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接……

  燕绥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喂?”

  “燕姐。”代驾爬个楼爬得气喘吁吁,站在三楼楼梯口,喘着大气问:“我到门口了,你出来吧。”

  燕绥挠了挠眉心,小声道:“我打到车,先走了。”

  代驾:“……”MMP!

  他咳了声,带着笑转身往楼下走:“我昨晚通宵达旦的工作到清晨,睡下三个小时被你叫醒……你给我营造了一个好莱坞大片故事背景,结果我不打电话你还把我忘了?”

  燕绥听到代驾那怀疑人生的语气,默了默。

  代驾还在抱怨:“虽然我是包年的,但费用这么便宜,你怎么忍心……”

  ……

  终于等到他说累了挂断电话,燕绥还没松口气,余光瞥见傅征握着档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头皮一麻,只听他语气危险又低沉,问:“你遇到危险,第一个想到不是我?”

第五十五章

  跟踪这事,从燕绥发现到她决定以身为饵,全程没超过五分钟。

  事出突然,她的危机处理意识习惯性替她规避以现实角度而言无法求助的名单,另外选择最佳辅助人员。

  而傅征,属于前者。

  相比代驾能够随传随到的机动性,傅征身处部队,在没有休假的前提下,并不能由她支配。

  燕绥从未回避过她和傅征在身份,职业,责任上的不匹配。只是谈恋爱,没必要跟完成工作一样,事事做总结,画图表,打报告。

  这个明显怎么答都会暴露彼此生活矛盾的问题自然也不需要正经回答,男人吃醋跟女人一样,是要哄的。

  她理直气壮地回答:“你不就喜欢我的独立自强嘛?怎么着,变口味了?”

  身后有车鸣笛催促。

  傅征侧目,透过后视镜往后瞥了眼,轻抬刹车,又轻压油门,道:“我休假了,十天假期。”

  话落,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休完回部队报道那天,正好是半个月。”言下之意在提醒燕绥,打恋爱报告赌约的最后期限就是那天。

  急的又不是燕绥,她现在还有什么好沉不住气的?

  车从老城驶进新区,耳边气流声渐渐嘈杂。

  夏季未至,吹来的风却已带了几分灼人的暑意。

  燕绥倚着车窗的小臂隔着外套也被阳光晒得发烫,她收起手,关上车窗,忽然想起还没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船厂?郎其琛告诉你的?”

  除了这个小兔崽子,燕绥也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出卖她出卖得如此理所当然。

  “嗯,”傅征应了声,看着前方路况的眼神渐渐深邃:“是他说的。”

  老船长家离造船厂不远,绕过一个白滩公园,前行一公里就是燕氏的造船厂。

  燕绥来时,岗亭的门卫已经换成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好在,并不妨碍燕绥刷脸,她揿下车窗,对着小跑出来查问的门卫微微颔首。

  那门卫一眼认出她,什么也没问,径直替她开了门。

  傅征开车进去后自然减了速。

  燕绥指路,绕过厂房和一片空地,指着角落尽头那艘巨轮:“还记得它吗?”

  她手指的方向,燕安号静静停泊在港口尽头。

  “记得。”哪会不记得?

  半年前为解救燕安号上被海盗劫持的二十名船员,何止熟悉燕安号的外形,船体结构几乎都烂熟于心。

  如龙首的艏尖舱,防撞舱壁前的锚链舱,如同心脏位置的船舶机舱,毫厘分寸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车过桥,停在水泥路的尽头。

  燕绥下车,沿船梯登上燕安号的甲板舱。

  顶层有平台,给船员或船长做瞭望用,她正寻思着怎么上去,傅征已经攀住顶层围栏,轻松一跃就攀顶。他半蹲,朝她伸出手:“踩台阶。”

  燕绥顺着他指的地方落脚,手腕借力,没怎么使劲就被他拉着登上了燕安号上最高的瞭望台。

  近海,尤其是环着内陆的海水,因水道船只来往密切,交通繁忙,整片水域已不再像燕绥小时候那样清澈。仅剩微蓝的水意延绵着,一路到海平线交汇处才凝成一道深蓝的水线。

  燕绥眯眼看着海平线良久,直到有船从辛家港离港发出了鸣笛声,她才似回过神来一般,说:“我怕水。”

