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她一分也不想浪费,只能言简意赅道:“我是公司决策人,只要我在这,就能带所有人平安回家。现在根本没有我撤不撤离这个问题,我雇他们一天,我就负责他们一天。”

  “我最后走。”

  燕绥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先去忙了,等会机场我跟你一起去,我想把辛芽先送回去。”

  走出几步,她似想起什么,转身,语气毋庸置疑道:“燕同志,你也可以准备下了,你第二批撤离。”

  她悉数把话堵回来,没再给燕戬开口的机会,边拨打大使馆热线边大步离开。

  ——

  晚上八点,燕绥和与燕戬为中心的高层,拉组了一支安保力量护送妇女儿童先行撤离。

  班加西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烧抢的痕迹,去机场的路上到处冒着浓烟。虽还不至于看到血腥到令人不适的场面,光是满街的混乱,萧条就足以彰显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着什么。

  一列车队五辆租用的大巴车,快速平稳地从人流稀少的小道一路前行。

  车厢内安静到没人说话,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不可闻。

  ——

  八点三十,车队有惊无险抵达班加西的机场。

  一天的骚乱令班加西今晚的机场尤其混乱。

  推搡的人群,浑浊滞闷的空气,杂乱的噪音一股脑扑面而来。

  到处是带着行李准备搭乘飞机离开利比亚的民众。

  辛芽和翻译组织所有人顺序通过安检候机,燕绥站在队伍外,看她忙前忙后连鼻尖沁出的汗都没时间擦一下,偏头掏了掏耳朵。

  等燕氏海建第一批撤离的队伍排到了队尾,燕绥招招手,叫辛芽。

  “你排上去,跟着走。”她指了指队伍:“不出意外,到明天,班加西范围内的手机信号会被屏蔽。乱起来我就顾不上你了,你回国,在南辰坐镇,想办法接我回去。”

  辛芽一怔,随即摇头:“小燕总,你本事比我大,你先走,然后再接我出去。你看这里,很多事情都需要我。”

  燕绥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抬手用力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废什么话,让你走就走。这里需要我,不需要你。”

  她这个小助理,胆小,心软,爱哭鼻子。

  其实燕绥一直都知道,辛芽不适合给她当助理,可面试那天只有她傻乎乎的,不知道表现,不知道讨巧,又偏偏十分合她眼缘。

  她低叹一声,轻拍了拍辛芽的肩膀:“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你放心,我会平安带着所有人回南辰。班加西的局势只会恶化,你待在这没什么用。能走一个是一个,你别让我没法跟你妈交代。”

  辛芽眼眶一红,硬咬住唇,下巴颤抖得连话也说不出,就这么看了她一会,视野逐渐被眼泪模糊。

  她吸了吸鼻子,抬袖子狠狠擦了把眼泪,给燕绥鞠了一躬,保证道:“我会安顿好所有人的,地图我看过好多遍了,翻译也跟我说了你的安排。回去后我立刻安排人接应你们。”

  燕绥点头,曲指抬起她下巴,微沉了语气,低声道:“乖,把眼泪擦了,去过安检。”

  ——

  送走辛芽,燕绥,燕戬和几位高层同车,来时的车队简化成两辆越野返回公司。

  燕绥坐在后座,以中控扶手为支点,摊开了一张自绘版简略地图:“我刚和大使馆领事联系过,我们国家已经开始制定营救计划,策划撤侨行动。”

  “我们有商船,正好国家想雇佣船只让侨民撤离。我调了所有能赶来的船只尽快抵达班加西港口,无条件优先让中国同胞离开利比亚。码头有大使馆的人,会协调秩序,我们要安全撤离的,不止燕氏的工人还有中化公司等所有在班加西的中资公司。”

  燕绥条理清晰,做事沉稳,三两句说明了整个计划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工作任务的分配。

  “利比亚的局面只会越来越糟,今天可能还是烧抢,明天就是枪林弹雨。回公司后,我去和中化公司的负责人协调,所有工人退避到他们的厂房,等待一起撤离。”

  她指了指地图中被她圈画的红点:“港口可停靠船只有限,并且支援的船只此时并未全部到港。我们需要分成几拨撤离,海路,和陆路。我需要利比亚当地人领路,通过陆路往西撤离去埃及。海运,就抵达希腊,再乘坐飞机回国。”

