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势和她接吻,还用左手揉了她一会儿,她舒服到骨头发软, 几乎融化在水流里。

周围水汽蒸腾,烟波虚无缥缈,灯光朦朦胧胧,他们仿佛置身于一片迷雾中。江逾白迫切的呼吸缠绕在她的耳边,她才含蓄地表态道:“晚上十点多了,我有点困……”

江逾白起身披上一件浴衣,又扯出一条浴巾,罩在林知夏的头上。林知夏勾住他的脖子,随即就被他打横抱起来,进了卧室。

床头灯散发着幽暗的光泽,林知夏搂着枕头,独自在床上滚来滚去,江逾白拽走她的枕头,躺到她的身边,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你还没醒酒,早点睡吧。”

林知夏反驳道:“我很清醒。”又说:“酒精对我没有一点影响。”

江逾白关掉床头灯,脱下浴衣,她的手就摸了上来。他一把捉住她的纤细手腕,她脱口而出道:“刚才我和学姐的沟通非常顺利。”

江逾白只问:“你们聊了什么?”

林知夏沉稳地回答:“经济问题。”

江逾白猜测道:“产业投资?”

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窗外却闪过一道蓝光——突如其来的强雷阵雨席卷了城市,暴起的惊雷声吓了林知夏一跳。她扑进江逾白的怀里,继续描述道:“不,我跟学姐聊的是薪资待遇问题。”

江逾白揽在她腰间的右手一顿,她还在说:“你知道的,我以前卖过软件,学姐没收一分钱。今年她加入我们公司,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地工作,实在太辛苦了……除了加班费和股权激励,她还值得更多的奖励。”

江逾白不太相信洛樱和林知夏讨论了半个小时的“薪资待遇问题”,而林知夏真诚地建议道:“我想设立一个公开奖项,根据量化后的绩效考评结果,表彰公司工程部门最优秀的技术组,再把奖金按照组内贡献,均匀地分配给各个员工。今年春招和秋招结束以后,公司会有一大批新人……”

讲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哈欠:“我告诉学姐,我不是可靠的人。学姐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江逾白却高深莫测道:“不一定。”

林知夏自顾自地阐述:“我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擅长管理和经营企业。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学姐也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不少人渴望得到的东西,这辈子也够不着。”

江逾白拐弯抹角地试探她:“你学姐的性格怎么样?”

“和我哥哥有点像,都是认真负责的人。”林知夏总结道。她困得意识不清,声音越来越轻:“哥哥的微博名是‘秋秋升职加薪’。”

“你呢?”

“夏夏披荆斩棘。”

江逾白忍俊不禁:“押韵了。”

林知夏半梦半醒,呢喃道:“你也可以起一个类似的网名,对应‘披荆斩棘’……”

江逾白把她搂得更紧:“遮风挡雨?”

林知夏就说:“江江遮风挡雨。”

“只为了你。”他补充说明道。

林知夏已经睡着了。她不再回复他,彻底沉入梦乡。

*

雷阵雨在后半夜停止,次日天光放晴,空气格外清新。

林知夏和她的同事们再度从酒店出发,前往香港本地的另一所知名学府。双方的洽谈会从早晨九点开始,持续到下午四点半,期间的进展并不顺利——几位教授更希望能和林知夏、谭千澈或者谷立凯共同培养研究生,而不是成立所谓的“四校联合研究组”。

联合研究组并不能代表简单的“强强合并”,组内分工、信息透明度、资金来源与分配都是亟待解决的疑难杂症。哪怕林知夏提出了四种方案,她的合作方也不太满意。

林知夏表示理解。

傍晚,她和同事们一同离开这座校园。

有位女生从一栋实验楼里追了出来,朝着林知夏飞奔,边跑边喊:“林教授!林教授!”

那声音直逼林泽秋,林泽秋警觉起来,不由得环视四周,恰好瞥见那位女生——她的脸型偏圆,双眼清亮,长发染成了深棕色,狂奔时的步履矫健,目标明确。她在林知夏的面前刹住,捧出一沓厚重的文件。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论文,林教授,能请您……”

“你是陈诗涵吗?”林知夏竟然认出了她,“你前天给我发了邮件,附件是你的一篇论文,我看过了,写得不错,我正准备今天回复你。”

陈诗涵双手抱着信封,主动跟在林知夏的身边。她才刚满二十一岁,比林知夏的年纪小一点,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学生气,还稍微有些拘谨。她和众人打完招呼,又朝着他们鞠躬,汤婷婷笑问:“你是这所大学的学生?”

