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犹豫片刻,终归没有发出那条朋友圈。他一年都头都不怎么发动态,除了给商家集赞打折——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大约是个穷酸的人。

林泽秋的思索片刻,林知夏就闯进他的房间:“哥哥。”

他回应道:“你有事?”

林知夏说:“明天早晨,江逾白来楼下接我们,然后我们一起去机场。我有个同学会和我们一路,他在省立一中做竞赛老师,特意请了公休假……”

林泽秋有些印象:“是不是那个叫段启言的?”

“是的。”林知夏答道。

林泽秋微微点头。他殷切地嘱咐妹妹:“你学校没什么事吧?出差两周,先把研究生安顿好。”

“这个你放心,”林知夏与他闲谈,“我早就做过计划。学校里风平浪静,基本没事……”

她坐到了林泽秋身边,陪他一起叠衣服:“前天江逾白送了我几块琥珀,今天早上,我把琥珀带进了古生物实验室……”

林泽秋双手一顿,接话道:“那种包了虫子的琥珀?”

林知夏立马掏出手机。她才打开相册,林泽秋便说:“江逾白就送你这些玩意儿?死苍蝇,死甲虫,死蜗牛……真该捐给实验室,摆在家里也膈应人。”

林泽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从小到大,他都极其讨厌、憎恶、害怕昆虫。他曾经被蜈蚣咬过,从此恨上了所有虫类。他上中学时,林知夏抓来一只甲壳虫,都能让他摘下高冷傲慢的面具,在家里的客厅哇哇大叫。

往日的情景清晰浮现在林知夏的脑海里。

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林泽秋斜眼看她。

她马上绷住面部表情,还拍了拍林泽秋的肩膀:“微信群里有一份出行人员名单,你检查一下,明天早晨六点起床,别睡懒觉,好了,我交代完了,要回房了。晚安,哥哥。”

林泽秋不情不愿地敷衍道:“晚安。”

林知夏一手托腮:“你就不能叫我小名吗?”

林泽秋扣上行李箱的锁:“整天让人叫你小名,你是二十二岁,还是两岁?”

林知夏走到门口,又折回一步,挑衅道:“明早见,秋秋。”

林泽秋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

次日一早,天边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氤氲出一层薄雾,高楼大厦都沉浸在茫茫雾色里。

沾了水雾的空气似乎格外清新,林知夏拎着行李箱,站在楼下,做了一次深呼吸。她诗兴大发,就念了一首白玉蟾的《江楼夜话》:“江雾秋楼白,灯花夜雨青,九天无一梦,此道付晨星。”

这首诗里,又有“江”,又有“白”,还有“秋”,林泽秋瞥了她一眼,她只望向远处:“江逾白来了。”她朝他挥了两下手,饱含一如既往的热情。

江逾白的司机开来一辆商务车,足够容纳林知夏、林泽秋兄妹二人的行李。林泽秋跟着妹妹一同坐在后排,他的座位刚好正对着江逾白,车辆在宽阔的马路上一路飞奔,林知夏还调侃一句:“今天,我们一家人出门旅游。”

江逾白捧场道:“香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我们可以抽空逛一天。”

林泽秋并未吱声。他右手托着下巴,目光飘到了窗外。

林知夏就和江逾白聊天:“我给谷立凯老师发过邮件,我想成立四校联合研究组,包括我们学校,还有北大、港大和港科,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远程测试量子通信,第二,尝试研发实用化的量子通用计算机……芯片问题一直没有妥善解决。说实话,我也没有很大的把握,我目前的想法是,如果研发失败了,在探索过程中的所有技术突破,都是具有一定价值的。我们之前为了开发量子编程语言,重新构建了图论理论,这一部分内容,我参与的比较少,主要工作都是冯缘和那个俄罗斯数学家建立的团队在做……因为理论成功了,冯缘很快通过了博士答辩,那位俄罗斯朋友还有希望冲刺菲尔兹奖。”

菲尔兹奖被誉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

截至目前,全世界最年轻的获奖者是Peter Scholze,他在三十岁那年拿到了菲尔兹,而林知夏的俄罗斯朋友也快满三十岁了——他不仅天赋异禀,还非常勤奋刻苦,常年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高强度的成果产出,林知夏有时也会怀疑他其实比她更聪明,只不过他们二人选择了不同的发展方向。

江逾白拿出三瓶矿泉水,分发给林知夏、林泽秋、以及他自己。他和林知夏都是很有仪式感的人,他们用矿泉水瓶干杯,江逾白还说:“预祝那位朋友获得菲尔兹。”

“你能不能拿到菲尔兹?”林泽秋忽然问道。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我?”

