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阳深吸一口气。

*

当天晚上八点多钟,省城的本地生活频道播放了一则采访新闻。

据悉,北京时间下午一点二十左右,在省城金融区的某栋大厦顶层,“阳阳直播”创始人柴阳差点跳楼,接到情报的记者们火速赶往现场,却扑了个空,他们秉持着媒体从业者的顽强精神,千方百计地跟到了医院,终于找到了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柴阳。

柴阳同意接受采访。

摄像头对准了他的憔悴面容。

记者们还在等待惊天大料,甚至不确定那些爆料能不能被公布出来,而柴阳异常镇静地开口说:“我庭审失败,精神不好,网友们的批评我都看见了,我同意网友们的话。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一个人从农村出来打拼,肩上胆子重,脸皮面子薄,下午没想开,差点就跳了,幸好啊,我的投资人把我救了下来。我删除了以前发过的视频……江科软件能被扶起来,是我、投资方、员工团队三方的福分,每个投资人手上都有几百个项目,这几年我挣了不少钱,合同纠纷案件,我撤诉了,不该冲动的,想得太少,怨得太多,不懂法律,上午的庭审让我重新思考了……我和林教授的庭审过程,大家在网上都能查到……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阳阳直播的创始人,带领团队高歌猛进,服务客户,服务社会,是我一直不变的创业宗旨!”

柴阳这一番话,讲得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卡壳。

林知夏一家人端碗坐在电视机前,林泽秋皱紧眉头,发话道:“他吃错药了,把责任都扛到自己身上?”随即又怀疑道:“他还有后招?”

“没有了,”林知夏高深莫测道,“他的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林知夏有意模仿江逾白。

她压低了语调。

林泽秋便教育她:“你好好讲话,讲清楚点。”

林知夏转移话题:“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情,最近工作忙不忙?我下个月要去香港出差,想带一位底层技术人员,主管推荐的名单上有你,哥哥。”

林泽秋微微眯了一下眼,就像他最喜欢用的那个土狗表情包。

林知夏哈哈笑道:“在我们公司里,大家都很认可你。”

确实。

林泽秋经常听见一句话——哇,你不愧是林教授的哥哥。

他放下饭碗,慎重地问道:“你去香港出差,江逾白和你一路?”

“当然,”林知夏斩钉截铁道,“江逾白肯定要去的。”

林泽秋重新端起饭碗。他握着筷子,扒弄碗里的米饭。

今年是2017年,他们家的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不仅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兄妹二人的工作也越发稳定——林知夏的表现总是更出色一些。

量子科技公司的用户遍布全球,林知夏的收入水涨船高。

她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上周日,她和林泽秋出门买菜,逛海鲜市场都不注意价格标牌,只会用塑料袋把海鲜直接套走,然后对林泽秋说:“哥哥,今天我们吃一顿大餐吧,爸爸妈妈都没吃过帝王蟹,我们一家四口一人一只。”

帝王蟹的单价是多少呢?

那个高昂的价钱,让林泽秋心惊肉跳。

林知夏付款的时候,林泽秋牵住她的手腕,稍微用了点劲,林知夏就说:“我挣了不少钱,想请你和爸爸妈妈吃点好的……以前在我们家,爸爸妈妈舍不得吃虾仁水饺,舍不得吃牛肉羊肉鱼肉,他们总是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你和我。”

林泽秋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被妹妹说服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家四口就在家里品尝了帝王蟹大餐——细腻松软的蟹肉融化于口齿,醇厚香浓的气息飘荡于餐厅,久久挥之不去。

生活中偶尔的奢侈消费,竟然能带来巨大的快乐。

彼时,林知夏还在餐桌上说:“我想带你们去靠海的城市,冲着海鲜,吃个尽兴。”

林泽秋就以为,林知夏这次出差香港,公事第一,私事第二,她会顺便带家人旅游。

他嘴上没有明说,心里却是很期待的。

*

香港出差计划被安排在四月上旬。

离开省城之前,林知夏给柴阳打了一个电话。

柴阳近期的变化很大。他经常去省城郊外的一座古寺里烧香。寺庙的香火鼎盛,常年烟雾缭绕,他坐在一棵老树下,接听了林知夏的电话。

伴随着一阵响遏行云的敲钟声,柴阳开口说:“林教授,江总跟我沟通过了。”

林知夏一语道破:“沟通你离职的前因后果吗?”

