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片玫瑰,丁汉白挽袖培土,正亲手栽种。树荫下,扎着一架秋千长椅,纪慎语懒猫上身,卧在上面看书。久久,楼内静了,别墅装潢一新,只等着打扫通风。

丁汉白满手泥土踱到秋千旁,膝盖一顶令长椅摇晃,再蹲下,晃来时用身体挡住。纪慎语离他很近,他低头亲上:“晚上自己睡,我盯着人搬家具。”

纪慎语问:“你不回淼安?”

丁汉白说:“回去的话要半夜了,你给我留门吗?”

哪次晚归不等呢,纪慎语未答,从兜里掏出一颗小珠,糖心原石,又从对方兜里掏出别墅钥匙,把珠子挂上。丁汉白低头一看:“你再管我严点儿,还刻个‘慎’字,怎么不把全名都刻上。”

纪慎语装蒜:“是为人谨慎的意思,不是我……”

丁汉白就用脏手去闹,抢了纪慎语的钥匙,一模一样的原石,浮雕小巧精致的云朵,一共五朵。“五云是吧?”他抗议,“给自己弄那么雅致,怎么不刻个‘汉’字?不是汉族吗?”

这二人扯皮,当着新栽的玫瑰。

傍晚,纪慎语独自回淼安巷子,破屋空了大半,他们的东西已经搬进别墅。他翻出买给丁汉白的西装,熨烫一遍,想着,明天……总该穿了吧。又找丁汉白送他的珊瑚胸针,戴上,在镜子前照了许久。

丁汉白留守别墅,工人们一车车搬家具,光双人大床一共四张,方桌圆桌交椅圈椅,各式橱子柜子,红木乌木黄花梨,全是金贵玩意儿。终于折腾完家具,工人前脚走,后脚来一辆面包车,是佟沛帆和房怀清。

面包车后排座位全拆了,只有满当的纸箱,装着丁汉白收藏的古董和料子。丁汉白和佟沛帆连搬数趟,总算将一楼的库房填充饱满,没来得及道谢,他发现一幅画,展开,乌沉沉的茶色,恢弘的《江山图》。

房怀清说:“以前的得意之作,送你和师弟当迁居礼物。”

丁汉白谢过,送走那二位。接下来他将所有灯打开,要亲自布置这幢“婚房”。

挑一粉青釉贯耳瓶,擦擦放于头厅;二厅,倚墙的矮柜上放黄花梨四方多宝匣,旋出四只抽屉可以扔钥匙和零钱;客厅茶几搁花丝金盒套玉盅,盛纪慎语爱吃的点心;忘了门口,放紫檀嵌珐琅脚蹬,省得穿鞋弯腰费力。

丁汉白一趟趟从库房挑物件儿,杯盏花瓶,字画屏风,一楼结束还有二楼,里面结束还有花园……他的发梢和衬衫都汗湿了,从没如此用心过,就为造一个舒适的家。

酸一点,叫他和纪慎语的爱巢。

一座竹林七贤薄意雕件儿摆上书桌,终于布置完毕。已经深更半夜,丁汉白累极,瘫坐在椅子上,偌大的房子此时只他自己,安静得要命,适合想些事情。

他便想,用那困倦的脑子。

良久,丁汉白神思触动,抽一张纸,握一只笔,在第一行落下三个字。洋洋洒洒的,他写满半张,临走将纸搁进主卧的床头抽屉。

回到淼安巷子时快三点,里面亮着灯,纪慎语仿佛就在门口,开门朝他身上扑。他接住,抱起来,进屋闻见宵夜香味儿。冬菜馄饨,竟给他包了一盆。

“我是猪么?”他问,然后把一盆吃得汤都不剩。

最后一次用漏凉水的管子洗澡,丁汉白沾床喟叹,纪慎语拱他怀里,在黑暗中傻痴痴地笑。他问:“高兴什么?”

