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呷了叩,笑得促狭:“有必要这么显摆?”

  傅征瞥了他一眼,没应声。摸出烟盒,指尖一转,隔着桌子抛给他。

  傅衍接过,从烟盒里抽了两根烟。自己拿了打火机点火,火舌刚舔上烟屁股,他把烟夹在木桌碎裂的夹缝里,再抬起头时,换了副表情,也换了副语气。

  “我一会的飞机要回S市,两根烟的时间,我们把事谈妥。”

  ——

  傅衍是生意人,燕绥也是。

  饭桌上的交际没人比他们更懂。

  碍着傅征的面子,他大可以官方客套地满口应承说:“既然傅征开口,遇到麻烦你尽管来找我。”

  傅衍没有。

  他先告诉燕绥,我一会要赶飞机。再点烟,说我们把事谈妥。

  ……就跟向生日蛋糕许愿时要吹灭蜡烛一样。

  燕绥忽的轻松起来,她笑了笑,目光落在已经烧掉半寸烟屁股的烟灰上,直截了当道:“我保证,燕氏是做正当生意的,账目上没有一笔账是来源不清的黑账。”

  她一顿,思考了几秒,才继续道:“燕沉,你见过的。”

  傅衍晃着杯,闻言点头:“见过。”

  “内斗。”她言简意赅:“详细得就不说了,如果需要帮忙,应该就是借钱。”

  傅衍抬眼,看向坐在她身旁的傅征:“跟你女人算利息,有没有意见?”

  傅征语气淡淡的:“有。”

  “她如果需要借钱,就不是几百万的事。”傅衍气乐了:“动辄千万上亿的资金链,就是我也不能随随便便拿出那么多流动资金,收个利息你还有意见?”

  傅征懒洋洋瞥他:“别人轻易能做到,找你干什么?”

  傅衍:“……”好,算你有道理!

  他掐灭那根燃到烟嘴的烟,重新点上一根,示意燕绥继续。

  燕绥想了想,莞尔:“应该不会出现比需要借钱更糟糕的情况。”

  傅征负责翻译:“她的意思是,她都能解决。是我未雨绸缪,担心她不能应付。”

  傅衍笑了,他认真地盯傅征盯了一会,忽然说:“你真应该照照镜子。”

  他打了哑谜,燕绥听不懂,正要转头看傅征,放在桌下的手被他捉住握进掌心,他指尖轻挠了挠她的手心,示意她等会再解释。

  燕绥没动,看了眼慢吞吞才烧了一半的烟,转眼看向傅衍,等他表态。

  傅衍沉思片刻,眉心隐隐一蹙,淡淡的烟味蹿进鼻端,他几不可查地笑了笑:“你放心,只要他护着你,那整个傅家都愿意倾尽全力。”

  他拾起烟,把烟屁股碾熄在烟灰缸里:“先走了。”

  燕绥心中还因他那句话深受震动,下意识起身送他。

  傅衍察觉,挽着西装外套转过身来:“不用客气,自家人。”

  后半句,咬重了尾音,那眼神飘着看向傅征,似在取笑他。随即抬步,很快离开。

  ——

  傅征握着她的手,从手腕到掌心,严丝合缝。

  “现世报。”他闷笑了两声,说:“我取笑他也有成妻奴的一天,所以他才说,‘你真应该照照镜子’。”

  傅征抬眼,似笑非笑:“你仔细看看,是不是眼里心里都刻满了你的名字。”

第八十二章

  见过傅衍后,两人出发去燕家别墅。

  燕戬对这次和傅征正式会面很重视,下午还特意请了假,回家收拾兼购买新鲜食材,打算亲自下厨招待傅征。

  为此,燕绥还特意解释:“我爸觉得第一次见面的分量不同,不止你要表现,他这个准备当人未来岳父的也该表现下。所以原定的餐厅取消了,说是没人情味,哪有未来女婿第一次上门带人下馆子的。”

  她还掰了掰手指头,数:“自打我妈去世后我爸就再没下过厨,我读书时还在花家里的钱,为省那点机票钱,只有过年才回家。零零总总算下来,已经有四年多没吃过我爸亲手做的菜了。”

  交通拥堵,她又闲着无聊,干脆给傅征开了后门。

  燕戬的喜好,习惯,忌讳,她没一句藏私一股脑倒给了傅征。

  又一个漫长的红灯前,傅征把玩着她的手指,似笑非笑地问:“临时给我补了课,岂不是便宜我了?”