  她抬眼,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全程和大使馆联络,安排所有路线的撤离。你们也请放心,如果我不能带你们回家,还有祖国。”

第一百章

  晚上十一点。

  燕绥与中化公司在利比亚的总经理协调完毕,划立中化公司的厂房为安全区。

  除了中化公司,还有十几家中资企业配合驻利比亚大使馆的安排,以燕绥为领导者,成立应急指挥部,统一协调班加西中资企业撤离问题。

  ——

  凌晨零点整。

  燕绥结束第二次紧急会议,通知燕氏海建所有工人连夜对项目的大型机械和物资进行封存。电脑,保险柜等就地掩埋,公司可用的全部汽车统一封藏,命人看管,以备撤离时所需。

  以防万一,燕绥动员所有燕氏海建的工人储备粮食和矿泉水,以应对危机。

  ——

  凌晨一点。

  燕氏海建的工棚遭到攻击,子弹穿透营房,工棚围墙内外突突的枪声和马达声似一匹突然闯入的烈马,嘶嘶扬蹄。

  燕绥正在工棚里分配任务,工棚外的爆炸声响起时,巨大的炮声震得整个营地晃了两晃。

  屋内吊顶的灯光呼哧一声闪了两下,昏暗明灭的灯光下,燕绥一张脸阴沉得能滴水。

  “把灯全部关了,就地隐蔽。”她咬牙:“天亮就撤离。”

  不止燕氏海建的工棚,四周无论远近,枪炮声四起。

  暴乱分子的骚动在夜色下如夜行的野兽,无声咆哮。

  ——

  凌晨两点。

  燕绥试图联系大使馆无果,利比亚手机通讯的信号被屏蔽比她预估的时间还要早。

  她背靠着工棚的墙壁,看远处燕戬在安抚工人,目光透过窗口能看到外面四处燃烧的火焰。火光卷起的白烟在夜色里厚重如凝固般,鼻腔呼吸到的空气都带着无处可逃的硝烟味。

  燕绥坐到木箱上,摸出包烟,烟条叼进了嘴里才发现自己没有打火机。目光在四周一巡,叫了声坐在地上不停拨电话的巴基斯坦籍男人:“诶,有火吗?”

  小伙愣了下,点点头,从皱巴巴的外衣里掏出打火机递给她。

  “手机信号被屏蔽了。”燕绥点上烟,指尖把玩着那枚打火机,问:“你给谁打电话?”

  “家、家人。”小伙结巴了下,说:“巴基斯坦和中国是好兄弟,我们一家都来了中国。我父母在南辰开了家面馆,我跟工头来了利比亚。”

  燕绥斜咬住烟,垂眸看他。

  他的中文很好,平仄咬字清晰,说话流利:“我来这里赚钱,攒聘礼,娶我女朋友。”话落,他又有些沮丧,看了看燕绥,小声道:“我每晚都要和他们通电话的……”

  燕绥吐了口烟:“敢不敢跟我上房顶?”

  小伙顿时睁大眼。

  燕绥指间夹着烟,指了指隔壁小洋房的屋顶。

  ——

  凌晨三点。

  燕绥在无数次接通失败后,终于拨通了大使馆的电话。轰炸和混乱的枪声里,她倚着屋顶上的围墙躲流弹。

  触目所望,整个班加西被火光包围,轰炸,枪击,爆炸。

  火光把整个城市映得如同白昼。

  断断续续的电流声里,大使馆领事的声音也模糊得只能依稀辩清:“你们尽量躲避,不要正面和暴乱分子发生冲突。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和中国军方同志正赶往班加西,帮助你们撤离。”

  燕绥皱眉,正欲详细问问。风声忽起,夹杂着砂砾灰尘和硝烟的风似要撕裂空气般。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后,燕绥耳中剧痛,所有声音都在瞬间消失了。

  她抱头趴地,手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滑擦,短暂的死寂后,右耳如同失聪一般只余轻微的声响。