纪慎语答:“什么都高兴。”

摆酒,迁居,眼下,以后,什么都高兴。

他们一夜相拥,难得又睡到日上三竿。那身西装就挂在柜旁,丁汉白摘下衬衫,入袖,正襟,叫纪慎语为他系扣。从下往上,纪慎语一颗颗系住,最后拾起他的手,为他戴珍珠扣。

丁汉白说:“珍珠。”

纪慎语没有抬头,心跳得厉害。

丁汉白又说:“一年了。”

去年今日,纪慎语初到丁家,他们第一次见面,眨眼都一年了。

丁汉白取出珊瑚胸针,戴在纪慎语胸前,像别着支玫瑰。穿戴整齐,这空荡的旧屋与他们格格不入,锁好门,和街坊道再见,他们离开了。

仍是追凤楼,挥霍成性的丁老板包下整间,门口石狮子都挂上花,生怕别人不知道有喜事。多少宾客欢聚于此,只以为是庆功,谁能料到那二位主角心中的小九九。

长长一道红毯,从门口铺到台前,花门缠着玫瑰,每桌一碟子八宝糖。姜廷恩拽着姜采薇来了,一进门便嚷嚷:“怎么跟结婚一样,谁布置的?”

说完屁股一痛,转身撞上丁汉白。“大哥!”他倍儿得意,“大哥,等会儿你能不能给玉销记打打广告,做人不能忘本嘛。”

姜廷恩说完乱瞄,待不住,找纪慎语去了。

丁汉白揽住姜采薇,低声问:“听说我要有小姨夫了?”

姜采薇心里门儿清:“还在了解阶段,不像你,都办婚宴了。”

丁汉白居然害羞,抿住薄唇笑,抬眼望见纪慎语跟姜廷恩打闹,笑得更浪荡。他过去把人领走,宴席将开,亮相之前他要说几句私房话。

偏厅一隅,他问:“紧张么?”

纪慎语点点头:“……还行。”

丁汉白先笑,而后郑重:“慎语,我之前说过,明里办庆功宴,实则是你我的婚酒。不瞒你说,我这人张狂烧包,现在恨不得蹿台上高呼,狗屁搭伙师兄弟,你是我丁汉白的老婆。”

纪慎语红脸一瞪:“我建议你反着说。”

丁汉白讨饶:“那我是你纪慎语的老婆,反正潘金莲都当过了。”

这言语的工夫,大堂内宴席已开,所有人落座,倒了酒,擎等着主角露面。丁汉白和纪慎语定定呼吸,返回去,并肩停在花门后。数百目光袭来,该紧张,该知臊,可他们坦荡大方,无半分扭捏地迈出步子。

这一道红毯可真长啊。

像这一年来走过的路。

及至台前,丁汉白在众目睽睽下攥住纪慎语的手,站上去。满座宾客一愣,咂出味儿来,大惊,难以置信,却也染上滔天的好奇。丁汉白满足这好奇心,说:“古玩城顺利开张离不开各位的担待,今日庆功宴感谢大家赏脸。”

人们刚松一口气,丁汉白又道:“我这辈子不会婚娶,也不会放着鞭炮摆酒,今天天气晴朗,不如趁此机会当我办喜事吧。”

纪慎语僵直立着,手心出汗,晃见旁边的宣讲台,台上竟然搁着一本红皮册。红缎包皮,行楷烫金,写着喜结连理,盖着丁汉白印。台下抑着哗然之声,投来惊诧目光,他被丁汉白紧握着,只觉前所未有的安心。

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他们俩结结实实疯了这一回,这辈子大概就这么一回。

人们含糊其辞地祝贺,他们欣然接受,挨桌敬酒,像极了新婚两口。热热闹闹,迎来送往,这场宴席直摆到午后。等人走尽,丁汉白和纪慎语并坐台边,端着解酒汤,捧着“结婚证”。

上面还贴着他们第一张合影。

丁汉白留过洋,该问一句“愿不愿意嫁给我”,但他什么都没说。旖旎的,缱绻的,什么都没说,只拉起纪慎语,奔向他们的新房。

别墅门口停一辆车,是丁汉白定的花。他推纪慎语一把,说:“花园有点空,我再弄弄,你去看看屋里。”