“是嗯。”柴阳讲完这两个字,沉默了几秒钟,才说:“林教授,对不起。”

他坐在雨后初晴的泥地里,湿润的土壤沾得他裤管微潮。他满不在乎路人的目光,伸直双腿,背靠树干,像是回到了家乡的田野上。

天空很蓝,他的心飘得很远,无意中又说了一声:“对不起啊。”

他盼着林知夏能回答“没关系”,但她的答复超过了他设想的上限:“人活着也就短短几十年,做让你心安的事,承担它们带来的后果。”

她的这句话,包含多重深意,既是天使的福音,又是魔鬼的训诫。

柴阳含糊地应好,随即便挂断电话。

*

柴阳和林知夏的网络战争持续了大半年,最终以柴阳公开发布的一则道歉视频告终。他在视频里的表现非常诚恳,不仅对林知夏说了三声“对不起”,还向她鞠躬致歉。

汤婷婷看完视频,心思活络起来,就截取了几个画面,并把柴阳做成了一串表情包。

汤婷婷本着“无私奉献”的精神,在他们的挚友群里无偿分享了这一套表情包,段启言秒回道:“别把这种混子的照片存在手机里。”

林知夏附和一句:“哈哈哈哈哈哈哈。”

汤婷婷发给林知夏一颗爱心。

段启言有样学样,也发了一大堆“哈”字,汤婷婷却区别对待他:“哈什么哈,你不是在上课吗?”

段启言答道:“我刚上完一节课,在办公室改作业。”

汤婷婷没再讲话。

他们的微信群陷入冷场。

如今的段启言是省立一中高中部的数学竞赛教练。他通过三轮面试,经历重重选拔,方才拿到了这一份珍贵的工作。

段启言每月的税后收入将近两万,省立一中还给他分配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住宅,这套房子距离学校很近。段启言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他每天七点起床,在楼下晨练跑步,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去学校上班了。每逢工作日,他的早中晚三餐都在学校食堂解决,到了周末,他会和汤婷婷出门约会,请她在外面的餐馆吃饭。

段启言和汤婷婷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两人的发展并没有他想象中顺利。偶尔碰到一些棘手的问题,他还要请教江逾白,毕竟江逾白是他好友圈里第一个订婚的人。

江逾白教给他四字箴言:“温柔体贴。”

对于这四个字,江逾白也没有多做解释,只让段启言自行感悟、自行领会。

段启言对自己的悟性很有信心。

上周六,段启言把汤婷婷叫到家里来,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桌菜,她刚吃了两口,就说:“老公,你做饭挺累吧?我给你擦擦汗。”

她一边用纸巾擦拭他的额头,一边盘算道:“你手艺真挺好的,很有两把刷子嘛,以后咱俩结婚了,你就负责买菜做饭,我公司事多,回家能吃现成的。”

段启言听完这话,随口接了一句:“我学校事情也多。”他强调一句:“我又不是混子。”

汤婷婷勾住他的肩膀,揶揄道:“老师能有多忙?咱俩上高中的时候,哪个老师整天待在学校啊,教务处都没让老师坐班。”

段启言拿他们共同的朋友举了个例子:“林知夏也是老师,她一天到晚忙得跟个轴轮似的。”

汤婷婷抬起筷子:“你跟她比干什么?她是大学教授,有专门的课题组,带了好几个研究生,负责国家级的大项目,还要攻克公司的技术难关……”

段启言从喉咙眼里挤出一声冷笑。

那天,他发火了。

他发火的表现形式就是不洗碗。

汤婷婷压根没注意到这一点。

汤婷婷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了一部爱情电影《假如爱有天意》,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被命运捉弄,相爱却无法相守。汤婷婷被深深地感动了。她哭得稀里哗啦,最后倒在了段启言的大腿上,抽噎着说:“好惨啊,男女主都好惨啊,男主竟然瞎了,女主嫁给男二了,我好心疼他们……”

段启言喃喃自语:“你怎么不心疼我……”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人。”

电视的背景音嘈杂,汤婷婷没听清他的话。她撩起他的衣裳下摆,没心没肺地问他:“你嘟囔什么呢?”