陈诗涵如实描述,她本科快毕业了。然而,她的粤语腔调改不过来,除了林知夏以外,其他人都没太听懂她的意思。

林知夏就用粤语和她聊天,聊了大概十分钟,她的心情好到快要爆炸。她读过林知夏的所有著作,对林知夏的研究内容极其感兴趣。但她始终不敢联系林知夏。

前不久,她听人说,林知夏一行人要访问他们的大学,她才鼓起勇气发出一封邮件,今天还抱着论文直接找上了林知夏本人——林老师果然和她想象中一样漂亮温柔,成熟稳重,充满了知识分子的知性气质。

她也不再掩饰,坦荡地表述道:“林教授,我想做你的学生。”

林知夏任职的大学也面向香港地区招生,学校采取“申请面试”的制度,学生需要提交一份申请资料,再通过面试考核。根据大学的安排,今年的面试时间在四月下旬。

截至目前,林知夏已经接触了许多学生。去年十二月,她定下了一位外校保送的硕士生和两位直博生,再加上别的研究组转来的博士后,她的课题组人数瞬间飙涨。如果再加一个陈诗涵,她怀疑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兼顾每一位学生。

林知夏对自身的要求很严格,“传道授业解惑”是她的职业准则之一。她思前想后,没有立刻答应陈诗涵,而是鼓励她再多申请几所学校,多联系几位导师,陈诗涵却说,她只报了林知夏的学校。

破釜沉舟,莫过于此。

林知夏有些惊讶。

陈诗涵还说,她在“导师评价网”上搜索了林知夏的名字,学生们都把林知夏夸得天花乱坠。林知夏的博士生方怡雯半年发表了两篇论文,每一篇的质量都很高,惹人垂涎,叫人钦羡,这充分说明林知夏不仅是一位独立的principal investigator(课题组长),还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导师。

林知夏谦虚地回应道:“我没有那么好,主要还是靠学生自己努力。老师的名声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的收获。”

话虽这么说,她和陈诗涵分别之后,马上掏出手机,打开“导师评价网”,搜索自己的名字“林知夏”——手机网页显示出二十几条评论。

第一条评论获赞最高。那名学生说道:“林老师只有二十多岁,但她的知识储备像是七十多岁,大家不要因为她年轻就不敢报名,她是责任心超强的好老师。”

另有一位学生说:“她组里有个徐姓学长。徐学长要是在我们组,十有八九会延毕,她不延毕学生,责任心强还是不强?”

林知夏注意到,这位提出“延毕”的学生的网名是“崔小明”。她点击“崔小明”的头像,又见他给谭千澈打了好几次高分,简直是谭千澈老师的忠实拥护者。

林知夏把手机锁屏,放回她的背包里。

“你想收陈诗涵吗?”汤婷婷问她,“那孩子有天赋,没心眼,我挺看好的。”

林知夏重复她的评价:“有天赋,没心眼?”

汤婷婷捧起奶茶,吸了一口,才说:“就像段启言一样,我真是没救了,我就喜欢这种类型。”

林知夏轻笑了一声。

*

接下来的几天,林知夏一行人奔波于香港的城区之间。林知夏原本希望能与两所香港大学合作,然而,她只搞定了其中一所,离开香港的前一天,她与那所大学签订了“联合研究组”的协议。她的本科导师谷立凯是“联合研究组”的总负责人,谷立凯快要评上院士了。比起二十岁出头的林知夏,谷立凯的资历、年龄、人脉、根基更让众人放心。

在谷立凯的帮助下,北京那两所顶尖大学都愿意加入研究组,“四校联合”的招牌瞬间打响,谷立凯的日常工作越发繁忙。

2017年四月下旬,他特意带上几位同事和学生,从北京飞到省城,前来与林知夏商讨“联合研究组”的启动计划。

林知夏和谭千澈共同负责这一次的招待工作。他们这对同门师兄妹虽然在一所大学内任教,但是,他们许久没有见过面,平常也不聊天,林知夏觉得她和谭千澈的关系可以用“井水不犯河水”来形容,而谭千澈却喊她:“小师妹。”