纪慎语晕乎,傻傻地朝前走,进门,木着眼睛端详这个“家”。

穿过门口,脑中莫名浮现与丁汉白初见那天,他一直没说,当时丁汉白讲话时,带着吃完西瓜的甜味儿。经过头厅,粉青釉叫他忆起芙蓉石,那是他和丁汉白初次切磋。

二厅阴凉,像去年夏天的汉唐馆,像丁汉白手下的砖石。可餐厅暖热,又像那热气氤氲的澡堂子,像令他叫苦不迭的桑拿房。

纪慎语拾阶上楼,曾经,他与丁汉白立在门口台阶,立在廊下台阶。他不禁一晃,晃到那咣当咣当响的火车上,丁汉白拥着他,叫他看了场最漂亮的夕阳。

露台放着盆富贵竹,纪慎语远远瞧着。他当初故意雕坏富贵竹,被丁汉白握了腕子,谁敢想到,他们的手后来会紧紧牵住。

纪慎语走到书房外,看见挂着的家训——言出必行,行之必果。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丁汉白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

初相识不顺眼,误会,隐瞒,却挡不住吸引。而后交心,动心,明知道相爱很难,但谁都没有后悔。分别各相思,聚首共患难,经历一轮春夏秋冬,才走到现在这里。

纪慎语进入卧室,没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他走到床边,将备用钥匙放入床头抽屉,看见那一张纸。拿出展开,第一行写着“自白书”三字。

我,丁汉白,生长于和平年代,有幸见时代变迁。今年二十一岁,喜吃喝玩乐,爱一掷千金,才学未满八斗五车,脾气却是出名的坏。年少时勤学苦练,至今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妄为任性,注定有愧父母。不过,拜翘楚大师,辞厚薪之职,入向往行业,成理想之事,人生尚未过半,我已没有任何遗憾。

感恩上天偏爱,最感激不尽处,当属结识师弟慎语。我自认混账轻狂,但情意真诚,定竭力爱护宝贝珍珠。一生长短未知,可看此后经年。

夜深胡言,句句肺腑。——丁汉白书。

纪慎语浑身颤栗,这时丁汉白在花园中叫他,他起身跑下楼,擦擦眼泪,经过一楼客房时看见对方。这是小小的一间,却有大大的窗,开着,把花园的景儿全框住了。

纪慎语踱步到窗边,望过去,见丁汉白立在大片鲜花之中。那人长身玉立,抬眼,他们的目光对上。一旁,是几株盛开正好的白头翁。

他看着他,他看着他。

去年今日,恍如昨日,却盼明日。

谁都没有开口,只承了满身阳光。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休息两天写番外,感谢每一位陪伴到这儿的朋友。

 

 

第63章 番外《终相逢》上

炎夏难熬, 幸好文物局楼墙一片茂盛枫藤。

丁汉白金贵, 天一热只想吹空调,偏偏那缺德主任叫他四处奔波。他忍气吞声, 转性似的, 只因为递上的出差申请还没批。

福建, 海洋出水文物,他心向往之。

临下班, 丁汉白耐不住了, 直奔主任办公室。“张主任,我有事儿找您。”他态度良好, “周一递交的出差申请, 快出发了, 请问什么时候批……呢?”

“呢”是后加的,省得对方冤枉他语气不善。张寅说:“批不了,这回出差我带老石去。”

低声下气能折寿,低三下四能要命, 一听到拒绝, 丁汉白登时嚷道:“石组长都快退休了, 你让他颠簸那么老远?!”

张寅回:“已经定了,都报上去了。”

丁汉白极不忿:“我看你就是成心的,行,故意晾我,我就看看你们能淘换回什么好东西。”说完仍觉不够,从文件下抽回自己的申请, “出差申请不批,请假申请批不批?”