  没头没尾的一句,傅征却听懂了。

  她是在回答半小时前他随口问的“真没你怕的”。

  燕绥并不是无所畏惧的,她也有恐惧的东西:“接下来的话,我这辈子可能也就只说这一遍。”

  她想了想,从苏小曦说起:“我瞧不上苏小曦不止是因为她的小聪明用错地方,人世故还不知遮掩。我就是看不起她。”

  她语气轻飘飘的,被风一揉就散。

  “她觉得我天生条件优渥根本无法理解她这种人生一开始就生活在噩梦里的人,其实不是。”

  “我生父嗜赌如命,是彻头彻尾的赌徒。”

  燕绥以前不叫燕绥,这个名字是郎晴把她带进燕家后,郎誉林给取的。

  她出生后就没有了对母亲的记忆,唯一一次开口问生父母亲在哪,也只听到一声嘲讽的冷哼。

  有人说她是病死的,也有人告诉燕绥,她母亲生下她就跑了。

  她最初的记忆停留在老木屋昏黄的厨房里,她自己蒸了块邻居给她的番薯,出锅时,顾不得烫,连皮都没撕,就着没洗干净的泥巴狼吞虎咽。

  吃得半饱后,另外小半块番薯她就舍不得吃了,盯着看了许久,直到手里的热气耗尽,她撕了一层外皮喂进嘴里,就强忍着把番薯放回了锅里。

  屋子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生父嗜赌,常常夜不归宿,好像也不记得还有她这个女儿。她一天就只吃一餐,一旦钱用完了,他还没回来,她就只能饿着。

  而饥饿,就是燕绥那时候最大的难题。

  邻里起初看不下去也接济,但生父好面子,脾气又暴躁,对村子里的邻里都没什么好脸色,也不来往。谁接济燕绥他知道后,甚至会上门去打砸,时间一久,就是再有邻里心疼燕绥,也不敢接济了。

  不止如此,燕绥生父在外面的赌债欠得多了,时常有人上门敲砸。燕绥年纪小,虽没有人会对她动手,但威逼利诱却没少。

  那年代保护法还不为人熟知,村里干部找他谈过话,他嘴上应着,回来大发一顿脾气,日子照旧。

  这种日子终于到头,是在燕绥到了上学的年龄,村干部寻来给燕绥的生父上了堂思想课。燕绥搬着板凳坐在门口,偶尔回头看到他心不在焉,似有想法的眼神时,都有种不寒而栗的危机感。

  隔天,燕绥被他带着上街,去买了身新衣服。

  她不敢穿,她直觉这是某种预兆。揪着自己磨破了的牛仔裙站在店门口,死活不愿意进去。

  他却笑了,难得没发脾气,掏出皱巴巴的一叠零钱,数着付了钱,抱她回家。

  回家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小时,从傍晚走到天黑。

  他一声不吭把她送到家,温声问:“你想上学吗?”

  燕绥摇头。

  她知道家里没钱。

  他从未有过和善温和的一面,几句话后已经渐渐没了耐心,只把衣服递给她:“去换上,爸爸带你去走个亲戚。”

  那个“亲戚”,是人贩子。

  燕绥被他牵到她面前接受眼神打量时,恐惧感如汪洋吞噬她,她害怕地仰头看他,低声叫他:“爸爸,我们回家吧?”

  他没理她,讪笑着问那个女人:“怎么样?”

  那个女人轻蔑地笑了笑,颇为看不起他:“连自己女儿也卖,你等着天打雷劈吧。”

  燕绥不知道她的生父最后是不是遭了天打雷劈,她只知道那一刻,犹如晴天霹雳,把她本就身处的地狱照得惨白灰淡。

  “再有记忆是在一艘船上。”

  船舱闷热,发动机的声音如雷声轰隆,整个舱室昏暗得只有一盏壁灯。

  “海军在近海巡逻,这艘黑船上的人贩子自己心虚,军舰靠近时把船舱里所有被拐卖的孩子赶下水,只扔了一捆麻绳,威胁说,不抓牢绳子就要被淹死。发出声音,就会被打死。”

  燕绥说起这段回忆,语气平静,她伸手,问:“有烟吗?”