  紧接着,一股热浪从街道下方扑面而来,蒸腾的热气伴着熊熊火焰,顷刻间堵住了街道。

  ——

  凌晨四点。

  燕绥清理完伤口,倚着堆放在墙角的木箱小憩。

  燕戬给她拿了条毯子,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示意她靠过来,将就一晚。

  嗡鸣的耳鸣声中,持续了整晚的枪弹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闭上眼,在即将到来的黎明里,渐渐睡去。

  ——

  第二天上午七点。

  燕绥从中化公司驻利比亚项目的总经理那得知了一个噩耗——距离中化公司班加西项目三公里外的军营受到游行民众的冲击,军营被攻陷,武器库失守,武器弹药哄抢一空。

  班加西最大的监狱瘫痪,大量重刑犯逃狱。

  一切都如燕绥所预料的那样,利比亚的政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

  上午八点。

  燕绥组织燕氏海建所有工人向中化公司厂房转移。

  上午十点。

  燕氏海建所有工人,包括可携带物资,全部转移完毕。

  上午十一点。

  燕绥试图联络利比亚邻国突尼斯的航空公司,班加西整个范围内的网络与通讯瘫痪,彻底与利比亚境外失联。

  如果说凌晨的袭击还是借着夜色掩护的示威,自黎明以后,暴乱分子以及极端民众已经彻底释放天性,对班加西的中资企业烧抢夺掠。

  燕绥带领燕氏海建工人撤离后没多久,就传来凌晨还被他们当成庇护所的燕氏海建已被狂乱分子占领。

  ——

  通讯失联,燕绥无法得知港口情况,自然也不能安排工人撤离。

  燕氏海建的工人与中化公司的工人加在一起,人数足有一千之多,并不是拉几车就能全部撤离的。

  她需要在撤离行动的原计划上重新筹划。

  班加西的机场基本上不用指望了,辛芽还没跟第一批燕氏海建职工一起撤离时,包机事宜是她全权负责的。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包到一架飞机,如今时局越发紧张,包机不可行。更别说暴乱开始后,机场堵满了各国试图离开利比亚的人员。

  班加西机场在这种情况下,安保松懈,危机四伏,燕绥并不觉得机场适合他们撤离。

  当然,如果祖国安排了空军,送来了自己国家的飞机,这另当别论。

  既然无法在第一时间立刻撤离,那就需要对厂房进行加固,一旦运气不好,和暴乱分子正面遭遇,起码还能抵抗一会争取生机。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厂房外面停了几辆挖掘机,先在围墙外面用挖掘机挖一圈壕沟,再加固围墙。”燕绥指了指厂房三公里外监狱的方向:“大量重刑犯逃逸,而且有枪,这些暴徒本就漠视法律。现在的利比亚,很快就会变成无政府状态,再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他们。”

  “不止围墙要加固,厂房入口和地下应急避难室也同样要重视。再统计一下应急食品和医疗用品的数量,让我心里有个数。”

  燕绥指尖点了点眉心,思考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所有人都准备个防身武器,钢管,啤酒瓶,哪怕水果刀也行。在场领导负责好自己的小组,非常时期,还希望大家能够团结起来,不要有个人主义,也不要莽撞冲动。班加西整座城市都陷入了疯狂的暴乱中,我们等待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和军方过来,再一起平安撤离。”

  话是这么说,但燕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她抓了翻译,以及厂房里利比亚的当地人,重新策划撤离路线。

  ——

  晚上八点。

  利比亚枪声越来越密集的时候,燕绥又得知了一个噩耗——利比亚现任领导班子倒台。

  这意味着,利比亚这个国家已经进入了无政府状态。

  燕绥还没来得及消化掉这个消息,靠近厂房正门的那扇大玻璃忽然被子弹击碎,一大片玻璃如冰山上断裂的冰棱,锋间带着冷光,粉碎一般扑簌着下落。

  百米之外的壕沟前,暴乱分子立在车上,正持枪扫射厂房的玻璃。

  枪声和玻璃碎裂的刺激下,本就郁郁沉沉的厂房内惊叫声一片。

  燕绥几乎是立刻从木箱上弹起,用力把慌乱着试图逃离的所有人重新摁回原处,她扬高声音,大声呵止:“就地隐蔽!就地隐蔽!躲开流弹!”