段启言没有回答。

从那天起,他整整四天没联系过汤婷婷。汤婷婷也没有主动找他。他们两人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为此,段启言特意找江逾白咨询了一下,江逾白的回答简直让他绝望。

江逾白说:“没关系,四天而已。对方工作忙,你多体谅。”

江逾白到底是什么狗头军师!

他身上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豪门贵公子的骄傲和狂狷。

他解决夫妻纠纷的手段就是直接认输。

他做生意明明很有一手——江科软件的发展越来越好,白骐基金的利润持续走高,量子科技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但他显然不是一位合格的情感咨询师。

段启言不再请教江逾白。

趁着林知夏在微信群里冒泡,段启言连忙与林知夏私聊:“我有个朋友,他女朋友四天没睬他……”

林知夏马上反思自己。

她最近确实又忙起来了。

她的量子科技公司得到了业内的一致认可,与公司合作的政府、企业都相当满意,学术界和工业界对她的关注度很高,相关研究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她的论文引用量在短时间内疯长。

这,就引发了一个良性循环。

学校对林知夏越发重视,还有一群本科生、硕士生希望能拜入林知夏的门下,林知夏甚至收到了同行博士发来的邮件,询问她是否能提供博士后的工作岗位。

最近这几天,林知夏一直在面试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

为了扩大课题组,提升团队的质量,林知夏必须确保今年入组的学生们具备扎实的功底、稳定的心态。她一如既往地全身心投入工作,暂时冷落了江逾白——这种忙碌的状态刚好持续了四天。

于是,林知夏为自己辩解道:“女朋友不是故意的,家庭与事业需要平衡,她正在调整。”

段启言心想:真不简单,天才就是天才,她一眼看穿我在讲汤婷婷,还帮我劝了汤婷婷。

段启言不禁有些感动。他回复道:“谢谢。”

林知夏发送一个问号。

段启言发来一个“柴阳鞠躬”的表情包。

*

当天傍晚五点多钟,江逾白下班了。他的各项业务都步入正轨,这几天的任务量减轻了不少。

司机送他回家的路上,他看向窗外,黄昏的风景如画,落日的灿烂余晖渲染着高楼大厦,他的秘书瞧不见他的神情,试探般地低声喊道:“江总。”

江逾白的左手很随意地搭在皮椅的扶手上。他戴着一块极其昂贵的机械手表,表盘呈现出深黑的色泽,申秘书定睛一看,报出时间:“快到六点了。”

江逾白问他:“你今晚有什么安排?”

申秘书微微低头,推高了鼻梁上的眼镜:“检查第一季度的报表,重读一遍经理们的批注,确认下周的行程安排……”

他正准备说“等待您的电子审阅”,江逾白就打断了他的话:“国际经济指标变了,新政策发布,投研组改了结构模型,下周一我得参加组会。周二我出差香港,你留在公司,第一时间提交本季度的盈利分析成绩表。”

申秘书连连点头。

轿车平稳地向前行驶,江逾白又嘱咐道:“你适当休息。”

申秘书毫不拖泥带水地答应道:“江总,我周末休息。”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略微坐直了身体,手掌贴在双膝上:“江总,聂天清那边的事,我们大致摸清了。”

讲到这里,他话音一顿。

黄昏变幻的光影照在江逾白的侧脸上,申秘书这才发现他几乎没有表情。他依然平静道:“你继续说。”