张寅骂道:“少跟我叫板,不知天高地厚。”

他回骂:“但知道你几斤几两,鸡毛都没你轻!”

丁汉白一通火发到下班,直接拎包走人,二八大杠自行车,他骑得飞快。绕到迎春大道,追凤楼打包牛油鸡翅,化怒气为食欲。扭脸望一眼对面的玉销记,还是那半死不活的德行。

归家,前院客厅热闹,一大家子人等着开饭。他洗手落座,谁也不搭理,在哪儿都要摆大少爷的架子。那头号狗腿姜廷恩今日反常,没凑来,巴结一家之主去了。

姜廷恩守着丁延寿姑父长,姑父短,满口溢美之词。丁延寿烦道:“还没放暑假吧?你想跟我去,你爸妈批准请假吗?”

丁汉白插嘴:“去干吗?”

姜廷恩说:“下江南!姑父要去扬州玩儿!”

扬州,丁延寿的知己好友纪芳许就在扬州。丁汉白问:“看纪师父去?我请假了,带我去吧。”他横插一杠,叫姜廷恩敢怒却不敢言。

丁延寿其实还没定好行程,自然没答。丁汉白却误以为对方默认,晚上巴巴地收拾行装,衣物、钱财,还挺美,想着去不了福建,那去扬州散散心也好。

谁料翌日一早,他兴冲冲杀进前院卧房,要拉丁延寿去世贸买见面礼。丁延寿正和姜漱柳逗野猫,说:“不去了。”

丁汉白不依:“为什么?!你说不去就不去?!”

丁延寿瞪他:“前两年都是我过去,昨晚芳许来电,想这次他来。”

出游泡汤,丁汉白真恨这朝令夕改,不在家出活儿,不去玉销记看店,开车就奔了世贸百货。买见面礼的钱省了,那他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购物还只是小头,拐到古玩市场花了笔大的,糟钱换快乐。

因着客人要来,丁家上下忙活,内外打扫,光时令蔬菜备满一冰箱。两天后,机场降落一客机,乘客鱼贯而出,再出接机口,纪芳许霎时看见等候的老友。

两只雕石刻玉的妙手紧紧相握,丁延寿一偏头,看见纪芳许身后的少年,惊喜道:“又长高了!”

忽地,丁汉白眼皮一跳,眨巴眨巴,继续镂字。另外三个师弟围着,等他教,他却没兴趣,惦记福建的出水文物。

丁可愈问:“大哥,你说大伯和纪师父谁厉害?”

丁汉白答:“都比你爸厉害。”

损透了,却没得反驳,姜廷恩幸灾乐祸,乐完去端西瓜。师兄弟四个转移到廊下,比谁吃得快,再比谁把籽儿吐得远,输的那个要打扫。

丁汉白解渴降温,瞅着姜廷恩跑进跑出,活像条大狗。这一趟跑得急,姜廷恩满头大汗:“姑父回来了!纪师父到了,还带着一个小的!”

他们几个立即前去见客,丁汉白打头,穿堂过院,没到客厅就听见笑声。长腿一跨,没瞧见笑成花的丁延寿,没瞧见风流儒雅的纪芳许,好似靶子入心,一眼瞧见个男孩子。

那男孩子也看到他,好奇、礼貌,瞳仁儿透光。

丁汉白心神一怔,江南的水米可真好啊,将养出这么俊秀白净的脸蛋儿。他一向不知收敛,就那么盯着,不怪自己失态,怪这小南蛮子扎眼。

丁延寿叫他:“你们几个来,汉白,汉白?”关键时刻掉链子,干吗呢这是,“丁汉白!”

丁汉白回神,却见那男孩儿忍俊不禁,笑话他呢。他收心敛意,恢复惯有的高傲姿态,问好道:“纪师父,我是汉白,这次来多住几天,我全包了。”

轮番介绍完,纪芳许大赞后生可畏,说:“你们一下子来四个高徒,我们人数上输了。”

这时,那男孩子上前一步,规矩说道:“我叫纪慎语,谨言慎语的慎语。”他是纪芳许的徒弟,往年见过丁延寿,这回是第一次出远门。

一句话说完,丁汉白靠近对方,客套的,场面的,他都没应,问人家:“今年多大了?”

