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海洋丝毫没觉得自己找的话题有什么不对,追问道:“你们公司老总这么不靠谱?索马里那种地方女孩能去吗!又是被劫道勒索过路费又是被海盗挟持做人质……我要是你,我等会喝口酒就去老总办公室拍桌子。这龟孙子,使唤着你给他赚钱,遇事跟缩头乌龟一样……”

  傅征一直没说话,听老班长聊退伍前最后一次联合军演,也分心听着她说话。

  直到这会,看着她笑容渐渐僵硬在唇角,欲言又止的憋屈模样,没忍住,低了头,无声地笑起来。

  李海洋为她打抱不平,和她同仇敌忾,又骂她骂得咬牙切齿,情深意切……燕绥实在不好开口说她就是那个龟孙子……

  她揉了揉眉心,“李海洋。”

  “诶。”小伙子应得干脆,一张脸因为喝醉酒红彤彤的,还带着傻笑看着她。

  燕绥沉默了几秒。

  算了算了……不计较了。

  她举杯和他的酒杯碰了碰:“你人真好。”

  李海洋笑了两声还没来得及谦虚,又听她慢悠悠补充了句:“就是有点缺心眼。”

  李海洋摸了摸剃着寸头的脑袋,笑得露出一侧酒窝:“傅队也这么说我。”

  李海洋虽然缺心眼,但性格是真的好,体贴周到。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捧哏的时候他最会捧场。

  燕绥坐着听了会,听明白这桌酒席的意义,侧目看了眼傅征。

  他话不多,通常都只是听着,被点名的时候才会接话。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偏头看来,无声地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他的唇角舒展,和往常总是抿着的冷漠不同,带了几分放松还透出一丝纵容。

  燕绥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差,压低声音道:“我出去下。”

  她起身,搭着他座椅的椅背站起来,往外走,一直走到餐馆外简陋的停车场,她眯眼看着停在车位上的大G,差点想一脚踹上去。

  ——

  她是商人,在商言商,一分的利益都要咬紧牙根,反复计算。经她手的资金数额,小到百万,大到数亿,有目的有野心唯独缺的是人情味。

  她的饭局,谈情谊要钱,谈利益没人情,和傅征他们不一样。

  他们坐在这,是始终只有一个信仰,他们的情谊山不可破海不可过,密度纯粹。对于燕绥而言,这样的感情可望不可及。

  她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傅征。

  不是爱,只是喜欢。

  她喜欢傅征身上的安全感,那种和他在一起就无所畏惧的安全感。她也喜欢他铁血铮铮的性格,话不多,该做什么的时候做什么,比她要清醒。

  她不是傻子,再迟钝也看出来傅征反常地留她再坐坐是什么意思,他想让她看看他的世界,他的生活。就像半年前,在燕安号上,他一眼看破她的意图,一句话堵死了她的进攻。

  这一次也一样,他在告诉她,两人的不匹配。用这种隐晦的,让她自己领悟的方式,留了足够的体面,让她知难而退。

  和上次不同,这次留给她的,是退路。

  傅征这个人了解得多了,才发现他的深不可测。

  他什么都藏着,留了后手。

  你还没看清他的时候,他已经把你剖得一干二净,清清楚楚。

  燕绥一直觉得自己够人精了,可这会才觉得……自己的段数跟傅征就没在一个水平线上。

  她还以为傅征性子闷……搞半天,人家那是没看上她,不爱搭理。

  想通这点,燕绥那口郁气顿散。

  怎么着?她有钱还不配追他是吧?非得穷得只有梦想和尊严不成?

  他是打着让她知难而退的主意,可她偏不,她就喜欢迎难而上,越难越想上!

  ——

  燕绥折回去,没进包厢。

  她把自己那桌饭钱结了,给小妹留了句话,又交代了几件事,借口公司有事便先走了。

  小妹目送着燕绥出了门,看她径直走向停在店门口的大G时,眼都瞪直了。

  她踩着架脚,站得高一些,眼睁睁看着燕绥上了车,油门一踩,那辆豪车就在她眼前掉头离开,很快,连车影也看不到了。

  小妹目瞪口呆,她回想起昨晚阿爸在前台,傅队长为这辆车来押停车费时,她阿爸还满眼惊艳地问他是不是换车了……

  傅队长那时候回答:“朋友的车,明天就来取。”

  所以……燕绥说的什么半年没见念念不忘都是骗人的?