林泽秋坐姿端正:“不是你,会是谁?我和江逾白都不可能。”

商务轿车的内部空间宽敞,皮制软椅自带按摩功能,扶手的下方就是私人定制的小型保温箱,里面装着新鲜出炉的两屉小笼包。江逾白刚打开盖子,林知夏就兴奋道:“好香,让我尝一口,早上出门太着急,我在家都没怎么吃饭。”

江逾白打开另一只瓷盘,盘中装着一叠草莓可丽饼。他的保温杯里还有清香四溢的桃花柠檬茶。食物的诱人气味充盈在整个车厢,林知夏立马坐到了江逾白的身边。她从被他握着的杯子里喝水,而他熟练地调整杯沿角度,显然已经做过了无数次。

林泽秋一怔。

林知夏又说:“你刚才问我,我能不能得菲尔兹?”

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车窗,她的嗓音比雨声更轻:“当然不可能了,我不是专门做数学理论研究的。”

她用手指勾描车窗,沿着一条水痕向下滑:“我们都有自己的路,‘我们浪费或得到的,恰恰都是正在飞逝的光阴’[1]。”

江逾白表示赞同:“有舍才有得。”

林知夏和他击掌。

林泽秋靠上椅背,江逾白递给他一盘小笼包,他心不在焉地接受了江逾白的好意。他连吃两个包子 ,才后知后觉地说:“谢谢……”

江逾白很自然地回应道:“不客气,大舅哥。”

林泽秋抽出一张餐巾纸,抹了一把嘴。此后他一直没有开口讲话,端的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瞧见窗外的景色飞速变幻,鳞次栉比的楼房逐渐消失,灿烂的朝阳之下,航站楼的弧形顶棚金碧辉煌。

天空中恰好有一架飞机经过,航线延伸至地平线的尽头,藏匿于雪白的云团。林泽秋看得出神,林知夏拍了他的肩膀:“走吧,下车了。”

*

当天下午,林知夏一行人抵达香港,住进了江逾白家族经营的酒店。

酒店的大堂悬挂着四盏水晶流苏吊灯,花岗岩地板纤尘不染,圆形长柱的周围镶嵌着金箔,由内及外地展现豪奢气派。

林泽秋举目四望,抬手拉住了林知夏的衣袖:“商务套房可不便宜,我们这些人住上两周,一共得花多少钱?”

林知夏压低嗓音道:“差旅费可以报销,江逾白还有内部折扣……你不要心疼钱。我们这次来香港,除了联系学术机构,还要考察港股市场。我们公司将来可能会在香港上市,就像网易、小米、阿里巴巴集团一样。”

她分外豪爽地轻拍他的手臂:“到时候,林泽秋,你就是上市公司的高管!怎么样,你有底气了吗?”

他轻嗤一声,并未答话。

林知夏依旧捧场:“你不在乎‘上市公司高管’的身份吗?不愧是你林泽秋,视金钱如粪土。”

林泽秋紧紧攥着“商务套房”的房卡。他不让迎宾员帮他拿行李,执意要自己拎,他跟着江逾白走进电梯,段启言还在一旁叽叽喳喳:“你们的行程从明天开始,下午都没事吧?去不去香港的长洲岛?”

段启言穿着一套阿迪达斯的运动服,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棒球帽,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像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大学生。

汤婷婷打量他片刻,笑说:“行啊,长洲的海鲜好吃,咱们就去长洲吧。”

林知夏从江逾白那里了解到,汤婷婷与段启言的情侣关系并不稳定——他们不仅会吵架、还会周期性地冷战。为了给他们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林知夏随便找了个借口:“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扯着江逾白的衣袖:“我和江逾白还要讨论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江逾白与她心有灵犀。他接话道:“公司准备在明年推进港股上市计划。”

汤婷婷连连点头:“好嘞,那你们忙吧。”

她扭头又去问洛樱:“学姐,你今晚有安排吗?要不跟我们一块去长洲岛?”

