪慎语看着他,问:“真的快了?”

他又说一遍:“真的快了。”

就为这么一句,纪慎语开心开胃,吃包子都咧着嘴,被房怀清骂没出息。午休短暂,他与丁汉白窝在这一小间,面前搁着丁汉白的笔记本。字迹飞舞,他努力辨认,意识到面临的大工程。

看好的大楼不等收尾,要立刻申请,古玩城张罗起来要办许多文件,各方面都要疏通关系,再然后是宣传,让圈子里的人认那新地方。

首先需要的就是大量资金。

太多有想法有雄心的人放弃在这上面了。

丁汉白的钱主要来自瓷窑和古玩,前者需要时间,后者需要契机,而现在时间很紧张。纪慎语今天来有两个任务,一是修复一批残品,二是烧制一批顶级精品。

当初梁鹤乘说过,原来的徒弟只学了不到七分,学完只图财不精进,所以房怀清如今只能靠边站。釉水配方早写好的,丁汉白也摹好了各色图样,休息够了,纪慎语待在窑里指挥技工和伙计,等弄完出来已经灰头土脸。

他摘下口罩,对上同样脏兮兮的丁汉白,凑近闻闻,呛鼻子。丁汉白累瘦好几斤,捉他的手揉指腹,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拭。

纪慎语问:“还差多少?”

丁汉白答:“修的那八件以理想价格全部脱手。”

这行脱手的难度和捡漏不相上下,何况是以理想的价格。“开张吃三年,给我来个能吃三年的宝贝吧。”丁汉白语气夸张,唱戏似的,“文物局那边办好了,相关的部门挨个跑,就怕软件都已到位,硬件却没跟上。”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归国搞投资的华侨那么多,要是被抢占了先机得遗憾成什么样。纪慎语才十七,在外学的是雕刻作伪,在校学的是语文数学,他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只能靠近,也帮丁汉白擦手擦脸,用这些关怀来安慰。

丁汉白攥住他的手,攥手心里,说:“不好意思。”

他一脸茫然,丁汉白又说:“小小年纪跟着我,又费力又费心,让你辛苦了。”

纪慎语一时怔着,这人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讲话,浓浓的歉意,并藏着经历艰苦而受伤的自尊。他反握住丁汉白的手,摸那一片厚茧。

此时此刻,他无比想让丁汉白回家。

前院的客厅,那一方小院,丁汉白这只奔波疲惫的鹰该归巢暖和片刻。他想沏一杯绿茶搁在石桌上,等到夜深,换他送丁汉白一盏月亮。

“师哥,别这样。”纪慎语说,“我晚上和你吃完饭再回家,好不好?”回去挨骂挨揍都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无忧无虑时浓情蜜意,焦头烂额时共渡难关,他哪样都要做。

直待到傍晚时分,临走又交了一批新瓷。

他们回崇水旧区,那片破胡同这会儿最热闹,家家户户飘出来饭香,小孩儿们挡着路踢球跳绳,下班的能把车铃铛捏出交响乐。一进胡同口,他俩同时望见家门口立着个人。

昏暗瞧不清楚,走近些,听见着急忙慌的一声“大哥”。姜廷恩等得心衰,蹿到丁汉白面前急道:“你们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私奔了!”

丁汉白说:“你再大点声,生怕街坊四邻不知道是吧?”

姜廷恩一把拉过纪慎语,做惯了狗腿,此时竟然有些雷厉风行。“今天老二来三店,看了账本,动了资金,用三店补二店的亏空。”天黑,他气红的脸却格外明显,“我回家找姑父,姑父病着,咳嗽声比我说话声都大,老二还说我不姓丁,没资格!”

纪慎语十分镇静:“我也不姓丁。”

“……”姜廷恩着急上火,恨不能倒地长眠。他的确不姓丁,可玉销记是他姑父兼师父的心血,有序维持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让人钻了空子?