  啊啊啊啊,生气!好生气!

  ——

  燕绥上路没多久,燕沉就来了电话。手机连着车载蓝牙,她顺手按了确定,下一秒,车厢里就响起了燕沉的声音:“小绥?”

  “是我。”燕绥翻下头顶的挡光板遮阳:“现场情况怎么样?”

  “不少人瞄准了利比亚的海外建设项目,竞标角逐激烈,比我们预期的竞标价可能还要上浮百分之五。”燕沉喝了口水,再开口时,声音仿佛被水浸润,透着丝温和:“之前我们商量好的限度在百分之三,你怎么想?”

  燕绥对这个反复计算后的数据没有任何疑问,她顺着路牌指引上了高架,车速从四十提至八十,她稳稳地把车速控制在测速区间内,快速分析着:“利比亚正处于过渡期,政局动荡,军警体系不完善司法体制又欠缺,危险程度没比索马里低上多少①。”

  单这项国情,她就觉得不值得她冒险。

  可有利的恰恰也是这点,利比亚石油资源丰富,曾经富甲一方,如今经济也在渐渐复苏,虽然缓慢,但这成长期就是最好的投资时间。

  思考的这会功夫,她从高架第一个出口驶出,顺着车流停在路口,冷静道:“就百分之三,你想办法给我拍下来。超过这个百分比,就不要冒险。”

  燕沉顿了顿,应道:“那我尽量。”

  燕绥正要挂电话,忽听他又问:“等我回来,一起吃饭吧?”

  燕绥微微挑眉,没流露出半分异样地笑了笑:“我让辛芽先准备庆功宴。”

  那端一静,头一次有些强势道:“只有你和我。”

  燕绥看着路口信号灯由红转绿,轻抬刹车,没什么情绪地回答:“等你回来再说吧。”

  燕沉没再勉强她,挂断了电话。

  ——

  聚餐从中午连续吃到夜幕降临,终于解散。

  傅征去前台结账。

  李海洋扶着喝高了的老班长在大堂的椅子上坐下,一手挎在收银台,含糊不清地问:“小妹,你看见下午那位……嗝,什么时候走的吗?”

  反正他一晃神,旁边的位置就空了。

  小妹正用电脑调消费单,头也没抬道:“下午坐了一会就走了。”话落,她把消费单打印出来递给傅征,压低声音悄声问:“首长,你没跟他们说啊?”

  燕绥离开一会了没回来,傅征就出来寻过她。

  停在店门口的大G不在时,他就知道燕绥是先走了,跟小妹确认后,正要回包厢,听身后有人问:“首长,她刚才跟我说的那些是不是都编故事骗我呢?”气鼓鼓的,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没骗你。”傅征拉开冷藏柜的柜门,从里面拿了瓶冰镇的啤酒,示意她记账上:“她那单,也算我的。”

  小妹一听燕绥不是骗她的,又高兴了,抿着唇笑得露出个小梨涡,摆摆手道:“燕姐她自己买过单了,跟我说公司有急事,提前先走了,让我转告你一声。”顿了顿,小妹往停车场瞥了眼,压了声音又问:“燕姐,挺有钱的吧?我听阿爸说,那辆大G要三百万呐。”

  傅征瞥了她一眼,她自觉问得逾距,吐了吐舌头,缩回收银台后。

  傅征直接无视了小妹的问题,付过钱就要离开。

  小妹“诶”了声,连忙叫住他:“首长。”

  傅征偏头回望。

  小妹指了指坐在角落里正在打手游的瘦削男人,道:“燕姐下午走之前给你叫了代驾,等到现在了……”

  隐约感觉到有目光看过来,代驾抬起头,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收了手机快步走过来,扬着手掌和眼前醉得七倒八歪的男人们打招呼:“嗨。”

  傅征拧眉。

  代驾直觉眼前盯着他的男人正压着怒气,颤巍巍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就一代驾,有活就接单,你瞪我没用的。你们小两口吵架,有气也别朝我撒啊……”

  

  文中注释1:选用了叙利亚的百度百科。

第二十六章

  小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的,小声劝和:“首长,他在这等了也蛮久的,你现在打电话叫代驾还费时……”