申秘书如实汇报:“聂先生家里开了一个小工厂,原先是从银行借贷,后来银行抽贷,工厂资金断链,他的父母借了民间贷款,三分利四分利都有,房子抵押给了债主。聂先生从‘桃源江畔’搬到了‘安城小区’,家境一落千丈……”

“桃源江畔”是本市最著名的富人区之一。

至于“安城小区”,则是一座建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民宅,也是林知夏一家人以前居住的地方。

江逾白从没听林知夏谈起聂天清,她应该也不知道聂天清曾经是她的邻居。江逾白颇感玩味,而申秘书还在兢兢业业地叙述:“聂先生家里的小工厂……连带着原材料、专利权、自主研发的设备,贱卖给了……”

江逾白猜测道:“达美建筑公司?”

达美建筑公司的董事长,正是江逾白的母亲。

申秘书并拢双膝,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是的,江总,现在那家工厂的专利权,都属于达美建筑。”

江逾白的母亲掌管着多家公司,她广泛涉足于服装、钢铁、建材、房地产等行业。江逾白隐约想起来,聂天清第一次拜见他母亲时的表情就不太自然,他原本还以为是他母亲长相太过年轻的缘故,看来是他当初想得简单了——不过,他当年才刚满十岁,人生遭遇的最大挫折就是强迫自己接受林知夏的天赋碾压,缺乏一定的商业敏锐度也算是情理之内。

他接着问道:“聂天清和柴阳有什么牵扯?”

申秘书用最正直的语气谈论别人家里的私事:“聂先生大学交往过一个女生…… 您知道,柴总已经结婚了,柴总的太太就是聂先生的前女友,她怀孕七个月,正在北京最好的私人妇产医院待产……柴总不清楚太太和聂天清的关系,聂先生不该把火气发到柴总的头上。”

柴阳结婚的那天,江逾白还在英国念书,而申秘书已经是集团的光荣一份子,因此,申秘书参加了柴阳的婚礼,也见到了新娘子。

申秘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婚礼现场非常热闹,伴郎们表演了三个节目……”

江逾白抬起左手:“这些你不用讲了。”

申秘书总结道:“我们通过多方信息渠道,私下了解到了大致情况。”

江逾白并未发表任何评价。

汽车停在了豪华住宅区的正门之外,微淡月色隐入夜幕,路灯的柔光照亮了一条长街,江逾白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修长的影子划过一片茂盛草丛,他在这一刻听见林知夏的声音:“我刚好走到你家门口。这几天我太忙了,没有给你打电话……但是,你要相信,我总是在想你。”

他仍在沉默,但他无声地笑了。

他的右手伸到背后,抓到了林知夏探过来的左手。

他们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

踏进家门之前,林知夏有意无意地说:“我今天一下班,就想来找你……”

林知夏话音未落,江逾白提着她的腰,直接把她扛了起来。她双腿悬空,连忙抱住他的肩膀,就像一个布袋一样被他运过门槛。

随着“啪”的一声重响,正门被关得严严实实,玄关木柜上的一只玻璃花瓶荡起水纹,灯光在透明的水色中漾开,玫瑰花的香气四溢,林知夏小声说:“你放我下来。”

江逾白却说:“再等等。”

林知夏不禁感慨:“你今天玩得好野。”

江逾白单手搂紧她的双腿:“这就算野?”

“不然呢?”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平常我们玩什么你都会让着我的。”

这可不一定。江逾白暗想。

每当林知夏和江逾白玩益智类的游戏,江逾白都很想赢。他总是尽力谋划,从没故意输过一次,无论小时候,还是长大以后……但他一直没有当过赢家。

江逾白把林知夏带进了书房,她坐到了一张宽阔的办公桌上。江逾白还没走出一步,林知夏忽然扯住他的领带,指尖交替上移,最终,她轻轻地点在他的喉结上。

他吞咽了一下,才说:“我有礼物送你。”

“什么礼物?”林知夏歪头,“这么神秘。”