他壮起胆子揪住丁汉白衣袖:“大哥!你贵姓?!”

丁汉白叫这忠诚热血的傻子弄得一乐,挣开,揽住纪慎语进门,故意喊得响响亮亮:“——师父,晚上有什么好菜?”

姜廷恩白长这大个子,拉不到救兵都要哭了。他掉头跑走,不甘心不情愿,打车回家找自己爹。姜寻竹无比尴尬,哪有小舅子无端管姐夫家事的?话没说完,姜廷恩又跑了,一股子身先士卒的架势。

丁家大院灯火通明,铜火锅涮羊肉,奇了怪了,每次吃这个准没好事儿。

白气袅袅,丁延寿捧一碗骨汤,毫无胃口。丁尔和还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为大家剥着糖蒜。他问:“老四,跑哪儿去了?”

姜廷恩说:“我去找大哥,找纪珍珠!”他只想着用丁汉白示威,一开口就把那对苦鸳鸯卖了。

丁可愈一惊:“他们偷偷见面了?”心虚地望一眼丁延寿,他没把人看好,生怕挨骂。姜廷恩说:“二哥,你先是搬了南屋的料子,今天又来挪三店的账,你们二店不赚钱,凭什么要我们三店出血给你们补?”

这是明刀明枪地杠上了,姜漱柳要劝说时被丁延寿的咳嗽打断,丁尔和解释:“无论哪个店都挂着玉销记的牌子,都是丁家的店,挪账也是给自家的店解一时之急。”

姜廷恩说:“的确都是玉销记的牌子,可这些年二店归你们管,分得清清楚楚。”

仿佛正中下怀,丁尔和正襟危坐:“听你这意思,是想分了家?”

一句话,整张桌都静了,住着三跨院,日日同桌吃饭,十年八年来从没人提过分家。丁厚康面上平静,丁可愈吃惊地看着自己亲哥。

“咣当”一声,丁延寿颤着手搁下汤碗。

紧接着又“咣当”一声,客厅的门叫人破开。纪慎语挺着脊背进来,不疾不徐地走到位子上,落座,直接抬眼去瞧对面的老二。

他不待人问,说:“羊肉怎么搁那么远,萝卜以为羊肉不在,急着下头一锅呢。”

又是这指桑骂槐的一套,丁尔和推推眼镜,又斯文又别扭。“五师弟,你这一整天去哪儿了?”他问问题像放箭,“去找汉白?无论大伯怎么阻止,哪怕把汉白赶出家门,你们俩也不分开吗?”

纪慎语了解这手段,先提醒丁延寿他和丁汉白的事儿,让丁汉白在丁延寿那儿一点获谅的机会都没有。那再谈分家,怎么分都是对方得利了。

他缄默不言,免得火上浇油。

丁尔和说:“大伯,你和我爸岁数都大了,你最近又闹病,管着三间店辛苦吃力,不如分了。”

纪慎语问:“二哥,你想怎么分?”

丁尔和答:“首先,你不姓丁,是个外人,并承诺永不吃股,所以先摘除你。”一顿,略带遗憾似的,“大伯,爷爷当初说过,按手艺决定当家做主的人,我们自认都不如汉白,可汉白走了,那只能退而求其次。”

纪慎语说:“谁一年到头不生个病?师父生场病就分家,是盼着他好不了吗?而且听你这意思,师哥走了,迟早都要把店给你,你真是以小见大,透过这病都看到百年之后了,你诅咒谁呢?”

他们唇枪舌剑,丁延寿大手捂住胸口,试图压住那处的剧烈起伏。

丁尔和情态客气,却举着温柔刀:“我并没想那么远,既然你提到百年之后,那就说说。大伯没儿子了,百年之后玉销记给谁?还不是给我们家?早给还能早点清闲。”

丁延寿噎着口气:“尔和,你是不是心急了点?”

