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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辛芽忽然打了个冷颤。

  那是一种打从心底冒出的寒意,像毒蛇吐信,嘶嘶作响。

  她一时怔住,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夜风把分隔难民区的铁网吹得呼啦作响,车里静了静,燕绥催促:“照做。”

  辛芽从进公司起就待在燕绥身边,做的又是最贴身的助理工作,无论是燕绥的做事风格还是行为习惯,她都无比熟悉。

  甚至,辛芽能弄混自己的生理期都不会错记燕绥的。

  此时见燕绥唇角还未收起的笑容,像一根被牵住头尾的线摆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时,辛芽浑身一凛。

  尽管仍旧害怕得牙齿打颤,也强自镇定下来。

  没有再犹豫,她从随身携带的双肩包里翻出皮夹,抽出一张一百面值的美钞递给燕绥。

  “一百不够。”燕绥睨了眼被辛芽紧紧攥在手里的美元,干脆接过皮夹,点了两张夹在指尖。

  “卫星电话在夹层里。”她侧目觑她,不咸不淡地又低语了一句:“机灵点,今年的奖金就是你半年的工资。”

  辛芽哆嗦着抬眼,正好和燕绥的目光对上,她眼里蕴着笑,眼尾微微上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静和坚毅。

  她静了几秒,反应过来。

  顿时领悟了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她现在何止手不抖牙不颤,甚至连干翻外面强盗的勇气都有了!

  定了定心,辛芽透过车窗侧目打量车外持木仓威慑的索马里人,又回头看了眼全副心神都在燕绥手上纸币的司机。

  没有人注意到她。

  辛芽躬身,尽量避在椅背后,摸索到背包的夹层,取出卫星电话。一手虚拢着,挡住屏幕上的亮光,一手拨出电话。

  ——

  同一时间,燕绥倾身,往前坐了坐,不偏不倚挡住车内后视镜的可视范围。夹在指尖的纸币递出,在司机微笑着伸手来接时,她手腕一抬,避了开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的目光落在木仓上,笑容透着谨慎和含蓄,不用陆啸翻译,司机也意会。

  许是觉得她的小心太小家子气,司机耸了耸肩,调转木仓管,提着木仓口把木仓递给她。

  燕绥没接,视线在车内溜达了一圈,这次等司机手指挨着了纸币,她才抬手,又把纸币抽了回来。

  两次被耍,司机恼羞成怒,脸上难以抑制的有了怒容,正欲发作,只见燕绥又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一百美元的美钞,尽数压在中央扶手上。

  “告诉他,”燕绥的笑容收起,声音也渐渐变得阴郁:“我不止要木仓,还要全部的子弹。”

  她虽然没有看着陆啸,但这话却是对他说的。

  整辆车上,唯一能和司机交流的,只有陆啸。

  ——

  陆啸替她翻译,太过紧张,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交谈了数秒,司机才明白燕绥的意思,目光在三百美元的纸币上停留了一瞬。显然满意燕绥的爽快,接过钱,从储物柜的夹层里又摸出三颗子弹兜在手心里,和木仓一并递给她:“木仓里满膛,一共九发。”

  燕绥接过,就着车外探照灯的灯光打量了几眼木仓身。

  不算新,木仓托和木仓口都有被蹭掉的痕迹。子弹满膛,说明这把木仓是司机留着防身用的。

  车外是层层包围车队的武装分子,前车的雇佣兵已经失去战斗力,眼看着毫无反抗余地。他却愿意用木仓换取三百美元,不是嫌自己命太大就是知道车外的索马里人丝毫构不成威胁。

  索马里是什么地方?

  全世界最危险的国家。

  这里的老人,妇女,孩子都可以随时拿起木仓来,常年在索马里讨生活的成年男人难道会没有这种意识?