金漆的电梯墙壁照出洛樱的高挑身形,她的衣饰搭配极有品位,大波浪的长卷发披在背后,柔顺的黑色发丝亮得反光。她的左耳戴了一只钻石耳环,那耳环散发的璀璨光芒闪到了汤婷婷的双眼。

洛樱身上还有一股混杂着百合与玫瑰的香水味,汤婷婷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洛樱就出声回答她:“我不去了,谢谢,我想在房间里读书。《数学年刊》 上的论文我还没读完。”

“你读到哪里了,学姐?”林知夏好奇地问。

洛樱朝她回眸一笑,那笑容真挚又婉约,汤婷婷都看呆了,而林知夏依旧冷静:“《数学年刊》的审稿周期好长,我有个同学投了两年多,还没收到编辑的回复。”

洛樱问她:“你投过吗?”

林知夏摇头。

洛樱自言自语道:“我投过。”

话音未落,电梯“叮”地响了一声,电梯门也缓缓地敞开。

段启言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兴高采烈地拎起行李箱,飞速冲进走廊,边跑边说:“汤婷婷,我找到咱俩的房间了!”

汤婷婷追了过去:“你小声点。”

段启言却说:“吵不到别人,这一层楼都被江逾白包了。”

汤婷婷震惊地望向江逾白:“你真不是一般的有钱。”

江逾白避开了这个话题。他和秘书确认了一遍明天的行程,又询问了众人的工作进展,段启言偶尔也会插两句话,最终,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门口告别。

段启言与汤婷婷住在1401室。汤婷婷一边掏出房卡,一边调侃道:“喂,我们高中的游学旅行,你有印象吗?那会儿我和林知夏一个房,你和沈负暄一个房……”

段启言逮着机会就问:“你更想跟我住,还是跟林知夏住?”

初一那年的寒假集训营里,林知夏挽救了段启言的名声,这么多年来,段启言一直对林知夏心存感激。然而,就在最近,段启言又忽然把林知夏当成了假想敌。

汤婷婷把段启言拉进房门,语重心长地劝导他:“你干嘛老跟林知夏比啊?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要老是攀比嘛。你好不容易才请到公休假,和我一起来香港,你要学会把心态放平,别总找我吵架。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家庭。这些肺腑之言,外面的人不会告诉你,只有我,作为你的女朋友才会讲实话。”

段启言被她绕了进去。

他略显迟疑:“男人不能吃软饭,更不能做混子,事业最重要。”

汤婷婷请他坐到床上。随后,她跷起二郎腿,又揽住他的肩膀,像个老干部一样引导他:“小段啊,你的想法,不要太极端嘛。我什么时候让你做混子了?我是想让你更顾家……我带你出来见朋友,你给我留点面子呗,不要老是和林知夏比来比去。林知夏可是我的顶头上司,你计较那么多,我多难做啊,你换位思考一下。”

段启言隐约有些认可汤婷婷的说法。

汤婷婷再接再厉道:“你看啊,我们公司过两年就要上市了,我是硬件部门的组长,你呢,就是一家上市公司核心部门的组长老公,还是省立一中的竞赛班老师,你的心胸是不是应该宽广点?”

段启言冷冷一笑:“听你这话,我现在的心胸不够宽广?”

汤婷婷发出二声调的“哎”,又问:“老公,你怎么又钻进死胡同了?”

段启言摘下头顶的帽子,汤婷婷捋了一把他的头发。他脱下运动服外套,汤婷婷又搓了搓他的胳膊。他上中学时经常去操场上玩耍,哪怕正值三伏酷暑,他也敢顶着太阳踢足球——常年被阳光暴晒,导致他的肤色偏深。汤婷婷却很喜欢那种色调。

她双手圈住他的上臂,又按又揉,他的肩膀忽然绷得僵硬。两人维持了几秒钟的静止状态,他才支支吾吾地低声说:“现在不行……我想等到结婚以后。”

汤婷婷爆发出猪叫般的爽朗笑声:“我靠哈哈哈哈哈哈哈段启言你怎么搞的,扭扭捏捏的!我没给你灌输过这方面的想法啊。”

段启言陷入沉思。

她还在津津有味地讲述:“我想起来了,你初中就是这个调调,那会儿班上不是有人传我俩的谣言吗?哈哈,我们在《变迁》那个舞台剧里演一对夫妻,别的同学就说我和你是一对剧组夫妻,将来铁定会谈恋爱。你听完同学的话,气得要死,脸红得滴血。”

她躺在床上:“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眼,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们都长大了。”段启言感慨道。

他躺到她的身边,而她喃喃自语:“是啊,大家都长大了。”

*

这天下午,谁也没有去长洲岛。

团队内的所有成员都待在酒店的房间里,林知夏还换了一身睡裙,坐在茶几边上,充满仪式感地端起酒店送来的一碗紫薯鲜奶西米露,她尝了一小口,连连赞叹道:“好喝好喝。”

江逾白凑近她:“有多好喝?”

