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阿燃来了啊。坐坐坐。”嘉爷穿了件夸张貂毛皮衣,手上大金戒指戴了三个,“快给他泡个大红袍。”

贺燃落座,等着茶上桌,袅袅热气在他鼻尖散出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抬眸,“嘉爷,茶就不喝了,我向来有话直说。”

嘉爷的皮肉笑也敛去三分,眯着眼缝看向他。

贺燃:“我知道这两年,你对我误会深,虽然你不信,但我话还是要说清楚。你儿子,不是我推下楼的。”

嘉爷目光冷下去,哼声一笑。

贺燃看着她,目光不躲不藏,“你要证据,房间里的监控一清二楚,他自己磕了药,兴奋发狂,我拦他不住,那窗户没多高,踩着沙发就能上去。”

太痛苦的回忆让嘉爷厉声,“你住嘴!”

贺燃神色不变,语调平缓坚持道:“我劝过他,别沾毒瘾,但你身边的那些人太不是东西。”

嘉爷抓起手边的茶杯向他砸去。

杯子小,力气重,贺燃没躲,额头上顿时有了血丝。

他无痛觉一般,抬眼对视,“话我说最后一遍,你儿子,死得稀里糊涂,和我贺燃没有半点关系。你可以恨我,但都是爷们,别把事情搞到其他人身上。”

嘉爷闻言,松垮垮地笑起来,“你女朋友身体恢复了?”

贺燃嘴角微抽,勉强维持的和颜悦色僵硬在这一瞬。

他站起身,手猛地捶向桌面,倾身往前一字一句道:“再动她,我跟你玩命。”

嘉爷被他眼里的狠劲给触到。

贺燃盯着他,“谁没当过亡命徒,你试试看,老子烂命一条,死也拖着你。”

嘉爷却忽然笑起来,“你装什么装,现在来走阳光道,你洗的干净么?你想清清白白从我这走出去,行,我给你个机会。”

一声招呼,就有手下拿着一把军工刀走过来。

嘉爷使了个眼色,那人就把刀丢到贺燃面前。

“就算小儿不是你弄死的,但我那时候让你带着他,变成那样,你责任也推不掉。”嘉爷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阿燃,这坎儿我没法过去,除非你给我一个交待。”

贺燃眸光定住,在等。

“要么,回我身边继续做兄弟,我不亏待你,要么,十根手指卸两根,从此两清,你自个儿选。”

说完,嘉爷抬手点了根烟,烟气升腾的那瞬间,包房里的人全副待命。

贺燃盯着那把锋利的短刀,喜怒不形于色。

这短暂的僵持和思考,极其磨练一个人的意志。就在嘉爷觉得胜利在望,又将重新得到这位得力干将时——

贺燃:“这么多人作证,混道上的,图一个信义。”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逼近对方,“嘉爷,请你说话算话。”

贺燃捡起桌上的那把刀,几乎没有犹豫。

他握紧刀柄,张开左手,刀锋举至半空,舔血的冲动在蠢蠢欲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就在这时,关着的门突然被打开,打断了所有。

嘉爷懊恼发怒,“操!哪个不长眼的!”

来人五十出头,一身黑色中山装十分得闲,嘉爷看清后,赶紧起身,“哟,袁局长。”

袁局长扫了一圈里头的人,对嘉爷这声殷勤地叫唤充耳不闻。

他走到贺燃面前,边伸手去拿贺燃手里的短刀,边对嘉爷说:“老嘉啊,别太过头,有些事你可以称霸王,可有些人,你也得看清楚,今时不同往日,也该与时俱进了。”

袁局长话里有话,点到即止,但明眼人却通透得很。

嘉爷忙不迭地应声,“是是是。”

“还有你啊年轻人,可别冲动。”袁局长笑着看贺燃,语气正常起来,说:“老简和我正好在这谈事,你进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你。”

贺燃反应过来,是简晳的爸爸。

袁局长带着贺燃离开包房。有不懂事的小弟问嘉爷:“为什么放他走啊?”

“为你个屁!”嘉爷恼怒,“你知道他旁边的人是谁吗?!市公安局一把手!马上要升职往省公安厅就任了!”