江逾白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只檀木雕成的厚重盒子。他打开木盒,展示了一排晶莹如琉璃般的琥珀,每一颗琥珀的成色都很自然,包括浅红的“瑿珀”,朱红的“血珀”,以及罕见的“蓝珀”,其中又包裹着肉眼可见的昆虫与花草,林知夏果然被深深地吸引了。

她抓住一只琥珀,放在手心:“这种昆虫可能生活在大约一亿年前的白垩纪,属于膜翅目青蜂科。”

她低着头:“这是鞘翅目隐翅虫科,也是白垩纪的活化石……”

盒子里的琥珀从未被公开曝光过,多年来流转于全世界的各个艺术家、收藏家之间,如今又落到了林知夏的手里。

林知夏握着它们把玩,还拿放大镜仔细探究。她饶有兴致地说:“你看这一个,可能属于原鞘亚目,它体型小,前胸有侧板,体表附着鳞片,跗节全节是五节……”

讲到此处,林知夏后知后觉:“你从哪里弄到了这么多琥珀?”

江逾白告诉林知夏,前不久,他参加了一场名为“自然历史”的拍卖会。他家里也有许多藏品。经过一番挑挑拣拣,他恰好收拾出一整盒。

“你是怎么挑拣的呢?”林知夏随口一问。

江逾白简洁地描述道:“挑最大的,看得清楚。”

林知夏笑了起来。她仰头亲他的侧脸,顺便扣紧木盒的盖子。她的后颈被他轻抚,呼吸交缠时,他稍微俯身,蜻蜓点水般吻过她的唇角,她就偏过头,伸出粉嫩的舌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中央空调的温度偏高,林知夏有些热。她脱掉外套,依然坐在桌上。风衣环在她的腰间,束起一条纤细腰线,她身上穿着的那件浅白色衬衫在胸前绷得很紧,弧度很美。

江逾白拧开一瓶矿泉水,连喝两口,像是一副渴了很久的样子。他左手斜插进裤兜里,右手紧握矿泉水瓶,就着眼前那一副美景,他喝水都喝出了品酒的架势。

江逾白含蓄地表态道:“我们有一周没见面了。”

林知夏瞬间领悟。她用一种含笑的语气说:“去卧室吗?”

矿泉水瓶被江逾白捏出“咔嚓”的轻响,塑料向里凹陷,两侧相贴。他正准备说“我去洗个澡”,林知夏就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江逾白下意识地把矿泉水瓶塞进了抽屉,心里那些不干不净的念头也被他暂时摒弃。林知夏的态度越发郑重:“是这样的,你送我的琥珀盒子,我特别喜欢。我看过一些古生物学的书,几亿年前的琥珀是非常珍贵的研究来源……”

江逾白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他说:“把它们捐给科研机构吧。机构要是发了论文,你再拿着论文,教教我古生物的发展史,林老师。”

江逾白如此体贴明理,林知夏反倒一个字都讲不猜出来了。她抱起盒子,继续辨认琥珀里的动植物,又问了江逾白几个问题,确认这一批珍品的所属权,她仍然有一点不放心:“你真的舍得让我把它们都捐了?”

“这一块,”江逾白拣出一只蓝珀,“里头没有生命体,只有一个气泡爱心。没有生物研究价值,留着吧。”

林知夏在他掌心画出一个爱心:“好的。”

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我们学校的地球科学学院有一个古生物实验室。古生物学的学科带头人就是沈负暄的爸爸,也是沈昭华教授的女婿。我把琥珀捐到他们的实验室,也许能发现地球白垩纪的新物种……”

她为琥珀拍照,存进手机。

江逾白帮她把琥珀分类,方便她拍照。她第一万次感叹江逾白真是温柔善良、理智冷静、贤惠体贴、落落大方……他们共同协作,忙了十几分钟,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林知夏的心情很好。她离开书房,跑进卧室。

江逾白跟在她背后进门。他坐到床边,暗示林知夏靠近他,她二话不说就坐上他的大腿,他又亲了她的唇角——那并不是一个热烈的吻,只是一次若有似无的轻碰。

林知夏被他勾得心痒难耐,偏偏端起一副严肃的态度:“我想说……”