林知夏正准备把勺子递给他,他已低头亲吻她的唇角,还说:“真甜。”

他们之间的距离仅有几厘米。林知夏视线下移,就望见他滚动的喉结,半遮半露的锁骨,衣领内若隐若现的平滑肌理。林知夏加快呼吸,又闻到他身上的清淡香气,她突然口干舌燥起来,仰头狂饮那一碗西米露。

江逾白提醒她:“小心呛到。”

她放下手中的瓷碗,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你抱抱我。”她撒娇道。

林知夏撒娇的本领堪称一绝。

江逾白单手揽着她的后背,她就向他吐露道:“上周五的晚上,我在家里冥想,整理了一遍我以前的记忆。我总算搞清楚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很喜欢你了……”

江逾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迎接林知夏勾魂攻心的甜言蜜语。但她还没讲出下一句话,她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手机屏幕显示出香港本地大学某部门的座机号,林知夏丝毫不敢怠慢,立马按下了接听键。

她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变得很沉稳端庄。

来电人是一位大学教授的助理。这位助理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发音也稍有卡顿,林知夏干脆和他讲起了粤语,双方的交流果然更加顺利——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江逾白听不懂林知夏在说什么。

林知夏挂断电话以后,就做了江逾白的粤语翻译。她把通话内容完完整整地转述一遍,又很认真地安排道:“明天我带着同事去开讲座,然后找他们的领导聊天。你去你的金融办公室开会,到了晚上,我们在大学校园的门口汇合。”

江逾白调侃道:“兵分两路。”

“嗯嗯,”林知夏点头,“白天解决完工作,晚上我们还可以一起逛街。”

*

第二天一早,林知夏和她的同事们就去了香港本地的一所著名大学。他们在一座盛大的礼堂内开了一场讲座,与校内的师生们交流量子科技公司的学术背景与商业模式——这场讲座非常成功,到了最后,全场都在鼓掌,可谓气氛高涨。

林知夏趁热打铁,与学校的管理层商定了“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合作协议。学校方面也积极地响应了她的计划,愿意配合一切学术工作,只不过,合同的具体细节还要反复推敲。

出差第一天,就能得到这样的答复,林知夏已经相当满意。她带着同事们离开校园,开开心心地走在校外大街上,此时将近傍晚六点,夕阳沉落,街边的饭店招牌饱含港式风情,饭菜的香味也飘荡在广阔的天地间。

林泽秋状态放松。他举起手机,朝着远处拍照。

此时,他们穿过了一片老式街区,前方还有一群游客轻声抱怨道:“滚犊子吧,这蟑螂会飞啊?”

林泽秋的手机屏幕里隐隐出现了一个黑点。脑内的潜意识让他后退了一步,而黑点却离他越来越近,伴随着一阵“嗡嗡”的展翅飞翔声。

他听见林知夏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惊奇:“这只蟑螂真的好大,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蟑螂。”

汤婷婷笑着取了个绰号:“蟑螂巨无霸!”

林知夏也笑了。

她们怎么笑得出来?!

林泽秋先前就听说过南方的蟑螂又大又强,但他没料到自己正式出差的第一天就会亲眼目睹昆虫飞舞,他的双腿犹如灌铅般沉重,就连洛樱都察觉了他的状况。

洛樱问他:“你还好吗?”

林泽秋守口如瓶。

此时的天色越发黯淡,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点亮了一条长街。林知夏和汤婷婷手挽着手走向一家粤式料理店。她们站在一扇橱窗之外,认真研究贴在玻璃上的招牌菜单,流动的彩光斜照在她们的脸上,营造出繁华绮丽又世俗的美感,就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港片取景现场。

洛樱鬼使神差地掏出相机。

她的摄像头对准了林知夏。

她打开了摄像功能,林知夏似有所感。她回头望着洛樱:“你在拍我吗?”