纪慎语瞧着丁尔和,当然心急,因为丁尔和不确定丁汉白会不会回来,所以一定要快。他瞧着那斯文扫地的东西,默默看了眼钟表。

“大伯,你也做主挺多年了,够本儿了,分家各管各的,以后享享清福吧。”丁尔和说,“汉白倒腾古玩赚的是大钱,能那么利索地走,估计也看不上家里这一亩三分地。”

这时门口传来一句——谁说我看不上?

真真正正的满座皆惊,大家齐刷刷回头,只见颀长的人影一晃,面目渐渐显露清楚。丁汉白阔步走进,光明正大的,姜廷恩立即让座,狐假虎威地瞪一眼丁尔和,就差给这“大哥大嫂”拉横幅了。

丁汉白径自坐下,端着那份打娘胎带出来的理直气壮。他扭脸看丁延寿,又看姜漱柳,把这满桌的人挨个看了一遍。

“爸,当初你让我这辈子都别踏进家门一步,可我今天厚着脸皮来了。”他说着,死盯住丁厚康,“我来看看这平时闷声儿此时咬人的堂兄弟,在做哪门子威风。”

丁厚康面露尴尬,丁尔和说:“汉白,你要撒气冲着我来,别盯着我爸。”

丁汉白陡然高声:“你刚才腆着脸逼我爸分家,我他妈还就冲你爸嚷嚷了!”

丁尔和松松衣领:“大伯,你允许汉白回来了?既然不认这儿子,他就没权利干预家里的任何决定。”

丁汉白极其嚣张:“他不认我这儿子,我可没说过不认他当爹!”何其响亮的一嗓子,不单是喊给狼心狗肺的人听,更是喊给丁延寿知道。无论到了哪般境地,他丁汉白都不会浑到不认自己的父亲。

安静片刻的纪慎语说:“二哥,你不就是怕师哥有一天会回来么?所以才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分家。家里按技术论英雄,二叔比不上师父,你比不上师哥,这次他们父子闹翻,你心里乐开花了吧?”

丁尔和在桌下握拳,隔着镜片看向丁延寿,他知道丁延寿原则分明,说过的话一定不会反悔。“大伯,你允许汉白回来?允许他替你做主?”他在赌,赌丁延寿不会反悔,“如果你推翻之前的决定,我立刻什么意见都收回去。”

丁延寿的大手印在胸口一般,额头绷着青筋,他推翻什么?推翻不就等于接受丁汉白和纪慎语的事情?各条出口全堵死了,他震天撼地地咳嗽起来,咳破嗓子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纪慎语忙倒茶伺候,小心灌进去,硬掰下丁延寿压着心口的大手。他为对方顺气,一待呼吸平复,立即奔出客厅跑向小院。

丁汉白说:“你用不着来这一套,想等我爸否认,然后撵我走是不是?明跟你说了,我根本没打算回来,今天来就是为了收拾你。”他猛然站起,倾身支着桌面,隔着愈发缥缈的白气看丁尔和,“你不是说我爸做主挺多年了?不是说够本儿了?既然不想听他管,你他妈问什么问?”

一桩桩,一件件,丁汉白累一天困倦非常,要不是扶不上墙的东西上赶着,他哪有空来这一趟鸿门宴。“不吭不哈,嫉妒心可真强啊。”他翻出旧事,“玉薰炉,是你摔的吧?还推到自己亲弟弟头上。”

丁可愈一愣,明白之后震惊无比,滋味错杂。

丁汉白又说:“你们二店不止一次让我爸出活儿支援,不出工不出料,我抓过一次,你当时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外强中干的,装什么大尾巴狼?”

“我前脚离家,你后脚就打听我在做什么,落魄,你终于能扬眉吐气,可惜我倒腾古玩办瓷窑,日流水顶玉销记半月的量。你就巴巴地凑来,故意透露给我爸,没把他直接气死,你是不是特遗憾?”