  话还没说完,“哐当”一声,李海洋拄着收银台的手一滑,连带着扫落桌上那盆文竹,一屁股摔倒在地。

  小妹吓了一跳,忙绕出收银台去捡那盆养了三年的文竹。

  前几天刚换了花盆底,陶瓷的,这会磕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连着盆里栽的土都摔散了。

  李海洋这么一摔,也清醒了,侧身捂着尾椎骨也不敢喊疼,用掌棱拨回土,正要去捡碎片,小妹叠声喊道:“行行行,你别动,给它留个全尸。”

  李海洋手上动作一僵,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小妹,生怕惹哭她,急忙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小妹心疼得不行,又不好和喝醉的人计较,嘴上说着“没事”,眼眶却整个都红了。

  就这会功夫,傅征把车钥匙抛给还等着他给话的代驾,吩咐他去后面的巷子里把车开来。他俯身,托着李海洋的胳膊架起他,瞥了眼他按在尾椎的手:“摔着了?”

  “就有点疼。”李海洋觉得自己摔一下就跟瓷做的一样,有些臊得慌:“以前在部队的时候从横杠上摔下来都没点屁事……”

  不知道谁顺口接了句:“那他妈的是以前。”

  ——

  代驾从巷子后面把车开过来,停在店门口,见人还都围着收银台,摁了下喇叭。

  七八个人,一次性送不走,分两批。

  第二批是从外地赶来的退伍老兵,今晚在南辰市住一晚,明早再离开。

  代驾帮着把人抬上车,气喘吁吁地坐回驾驶座,忍不住腹诽:这些当兵的,是真结实……

  他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边打方向边问:“长官,燕总把酒店安排好了,就隔着一条街,双人房三人房或者套房都在同一层。你看你是喜欢高层落地窗的江景房,还是喜欢环境清幽点的山景房?”

  车轮碾过路肩,汇入车道。

  没听到回答,代驾觑了眼傅征,车厢里头太暗,他什么也没看清,顿了顿,他只能继续道:“山景房的话离机场比较近,就是现在过去稍微远一点,要经过一个龙门山隧道。”

  仍旧没听到回答……

  代驾有些纳闷,犹豫了下,问:“都没喜欢的?”

  傅征终于抬眼,语气冷淡:“她难道没教你,我都不喜欢的时候要怎么说吗?”

  代驾总觉得自己是在受夹板气,但看在钱的份上很是耐心的解释:“燕总说她也是军属,特别敬佩军人,安排酒店是看在这些老兵的面子上,希望在南辰这晚能够住得舒服些。”

  代驾先入为主以为是情侣吵架,这会终于找到了自我定位,努力游说:“她下午一个电话让我来这里,说都喝了酒没法开车。让我就安心等着,她按包日费用结账。再说酒店吧……近的这家叫盛远,她们公司一接待外宾,合作方都在那,和酒店签了长约的,真不住白不住。”

  傅征点了根烟,问:“你给当她代驾多久了?”

  “三年了。”代驾替他开了半扇车窗散烟味,说:“不过次数不多,她平常习惯自己开车,公司也有安排司机,出差接送都不是我的活。”

  傅征侧目看他。

  代驾以为他不信,扯了嗓子拔高音量:“真的。我觉得你对她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她今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让我好好跟你聊聊,她平时都是个什么人。”

  也是因为她这句话,代驾才以为燕绥是和傅征拌嘴了,闹得不愉快。

  虽然也纳闷,燕绥这种隔三差五就出差的大忙人是怎么无声无息谈上恋爱的……但他赚了她这么多年钱,这会整颗胸腔里燃烧着正义感,恨不得直接把他脑子里的思想全部给傅征灌输进去。

  “燕总也是会投胎,燕氏在南辰站稳脚跟的时候她从她爹手里接过来,一接三四年。你看这公司发展得这么好就知道,人有真本事,不是花瓶,也不是出去会跟别人乱搞的那种人。人家谈生意做企划案做得头皮秃了你是没看见……头皮秃了是种修辞手法知道吗?不是真的秃了!”

  傅征在烟雾里缓缓眯起眼,想着昨晚让他大开眼界的郎其琛,和今晚逮句话就能说上一段路的代驾,忍不住想:她身边怎么尽是些不正常的人?