洛樱按紧相机的金属壳,指甲的外圈略微泛白。

林知夏忽然提议道:“我们拍一个长一点的视频,让所有同事都入镜,就从我和汤婷婷开始,怎么样?”

众人纷纷说好。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脚步或快或慢,夜空被一块又一块的招牌遮挡,洛樱深陷这一片热闹繁华的市肆街衢。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周遭的喧闹不属于她,相机显示屏里的林知夏透过镜头与她对望。

林知夏穿着一条浅米色套裙,裙摆和长发都挑染了灯光。她的发丝黑亮柔顺,尾端带着天生的自然卷,肤色雪白柔润,身段凹凸有致,就连落在地上的侧影都宛如一副素描——完美主义者画出的素描。

她又唤道:“学姐?”

洛樱大学毕业之后,出国读博,与林知夏保持了通话联系。每一次洛樱接起电话,林知夏都要先喊一声“学姐”——这个称呼被保留到了现在。

相机的屏幕仅有巴掌大,这样狭窄的方寸之地,根本困不住洛樱的心情。她一遍一遍地回想林知夏和她讨论数学时的语气,林知夏的名声、理想、爱好、烦恼……数不清的碎片汇聚在一起,拼凑出一些既模糊又清晰的特点——多么矛盾,就像洛樱此时此刻的处境。

洛樱仍在拍摄林知夏。但她垂眸看着地板,掌心微潮。

街道两侧的饭店各有特色,厨房燃起的油烟飘进了她的眼睛。

时间仅仅过去了短短两分钟。

林知夏望向头顶的一块瓷砖:“我还以为那只蟑螂飞走了,原来它一直趴在这里。我们让它入镜吧,在我们老家这么大的飞虫不常见。”

汤婷婷“哈哈”地笑道:“巨无霸回来了。你别说,这小东西还挺机灵。”

洛樱也很平静镇定。她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时,就住在纽约的一间学生公寓里,她曾在公寓楼下见过一群又胖又圆的美洲蟑螂,惊吓过度之余,就对蟑螂的外形免疫了。

于是,洛樱随口答应:“好啊,我在拍了。”

而林泽秋的右眼皮跳了两下。

他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为什么他妹妹和他妹妹的朋友们看到蟑螂一点都不惊慌,还能凑在一块开玩笑、拍视频?她们是不是还想共同编写一部《昆虫记》?林泽秋正在胡思乱想,那一边的蟑螂突然再次启动,直奔着林泽秋飞速俯冲,气势凶猛,翅膀震颤,仿佛林泽秋是它的杀父仇人。

林泽秋的头皮隐隐发麻。

他因极度紧张而张开了嘴,那该死的虫子就朝他的嘴唇和鼻孔飞来,他的心理防线一下就被击溃了,当街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啊——虫子!”

除了林知夏以外,团队里的所有成员都愣住了。

林泽秋平时在公司里总是一副端正、高冷、严肃、不易接近的样子。他负责搭建底层技术平台,又名“基础架构工程师”,英文名为“Infrastructure Engineer”。他和另外两位技术大佬带领的技术组常被称作“Infra组”,谁都知道,“Infra组”的成员个个身怀绝技,实力惊人。

今天下午的谈判会上,林泽秋也赢得了满堂彩。

而他现在却慌忙高喊:“救命!他妈的好大一头蟑螂!”

林知夏立刻跑向他:“别怕别怕,我来了!”

路人们接连驻足,汤婷婷一头雾水:“什么情况……妹妹救哥哥?”

林知夏确实想救哥哥,但是,目前的情况却有些棘手——蟑螂落在了林泽秋的背上,林泽秋惊魂未定地问:“虫子飞走了?”

林知夏正准备撒谎,街头走来一位救场的热心好汉。那好汉的身高将近一米九,年轻英俊,风度翩翩,手里还卷了一份报纸。他用报纸在林泽秋的后背狠狠一拍,蟑螂就掉到地上,又被他的黑色皮鞋碾得粉碎。

林知夏小声喊他:“你来啦。”

“谁?”林泽秋警觉地问。

他不敢回头。

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蟑螂惨死在他的身后。

他听见江逾白不含一丝情感的声音:“没事,我处理完了。”

林泽秋再三确认:“尸体还在不在?”