他措词亲昵,声线冷冷淡淡,反差强烈,让人疑惑。

林知夏可以理解谭千澈。因为,上周五,林知夏收到了韦若星学姐的电子喜帖。

韦若星学姐是上海一所知名大学的副教授。从去年开始,她和同校的另一位男老师确认了情侣关系。那位男老师年轻有为、仪表不凡,与学姐十分般配,既是“男才女貌”,也是“女才男貌”,大家纷纷夸好。

而谭千澈依然故我。与从前相比,他的行事风格几乎毫无改变。

林知夏对谭千澈依旧客气:“院长和副院长找我开过会,领导们很重视‘四校联合研究组’,也希望你能带着学生加入。你是谷老师一手栽培的学生,近半年来的科研成果显著提高……”

“你想让我加入吗?”谭千澈点了一根烟。

他们站在实验楼东侧的一座花园里,春风和畅,视野开阔,他的笑声也带着烟味:“我猜你不想。”

花园内草地茂盛,翠竹菁葱,松柏成林,处处皆是好风景,谭千澈坐到一把长椅上,香烟的灰烬落在他的指间,他开口道:“谷老师是研究组的总负责人……”

“你是谷老师的得意门生,”林知夏顺着他的意思说,“你要是能进组,皆大欢喜,学长。”

谭千澈掐灭烟头。

林知夏始终和他保持一米的距离。他又问:“你今年招的学生,质量过得去吗?这一回我可没空替你把关。”

“谢谢,”林知夏说,“我可以自己把关。”

谭千澈看了一眼手表,才把香烟扔进身边的垃圾桶。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身高腿长,步子迈得也大。

谷老师将在上午十点左右抵达校园,眼下正是九点五十五分,时不待人,谭千澈与林知夏一前一后地走向学校的会议大厅。他们等了几分钟,谷老师就带着一批同事与学生出现了——在这批人里,杨术文算是林知夏的老熟人。

杨术文混迹在人群中。当他望见谭千澈,他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连声喊道:“哎?谭学长!”

转头时,杨术文视线一扫,恰好碰上林知夏,温暖的笑意凝固在他的嘴角。他的心脏堕入冰窟,动作机械地点了点头,喊她:“林学妹啊。”

林知夏友好地笑了一下。

杨术文却仿佛撞鬼一样绕到了别处。

学校的领导们聚集在附近,正与另外几位教授闲谈。谷老师双手负后,走向杨术文,还对他说:“你师兄和师妹都找到了教职,你要想留在学术界,需得再加一把劲。”

去年九月,杨术文博士毕业,就在谷老师的组里做了博士后。他对科研的兴致缺缺,之所以选择做博士后,只是因为,他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心想“我博士能毕业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嘴上却说:“好,谷老师,我会努力。”

“加油,学长。”林知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不敢回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林知夏停留在原地,继续与谷立凯聊天。谷立凯不仅提到了“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协议内容,还问起了沈昭华教授的近况。他说,他发给沈昭华的邮件没有回复,拨打沈昭华办公室的电话,她的学生就说,他们沈老师请了长假。

林知夏如实转告:“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沈老师请假去休养了,下半年才能回到学校。沈老师的工作比较辛苦,经常要外出考察,我认识沈老师这么多年,也没见她休息过。”

谷立凯的神色颇为异样。

这,就有些奇怪了。

杨术文炸掉实验室的那天,谷立凯都没有这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在林知夏的面前并未多说,但是林知夏有所察觉——谷立凯与沈昭华是大学同班同学,他和沈昭华相识几十年,肯定比林知夏更加了解沈昭华。

*

当天下午,林知夏去了一趟古生物学研究所,找到了何远骞教授。

何远骞是沈昭华的女婿,也是沈负暄的父亲。但他的处世态度比他的儿子沈负暄要更真诚朴拙一些。

前不久,林知夏刚给何远骞的实验室送来一批琥珀,何远骞见到林知夏,面容显得和蔼可亲。林知夏索性直接问他:“沈老师最近还好吗?”