  同一时间,贴身藏在外套内口袋的手机震动。

  燕绥拿出手机,来电显示都没细看,划下通话键。

  “你好,我是驻利比亚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荀莉。我和中国海军陆战队的同志已经抵达中化公司的厂房门口,你现在能告诉我厂房内的情况吗。”

  燕绥定了定神,很快回答:“厂房内除了燕氏海建以外还有中化公司的工人,包括外籍工人在内共一千三百二十一名。没武器,除了厂房正门有暴徒持枪行凶以外,所有人,安全。”

  电话那端的电流声轻微的浮动了一下,似有小声交谈的动静。

  燕绥这时才发现,厂房外的枪声已经停止了。

  安静数秒后,电话那端的声音重新响起:“厂房正门的暴徒已经被击毙,我们一路开车过来的,附近的暴乱分子不少。”顿了顿,荀莉说:“你现在能过来开下门嘛?你们挖得沟……车进不去。”

  挂断电话后,荀莉转头看了眼驾驶座上的男人,说道:“和我保持联系的这位是中资公司燕氏海建的女总裁,在利比亚刚刚混乱的第一天就包机安排了老弱妇孺离开。班加西内的情况多半是她转述给我的,替我们大使馆营救华侨同胞的计划争取了不少时间。”

  “她那边的伤亡情况如何?”

  “所有人安全。”话落,荀莉思索了一下,又补充了句:“凌晨时分,暴乱分子的轰炸区集中在燕氏海建工棚附近。信号被屏蔽,她为了联系我们,险些被引爆的汽车炸伤,右耳近乎失聪。”

  车后座警戒的四人忽觉周围气压一低,自觉屏息凝神。

  荀莉不知傅征和这位女总裁的关系,等待的时间,还不忘夸燕绥:“国家还在策划撤侨时,她就无偿提供了几艘商船。包括班加西所有中资企业集合起来组织指挥部,也是她的意见。”

  见傅征打量厂房外面的壕沟和一看就是临时加固了铁丝的围墙,她余光瞥到厂房大门被打开了一道缝,转眼看去。

  许是确认了厂房外没有异常情况,大门在打开一条缝后,吱呀着终于缓缓向两侧打开。

  燕绥站在门后,抬眼看过来。

  ——

  利比亚时间晚上八点半。

  她见到了傅征。

第一百零一章

  此时见到祖国的军人,对身困利比亚险境的所有华侨同胞而言,无疑是吃了颗定心丸。

  厂房内没有开灯,所有滞留工人在短暂的沸腾后很快安静下去,各守其位。

  燕绥在前面带路:“跟我来。”

  穿过一条窄缝有一个狭窄的通道,尽头安合了一道铁门,这本是厂房里储存重要物件的库房,临时被改装成了指挥部。

  “这里还有个地下应急避难所,现在是空的。”燕绥抬手往另一侧堆积着不少木箱的角落一指:“避难所空间没有厂房大,不能给所有人提供庇护。”

  言下之意是,应急避难所就像是最后一道生命防线。如果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会踏进那里。

  燕绥开门,侧让一步,让身后六人先进。

  ——

  指挥部是厂房里唯一开了灯的地方,正中的墙壁上挂了面五星红旗。房间内原有的货架被拆得零零散散统一堆在角落。

  房间中心位置是所有办公桌拼凑在一起,才勉强凑出的四方大桌。

  燕氏海建和中化公司的高层此时就围坐在桌前,见特战队队员进来,讨论声一止,纷纷激动地起身来迎接。

  燕绥落在最后进的屋,她拉了把椅子,从铺着各种文件的办公桌上翻出一盒烟,抽了根烟叼进嘴里,点上火。

  咬着烟,她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滑过,径直落在傅征的侧脸上。

  几天前刚在曼德海峡南口分开时,她还可惜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等到军舰归港,等他卸甲而归。

  不料,她来利比亚才几天,就又见上面了。

  也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有些明白傅征不想在战场上见到她的心理。

  很矛盾。

  她在纷乱的枪声里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在汽车爆炸,脑内寂静无声的那一刻,她想到的也是他。

  她不是圣人,心理承受能力远没有她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