纪慎语答:“虚岁十七,该念高三了。”

丁汉白又问:“听过我吗?”他是个得意精,感觉丁延寿总该提过自己,就问了。纪慎语似乎一愣,没想到这人问这种问题,摇摇头,“只听丁伯伯说过五云师哥。”

哄堂大笑,丁延寿说:“慎语,就是他,那是他原名。”

纪慎语的眼睛明显一亮,像怀揣着的心愿达成,丁汉白看在眼中,莫名弄了个脸红。纪慎语好笑地问:“师哥,为什么改成汉白了?”

丁汉白说:“按料子起的,汉白玉。你觉得有趣儿么?”见纪慎语点头,正中下怀,“那我给你也起一个吧,纪珍珠怎么样?”

男孩子,叫什么珍珠。

他想,这小南蛮子会不高兴吗?

他又想,生气的话,一包八宝糖能解决吗?

纪慎语闻言一顿,心说什么奇怪名字,可当着满屋子人,他绝不能扫兴。“我觉得挺好的。”咬着牙回答,还要戏谑一句,“那珍珠和汉白玉哪个更好啊?”

恰好开饭,丁汉白没答,兀自把椅子加在旁边。

食不言向来是长辈约束晚辈的,两方热聊,这些小辈专心吃饭。纪慎语只夹面前的两道菜,有点辣,他吃两口便停下缓缓。本以为自己无人注意,不料余光一瞥,正撞上丁汉白的余光。

丁汉白瞧得清楚,却不言关怀,状似无意地挪来一盘糖渍山楂。纪慎语夹一颗解辣,胃口也开了,但够不着别处的菜。他用手肘碰丁汉白,小声暗示:“师哥,那道鱼是清蒸的吗?”

明显是红烧的,丁汉白装不懂:“谁知道呢,又不是我做的。”

安静一会儿,纪慎语又来拽他袖子,问:“师哥,能帮我夹一块吗?”

丁汉白长臂一伸,夹一条鲽鱼尾,微微侧身,离得近了。纪慎语端碗接住,吃起来,叼着那鱼骨头,猫儿似的。

丁汉白没注意吃了什么,满心思小九九。他是老大,有三个兄弟,平时嫌多嫌烦,此刻竟觉得不够。要是再加一个就好了,乖,聪明,扒着他要东要西,他绝对毫不含糊地一掷千金。

纪慎语小声问:“师哥,家里晚上也做这么多菜吗?”

丁汉白点头,眼下还没懂为什么有此一问。酒足饭饱,年纪相仿的师兄弟在院中消食,二哥三哥四哥,纪慎语挨个叫一遍,极尽礼貌。丁可愈跟姜廷恩话多屁稠,问扬州的景儿,问扬州的菜,问扬州的姑娘漂不漂亮。

姜廷恩说:“本来我想跟姑父去你们那儿,却被大哥截胡了,没想到他也没去成。”边说边偷看,生怕幸灾乐祸的样子惹一顿揍。

纪慎语闻言望向丁汉白,丁汉白立在影壁后浇花,也抬眼看他。他说:“师哥,下次你去扬州,我带你逛。”他以为丁汉白会很高兴,不料对方只淡淡一笑,好像无所谓。

纪慎语向来不爱热贴冷,可奇了怪了,他忍不住踱到对方身旁,说:“我家园子里有好多花,比你家多。”并无攀比之意,潜台词是——你想去看看吗?

丁汉白搁下铝皮壶,轻轻拽纪慎语的袖子,绕过影壁,停在水池旁边。“你家还有什么?”他抓一把鱼食,盯着摇摆的鱼尾。蓦地,手心一痒,纪慎语从他手里拿走几颗,扔进了水里。

“一罐子鱼食,非从我手里拿?”他说,“你倒挺不认生。”

这话不算客气,弄得纪慎语面露尴尬。“我以为只能喂一把,怕再拿就喂多了。”低头解释,望着水中倒影,倒影朦胧,能发现丁汉白的耳朵微微发红。

“师哥,你热啊?”