  傅征从烟盒里抽出根烟递给她,看她手掌微拢挡风,摸出打火机给她点了烟屁股。

  烟草味有些淡,燕绥含了口烟,缓缓吐掉后,道:“十几个孩子,我不止松了手,我还喊了救命。”

  她摸到麻绳的尾端,飘到离黑船最远的地方,松了手。

  不会游泳,呛水后她本能的扑腾呼喊,水面的动静太小,又是黑夜,整片海域如晕开的墨色,除了战舰的照明灯连月光都没有。

  她的做法冒险又愚蠢,偏偏奏了效。

  “我被救起来,带到了军舰船舱上。”这烟的烟味燕绥有些不习惯,她把烟屁股抵在栏杆上碾熄,眼眶微微发红,微抬了双眸看着傅征:“救我是舅舅。”

  郎啸跳下水把她从水里捞起来,交给了当时随队的军医郎晴,燕绥被救起后就一直由她照顾。几天后,当所有被拐卖的孩子都找回了家人,唯独燕绥没有。

  她装了几天哑巴,郎晴就耐心地等了她几天。

  她已经不记得郎晴是怎么联系上她生父的,她模糊的记忆中对那个冷漠的男人仅剩的记忆就是他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

  后来,郎晴收养了她。

  她是燕绥见过最有大智慧的女人,在收养燕绥之初,她便把燕绥当做一个小大人,面对面坐着和她谈了一次话:“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得告诉我,愿不愿意做我女儿?”

  “我患有遗传病史,不宜生育,所以我和我先生结婚多年至今没有孩子。如果你愿意做我女儿的话,我就带你回家。”

  “所以我叫燕绥。”

  “外公希望我这一生都能安然无忧。”

  燕绥把掐断的烟头揉在手心,她攀着栏杆坐上去,身后整片海湾都成了她的背景。她笑眯眯地看着傅征,问:“吓着了没有?”

  “没有。”

  他低头,目光顺着她的鼻梁落在她的唇上。她的唇色偏淡,唇形饱满,菱角弧度都像是画师一笔勾勒的,线条精致。

  可刚才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对他而言,的确有些无法想象。

  脑海中有关燕绥的一些无法拼凑起来的拼图此刻终于完整,他抬手,把她鬓间被风吹地贴在她嘴缝中的那缕发丝勾至耳后。

  燕绥呼吸一窒,仿佛整颗心都被勒紧了。

  傅征的指尖微曲,从她耳后折回来,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以后,你的一生我来守。”

第五十六章

  风把桅杆和绳索吹得猎猎作响。

  燕绥和他对视了一会,靠近:“现在不说我们不合适了?”

  傅征选择性失忆:“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合适?”

  燕绥嗤笑了声,用食指戳了戳他心口,抬眸:“我告诉你这些,不是示弱,也不是博取同情。那些的确是我的过去,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傅征。”她一顿,一下下戳他心口的手指改为拎住他的衣领:“以前是我选择不了。但以后,路怎么走,走去哪,做什么,我自己能做主,也很清醒。”

  就是太清醒,很多时候甚至会给人一种刻薄的假相。

  “我知道。”傅征垂眸看了眼她揪住自己领口的手,想起那晚在董记分开后,他送迟宴回大院。

  回家时父亲还没睡,眼神扫过他略显凌乱的领口本欲训斥他仪容不整,不知想起什么,吊着眼尾觑他,笑着问:“交女朋友了?”

  他神情自若地答:“小野猫抓的。”

  现在他发现,这只野猫是真的喜欢揪他衣领。

  傅征还打算说些什么,唇翳合着,还没碰出字来,燕绥的手机铃声响起。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没接,甚至没拿出手机看来电显示。

  她不想打断他说话,今天特殊,她可以谁都不用理。

  燕绥有多坚持,打电话的人就有多耐心,铃声循环了数遍依旧无人接听后,很快重拨。

  傅征:“先接电话。”

  ——

  电话是司机打来的,燕绥接起时,他似松了口气,急忙道:“燕总,您父亲说这几天就在墓园住下了,您看?”

