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讲究信誉,也讲究运气。

想当年,林知夏的爸爸妈妈刚来省城时,靠着砸锅卖铁、东拼西凑,才盘下了这家店面。头两年的生意最好,确实挣了不少,也把家里欠的债都还清了,只剩下一个银行贷款。但是,自从小区附近有了金润发、世纪联华等等正牌连锁超市,林家店铺的客流量明显下降许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知夏的妈妈打开煤气罐,在灶台上倒油热锅。她一边做菜,一边对林知夏说:“你要是想买书、买辅导材料,别说76块,就是760块,妈妈也愿意给你。可是你去水族馆有什么意义呢?夏夏,你们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的秋游都没去过这么贵的地方,为什么四年级突然涨价涨到了76元?别的学生家长都没意见吗?”

“我不知道,”林知夏奶声奶气地回答,“妈妈,妈妈,我真的很想去嘛……”

“别撒娇!一天到晚像个娇气包。”妈妈严厉喝止道。

铁锅里的油烟向外弥漫,飘出一股呛人的味道。林知夏打了个喷嚏,手指紧紧攥着妈妈的围裙:“别的同学都可以去,为什么我不可以去?”

妈妈握着锅铲,翻炒着铁锅里的红烧排骨。她的语气变得急促:“因为你家里穷。你家里穷!记住了吗?你爸妈都不是省城本地人,一穷二白来了省城,没亲戚没朋友,钱是那么好挣的吗?你不要老是在学校跟别的同学攀比。你是去学校学习的,还是去跟人家比家境的?人家有的,你都要有,那我们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你多想想爸爸妈妈和哥哥,不要做自私的人。”

林知夏满含委屈,强忍着眼泪:“我们学校组织秋游,我只是来问一问你,为什么我就成了自私的人?不去就不去,我也没说一定要去。”

铲子在锅底敲出杂乱的碰撞声。妈妈背对着林知夏,问她:“你知道76块钱能买多少菜吗?你和你哥哥都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家里的鸡蛋、牛奶、猪肉鱼肉都不能断。你去水族馆玩一天,76块钱就花掉了,划得来吗?”

林知夏闷不吭声。她站在原地,等妈妈来哄她。

可是今天妈妈心情不好。林知夏快哭了,妈妈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软话。

妈妈只说:“你们学校是全市排名第一的小学,领导班子一拍板,顾不上学生家庭的经济条件。76块钱,我不是出不起,我就是舍不得让你把它浪费了。我们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要多为别人考虑,不要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看见你有多自私、多废物!明白了吗?”

林知夏越发难过,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她不是因为自己不能去海洋馆而哭。她其实不知道这种伤感的情绪从何而来。为什么人在哭泣的时候,要流眼泪呢?这样看到她掉眼泪的人,都会知道她很难受了。

林知夏站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

半碗红色辣椒入锅,淡白色烟雾缭绕,妈妈也被呛得打了喷嚏。

灶台侧面安装着一顶小风扇。那风扇的轴心早已被油污熏得凝固了,妈妈就用一支筷子戳动扇叶,使得风扇获得旋转的初动力,吹走了厨房里一部分油烟。

林知夏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问她:“你还想去海洋馆?妈妈跟你讲的话,都白讲了吗?”

林知夏无精打采地说:“我不去了。我晚上也不想吃饭了。”

她没能激起母亲的怜悯,还让母亲的怒火更上一层楼。

电风扇“嗡嗡”的旋转声在这一瞬间停息。妈妈把锅铲一放,毫无动容道:“不吃就不吃!你吓谁呢?你现在回你的房间去!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自从今天下午得知了秋游的消息,林知夏一直都很兴奋激动。她盼着能早点回家,早点和爸爸妈妈分享喜讯,但她没料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上学期春游,每个同学要交34块钱,妈妈很爽快地把钱给了林知夏。

还有……上个月的班费、图书馆借书费、地铁交通费、省图书馆的上网费用,共计74.45元,全都是妈妈支付的。

为什么这一次不行了呢?是因为76块钱太多了吗?

林知夏非常茫然。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心想:原来我的快乐是建立在金钱上的。我真的研究过超验主义和先验主义吗?这两种主义都提倡让一个人摈弃物质享受。

晚上六点半,天都黑了。

窗外的月亮好圆好亮,星星光晕柔和,林知夏看见了仙女座星系的“壁宿二”。

所谓“壁宿二”,正是仙女座星系中最明亮的一颗恒星。

近几年的科学研究表明,银河系与仙女座的距离越来越近。几十亿年后,银河系将会撞上仙女座。

林知夏仰头望天,自言自语道:“仙女座,银河系,你们两个星系不要被双方的引力蒙骗了,离得越近,越容易被吞并。你们知道为什么量子色动力学的拉氏量里的一个项会破坏CP对称性吗?你们了解过Peccei–Quinn 理论吗?夸克的质量不可能等于零。如果存在Peccei–Quinn对称性,我觉得宇宙就有暗物质了。你们能感知到宇宙暗物质吗?”