“……大夏天谁不热?”

“那你进屋去吧?”

“你管我进不进?我就喂鱼!”

丁汉白这炮仗不用点,自燃。也懒得再一点点喂,掩饰心慌意乱,装作豪气干云,直接一把撒进去。撒完又抓一把,不管纪慎语目瞪口呆,只管自己发疯痛快。

后来姜采薇喊他们,他们回去,而那一池子鱼已经撑死七七八八。

客厅满当,丁延寿和纪芳许饮茶,还备着核桃水果给孩子们。丁汉白和纪慎语前后脚落座,挨着,前者抓一提葡萄吃,后者拿起个核桃。

纪慎语徒手捏,他们这行手劲儿大,三两下就捏条裂缝。抠开一点,指腹扒拉核桃壳,他犯了难。丁汉白余光侦查,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纪慎语答:“……手疼。”

丁汉白皱眉瞪眼,雕刻的手向来是层层厚茧,有什么好疼的。低头一看,抢过那核桃,顿时瞠目结舌,他一把握住纪慎语的腕子,端详那修长手指,只见指腹手掌哪哪都光滑柔嫩,别说茧子,连纹路都很淡。

当着自己爸爸、人家爸爸,当着师兄弟,他近乎质问:“你到底学没学过手艺?!”

客厅内霎时安静,落针都能听声,大家同时望来,探寻情况。纪慎语手腕发烫,感觉被丁汉白攥出手镯,再抬眼,丁汉白的目光可真锋利,刻刀钻刀都要败下阵来。

仿佛,他要是没手艺,就不配待在这屋里。

的确,丁汉白正想,这小南蛮子长得好看怎么样,情态言语惹他注意又怎么样,要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别想让他正眼相看。

纪慎语终于回答:“学过。”

不等丁汉白说话,丁延寿和纪芳许心灵相通,大手一挥让这些徒弟切磋。武夫比武,文人斗诗,手艺人当然要比比手艺。

可是,丁家四个徒弟,纪家就一个,这怎么切磋?

丁延寿说:“慎语,要不你看谁顺眼,挑一个比吧。”

丁汉白抬杠:“比武招亲啊?那没挑的就是不顺眼呗。”他从不自诩君子,反而自认小人,此刻就用上小人之心。那样的手,勤学苦练是不可能的,估计皮毛都没掌握,挑姜廷恩都是个输。

这时纪慎语说:“我想一挑四。”

又一次霎时安静,外面的喜鹊都不叫了,窗上的野猫都瞪眼了。丁汉白在巨大震惊中看着纪慎语,真想捏捏那脸蛋儿,哪儿来的胆子?是有多厚的脸皮可丢啊?

转移到小院南屋,丁汉白亮出价值数十万的宝贝,客人优先,他让纪慎语先选。可他坏啊,明面让人家选,却又奉出一盒子南红,颜色不一,有真有假。

纪慎语扫一眼,直接拣出假的,说:“鱼目混珠。”

没难住,丁汉白来了兴致,总算肯默默退到一边。纪慎语挑选料子,看花眼之际发现一套玉牌,极其复杂的叙事内容,精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他立即拣一块青玉,说:“这套还差一个,我来雕。”

除却丁汉白,其他三人面面相觑,那套玉牌是丁汉白的作品,男女老少,山景街貌,无奇不有,他们连狗尾续貂的勇气都没。一听纪慎语选那个,不禁揣测起对方实力。

各自挑选,无外乎玉料石料,而丁汉白居然拿了个金片子。五人将操作台占满,勾线画形,粗雕出胚,丁延寿和纪芳许环顾几次出屋,并行到廊下。

“你那个儿子了不得,手法可不像二十岁的。”