“还好啊。”何远骞简略地答道。

今天是何远骞的办公室开放日,他的学生们刚刚离开,茶几上剩了五六只一次性的塑料纸杯,杯中装着纯净水。

何远骞端起纸杯,为摆在窗边的盆景浇水。

夕阳横斜,灿烂的余晖铺到了他的脚下。他和花盆都被镀上一层浓重的金橙色。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才说:“林老师,我这儿有个好消息。我们用仪器测量那一批琥珀,琥珀里有新物种,我的学生正在收集数据,写论文,明年就能见刊了。多谢你了,林老师。”

“不客气,”林知夏又绕回了刚才的话题,“我很久没收到沈老师的消息了,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之前我听别人说,沈老师休假了,我还为她觉得高兴……”

何远骞右手一抖,水从杯子里洒了出来。兰草的枝叶伸展,青翠欲滴,水珠在兰花的花瓣上溅开。

办公室的房门大敞,门外还有一些古生物研究所的同事们路过。众人的脚步声忽近忽远,办公室内部却一派安静。

林知夏等了几秒钟,何远骞仍未开口。她便下定决心道:“沈老师是我的第一位导师,她教我做研究,把我带进大学……”

“沈老师也很惦念你,”何远骞终于坦诚相告,“今年年初,她被查出胆管癌,去北京看了医生。发现得早,手术就能解决问题,我们一家人都相信科学,没太忧愁……沈老师不想把生病的消息外传,人过了七十岁,器官衰老,病痛是常事。先前她请假去做手术,不便让同事或学生们担心。”

林知夏追问道:“后来呢?”

何远骞沉默不言。

林知夏声音更轻:“我能去看看沈老师吗?”

何远骞低声喟叹:“我这就去给沈老师捎个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07 12:31:21~2020-10-09 10:5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日方中方睨

 

沈负暄考取公务员之后, 在基层工作了一段时间,就调回了省城。自从他返回省城,他和林知夏等人的接触不算多。段启言约他出来吃饭, 他推诿几次, 段启言就没再邀请过他。

林知夏越想越不对劲。

她给沈负暄发了一条微信:“晚上好,沈同学。”

林知夏私下里很少与沈负暄聊天,措词都显得分外生疏。但是,沈负暄秒回她:“晚上好。”

林知夏抓紧机会,问他:“沈老师最近怎么样?”

他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还好啊。”

林知夏深知沈负暄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她和沈负暄做了四年的同班同学,亲眼目睹沈负暄的日常娱乐就是把段启言耍得团团转。

沈负暄唯恐天下不乱,说话半真半假, 在他成年以后, 那种习惯也没有改变。邓莎莎曾经评价道,她和沈负暄相处短短两天,差点就被这个学弟迷昏了头,可见他并不简单,很有两把刷子。

林知夏赞同邓莎莎的意见。

她放下手机, 一头栽倒在床上。

江逾白推门进屋, 只见林知夏倒床不起。他走过去,坐到床边,熟练地捞起她的腰,她靠在他怀里,仍然抓着手机。又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何远骞发来的微信消息——那是一段很长的话,何远骞如实转述道,沈昭华在今年四月中旬接受了一场手术。沈昭华一家人对手术都持有乐观态度,然而, 现实却扇了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手术之前,沈昭华对外绝口不提此事,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复原,重返工作岗位。

手术之后,沈昭华的状况恶化,癌细胞扩散转移,靶向药的功效并不明显。她准备在近期公开病情,为学生们重新安排导师,她偶尔也会和家人们谈起林知夏,还梦到了林知夏十岁时的样子。

下周四,她想和林知夏见面。而现在,她住在省城人民医院的特护病房。

林知夏的心情百味杂陈。她尚不清楚沈昭华的“恶化”到了哪一种程度,只盼着医学奇迹尽快降临。

她在床上躺平,枕着江逾白的腿,还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他。

江逾白读完微信,温声安慰林知夏:“下周四,我陪你去医院。”他翻了一下日历,下周四正好是四月二十七号。

*

今年的研究生面试被安排在四月下旬。

四月二十七号之前,林知夏一共要面试二十多个学生。

她筛查了一遍简历,又粗略地浏览了学生们已发表的论文——在这一批学生里,陈诗涵无疑是最出色的,再加上陈诗涵是女生,只报了林知夏一个导师,而林知夏就喜欢招女学生,她干脆提前定下陈诗涵,把她的名字加进了课题组。