仰头望天,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这让林知夏感到放松。唯一的问题是,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咕嘟咕嘟,响个不停。

饿肚子真的太难受了。

林知夏倒在床上,抱紧一只小猫玩偶,整张脸埋进了毛绒布料里。

她听见客厅的碗筷声响,爸爸妈妈哥哥都在吃饭。

今晚的菜式包括清炒白菜、芦蒿炒香干、红烧排骨、西红柿鸡蛋汤,全都是林知夏最喜欢的。

她好委屈,好想吃饭。

可她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林知夏今天就算饿晕在床上!也绝对不会跑去客厅端碗吃饭!

绝对不吃!

林知夏很有骨气!

*

客厅里,林知夏的爸爸小声说:“差不多得了,把她叫出来吃饭吧。”

妈妈声音更小:“我给她留了一半的排骨。白菜、香干都用碗装着,等会儿我去给她热一热。”

“怎么了啊?”林泽秋咬着快子,忽然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骂她,还不让她上桌吃饭?这是哪家农村的习俗,不让女孩子上桌吃饭还是怎么搞的?”

爸爸瞪他一眼:“你少说两句,别再惹你妈生气了。”

林泽秋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妈妈,你为什么生气?”

妈妈看着林知夏紧闭的房门,神色疲惫地回答道:“没啥大事,今天凌晨我去进货遇到点麻烦,都解决了,我就是心里憋着股闷气。你和你妹妹都在上学,我和你爸要供两个孩子,有些东西完全没必要买,没必要消费……你妹妹的学校组织秋游,每人要交76块钱,去那个海洋水族馆。那水族馆的门票多贵啊,你妹妹想去,我把她训了,她就不吃晚饭了。”

“都是惯的。晾一晾也好,让她自己想想。”爸爸附和道。他拿起筷子和饭盒,跑回前门,继续照看生意。

林泽秋吃了两口饭,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是林知夏的哥哥,从小和林知夏一起长大,林知夏什么性格,他最清楚不过了。林知夏非常爱吃,最爱的水果是草莓,最爱的菜式是红烧排骨,最爱的汤是西红柿鸡蛋汤。

今晚,她能舍弃红烧排骨,还能舍弃西红柿鸡蛋汤,说明她不是一般的难过。

家里共有三间卧室,最大的那一间属于林知夏,最小的那一间属于林泽秋。家庭地位一目了然。

林泽秋本来不想管林知夏。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太偏心,过度关爱这个智商异于常人的妹妹。但一想到林知夏可能躲在房间里痛哭流涕,林泽秋这顿饭就吃得味同嚼蜡。

客厅的白炽灯晃了晃,兴许是他眼花了。

窗外的冷风呼啸而过,今夜寒潮来袭,气温降低,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雾。天寒地冻的破天气,怎么能不吃饭呢?

林泽秋风卷残云地扒掉了碗中米饭,甚至没怎么夹菜。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犹豫了大概两秒钟,才打开一只上锁的抽屉。

抽屉里,躺着一张泛黄的老相片。

这张相片拍摄于十年前,那时林知夏还没出生,爸爸妈妈带着林泽秋拍了一张全家福。林泽秋坐在爸爸的腿上,妈妈牵着他的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得到了父母全部关注的独生子女。

林泽秋拾起照片,找到了压在照片下方的一百块钱。

去年回老家过春节时,奶奶偷偷塞给林泽秋一张百元大钞。但她没有给林知夏一分钱。

奶奶对林泽秋说:“孙子是孙子,孙女是孙女。孙女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你才是我们老林家的根儿。”

这一百块钱,林泽秋藏了一年多,始终没舍得花出去。而现在,他把纸钞攥在手里,攥得掌心发出微微的汗意。他离开自己的卧室,推动了林知夏的房门。

林知夏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叠在胸前,像是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

林泽秋被她吓了一跳,又见她哭得眼眶发肿,他喉咙隐有酸涩感。他喊道:“林知夏,起床!这才几点,你就睡觉了,你是猪吗?”