  燕绥思索片刻,道:“墓园有他住的地方?”

  “有是有,守墓老翁住的二层小楼,可以单辟一间住一段时间,就是环境有些简陋。”

  “那你问问有没有什么缺的,如果没你的事了你就先下班吧。”

  “诶,行。”司机的电话还没挂断,又进来燕沉的,燕绥下意识看了眼傅征,接起:“喂?”

  “是我。”燕沉轻咳了一声,问:“第一个电话你没接,再打就是通话中,是你那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燕绥从李捷之事推算出燕沉有嫌疑后,难免对他存了猜忌之心,语气虽不显,但放往常很是寻常的询问在今天莫名觉得讨嫌。

  她不作解释,只问:“出什么事了?”

  燕沉知道她在船厂,也知道今天是郎晴的祭日,若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不会在今天给她打电话。

  “是虹越那边出了点问题。”

  虹越有心想分利比亚海外建设项目的蛋糕,这段时间一直非常积极地在争取,相比一些还未合作过的新公司,燕绥也属意和虹越的合作,打算过几天和燕沉开个会正式确定下和虹越的战略合作。

  这个档口,出什么事了?

  “虹越的资金链可能断了,有些项目已经停止运作,股价也蹊跷地连跌几天……”

  虹越这几年野心不小,除了家电市场,在手机,汽车行业都分了一杯羹,近期最大的动静应该是资本收购,拿下了一家影业,试图在资本构成最复杂的行业试水。

  业内私下里在惊讶虹越迅速壮大的同时,也打趣过:“虹越老总一把年纪娶了年龄这个小的娇妻,重燃斗志了啊。”

  “也可能是虹越老板娘的枕边风吹得好,你看人家的营销。”

  燕绥对虹越收购影业的决策并不意外,这几年资金忽然流入,影视投资无疑是压宝赚宝的好买卖。虹越几年前就组建了专业的工作团队,在影视方向有庄晓梦把持,进军影视投资是迟早的事。

  唯一没想到的是,虹越会亏钱。

  这事可大可小,万一虹越真的资金链断了,周转不周,股盘崩盘就是迟早的事,那虹越即将面临的就是公司破产。

  燕绥想明白这个关键点,脸色终于变了:“我现在回公司。”

  挂断电话,燕绥还没来得及措辞解释一番,傅征提着她的腰把她从栏杆上抱下来:“我送你过去。”

  ——

  燕绥在去公司的路上,急忙召回辛芽。

  又想起还停在老城的小何的车,免不了又给代驾打电话。

  代驾这次连脾气都没了,只怏怏说了句:“姐我是不是哪得罪你了?你这么玩我……”顿了顿,他腔调一变,差点哭出来:“我刚到家!”

  燕绥忍着笑,语气故意淡道:“那赶紧喝口水,可以出门了。”

  代驾:“……”

  到公司门口,燕绥匆匆忙忙解了安全带,刚推开车门,手腕被傅征握住,燕绥回望,只听他说:“我这几天都在南辰,休假。有任何事,随传随到。”

  燕绥一路上沸腾跳跃的心绪此刻全在他的眼神里静下来,她抿出抹笑意,笑问:“晚上过来和我一起吃饭?”

  她有预感,虹越的事会忙得她人仰马翻,起码明天太阳升起前,这事都完不了。

  傅征应了声“好”,这才松手,看她下了车,走出几步又转身看回来,给他飞了一吻。

  隔着车窗,不好再把她叫回来,傅征拿起随手放在储物格里的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

  ——“打发我?”

  傅征前脚走,辛芽后脚到,她眼睁睁看着傅征的车绝尘而去,内心悲怆。自打傅征和她的“年终奖”挂钩,她每次看见傅征都跟看见人民币一样。

  他和燕绥在一起,辛芽就会有年终奖还好好在她兜里的安全感。傅征一走,她就跟看见钱跑了一样……悲痛不已。

  讲真,这两人一天没确定恋爱关系,她就多折一天寿!

  辛芽步履匆匆地迈进公司,刚按下电梯上行键,就被前台叫住:“辛芽,有份快递过来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