研究生面试大会举行的当天,交叉学院量子计算方向的考评小组共有七位老师组成,除了林知夏,还有副院长、曲宗义、谭千澈等人。众位老师坐在长桌的一侧,学生们站在另一侧,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有的学生涨红了脸,额头冒汗,嘴唇发白,谭千澈就和林知夏说:“这种学生心理素质太差。任凭他们学得再好,你也别把他们招进来。”

“我今年的招生名额已经满了。”林知夏透露道。

谭千澈翻开工作日志,一边写字,一边问:“听话吗,你的新学生?”

“听话是次要的,”林知夏坚称,“有自己的想法,才是主要的。”

谭千澈扣紧笔帽,淡淡地评价道:“最优秀的生源在清北,你只适合带好学生。”

他挽起一寸衣袖,露出手腕,腕骨分明,青筋微露,肌肉线条也很匀称。新进来的那位女生就总盯着他的手看,他不禁笑了一声,凝视着她,那女生顿时脸色通红,双手绞紧了外套下摆。

“你瞧,”谭千澈声音极低,“这学生也不能要。”

谭千澈的座位在最旁边,林知夏是他的邻座,也只有林知夏能听见他讲话。他才刚刚给出忠告,林知夏就很冷漠地回复他:“我们的录取标准不同,谭老师。”

接着,林知夏拔高音调:“陈诗涵同学,别紧张,介绍一下你自己。”

陈诗涵昨天才从香港飞到省城。她普通话讲得不好,自从下了飞机,就提心吊胆的,她的男朋友不希望她去内地读研究生,总是告诉她,内地的同学排斥香港女生,必然会孤立她,吓得她逢人就说自己的老家在广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

自我介绍时,陈诗涵不小心讲顺了嘴:“我来自广东。”

谭千澈打断她的话:“你的资料显示,你户籍在香港,陈同学。”

陈诗涵连忙补救道:“香港。”

谭千澈又笑了笑。

陈诗涵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她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真的像极了林知夏的另一个学生詹锐。幸好在场的几位老师都很有耐心,副院长抛出了几个简单的问题,陈诗涵拿起一支记号笔,在黑板上快速解答。渐渐的,她进入状态,再也没有一丝忐忑,还能与老师们谈笑风生。

陈诗涵的本科是物理专业,辅修计算机科学,她高中参加过物理、化学竞赛,本科在读期间,也曾发表过论文,这样的学术背景,在一众学生中显得极为突出。

曲宗义特别满意,当场询问她:“陈诗涵同学,你定下导师了吗?”话没说完,他把桌前的铭牌推了推,其上赫然写着“交叉学院学科带头人,曲宗义教授”。

陈诗涵眼巴巴地看着林知夏,欲言又止——她这副望穿秋水的模样,任谁都能理解了。

曲宗义“呵呵”地尴尬一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诗涵朝着老师们鞠躬:“谢谢老师。”

林知夏冲她点头。

陈诗涵知道,这代表林知夏的认可。她心里就比吃了蜜还甜,又回了林知夏一个笑。

陈诗涵离场之后,曲宗义拧开玻璃瓶,饮下一口泡着胖大海的茶水,恭维道:“林老师组里的学生都很优秀啊。”

林知夏礼尚往来道:“比不上曲老师的学生。”

她一边记录面试分数,一边撰写“研究生培养计划”。写到一半,就听曲宗义说:“哎,你是沈教授的孙女吧,林老师,我今早听说了沈教授的事。”

林知夏的动作停顿。

学校里的不少老师都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的亲孙女,因为她从小就备受沈昭华的关爱。她没有反驳曲宗义,只说:“沈教授会康复的。”

曲宗义并未接话,林知夏又重复一遍:“她一定会好起来。”

曲宗义是研究化学的,对医学和生物学略有涉猎。他认为,沈昭华的情况不容乐观——这并非他危言耸听,医学院的教授们都赞成他的意见。

他推高了鼻梁上的眼镜,撒了个谎:“沈教授身子骨硬朗,能挺过来。”他劝慰道:“别太忧心了,林老师。”