“人要是无耻起来,那脸皮真是打磨机都磨不透。先是搬我的料子,作秀似的分一分,几十万私吞掉你也不怕撑死。料子还不够,又去挪三店的账,眼红那首饰店挺久了吧?你们爷俩也不怕让伙计笑话?”

丁汉白仿佛一件件扒丁尔和的衣服,皮都要剥下来。他回归今晚正题:“分家,一店给你,二店给你,三店也给你?摘了他丁延寿的权,是不是还想让他给你打工?是不是对你们太好,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你滚水池子边照照,你算个什么东西?!”

丁尔和脸色发白,丁厚康擦着汗,终于想起打圆场。什么堂兄弟,什么从小一起长大,糊涂,犯浑,揍他一顿揭过这篇儿,左右都是开脱之词。

丁汉白忽然一笑:“二叔,他们之前作弄慎语那次我动了手,你当时心疼,所以我这回不打算动手。”脚步声传来,纪慎语拿着一沓纸回来。他接住,说:“我那满屋的料子有清单有收据,丁尔和未经我的同意,侵占我的私人财产,我不打你,我让警察处理。”

这比关门杀身厉害得多,“家丑”扬出去,丁尔和在行里就臭了。

谁也没想到会闹这么大,劝阻的,求饶的,数道声音并发在耳边。丁汉白没理,撤开椅子走到丁延寿身边蹲下,背起来,平稳地回了卧室。

他跪伏床边,鼓起勇气攥住丁延寿的大手。

他哽住千言万语,低低地叫了一声“爸爸”。

丁延寿问:“你想怎么做?”

丁汉白说:“我想让你好好休息,病恹恹的,怎么收拾我?”他缓缓起身,抱了抱姜漱柳,抬手摸了摸姜漱柳长出的白发。

出了卧室,丁汉白反手关好门,客厅里火锅已凉,纪慎语刚放下报警的电话。丁汉白揪住丁尔和朝外拖,像拽一滩绝望的烂泥,也像拽一条认栽的赖狗。

初夏的夜晚最是热闹,家家户户吃完饭都出来散步,最气派的丁家大门口,一众兄弟聚齐了,擎等着来拿人的警车。

这动静,这阵仗,生怕别人不知道。

丁汉白将丁尔和扔下台阶,当着围观的人,彻底断了这点兄弟情分。他早说过,真要是犯了什么错,且没完呢。

有位街坊忍不住喊道:“丁家老大!这什么情况?”

丁汉白吐字如钉——清理门户!

第58章 “这回,我得把慎语带走。”

八九点钟, 刹儿街上停着辆警车, 闪着灯,民警带走了丁尔和。价值几十万的料子, 私藏赔物, 倒卖赔钱, 但无论怎么判,等再出来, 从街头走到街尾只等着被戳脊梁骨吧。

不单是这条街, 他们这一行都会传开,一辈子都给人当茶余饭后的笑柄。

丁汉白铁面一张, 回来、翻脸、问责, 到现在将人撵出家门, 任一环节都没心软半分。转身对上丁厚康,这心急火燎的父亲已经满头大汗。

丁厚康哀求道:“汉白,二叔看着你长大——”

丁汉白说:“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德行。”话都不叫对方说完,“二叔, 难道老二不是我爸看着长大的?你还跟我爸一起长大, 是亲兄弟呢。”

自己儿子昧了料子的时候, 挪三店公账的时候,挂笑脸逼着分家的时候,这个可怜兮兮的爹在干什么?“一味纵容,家法是丁家人的家法,不光是治我的家法,你应该善用。”丁汉白说, “养不教,父之过,你根本难辞其咎。”

他不欲多言,趟回前院去看丁延寿,也许今晚的一切打击太重了,丁延寿闷住气,仰靠在床头连呼吸都费劲。大家不放心,开车直奔医院急诊,量血压心电图,好一通折腾。

急火攻心,输上液后总算控制住,临时开了间病房,全都围在床边。丁延寿徐徐睁眼,扫一圈,担心的妻子,抹眼泪的小姨子,挡着光的四徒弟,还有大夫和护士。

他“嗯嗯”着,怎么少两个人?姜漱柳凑到耳边,说:“汉白办手续去了,慎语打水去了。”