贺燃跟着人出来,刚准备道谢,袁局长拍了拍他的肩,“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太多,你这小伙子就免了吧。有空去老简办公室喝茶,这种茶庄华而不实,少来点。”

说完,也不给贺燃开口的机会,笑呵呵地走下阶梯,坐进了等候的车里。

两辆车都是红字车号,贺燃目送驶远,有些人的话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他的出现,就是一道坚不可摧的保障。

贺燃明白,他在当年人生失利情况下所做的草率决定,和那些扯不清的恩怨矛盾,可能就此,便一笔勾销了。

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天下午,便去了简严清那。

市委大楼一四年翻新重建,在经济新区,闹中取静,外表方正威严。

简严清是早有安排,所以在贺燃在保卫处登记身份证时,管事的走出来:“贺先生,请跟我来。”

电梯直升到二十五楼,里面整齐划一的办公室简洁大方,最大的那间,是简严清的。

贺燃深呼吸,走进去,简严清背对着,正在倒茶。

他头也不回地说:“小贺来了啊,坐吧。”然后转过身,给他递了一杯,“这是毛尖,也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贺燃赶紧迎上去,双手接过,“谢谢简市长。”

这是在市委,贺燃懂事明理,用的称谓十分守规矩。

简严清点点头,“就我们两个人,不用太拘束,叫我伯父吧。”

贺燃:“伯父,您上午帮了我,劳您费心了。”

简严清端着茶杯,吹散热气,“为了小皙,再费心也是父母该做的。”

贺燃声音平静,“伯父,我很喜欢简晳,我会给她好生活,我会努力。”

简严清和颜悦色,合上杯盖,说:“简晳妈妈是女同志,想法会细腻很多,如果有不妥之处,小贺,你也别见怪。至于小晳的选择,我尊重她。”

贺燃动容,“伯父,我不敢见怪,伯母的考虑是周到的。”

简严清难得地面有笑意,“你也别紧张,就当平常聊天,我喜欢听年轻人的想法。”

茶香和书卷味充斥着整间办公室,一老一少对面而坐,侃侃而谈。

但和谐光景并没持续多久,简家的电话打了过来。

简严清接听,几句之后,他眉目深皱。

“什么?你去偷户口本了?”

———

没错,陶星来践诺于行,真的去偷户口本了。

可惜技术没有超常发挥,被陶溪红逮了个现场。

本来,陶溪红是要去医院例行体检,出门后想起身份证忘记拿,便又返了回来。一上楼,就看见陶星来在卧室里翻箱倒柜。

问题性质有点严重,陶溪红发大火,操起鸡毛掸子就要揍他。

陶星来被揍得一身鸡毛,哭着给简严清、简晳打电话轮番告状。

简晳一听就头大,“真打了?打了几下啊?”

陶星来风中哭泣:“掸子都打断了。”

简晳这才放心,“那就好。”

不管电话里的言辞抗议,简晳轻飘飘地挂断。

她深吸气,这个惹祸精啊……

陶溪红做体检的医院就是她们这家,简晳起身,找去体检中心,准备给陶星来收拾烂摊子说说好话。

结果刚进大厅,一眼就看到正在颤颤巍巍排队的老人家。

简晳看清了人,赶紧迎上去,“外婆?你怎么来了?”

贺燃的外婆拿着缴费单,可惊喜,“哟,小晳啊。”

简晳挺紧张,“外婆你身体不舒服吗?来,单子给我,我给您交费,这人太多了,您跟我走,医生我都认识,去给您打个招呼。”

外婆说不用,“大伙都是排队,可别为难你工作,我没事,就是说血压有点高,我来查查。”

简晳执意,搀扶着她,“您年龄大了,有优先权的。”

外婆奇怪,“什么优先权啊?”

简晳没好意思回答,心里说:“家属优先权。”

她一抬眼,看见陶溪红也到了,正进大厅。

“妈妈。”简晳冲她招手。

陶溪红摘下墨镜,刚要说话,眼神却一顿,盯着她身边的老人几乎不敢置信。

简晳正纳闷,老看着贺燃外婆干吗?

陶溪红的表情从吃惊慢慢转变成欣喜若狂,她快步走来,喊道:

“李老师!”

第42章 此生夫妻

简晳有点懵。

外婆眯了眯眼, 仔细辨认了番,眼睛顿亮:“瞧瞧瞧,这是溪红。”

陶溪红在她面前站定,“老师, 您还记得我呢,多少年没见了。”

“那得有几十个年头喽,”外婆握着她的手, 直拍拍, “世界可小, 花多点时间, 再远的都能碰见。”

陶溪红搀着她, 连连点头,“李老师,毕业后我有来找过您, 但学校说您已经辞职。”

“教完你们这一届,我就不教书了。”外婆呵呵笑,“我那时候就看出来,你这孩子,大气, 有出息。连女儿都培养得这么好。”

说起往事, 最是唏嘘动容。

提及女儿, 陶溪红才想起边上的简晳,她转头问:“你怎么在这儿?”

“哦,她帮我交费呢, 可乖。”外婆帮着回答。

简晳暗暗吸气,心里渐渐有了柳暗花明的新生喜悦。

她抬眼,看着陶溪红,“妈妈,她就是你经常提起的李老师吗?”