  ——

  想得太入神,连陆啸叫了她两声,燕绥也没听见。

  脚底像是有团火舌舔舐着,从脚踝到脚腕,烧得她心口发痒,浑身出了一层虚汗。

  思虑百转,她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脱身的办法,直到听见辛芽极小声地轻咳了一声:“燕总,电话通了。”

  她心中大定,没理会陆啸替司机问的“会不会用木仓”的疑问,只是笑了笑,抽出皮夹内层厚厚一叠纸币,不紧不慢地捏在手心数了数,整刀递过去,问:“你还有木仓吗?我全都要了。”

  司机有些愣住,反应过来后,有些可惜地耸了耸肩:“我只有那一把。”

  燕绥又笑:“那就好。”

  ——

  车外,索马里的武装小队开始接管车辆。

  前车安坐车内的雇佣兵悉数被俘,雇佣兵头子更是被两个索马里人反锁双手压靠在车窗上,大声呵斥。

  眼看着他们往这辆车走来,事不宜迟。

  燕绥放在膝上的木仓,被她握起,她熟练地拉开保险,木仓口对准司机的太阳穴指上去,命令:“双手举过头顶。”

  等不及陆啸翻译,她用简单的英文又重复了一遍,指着他脑袋的木仓口重重往前一顶,迫他就范。

  几乎是司机哆嗦着举起双手时,车外的人也发现了车里的变故。分守两侧的索马里人,大声呵斥着,不断用木仓托砸向车门以示威慑。

  辛芽就挤在车门边上,木仓托砸窗的敲击声就像锤在耳边,她吓得缩成一团,险些没拿稳手机:“我们在途径难民营北上往公路的缺口被索马里当地的武装人员拦下了……”

  “对……我们需要保护……”

  车外的人显然发现砸窗砸门的方式对车内的人没有用处,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起,一声木仓响,子弹穿透轮胎射进钢圈里,双重的炸响声炸得人耳边嗡嗡鸣响。

  辛芽一阵耳鸣,听不清电话那端说了什么,控制不住地边哭边反复重复:“我们需要保护,需要支援……”

  燕绥拿木仓的手心出了一层虚汗,她抿着唇,边留意着车外的动向,边抽走辛芽手里的卫星电话。

  刚“喂”了一声,电话那端稳重醇厚的声音冷静地叮嘱:“注意安全,我立刻派人支援。”

  电话切断,只余忙音。

  燕绥烦躁地盯了眼手机,耳边是不断锤敲着车窗的声音,饶是厚重的防弹玻璃,此刻也被木仓托砸出细碎的棱花,在灯光下有如碾碎的白纸,正一点点,一点点更深的侵蚀着。

  ——

  玻璃不会碎。

  燕绥很清楚的知道,即使此刻防弹玻璃的表面有了裂缝,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打穿玻璃。

  躲在车里,虽不是最安全的,但就目前而言,无疑是不用和索马里人有所接触的最佳方法。

  可能坚持多久?她不清楚。

  海军派出的支援多久能到?她也没数。

  而外面这些穷凶极恶的索马里人却没有耐心让她等来援兵。

  她捏着木仓的手指用力到有些抽筋,她咬唇,不动声色地舒展了下手指。目光落在仪表台上的对讲机,微微一亮:“喂。”

  她微抬下巴,示意陆啸拿起对讲机:“告诉他们,不介意死个同伴的话,可以继续砸车。”

  ——

  完全密闭的狭小空间,车外是随时会持木仓射击的恐怖分子。

  陆啸面色发白,僵坐在座位上数秒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燕绥,嘴唇翳合了数次,想说些什么。

  耳边是犹如万鬼啼哭的催命声,不留余力的砸车声,还有只有他听得懂的异国语言正不堪入耳地大声恐吓。那些人,狰狞的,恐怖的,想要从任何一个地方伸出手来把他们拽下深渊。

  燕绥喉咙发紧,心跳快得失序,许久没见陆啸动作,拧眉斥道:“他们要钱,只要不给钱,我们就死不了。”

  陆啸拧头看向车窗外,犹如丧尸围车的索马里人,终于醒神,手忙脚乱拿过对讲机,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语气平稳地把燕绥的话重复了一遍。

  外面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听到一般。

  燕绥蹙眉,没等她说话,又一声木仓响,后座另一侧的轮胎被打爆,冲击波的余力让笨重的车身往下一沉,整辆车都随之晃了晃。

  被木仓口重重顶了一下的司机吓得连忙大叫:“蠢货,你没按住通话按钮啊!”