手续办完,丁汉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没进去。情面、颜面,他爸都顾及,恐怕会责怪他无情。更怕的是,一切办完,父子间的矛盾重提,那降下的血压估计又要飙上去。

纪慎语打水回来,进去递给姜采薇,倒一杯出来递给丁汉白。他在一旁坐下,试图活跃气氛:“可惜那么好的铜火锅还没涮。”

丁汉白吃他这套,笑起来,扭脸看他。“饿不饿,给你买点吃的?”丁汉白问,喝了那水,“老二的名声算是臭了,他以后还干这行的话,费劲。”

报案这招儿,图的不是具体惩罚,单纯是宣告天下。这行先是讲一个“信”字,顾客要什么样子,用什么料子,保真,保优,这是必须的。再者,是出活儿的师父,这行认人,拿出去,这是出自谁手,顾客才有面子。

丁尔和此番过去,声誉信誉名誉,一损俱损,后续的恶劣影响将无穷无尽。

丁汉白这一手,比关起家门打折对方的腿狠多了,是半分情面都没留,一点兄弟亲缘都不讲。他有些累,向后靠在墙上,冷,硬,琢磨着,会不会过分了点。

他甚至想,许多年后,丁尔和成了家,有了孩子,哪天在街面上遇见,那侄子侄女会叫他一声大伯吗?他想远了,手掌一暖,幸好纪慎语将他拉回现实。

“师哥,别想做完的事儿,不如想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儿。”纪慎语揉捏那大手,轻轻抠手掌中的茧子。他知道对方在烦恼什么,又道:“家里的事儿等师父亲自处理就行,你不用介怀,还是研究研究怎么把钱凑齐吧。”

真是直击要害,丁汉白“嘶”一声:“我好不容易把这茬忘了,你就不能哄我两句高兴的?!”

纪慎语乐起来,只咧嘴不出声,而后郑重地说:“师哥,等师父出了院,我跟你走吧。”

丁汉白反手攥紧,点了点头。

丁家这一场地震动静实在不小,不出三天,行里传遍了,托丁汉白改行的福,古玩圈也都知晓一二。这下可好,丁汉白这个二十出头的新秀树了威风,瞬间出了名。

不过事情闹到这一步,分家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止玉销记,一墙之隔的大院也没法同住了。丁延寿犯的是急病,控制住就能出院,可他躲避似的,竟然主动又续了两天。

姜漱柳心烦,这人乐意住,她可不乐意往医院跑,便警告两天后必须出院。丁延寿哄:“三店新出的镯子怪好看,给你戴一只。”

姜漱柳说:“首饰都要把抽屉塞满了,你觉得我还会稀罕?”她从恋爱到结婚,直到如今,数不清有多少首饰玩意儿,奈何就长了一根脖子俩胳膊。一顿,她问:“分了家,亲儿子咱们不认了,养儿子不吃股,廷恩手艺够不上……那百年之后玉销记怎么办?”

怎么这些个枕边人都那么会直击要害,丁延寿霎时头疼,他不就是想不通,所以才拖延时间吗?走廊外婴儿啼哭,他说:“要不,咱们再生一个?”