“销毁了。”江逾白答道。

港式招牌笼罩在他们的头顶,当空洒下一层晦暗阴影,江逾白略微低头,侧脸半明半暗:“听到你喊救命,我没留活口。”

林泽秋方才转过身来,蟑螂果然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拍了拍江逾白的肩膀——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对江逾白示好。江逾白趁热打铁道:“大舅哥?”

江逾白和林泽秋都穿着一身西装,他们今天都参加了非常正式的会议。林泽秋松了一下领带,仍然讲不出“妹夫”之类的亲戚称谓,但他承诺道:“我不会再屏蔽你了……”

截至目前,江逾白一直都在林泽秋的微信屏蔽名单里。换句话说,江逾白根本看不到林泽秋的朋友圈。林泽秋愿意把他放出来,已经算是努力地释放善意了 。

江逾白却改变不了商人利益熏心的本质。他讨价还价:“明年八月,我打算和林知夏办婚礼。”

林泽秋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明年八月的事,你愿意办就……办婚礼?”

林泽秋的神色稍显凝重,虽然他知道,林知夏和江逾白结婚是迟早的事。但是,在他和父母的心里,林知夏总是需要更多保护的一方,毕竟任何情感上的疼痛对她而言都是永久性的折磨。

林泽秋在香港夜市的街上踱步,江逾白与他并排行走。他们聊天的话题始终围绕着林知夏。林泽秋察觉了江逾白对林知夏的感情之深,鉴于林泽秋母胎单身至今,他不太能理解江逾白的状态,但他骨子里却很希望江逾白一直保持这种劲头。

当事人林知夏却在汤婷婷和洛樱的陪伴下四处品尝美食,她们在路边的首饰店里挑选漂亮别致的耳环和手链,谁也没注意到段启言已经被大家弄丢了。

*

段启言随身携带手机,但他为了省钱,没有开通“港澳台漫游功能”,因此,他的手机连不上网络,也打不通电话。

他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走走停停,渐渐地脱离了他的朋友们。

夜色暗沉无边,恰如沉寂在黑夜中的茫茫大海,霓虹灯牌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孤岛。段启言环视四周,蓦地丧失了方向感。他茫然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像是一艘停止航行的游船。

好在他的衣兜里揣了一千元港币。

大不了就打车回酒店,他盘算道。

这么一想,段启言就放松了。

他走进一家小餐馆,买了一份生蚝煎蛋和一碗鱼肉粥。此时正值用餐高峰期,到处都是人山人海,餐馆里的座位早就满了。于是,他拎着塑料饭盒,坐到街头的一把长椅上,借着路灯洒下的柔光,低头用筷子扒拉食物。

几位大陆游客从他面前经过,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儒雅随和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对他年幼的儿子说:“香港好不好玩?”

儿子回答:“好玩啊。”

爸爸又说:“乖儿子,下学期,你升上六年级,再考一次双百,爸爸就带你出国玩!”

儿子问他:“爸爸,我大学考上清华北大,你带我去哪里玩?”

爸爸笑着鼓励道:“你考上北大清华,就有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不用爸爸带着你……”

段启言跷起二郎腿。作为北京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他心底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他的大学同学广泛地分布在世界各地——读博的、创业的、工作的,各自奔赴着迥然不同的未来。不过,考上北大清华,并不代表“有钱”。

无人与段启言谈话。段启言就在喧闹的夜市里思考人生。

十几岁的时候,他有满腔的雄心壮志。

而现在,他什么都没实现。

他就像港片里的小马仔一样蹲在街头,拿着一双一次性筷子,从塑料袋里掏东西吃。夜风越吹越凉,雨丝浇到他头上,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壮志未酬”的辛酸与苍凉。

*

“下雨了。”林知夏说。

街上行人四散,乌云遮住了月光,汤婷婷诧异道:“真有雨啊?天气预报说今天下雨概率百分之三十。”

林知夏掏出手机:“我给江逾白他们发一条短信。”

“段启言和他们在一起吧。”汤婷婷猜测道。

林知夏认同道:“大概是的。”

她们待在一家首饰店里,洛樱还在挑选耳环。她捡起一对精巧的红色草莓耳环,递到林知夏的眼前:“好看吗?我帮你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