“别吵我,”林知夏仍不睁眼,“我在清洗自己的意识。”

“清个鬼!快起来。”林泽秋拽了她一把。

她甩开他的手:“你好烦。”

林泽秋又伸手,扯动了她的枕头。她皱着眉头说:“为什么你是哥哥,不是姐姐呢?别人家的姐姐都好温柔,你这个哥哥最讨厌了。”

林泽秋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撒谎道:“爸爸给你的一百块钱。”

他松开那一张纸钞,放在林知夏的床头柜旁边:“别人家小孩能有的,你也会有。你不用羡慕别人。”

话音落后,林知夏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拒绝道:“谢谢爸爸,你把钱还给爸爸。我不想去海洋馆了。没必要。”

林泽秋进退无门,站在原地搓手顿脚:“我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有那么多废话!我们家又不是没钱。就是爸爸妈妈,你也知道,他们光想着省钱,没什么远见……”

卧室房门已经开了一条缝。

妈妈端着托盘,带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她抬脚踢了一下墙壁,问道:“你们俩都在这儿呢?”

红烧排骨的香气飘进了卧室。

林知夏宛如老僧入定,不为所动。

林泽秋眼疾手快。他把一百块钱塞进了林知夏的书包里。他全身放松,正在做摆臂运动,眼见妈妈端着饭菜来哄妹妹吃饭了,他连忙帮腔:“林知夏,你肚子叫了,我听到你的肚子在叫。”

“我不饿。”林知夏固执道。

妈妈坐到了林知夏的床边。她端起一只瓷碗,又用筷子把猪肉从排骨上剃下来,再用一只勺子舀起一勺米饭,添了点白菜、香干、排骨肉,递到林知夏的嘴边:“夏夏,吃一口吧?”

林知夏摇头:“不要,我不吃!”

“夏夏,你打算一辈子不吃饭吗?”妈妈问她,“就因为妈妈说了你几句,你就这样气妈妈?”

林知夏张嘴了,一口咬住勺子。

妈妈喃喃自语:“你想去海洋馆,那就去吧。妈妈跟你道歉。妈妈今天心情不好,对你发火了……”

林知夏一边吃,一边哭:“妈妈为什么要凶我,还骂我是废物……你一骂我,我就觉得你不喜欢我。你凶我的每一句话,我都忘不掉,我的记忆力好奇怪,可是你们都不懂,没有人懂我,没有人理解我。我好难过,妈妈……”

妈妈用纸巾擦她的眼泪,擦着擦着,妈妈都有点想哭了,哽咽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养你。妈妈小时候在地里干农活,蚂蝗爬到我的腿上吸血,我还得继续干活。你外公外婆骂我的话,比我对你说的要严重多了。”

林知夏抽噎不止:“妈妈好可怜。”

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她紧紧搂着小狗玩偶:“我能想象到那种场面……”

“去超市,”妈妈叫来林泽秋,“给你妹妹拿一瓶草莓牛奶。”

林泽秋跑得飞快:“马上去。”

林泽秋用了他生平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爸爸听说女儿正在嚎啕大哭,就让儿子拿了两瓶草莓牛奶,还有草莓味的棒棒糖。一家人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把林知夏哄好了。

不过,第二天早晨,林知夏起床后,眼球还有红血丝。

她调整了一下心情,背着一瓶草莓牛奶,兜里揣着一支草莓棒棒糖,高高兴兴去学校上学。

今天,江逾白来得比林知夏更早。

按照每日惯例,江逾白撕开一包消毒湿巾,仔细擦拭了他自己和林知夏的课桌。他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锃亮反光。

四年级(一)班的副班长唐乐琴路过此地,当场驻足,表扬道:“江逾白,你和你同桌的桌子好整洁。”

唐乐琴是全班最听老师话的女生之一。老师们经常称赞她懂事、聪慧、细心、上课专心。平常班上要收班费、收学杂费,那都是唐乐琴一手操持。今天也不例外。唐乐琴带着一张记名用的白纸,一支圆珠笔,还有一个装钱用的塑料袋,正在四处收取本学期的秋游费用。

她站在江逾白面前,告诉他:“76块钱,秋游费。”

江逾白打开书包,翻出一只Dunhill的皮夹。唐乐琴不认识Dunhill这个牌子,但她一眼看出这个皮夹肯定不便宜。皮料本身是深蓝色,拉链又是金灿灿的,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竟然能产生和谐的美感。

江逾白两指探入夹层。唐乐琴看到一大沓百元纸钞,数不清有多少张。

她猛然想起“一班首富江逾白”这个诨名。

她神色一凛,自动后退一步:“一张一百就够了,江首富。”

江首富递给她一张钞票。

早晨的阳光正好。唐乐琴接过纸钞,对光一照,验明了水印:“找你24块钱。”

坐在江逾白前排的周步峰忽然扭过头来,对江逾白说:“江逾白,你这么有钱!那24块不找你了,直接给我,你不会介意吧?”