  代驾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傅征没听进去。

  他只知道,燕绥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向他宣告存在感。

  她看懂了他的意思,却不退缩,也不急躁。那姑且当她是认真的吧,毕竟……她的这个下马威,就差她亲自跟他说:“长官,祝你好运了。”

  ——

  接下来的几天,燕绥专心工作,没动歪脑筋,也没去傅征跟前刷存在感。

  利比亚海外建设项目中标,她这几天带着整个工作组跟进,直到昨天才刚刚结束第一个阶段的工作内容。

  临近中午,燕绥合上笔帽,按下内线叫辛芽进来。

  “我中午去部队一趟。”她把上午处理好的文件顺手递给她:“下午可能会晚点回来。”

  辛芽“哦”了声,把文件抱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她:“燕副总中午的飞机。”

  燕绥仿佛把前两天答应的去接机忘记得一干二净,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辛芽立刻会意:“那我去接,燕副总问起,我就说你临时有事。”

  够上道。

  燕绥满意地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先出去了。

  辛芽离开后,她又在办公室坐了会,这才抓起车钥匙,直接从专属电梯离开。

  ——

  为了出入方便,燕绥没开车,叫司机开着挂了通行证的军牌车,通过门检进入部队。

  部队内行车限速三十,沿着笔直的水泥路经过转盘分流,郎其琛正好掐着时间过来,刚跑完步,汗流浃背,跟着龟行的车走了几步,一路到食堂,停下来时替燕绥拉开车门,笑得跟久别重逢一样灿烂:“姑。”

  周六,不少士兵放假,或有外出。以至临近饭点,眼前这家私人承包的餐厅虽还算热闹,却还不至于人员满座。

  郎其琛前脚进餐厅点菜,燕绥后脚跟着进去。

  虽然穿着简单的外套长裤和板鞋,但在满厅的水军服或作训服的包围下,燕绥仍旧引人注目。

  郎其琛点完菜,寻了座位先替燕绥拉开椅子,等着她坐下。

  他人缘好,加上又有朗誉林和郎啸这位舅公的后台加持,整个部队就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见他带了燕绥来,知道他没有女朋友,好奇得比较含蓄:“郎其琛,你自己主动介绍下啊。”

  “我姑,有喜欢的人了啊,别瞎打主意。”

  和郎其琛一样只穿着水军服的士兵被他一句话堵得干笑了两声,正要走,被郎其琛拽住,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问:“看见傅队长了没?”

  还真问对人了,他指了指厨房方向:“后门,刚出去。”

  人一走,郎其琛就冲燕绥挤眉弄眼:“怎么着,我说的吧,今天来保准让你见到傅队长。”

  刚好上了菜,燕绥拿了筷子夹了肉片吃,不怎么走心地夸他:“那你真是棒棒哒。”

  郎其琛刚跑完五公里,饿得前胸贴后背,没空和她计较,一筷子夹走三片肉,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地说道:“每逢周六,他中午都会来这。”

  燕绥筷子一顿,终于被勾起好奇心,问:“有故事?”

  郎其琛又不是傅征,哪知道他为什么每周六定点来,但在燕绥面前却不能说不知道,他想了想,答:“可能每周六,这里才有寒山鱼吧。”

  燕绥翻了个白眼,筷子一搁:“坐不住了。”

  郎其琛乐得她赶紧去找傅征,他好独享他的寒山鱼。目送着燕绥往后门走去,他埋头,继续“扫盘行动”。

  ——

  燕绥顺着走廊走到底,是一间独立的包厢。

  包厢空着,中心位置摆了张圆桌,围着圆桌空着间距摆了椅子,墙角还放了个置物架,再没有别的东西。

  放在圆桌上的纸巾被风吹得直飘,燕绥顺着看去,才注意到玻璃窗半开,风正从窗户里涌进来,贴着地面打转。

  燕绥放轻了脚步走进去,视线放的远,并没有留意到倚着墙根的男人。

  有烟味隐约沁入鼻尖,燕绥蹙眉,正在分辨方向,傅征先一步察觉,转头回望。那眼神,仿佛丝毫没有意外,来的人会是她。

  燕绥的“惊吓”落空,难掩失望。她撑着半开的窗台坐上去,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叫了他一声:“傅征。”

  这还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傅征。

  傅征咬着烟,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