  前车尾灯的灯光里,燕绥笑起来:“我爸就没打算考验你。”

  许是燕戬和郎誉林比寻常翁婿关系亲密很多的原因,燕戬受郎誉林的影响,从知道燕绥交了男朋友起,他始终持开放、信任、支持的态度。

  故意拿捏,考验,下马威在燕戬的认知里属于“不满意”的范畴。对女儿眼光的不认同,不信任以至于对她的男朋友也抱有观察的目的,这才需要敲打敲打小辈,让他知道长辈的良苦用心。

  燕戬对燕绥的眼光有信心,多年的教育让他深信燕绥的选择,自然也尊重傅征。再者,有郎誉林和郎啸都一致称赞,就跟加封了一层保险。他对傅征的人品,没有任何质疑。

  ——

  到家时,正巧赶上饭点。

  燕戬把刚出锅的几盅汤端至餐厅,见两人换了鞋进来,笑眯眯道:“赶紧去洗手,先吃饭。”余光瞥见傅征拎进来的见面礼,又补充了句:“东西让阿绥放,这里也没外人,就不用客气了。”

  有了前两天那次见面,燕戬对傅征的态度显得随和不少,招呼着坐下吃饭。

  “我听阿绥说,你明天就要回部队了?”

  傅征微微颔首:“明天回去报道。”

  燕戬点点头:“阿绥的妈妈是军医,经常随舰队出海,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话落,他的话音忽的一转:“我听说你们两是因为燕安号被海盗劫持那回认识的?”

  “我那时候因为阿绥妈妈去世的原因在国外散心,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刚进南极圈,别说阿绥不告诉我,就是想收到消息也很困难。”否则,燕戬再混账也不会让燕绥孤身亲赴索马里。

  傅征回想起在索马里接到任务营救燕绥一组人时,他还讽刺地问过“她家属呢”,这时隔大半年的回答,让他心头莫名涌上五味杂陈感。

  打死他也想不到,大半年前他口中的那位家属会成为他未来的岳父……

  作为海军军属,燕戬和傅征不止有共同话题,还有情怀共鸣。相谈甚欢时,燕戬更是邀请傅征饭后到他书房一叙。

  他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副水彩画作的世界地图,是郎晴执笔在所在的南辰海军舰艇编队进行环球航行访问时所画,图上标记了三百多个日夜的征程——十四个国家,靠泊十六国十八港,总航程五万多海里。

  舰队归港后,郎晴把水彩画当做礼物送给燕戬,此后便被燕戬视若珍宝。

  ——

  傅征在书房见到那副画时,心中震动难以言表。

  水彩画的世界地图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南辰所在位置画了一艘简易版的军舰,军舰出发途径的海湾,访问的国家,停靠的港口,一里一线勾勒出了完整的征途。

  燕戬见他看得专注,沏了壶茶,坐下等他。

  “阿绥的妈妈在海上见过沙尘暴,沙漠的风沙卷至海上,遮天蔽日的黄沙。她和我说起这些时,我觉得我就像是个傻子,我从没想过海上也能发生沙尘暴。”燕戬抿了口茶,见他转头看来,示意他坐过来。

  “这也是我不反对阿绥和你在一起的理由之一,她这一生可见的风景有限,你却不受拘束。”他话中有话,之前的随和在独处时渐渐褪去,夹带了几分沉淀后的锋芒。

  “我想阿绥应该没瞒着你她不是我亲生女儿的事。”燕戬侧目,从傅征的表情上得到验证,笑了笑:“她给我当女儿的第三年,我问她‘你介意告诉别人你是爸爸收养的孩子吗’,她摇头,回答‘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她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心里的想法很真实。从没觉得自己被收养是件自卑的事,也不贪恋我提供给她的优渥生活。给她泥土她能努力成长,给她黄金,她也不会迷失。”

  咕咚咕咚的水声沸腾里,燕戬的声音低沉,如古钟,余音不绝:“她是我和郎晴最得意的骄傲,我信任她。她既然选择你,以后我就会和她一样,相信你支持你。”

  燕戬抿掉最后一口普洱,舌尖有些发涩。

  他提起水壶往茶壶里注了水,泡开茶叶后,过滤,泡茶时他看似全神贯注,余光却分神观察着傅征,见他取出个精致的紫檀盒放到他面前时,他壶柄一提,微微诧异地看向他:“这是?”