“我马上报警说你抢劫,你也不会介意吧?”林知夏刚好走进座位,顺口接了一句。从她降临教室,到她落座,班上许多同学都频频向她投来目光。

因为林知夏今天扎了双马尾。

她的头发乌黑又浓密,发尾稍微有些自然卷,左右两侧都绑了粉红色草莓发绳,显得她非常漂亮,非常可爱。

她之所以在今天选择双马尾,是因为她希望自己不同于往日的发型可以分散周围同学对她眼球红血丝的注意力。但,她发现,看她的人变多了。

“你好可爱。”唐乐琴由衷地称赞。

“全靠发型。”林知夏谦虚地回应。

唐乐琴把手中塑料袋提起来,让林知夏看清了袋子里装满的钱。唐乐琴催促道:“秋游费,76块钱。”

“我不去了。”林知夏却说。

江逾白坐在一旁问她:“你为什么不去?”

林知夏还没回答,江逾白左手握拳:“你想在家看书吗?那我也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江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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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小江总和夏夏的相互肯定!《人类观察日记》和《探索宇宙》的重大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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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币经济学

其实,林知夏可以说实话。

她可以对江逾白说:是这样的,我想帮家里省点钱。省钱也是次要,主要是我昨天和妈妈吵架了。我没有心情去准备秋游了。

通过归纳总结《人类观察日记》的内容,林知夏发现,大部分人都无法把自己代入到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里。无论孩童或是成年人,几乎都不可能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就连林知夏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对江逾白而言,“省钱”可能是一个抽象概念。他要理解“节省76块钱”,比理解“Peccei–Quinn对称性”还要难一些。

林知夏试探道:“你觉得,多少钱算是一笔巨款?”

江逾白认为,这是一道智力考验题。他严阵以待,严谨思考:“你说的钱,是地球上流通的货币吗?”

“是的。”林知夏回答。

江逾白下定结论:“一元钱是一笔巨款。”

林知夏惊讶地问:“为什么?”

江逾白有理有据地解释:“货币是现代经济的基础,一元钱,代表人类文明的进步。”

“多么理想主义。”林知夏赞叹。

江逾白不太确定:“你在夸我?”

林知夏点头:“对呀,我当然是在夸你。你把一个简单又通俗的问题……拔高到了人类文明和现代经济的层面。我佩服你的思想深刻性。”

江逾白矜持道:“谢谢。”

林知夏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你好有意思。”

林知夏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记录今天的《人类观察日记》。她握着一支钢笔,郑重其事地写道:今天我有一个重大发现。虽然,我的同桌江逾白对物理化学一窍不通,但是,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今天早晨的四年级(一)班并不安静,教室内充满了同学们的喧闹声,吵得江逾白静不下心。他稍稍偏过头,看向了林知夏手中的《人类观察日记》。

他只看到一行字: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想当初,江逾白刚开始和林知夏做同桌,他的自尊曾经毫无保留地被林知夏碾碎过。

他发现,林知夏不仅广泛涉猎了物理、数学、历史、经济、文学、计算机等学科,还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

他不确定林知夏能说几门语言。但他知道,林知夏的法语比英语更好。她的措词和语法都无懈可击。

而她,甚至,没有外教。

她怎么学外语呢?

就靠在省图书馆借书,付费限时上网。

省图书馆、借书、限时上网。

这些概念,全部触及了江逾白的知识盲区。

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江逾白成功地从打击中恢复。强烈的胜负欲在他的身体里作祟,他相信自己会有反败为胜的那一天。

没想到,今天早晨,他就得到了林知夏的初步认可。

江逾白立刻翻出《探索宇宙》系列漫画,新一章的标题被他定义为《货币新秩序》。

这一章的情节发展可谓跌宕起伏。地球军团在猎户座上建立了一块基地,成立了中央银行,发行了一种新型货币——这种货币能在猎户座上流通,江逾白负责研究“货币供给与货币需求”的供应关系。

“猎户座的商品,”江逾白自言自语,“怎么定价?”

林知夏指出:“我们可以建立一个货币供给需求的非均衡模型。根据短边原则,假设一种商品的市场需求量为D,市场供给量为S,价格为P,引入外生变量和随机误差之后,取D和S的最小值为Q。然后,新一轮的市场价格,将被更新为P加上一个参数伽马乘以D与S的差值,这里还可以再引入一个新的随机误差[1]。”

解释完毕,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这个公式是我从中国科学院系统科学研究所的一篇论文里看来的。”

江逾白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自己的震惊。

他随手捡起一支钢笔——这是林知夏的钢笔,他用这支钢笔在林知夏列出的公式下方画了一条横线,评价道:“不错。”

他并非故意沉默寡言。他思维空白,实在没东西讲。

林知夏歪头:“钢笔没墨水了。”

她端起一只墨水瓶。

江逾白拧开瓶盖,很自然地将钢笔的笔尖伸入墨水里。他一边挤压钢笔的进水气囊,一边开口问:“你看过很多论文吗?”