姜漱柳勃然大怒,等怒气消散,竟扭着脸哭了。她那么好的儿子,顶天立地又有本事,为什么偏偏有那样的毛病。她日日夜夜都幻想着,那俩孩子改好了,一切回归正轨,只可惜那顶天立地的好儿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丁汉白一身衬衫西裤泡在瓷窑,检查之前纪慎语修复的几件真品,还有一批顶级精品。他眼里容不得丁点瑕疵,竟检出了三件不合格的。

纪慎语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待丁汉白指出,只得乖乖地回炉重造。

等忙碌完一天,丁汉白的白衬衫沾成泥土色,纪慎语甚至变成花脸儿。他们买了点吃的赶去医院,到病房外,丁汉白止住步子。

纪慎语独自进去,摆上碗筷,与师父师母共食。他狼吞虎咽,酱菜丝都吃出东坡肉的架势,再拿一个馒头,吭哧咬一口,恨不得整个吞了。

丁延寿和姜漱柳心知肚明,饿成这样,总不能是在玉销记出活儿的缘故。姜漱柳说:“喝汤,非噎着才知道灌缝儿。”

纪慎语听话,端碗喝汤。

丁延寿说:“那片里脊肉没瞧见哪,等我给你夹?”

纪慎语伸手夹肉。

他像个小孩儿,爸妈守着挑三拣四,却句句藏着关心。他望一眼门,蓦然红了眼眶,丁汉白在那门外默默吃着,安安静静,什么关怀都没有。

纪慎语搁下馒头,出溜到地上跪伏着:“师父,师母,你们原谅师哥好不好?”他去抓丁延寿的手,“师父,答应了我们吧,求求你了……”

病房内顿时安静,不喘气似的。

他久久得不到回应,懂了,站起来跑出去,碰上门那刻撞入丁汉白怀里。这是医院,一切相拥安慰都能安心些,只当是遭了坏消息。丁汉白揉他的肩,说:“我都听见了。”

他低头贴着纪慎语的耳朵:“别这样,我们没权利让父母同意,如果咱们在一起是在他们心上割了一刀,何必非要求原谅,割他们第二刀。”

纪慎语说:“我不想你委屈。”

丁汉白抱得紧了些,他不委屈,这一辈子长着呢,总要经历些不如意。他把纪慎语哄好,估摸着里面也吃完了饭,正一正衣襟,拍一拍尘土,推门而进。

他已经做了容不下兄弟的恶,干脆把白脸的戏唱全乎。丁延寿和姜漱柳同步望来,霎时间都不会摆表情了,他说:“妈,你和慎语回去吧,早点休息。”

姜漱柳问:“你还在崇水住着?”

丁汉白点头,端出混不吝的样子:“今晚我留下陪床,这儿的沙发都比那儿的破床舒服。”

待纪慎语陪姜漱柳离开,丁汉白踱到床边,坐下,拿个苹果开始削。丁延寿盯着那双手,雕石刻玉的手,不知道多久没碰过刀了,思及此,他气道:“我不吃!”

最后一截果皮掉落,丁汉白咬一口:“我吃的。”他渐渐吃完半拉,敛着眉目,像说什么无所谓的闲话,“想好怎么分家了么?”

丁延寿说:“怎么分都跟你没关系。”

丁汉白道:“别色厉内荏了,我不求你和我妈接受,也不求你们原谅,我在外面掉一层皮都不会腆着脸回来认错。可你不是我爸么,她不是我妈么,养大我的家有了事儿,我不可能装聋作哑。”

前半句冷酷,后半句恳切,他说:“爸,我的意见是这样,三间玉销记,一三店你留着,二店给二叔他们,老二折了,还有老三,以后可愈结婚总要有份家业傍身。”

店完了是家,丁汉白思考片刻:“当初的三跨院咱们家出大头,二叔出小头,他们要是搬家就把钱给他们。丁家是看手艺的,这么分一点都不亏待他们,你以后不用内疚,更不怕传出去遭人议论。”

丁延寿久久沉默,分家有什么难的,统共那些东西,问题是分完等于离心,谁也管不着谁。他没管人的兴趣,可二店挂着玉销记的牌子,他做不到不闻不问。

丁汉白看穿,说:“爸,顾客认玉销记的牌子,是因为玉销记的物件儿上乘,他们经营不善也好,技艺不精也罢,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关门倒闭或者别的都跟咱们无关。”

丁延寿急道:“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店!”