  “玉佩。”傅征一整晚表现得都很沉默寡言,除了燕绥,他无论对谁话都很少。

  所以,从拿出紫檀盒之后,他难得多言。

  “玉佩在古时有定情信物的意思,我归队后很快要出海,少则数月多则半年。职业关系,任务是机密,我在哪去哪都要保密。我不想你误解我对燕绥的真诚,玉佩当做信物许诺给你。等我回来……”

  傅征微抿了抿唇,陡然紧张:“等我回来,我要娶她。”

  燕戬不语。

  “职业关系,我很难给燕绥正常的婚姻生活。祖国应召,义不容辞,她只能在家国之后。说我自私也罢,我考虑过,问责过,舍不得也做不到放弃她。但我保证,允许范围内,万事她为先。”

  燕戬垂眸看了眼紫檀盒里的玉佩,饶是他对玉石没什么研究,光看玉佩的质泽也知道傅征是花了点心思的。

  “她是能自己做主的,嫁不嫁给你她自己说了算。当然,你这玉佩若是当彩头放我这,我就收下了。”燕戬把泡好的普洱给他倒了一杯:“我这你不用担心,我对你的职业没有任何犹疑,只有敬畏和尊敬。也理解你职责所在,应该担起的重任,不是不心疼阿绥,说句实话,如果她今天带来的不是你,我可能还要操心到闭眼为止。”

  燕戬通情达理,担心傅征有负担,开解道:“你们平时怎么相处我不知道,我和阿绥的妈妈当如燕绥和你。我只想娶她,别的什么也不在乎。”

  ——

  燕绥收拾完厨房,闲着没事又给自己切了个苹果。吃苹果还吃出了形式感,指腹贴着小刀,一块一块划“井”字,每小块果肉尺寸大小一致。她就用指腹挟着刀尖一口口喂进嘴里,也不嫌烦。

  吃掉一整个,终于听见些楼上的动静,她竖起耳朵。

  燕戬送傅征下楼,也不知道傅征和他说了什么,他笑得满面红光。看见燕绥,眼睛亮了亮,招手:“赶紧,让傅征顺路送你回去。”

  燕绥:“……”就没什么要跟她交代的?

  嘿!她总算有自己不是亲生的感觉了。哪有男朋友第一次正式见完家长后,家长还懒得交代女儿几句的?

  她不满地拎包走人,上了车,见燕戬站在车旁,忍不住揿下车窗探出头去:“爸,你不留留我?”

  “天天能见到你,有什么好留的?”他不耐地挥挥手,笑眯眯赶人:“路上注意安全。”

  燕绥气闷,用力地靠向椅背,抬手关窗。

  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

  安静了没一会,耐不住好奇,她把玩着安全带,问傅征:“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正经过一座大桥,偏向郊区,桥上车流稀少,傅征靠边在停车带停了车,转头问她:“下来走走?”

  燕绥没意见。

  行车道和桥侧非机动车道用栏杆隔开,傅征单手一撑,干脆利落地翻过来。随即拦腰抱起她,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抱上桥面的栏杆。

  她背后无遮无挡,是顺着上游辛家港而下的海风。

  有船只的马达声突突,慢悠悠沿着灯塔的指示,从桥底钻过。

  傅征一手握着栏杆,一手揽在她腰后固定,他俯身,鼻尖蹭了蹭她的,低声道:“有话跟你说。”

  燕绥“嗯”了声,顺从地揽住他后颈:“你说,我听着。”

  “我明天回部队报道,出海前我会告诉你一声。”

  有风起,船笛幽幽。

  傅征看着她,眸色渐深:“我不在要注意安全,天黑了别单独行动。带上辛芽也好,叫司机送你也成,我不吃醋,你的安全最重要。”

  燕绥哭笑不得,提醒他:“李捷被抓了,一时半会都出不来。”

  “还是不放心。”傅征轻咬了一口她的鼻尖:“你一刻不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就不安心。”

  “按时吃饭,准时睡觉,周末好好休息别给自己增加工作量。我保证,你不加班损失的我都给你补上。”

  “都听进去了,嗯?”

  他离得太近,燕绥很难再集中注意力。她揽在傅征颈后的手微微收紧,那种叫“舍不得”的情绪铺天盖地涌来,瞬间没顶。

  明知他要走,舍不得,也无法不放手。

  时间有如实质,一分一秒地在眼前流逝,如指间沙,抓不住,握不住。

  真的到了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不够潇洒。

  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瓮着,和他鼻尖相抵,一寸不离地看着他。距离太近,他在焦距里是散的。

  燕绥却半步不想离。

  “等我回来。”傅征低头,轻轻地碰她的嘴唇,轻吻的接触像是把心都揉成了一团,眼里只有彼此。

  “等我回来,嫁给我。”他吮住她的唇,低到极致的声音像午夜低沉的小夜曲,透着股慵懒的沙哑:“好不好?”