林知夏只说:“我最喜欢《自然》和《科学》。”

江逾白问出了深藏心底的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不跳级,不参加小学竞赛?”

“小学竞赛好无聊,题目都好简单。我也不想跳级,”林知夏从他手中接过钢笔,“反正我去哪里都是自学。我想和同龄人做朋友,我想和你做朋友。”

她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江逾白靠上椅背,目光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好像不是在和她说话。但他的答复确实属于她。他说:“可以。”

*

正值课间休息,走廊上人来人往。

班主任吴老师快要走到四年级(一)班的门口,碰巧看到了林知夏的妈妈。

林知夏的妈妈穿着牛仔裤、棉衬衫、防风夹克,还戴着一对深色袖套。她远远望见吴老师,连忙喊道:“吴老师,你好啊,我是林知夏的妈妈。我今天早晨忘记给我女儿钱了,我来给她送那个……76块钱的秋游费。学校保安说,我待十分钟就得走……正好遇到吴老师了,我现在就把钱交上。”

吴老师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她“哦”了一声,笑着答应道:“啊,是林知夏的家长,我有印象,有印象。”

班级正门敞开,吴老师叩响门扉,大声呼唤:“唐乐琴!唐乐琴,你把咱们班的秋游名单带过来!”

坐在门口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同学们仿佛参加了一场接力比赛。他们纷纷扭过头,朝着班级的内部高声叫嚷:“唐乐琴!吴老师找你!唐乐琴!吴老师找你!”

接收到讯息的唐乐琴跑得比兔子还快。

唐乐琴拿起塑料袋、名单册,飞奔着冲出了教室,立定在吴老师的面前,并向老师汇报:“吴老师,我把钱收齐了。我们班上有七个同学不参加这次秋游。”

全班共有四十九位同学。

不参加秋游的人,只有七个。

林知夏的妈妈翻开口袋,拿出76块——她有一张50,一张20,一张5块,和一枚硬币,不多不少刚刚好,也不需要唐乐琴找钱。

“这位是林知夏的家长。”吴老师介绍道。

唐乐琴忙说:“阿姨好。”

这时,林知夏走出了教室。她看着妈妈,神色懵然,妈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早上我在超市验货,忘记给你钱了。”

妈妈还说:“夏夏扎双马尾很好看。”

林知夏睁大双眼,眼睛有点潮湿。泪水一点一点模糊了她的视野,她所见的世界又被蒙上一层浅雾。可是,在走廊上掉眼泪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她后退着缩进墙角,结结巴巴地阐述:“我、我不想去秋游……”

她还没说完,吴老师揶揄道:“哎呀,林知夏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爱读书了。林知夏,你要学会社交,多跟同学相处,多参加集体活动,好吗?”

吴老师一只手搂住了林知夏的肩膀:“上次咱们班搞了个综合测试,有一道选择题,是问学生擅长哪一项体育活动。我记得有游泳、滑冰、网球、羽毛球……林知夏一个项目都没选。林知夏还在旁边写,那些体育项目,她一个都不会。哎呀,林知夏妈妈,你培养孩子,不能让她只会读书,是吧?读书要跟上,体育锻炼也得跟上。清华大学还要求学生都去测试三千米长跑呢。”

妈妈笑着回答:“对,吴老师说得对。林知夏在学校还算听话吧?谢谢吴老师的照顾啊。”

吴老师频频点头:“林知夏听话,脑袋也聪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经常考满分来着。我们几个老师都很喜欢她。”

“辛苦老师们,”妈妈脸上的笑意更深,“有机会的话,我和孩子他爸爸想请几位老师吃一顿饭。”

吴老师握着教案,稍微挥了挥手:“不用不用,那就太客气了。”

行政楼外侧挂着一面钟。妈妈扫眼瞥过,瞧清了时针和分针。她马上和吴老师告别:“吴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孩子他爸一个人看着家里的店,我怕他忙不过来。”

林知夏想把妈妈送到学校门口,但是,上课铃忽然打响了。妈妈催她快回教室。

悠扬的铃声逐渐停止。

林知夏跨过四年级(一)班的门槛,妈妈的身影也消失在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