丁汉白帮忙顺气,趁势靠近:“祖上好几间,不也缩减成三间了?你只担心他们那间没落,为什么不想想你手里的扩大?你是行中魁首,你还有慎语,还有廷恩,你要是愿意……还有我。”

丁延寿倏地抬眼,父子俩对上,遗传性的漆黑瞳仁儿,复刻般的挺鼻薄唇,齐齐卡着万语千言。丁汉白的声音很低:“挺长时间了,我悄悄办瓷窑,倒腾古玩,现在正筹钱预备开古玩城。我自立门户了,但我从没想过卸下对家里的责任,雕刻的手艺和天分也注定我这辈子都要握刀。”

他和纪慎语的事儿是炸弹,也是定时炸弹,情感上,前途上,埋藏的巨大分歧全掀开了。丁延寿仰头靠着墙,惶惶然地想,更以后呢?

家业没了可以再挣,可技术失传要怎么办?

丁汉白说:“爸,这辈子问心无愧就好了。同仁堂的生意百年之久,当初不也上交秘方变成国家控股?没什么是永远的,风光过,满足过,人是活生生的人,紧着自己高兴最要紧。”

丁延寿被这份豁达震动,甚至有些发愣,许久,舒一口气:“明天办出院,分家。”家字说完,他张张嘴,试图再次提起丁汉白和纪慎语的事儿,却又觉得徒劳,便什么都没说。

一宿过去,病房空了。

家,难成易分,关张数天的玉销记今日仍没有开门,但丁家院子恢复些人气。一大家子聚于客厅,丁可愈扶着丁厚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桌上搁着一盒子,里面七七八八的证件堆叠着,房子,铺子,还有丁汉白爷爷留下的一纸遗书。丁延寿灌一杯茶,利索地分了家,分完梗着几句嘱咐。他看向丁可愈,说:“照顾好你爸。”

丁可愈问:“大伯,我以后还算你的徒弟吗?我还能跟你学手艺吗?”

丁延寿点点头,应允了。他的目光移到丁厚康身上,与之对视数秒,想说的话竟然忘了。丁厚康接过东西,叹一口气,提了搬家。

丁延寿点点头,也答应了。待二叔他们回东院收拾,客厅内一时无人说话,静了片刻,丁汉白从椅子上立起,说:“都处理完了,我走了。”

他说完走到纪慎语身旁,轻轻牵住纪慎语的右手。众目睽睽,但也应该是意料之中,他补充:“这回,我得把慎语带走。”

纪慎语说:“我要跟师哥一起走。”

谁都知道,丁延寿当初以死相逼让纪慎语留下,拖延而已,怎么会是长久之计?活生生的人,哪儿控制得住,到最后,一个都留不下。

姜漱柳背过身去,哭了,丁延寿端坐在圈椅中,半晌说道,困了。这两口相互揽着走出客厅,回卧室关上门,无力又倔强地默许了这场出走。

他们无法接受丁汉白和纪慎语之间的情意,俩小的也不求他们接受。但他们不再阻挠,放了手,从此两个儿子撇出去,自己去闯吧。

丁汉白和纪慎语回到小院,那一丛玫瑰开得真好啊,他们抱了抱,笑了笑,然后一起收拾行李。纪慎语当初的三口木箱派上用场,书、料子、喜欢的摆设,全装满了。

姜廷恩过来帮忙,瞧瞧大哥,看看“大嫂”,要哭。“你们就不管玉销记了?”他打开柜子,“姑父姑姑多难过呀,可惜我是独苗,不然我就过继来。这、这是什么东西……”

纪慎语一瞅,是那抱三弦的秘戏瓷。他一把夺下藏到身后,安慰道:“我是三店的大师傅,怎么会不去呢?还有师哥,他在别处出活儿也是一样的。”

叫的车陆续到了,一箱箱东西也都搬得差不多了,丁汉白和纪慎语一起,临走前擦桌、浇花、扫地。他们离开时停在前院,并立在卧室门口,磕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