“我这个儿子哪都不好,就是手艺好。你也甭谦虚,你儿子小小年纪可是样样没输。”

纪芳许拍丁延寿的肩:“我家慎语心散,今天让我教这个,明天叫我教那个,经验少。”走出小院,他坦露道,“去瞧瞧给你和嫂子带的礼物,青瓷,收的时候一波三折。”

师父们走了,屋内只剩徒弟们。机器声一下午没停,比试,都想挣个风头。丁汉白镂雕一绝,余光窥探旁人,见纪慎语用蝇头小刀雕刻松针,细密,刺中带柔,显出风的方向。

纪慎语侧脸发烫,垂眸问:“好看吗?”

丁汉白一怔,目光上移定在对方脸上。屋外日光泼洒纪慎语半身,耳廓隐没于光影中,晒红了。他如实回答:“好看。”

纪慎语说:“你雕得也好看。”

丁汉白直白:“我说你呢。”

刀尖一顿,纪慎语抬眸与之相对,周遭乱哄哄的,机器声,丁可愈的哼歌声,姜廷恩缠着丁尔和的絮叨声……却又像四下皆空,只他对着丁汉白。

日落鸟归巢,屋内动静终于停了。

丁汉白和纪慎语都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轻轻一扫,便只惦记对方的东西。纪慎语亮出青玉牌,远山松柏,亭台宾客,曲水流觞,巴掌大的玉牌上山水人物建筑,无一不精细。

丁汉白摊开手掌,掌心落着一片金云,厚处如纸,薄处如蝉翼,熠熠生辉。纪慎语脸色微变,雕功高下一眼就能看出,他还差一点。

“我输了。”他平静道。

丁汉白夺过青玉牌跑到院中,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说:“你没输。”雕刻时他就发现了,这小南蛮子手法新奇,线条分布全在最佳位置,能最大程度体现出光感。

这场初次切磋打个平手,彼此之间彻底熟稔起来,晚饭桌,又是佳肴美味,纪慎语眼睛放光。丁汉白纳闷儿道:“怎么,纪师父在家饿着你?”

一句玩笑话,纪慎语却支吾不答。

远道而来的父子俩过完这半天,夜里安排房间,住在了丁汉白隔壁。屋内摆设讲究,大床对着窗,还能望见月亮。

纪慎语滚在床上,一脸苦色。纪芳许问:“你还认床?”

“我吃多了。”纪慎语答,“师父,咱家能不能也像人家一样,晚上多烧点菜呢?”

纪芳许讲求养生,主张晚饭半饱,弄得纪慎语成天夜里肚子饿。他不答应,说:“别躺着了,下午出完活儿抹手没有?”

纪慎语骨碌起来,磨砂膏,抹手油,好一通折腾,那两手磨红才算完。而经过窗外的丁汉白全看见了,疑惑,心说南方人可真讲究。

纪芳许早早睡下,这也是个金贵主儿,合眼后不能被丁点声响打扰。纪慎语撑得睡不着,去院里散步消食,丁汉白洗完澡,两人在石桌旁照面。

“别转悠了,给你找粒消食片。”丁汉白带纪慎语去他的卧室,说了声“坐”,找到药回头,见纪慎语屁股挨床沿,小心翼翼地安坐在床尾。

丁汉白上床半卧,没话找话:“怎么吃那么多?”听完原因,他觉得荒唐,在自己家居然会饿肚子,垫补些零食点心总可以吧。忽然想起听丁尔和说的,纪慎语是纪芳许的私生子,于是忍不住问:“你师母对你好吗?”

纪慎语猛然抬头,警惕,遮掩,站起说:“我、我该回去睡了。”他转身欲走,被丁汉白一把拉住,白天握的是手腕,此时是手掌。丁汉白掌中异样,软,滑,低头一嗅,还带着香味儿。

他又换了问题:“你为什么磨手?”

这人真是够呛,怎么净问些不好答的?纪慎语转移话题:“床头灯的流苏罩子好漂亮……”

丁汉白引诱:“你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