第八十三章

  傅征归队后,燕绥的全副心神皆用在了利比亚海外建设项目上,不留片刻喘息。

  燕戬参与其中,对燕绥这两年的成长速度有点惊讶。记忆中,燕绥虽不至于大小公事都要过问他的意见,但在公司决策上偶有犹豫是常有的。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先询问他的意见,斟酌再三,才能下定决心。

  而利比亚的海外项目,整个工程的难度不亚于埃塞俄比亚项目。可明显,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企业领导者。在确定目标后,评估风险,排除万难,带领团队直奔预想的结果。

  ——

  几天后,利比亚海外建设项目的企划案终于落实。

  燕绥似这时候才想起陆啸,让辛芽约上他,晚上在盛远酒店一起吃个饭。

  燕戬今晚在盛远也有应酬,顺路搭了燕绥和辛芽一程。

  路上有些堵,父女两从公事谈到某某老总的私德,旁若无人地侃八卦:“广汇的张总年轻时也就一地痞流氓,运气好,嫁了个富婆,这才飞黄腾达。爸,你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以前根本上不得台面。”

  燕绥记仇,广汇张总和燕沉狼狈为奸端架子给她看的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虽然这会两清了但并不妨碍她私下吐槽张总为乐。

  燕戬没附和,他抖了抖手上的报纸,拖长了音来教育她:“背后说人不君子,有本事你当面给他落个难堪,让他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这就没意思了。

  吐槽就是要两个人一起吐才开心嘛!

  燕绥碰了个没趣,刚窝回后座,就听燕戬说:“你别小看广汇的张总,他是走了捷径没错。但这抄了小路没点脚力,这些年怎么把广汇越做越大?”

  “你别只记着别人给你的难堪,成大事者要有点度量,当然,我也不是教你吃闷亏。现在这个社会人人平等的口号喊得是挺响亮,但女人做生意就是吃亏些,一是对方会带有色眼镜,二是饭局上聊不出什么优势。”

  话落,燕戬话音一转:“不过我的确是有点瞧不上他。”

  燕绥听了半天大道理,终于听到一句感兴趣的,忙问:“哪点?”

  “不知道感恩。”燕戬瞥了她一眼,含笑:“他有今天,的确是当初‘嫁’得好。从起初只拿个几百万的分红到他争取掌权,数十年,没他夫人他成不了事。但现在,有权有势也有钱,膨胀了。”

  “以前还依附他夫人时,他就偷偷摸摸和公司里的女员工有不正当的来往。现在变本加厉,情妇养在身边当秘书。前两天,也不知道谁捅给正房了,广汇最近变天了,内部争权,不可开交。”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燕绥想起傅征当时听说她借势压人当场就报仇解恨的事,笑得还颇玩味。她当时就觉得傅征在动什么心思,这会听到广汇内部争权,难免多想了一些。

  这一想,就想深了。

  燕沉和广汇肯定达成了某种协议,这协议必定比燕绥当初试探张总底线时给的获益更大,张总才能在最大利益的诱惑下坚持站定燕沉。

  她联想到燕沉的笃定,以及他信誓旦旦说对燕氏势在必得,很快琢磨出燕沉和广汇的合作究竟是什么了——是造船厂!

  广汇是军工厂,有和军方合作的背景,具体合作什么是机密,燕绥也不得而知。但既然要和燕氏合作,除了海外建设项目就只有造船厂匹配。

  电光火石的刹那,燕绥几乎想明白了整个关键点。脑中有根线渐渐的渐渐的清晰起来,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浮标忽然,被鱼儿咬住了。

  ——

  燕绥在酒店门口就下了车,和辛芽从酒店大堂上至餐厅。

  三个人,也不谈公事,为了缓解陆啸的紧张,燕绥善解人意地选择了餐厅大堂。

  她和辛芽到时,陆啸已经在靠窗的四人位上翘首以盼,一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立刻起身,等燕绥走近后,迎上来:“燕总。”

  燕绥笑得格外亲和:“陆啸,好久不见。”

  和在索马里不同,国内的燕绥仿佛更艳光四射一些,明晃晃的笑容带了几分亲近之意,陆啸只一眼,就红透了脸。

  他不敢再盯着燕绥看,低头掩饰自己的羞赦,弯腰拖开椅子示意燕绥和辛芽入座。

  燕绥有意营造“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朋友”的氛围,开口先怀念怀念索马里,提到燕安号时,眉眼间恰到好处地一暗,声音跟着低下来:“老船长退休后,燕安号就停靠在造船厂的港口,孤零零的。应该也没有再回到大海的可能了。”

  陆啸跟着惋惜,顺口询问了老船长的近况。

  共同话题一多,很容易聊出感情来,燕绥见火候差不多了,才装作漫不经心道:“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陆啸忙不迭应下:“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