  陆啸:“……”

  ——

  十公里外。

  摩加迪沙驻索马里中国大使馆。

  披着夜色的直升飞机降落在楼顶,舱门被推开,风卷起的气流盘旋着,呼呼作响。

  后舱门跨下一个身穿墨色作战服,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

  他的眉宇间似凝着森寒夜色里的冰霜,浑身带着一股冷意。

  将近凌晨四点,高楼之下沉寂在黑暗中的摩加迪沙,风声涌动,似一张蓄力的网正在缓缓收起。

  耳侧,通话中的耳麦信号灯微闪。

  傅征屈肘,调节手腕上的设备,刚扣紧袖口,听另一端提到的目标人物,一顿,缓缓眯了眯眼:“女人?”

  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耳麦的终端静了静。

  又听他问:“她家属呢?”

第四章

  距离天亮仅两个小时,眼前的这片夜色却像是深陷谷底的绝境,墨色浓烈。而比这无边的黑暗更令人恐惧的,是孤立无援的境地。

  ——

  陆啸克制着双脚不受控制的打颤,握成拳的手指紧贴着双膝的裤缝,重新按下通话按钮。

  他知道,眼前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陡然听到对讲机里传出陌生口音的阿拉伯语,车外的骚动停止了一瞬。

  围车的索马里武装分子不约而同退后了一步,看向领头。

  这一刹那的寂静,其实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可对于从刚才起就处于被恐吓威胁恐惧里的燕绥而言,像是坐在话剧厅角落里听了一段格外漫长的开场白。

  索马里荒漠的干燥仿佛此时才被唤醒。

  燕绥口干舌燥,连额头沁出的汗顺着眼睑滴落,她也忘记要眨下眼睛。

  就在燕绥以为她的要挟起了效果时,出乎她意料的,车外的人哄笑起来。

  索马里人黝黑的面容在探照灯的灯光下似泛着油光,他们的眼睛幽绿,如一匹匹荒漠里饥饿的沙狼。

  燕绥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光是判断他们的表情也能猜到他们此刻在笑些什么,不是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就是讽刺她虚张声势。

  陆啸不安地回头看了眼燕绥。

  他能听清车外,他们大声讽笑嘲弄的言论。

  这些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肆无忌惮,从对讲机传出的对话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一个很好笑的玩笑,他们不以为意,也不觉得燕绥真的会开木仓。

  中国是很安全的国家,那里木仓支武器都受到管制,没有经受过训练的成年男人都未必知道怎么开保险,何况车里拿木仓指着司机的人是个女人。

  “他们并不在意他的死活。”陆啸没有翻译那些不堪入耳的原话,甚至有些夹杂着脏话的词汇,生僻到他也只能领会大概的意思。

  他躁动地用指腹蹭着紧紧捏在掌心里的对讲机,六神无主:“燕总……怎么办?”

  燕绥没接话。

  她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失误在哪个环节。

  本以为雇佣兵和武装分子是一伙的,她有人质在手,就算不能提条件,起码能拖延时间,在短时间内让他们束手无策。

  但显然,在索马里这种危险的地方,人命应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只可惜,有些错误,犯一次就足够致命。

  ——

  这一段小插曲没有起到燕绥预期想要的效果,更成了一剂催化剂,车外原本还有所顾虑的索马里人像是被打了鸡血,甚至有瘦小的索马里人踩着保险扛爬上了引擎盖,示威一般,咧嘴笑着。