过了好几秒钟,林知夏才回复道:“谢谢。”

*

今年的研究生招录工作仍然在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林知夏新收的三位学生,包括陈诗涵在内,全是一些履历丰富的厉害角色。据可靠消息称,陈诗涵不仅学术成绩优异,英语也讲得很好,雅思达到了八分水平,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徐凌波听闻此事,大感不妙。

焦虑的情绪爬满了他的心房。

他马上就要升入研三了,还没有一篇论文见刊,组里的学弟学妹们越来越厉害,就连詹锐都投出去了一篇会议论文,而他仍然两手空空。

苍天可鉴,近半年来,他一直努力学习,再也没有摸过鱼。但是,对他而言,写论文这件事,就像中彩票一样,光靠努力不行,还需凭借运气。

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晨,徐凌波早早地起床,赶赴实验室,顺便为他的师姐方怡雯带早餐。此时是早晨七点半,实验室里仅有他们两个人。

他把早餐拿给方怡雯,而她正在詹锐的论文,那一头蓬松的乱发一如既往,透着一股潇洒与不羁。她的左腿翘在另一把椅子上,鞋底还沾着几块黄泥,没有一丁点优雅的坐相,却显现出了万丈豪情与自然风姿。

徐凌波心念一动,就像詹锐一样结巴道:“师、师姐,我、我、我……”

师姐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讲什么。”

徐凌波猛吸一口凉气,师姐又问:“你想听我善意的谎言,还是听我实话实说?”

徐凌波选择了“善意的谎言。”

方怡雯低语道:“你得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我们的性格互补,”徐凌波忽然壮着胆子冒出一句,“你给我个机会,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师姐。”

方怡雯微微摇头,淡淡地说:“你和我之间的差距,深过马里亚纳的海沟,大过核聚变的放能。我打个比方,如果我是银河系的猎户座一等星,你就是木星的小卫星,如果我是氧化性极强的高氯酸,你就是ph中性的一碗水,我是不断被复制的dna,你是终将被水解的atp,我们的能力根本不在一个评价体系内。”

她抬起头:“实话实说,听懂了吗?”

徐凌波顿感万箭穿心。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实验室,迎面撞上物理学院的谭千澈老师,谭老师见他失魂落魄,还特意把他扶正,问他:“你们林老师在实验室吗?”

“不在,”徐凌波喃喃自语,“林老师去医院了。”

“她生病了?”

“不是她,是她姥姥沈昭华教授住院了。”

谭千澈若有所思。

徐凌波勉强收拾好了心情,就代替林知夏问了一句:“谭老师,你找林老师什么事?”

谭千澈答道:“你们林老师是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副组长,大概率当选今年的全球福布斯30岁以下杰出人才。四校研究组的教授们都想把林老师推荐到国际学术联合会上,让她拿到‘30岁以下最杰出科学家’的奖项。”

徐凌波听说过这个奖,它的奖金丰厚,影响力深远,评价体系严格,常被称为“小诺贝尔”。评审委员会包括中日欧美的顶尖科学家,每年的颁奖典礼都在大国首都的礼堂举行。

徐凌波生平第一万次感慨道:“林老师真强,我在林老师的组里拖后腿……”

谭千澈宽慰他一句话:“别跟天才比,别给自己找罪受。人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少[1]。”

徐凌波表示受教。

*

今日艳阳高照,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似乎是一个好兆头。

林知夏左手拎着果篮,右手牵着江逾白,和他一同走进省城人民医院的住院部。

沈昭华的病房位于七楼。

楼道干净整洁,窗外阳光耀眼,还有家属在陪伴病人散步,凸显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林知夏站在病房的一扇门前,那门是虚掩着的,她不敢推。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童年时期,那一年,林知夏才九岁。她参加秋游,在水族馆里遇见沈昭华,沈昭华就把自己的名片递给林知夏,而林知夏犹豫着不肯收下。时隔多年,她又迟疑不决,江逾白搭住她的肩膀,她才把这扇门拉开了一条缝。

她听见沈昭华的声音:“进来吧。”

沈负暄也在房间里。他笑说:“沈老师五点醒来,等了你一上午。”

“没等,”沈昭华话中一顿,又问,“是林知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