“什么?”江逾白反问道。

林知夏有意戏耍他。她开始转移话题:“古生物学是地质学的基础,琥珀里的生物反映了古环境的信息,有助于寻找各种各样的矿产资源……”

“我明白了,”江逾白打断她的话,“林老师。”

林知夏即兴扮演起老师的角色:“老师刚才的那些话,都是反复强调的重点,期末考试要考的,你现在走神,不认真听,老师真的没办法了。”

江逾白附到她耳边:“我走神是因为……”他的指尖划过她领口:“看到了你的衬衫扣子。”

林知夏被他激发一阵战栗的微痒。

她不讲话,他就问她:“怎么了?”

林知夏搭住他的手背,他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扣子系得太紧。”

他像是一个很好心的学生:“我帮你把扣子松开……”他描述道:“会比现在舒服。”

江逾白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一个听两句好话就会脸红的男孩子。这些年来,他确实成长了不少……林知夏越细想,心口越热。而她向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索性扯着江逾白倒在床上。

*

林知夏在江逾白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周末,两人的生活可谓蜜里调油。

林知夏也通过沈昭华教授的关系,联系到了何远骞——何远骞是沈负暄的爸爸,也是国家级的古生物学教授。他收到林知夏发过去的琥珀照片,隔天就回复了她。

何远骞说,那一批琥珀极其珍贵,有些物种是尚未发现的。林知夏可以把琥珀借给他们研究四年,四年之后,论文成功发表,他们就会返还琥珀。这种研究模式在大学和科研机构里比较常见——古生物学的专家们与收藏家们合作,签订合同,约定期限,时间一到,就把收藏品原封不动地返还。

林知夏又问了一遍:“真的不需要永久捐赠吗?”

周一早晨,何远骞用邮件答复道:“林教授您好,建议考虑永久捐赠博物馆。”

博物馆是林知夏最喜欢去的地方。她小时候就有一个心愿,她想和江逾白一起转遍全世界的博物馆,何远骞的建议落到了林知夏的心坎上。

当天下午,林知夏抱着琥珀盒子,亲自去了一趟地球科学学院。她签署了一份为期四年的琥珀研究协议书,又见到了何远骞教授本人。

何远骞约莫五十岁左右,身量瘦高,发鬓微白,戴着金丝边框眼镜,颇有一股文人书卷气,眉眼又与沈负暄有七分相似,林知夏与他对视片刻,仿佛见到了五十岁的沈负暄。

何远骞是个随和而健谈的人。

他戴着一双手套,一边擦拭琥珀,一边与林知夏聊起沈负暄。他说,沈负暄刚从基层调回来,目前在省城工作,早出晚归的,蛮有事业心。

沈负暄立志从政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朋友圈。

林知夏听闻他的近况,丝毫没感到意外。

何远骞教授却说,为了感谢林知夏的慷慨援助,他想请林知夏吃一顿饭,顺便叫上沈负暄,还有他课题组里的研究生们——每年四月,何教授都会组织一场聚餐,因为,四月一过,天气转暖,他就要带着学生们外出考察。

林知夏谢绝了何远骞的好意。她明天就要出差香港,晚上必须收拾行李,她还要在香港待上两周,等她返回省城,何教授和他的学生们早就赶去省外的研究基地了。

*

当晚的月亮很圆,光晕镶嵌一圈银边,恍如一轮玉雕的圆盘。

林泽秋相当高兴。

他盘腿坐在地上,动作麻利地叠衣服。

窗帘随风浮动,月光流入室内,林泽秋压紧行李箱,又掏出手机,看了一遍“香港旅行攻略”。随后,他点开微信,编辑了一条朋友圈:“明天开始,香港出差两周。”

香港是一个靠海的城市,而林泽秋从未亲眼见过大海。正如他的妹妹林知夏一样,他对海岛城市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天然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