  手上的步木仓被他甩手斜挎至腰侧,他解开裤子,摸索着掏出生殖器。像是配合好了,探照灯的灯光从他身后切至车内,刺眼的白光正好对着燕绥。

  突然的强光刺得燕绥下意识闭起眼睛,眼前青光阵阵,她怒从心起,偏头用手挡着光看向挡风玻璃。

  那瘦小的索马里人在示威,扶着生殖器往挡风玻璃前浇了一泡尿。

  燕绥掀了掀唇角,眼尾的锋利如光刃,整张脸透出一股冷意来。

  她持木仓的手微曲,反手用木仓托重重地砸向被安全带束缚在原座的司机额头,直听到他一声痛吟。燕绥起身,双手从后绕过驾驶座椅锁住司机的脖颈用力,直勒得司机的后颈后仰,呼吸粗重,她偏头,对陆啸说:“皮带解下来。”

  陆啸“啊”了声,因为索马里人的羞辱脸上怒容还未收起,下意识摸到勒着腰身的皮带,不知所措地看向燕绥。

  燕绥用下巴示意他:“把他双手反绑在身后。”

  话落,她又刻薄地加了一句:“会不会?”

  陆啸语塞了几秒,乖乖照做。

  ——

  预料之中的,司机开始剧烈反抗,但因燕绥勒住了他的脖颈,他一挣扎锁住他脖颈的力量就越收越紧,到最后,他耗尽最后一口气,只能仰头面向车顶大口喘气,再没有半分力气。

  等腾出手来,燕绥放下木仓,先揉了揉手腕。

  她一沉默,车内便安静得只有司机粗重的呼吸声。

  车外的哄笑辱骂从未停歇过,不过听不懂,燕绥也不在意。她卸下弹夹,认真得清点了子弹的数量。

  辛芽躲在角落里,此时才敢小声地问:“燕总,你练过木仓吗?”

  燕绥侧目睨了她一眼,勾唇笑了笑,没回答。

  沁着汗的指腹一颗颗摩挲过子弹,燕绥垂着眼,飞快思索着。

  她在雇佣兵这里的信息资料几乎没有隐瞒,等同于外面这伙索马里人也清楚她是来自中方的企业家。深夜急忙赶路,无论是谁看来,她都是一头肥得流油可以好好痛宰的绵羊。

  这里没有法律,也没有正义,更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她把弹夹上回木仓管,指尖有汗水混着子弹交融的铁锈味,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指腹。还在思量间,车门的把手从外被人扳动。

  车外的人明显已经失了耐心,在强硬地扳动门把发现车门仍旧锁着后,举木仓对着后窗已经有一丝缝隙的薄弱处又开了一木仓。

  和木仓声同时响起来的,是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那一丝裂缝裹夹着子弹瞬间碎裂成花白的蛛网,整片玻璃从中点密集的缝隙往外,密密麻麻。

  辛芽离得最近,眼睁睁看着车窗被子弹打裂,情绪彻底崩溃。

  她刚还压抑在喉咙间的细碎哭声终于忍不住,恐惧到极致连哭声都破了音。

  燕绥下意识按低她的脑袋把她拖下后座:“待着别动。”

  她重新握起木仓,刚擦干的手心又一次因为紧张,湿漉漉地出了一层冷汗。

  许是察觉到车内临近崩溃的情绪,车外的笑声更加嚣张,那笑声伴着朝天射击的木仓声,像是提前庆祝。

  燕绥忍不住闭了闭眼。

  安全的地方待惯了,别说像现在这样被一支武装势力团团围困在车里明目张胆的抢劫,就连在商场被偷钱包也没遇到过。

  她从刚开始表现出来的所有反应,早已经超出了她所能应付的能力范围。

  她咬唇,开始思考要不要现在下车投降,乖乖支付一笔“过路费”,破财消灾。

  只是她无法肯定交钱是不是最安全的决定,如果下车后,他们的贪婪不止于要钱呢?

  可根本没有时间让燕绥选择……

  他们意图从最脆弱的后窗攻破,第二木仓,已经不堪一击的玻璃被子弹射得整片玻璃内凹,再没有一片完好的地方,整块玻璃摇摇欲坠。

  ——

  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了。

  车里加上她三个人,别说有武力值了,连自保能力可能都是呈负数增长。

  而车外,数十个人,她们根本不可能有反抗的余地。

  “砰”一声闷响,木仓托捶着碎裂的玻璃发出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