陶溪红嗯了声,“是啊。”

简晳抿了抿唇,说:“太巧,她是你的李老师,也是贺燃的……外婆。”

陶溪红:“……”重逢的喜悦很快抵消这暂时的情绪,她说:“李老师,要不中午一起吃个饭,行吗?”

外婆点头:“行行行,叫上小皙一块。”

短暂的寒暄后,就去各自体检了。陶溪红稍快,做完检查后,又去找恩师,麻溜地带着她弄完剩下的项目。

简皙中午提早了一会下班,带她们去了家中式风格的餐馆,找了个安静的小包。

“牛肉炖粉皮,口感煲烂一点。再来个汤。”陶溪红递回菜单,对服务生交待说。

外婆倒是意外,“那时候,你瘦瘦小小最不爱吃饭,挑食的很,但我每次做这个粉皮啊,你都能吃两碗白米饭。可乖。”

陶溪红闻言笑起来,“李老师,这么多年我吃过很多店的这道菜,可就是奇了怪,都没您当年做的那个味儿。”

“这好办啊。”外婆顺着话说:“以后常来,带上你那一大家子,我让贺燃来接你们。”

简皙倒茶的手一顿,紧张地等待妈妈的反应。

陶溪红垂眸敛眉,暂时没了声音。

外婆怡然自在,悠悠继续:“溪红啊,你当了母亲,凡事都得为儿女考虑,这点你做得特别好。”还对她竖起大拇指,“好妈妈,好女人。”

陶溪红默声,把简皙倒好的碧螺春,双手奉给她。

外婆接了这杯茶,轻声叹气,“我人老了,但心眼儿明白,就像当年,学校因为你的身份问题,非得叱令你退学。”

陶溪红动容,“李老师,那么多人反对,是您在校长面前为我做了担保,我才能继续上学。”

陶溪红祖辈算得上半个政治家族,动荡时期受到牵连,学校以防万一,有将陶家小辈退学的想法。哪怕陶溪红成绩优异,却也难逃此运。

是贺燃的外婆,愿意给她做担保人,才勉强留住了学位。

陶溪红不负所望,一路高歌猛进,出国深造,回来后白手起家,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洁犀日化。

外婆吹凉了茶水,品了两口,“嗯!好茶。对了小皙,你去外边跟厨子说说,菜啊,少放辣油。”

找了个借口把简皙支开后,小厢房里只剩她们二人,外婆突然握住陶溪红的手。

老人的皮肤粗而褶皱,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她说:“曾经啊,我赌你是棵好苗子,所以我愿意在你身上下赌注。谢谢你,让我赢得体体面面。”

陶溪红眼眶都湿润了,“李老师。”

“这一次,恳请你相信我这个老太太一回。”外婆声音微颤,“让俩孩子在一起吧,我外孙,吃过苦,知道怎么疼人,他有本事有能力,差的只是一点点运气。”

陶溪红表情隐忍,点头,再点头。

“你不要怕小皙跟着贺燃受苦,我帮你看着他两,嫁到我们家,我和贺燃一块疼她,让她拥有除了父母之外的幸福,这多好。”外婆诚恳又平静,轻轻拍了拍陶溪红的手背,“答应老师,行吗?”

话到了这个份上,外婆知分寸地不再游说,对着门外喊:“小皙啊,让厨子上菜吧。”

简皙守在门外,赶紧进来,四菜一汤,荤素搭配,主菜就是牛肉炖粉皮,炭火微烤,咕噜噜地冒着热气。

一顿和气的午饭时光后,陶溪红盛情邀请恩师去家里做客,但外婆直摇手,“去,一定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陶溪红明白她的意思,但实在不放心一个老人挤公交。

“李老师,您就让我送吧,下次,下次我随了你的心愿还不行吗?”

简皙不明所以,外婆却瞬间喜笑颜开,“那行,你送。”

等着两位长辈离开,简皙才赶回门诊上班。

一个小时后,陶溪红把外婆送到了牙蹄路,她在车上给简皙打了个电话。

“小皙。”

“妈妈?”

陶溪红盯着映射在后视镜中自己的眉眼,尖锐的戾气如烟淡去,她极轻的一声叹息,“明天,让贺燃来家里吃饭吧。”

坐诊的简皙,此刻脑袋空白三秒,是家属的提醒,她才回了魂。

今日阳光大好,窗台上的绿萝随风微微晃,简皙敛眉,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

冬日艳阳逼近了春天的味道。

人间回了暖,喜色上眉梢啊。

———

晚上的牙蹄路,偶有狗吠在叫嚷。

吃完饭,贺燃把桌上的鸡骨头都扫进碗里,出门倒在巷子口,这里平日是流浪狗的聚集地,一闻见肉味儿,都摇着尾巴赶来了。

贺燃看了会,颇有兴致,“今天老子心情好,让你们也开开荤,以后女主人上了门,天天杀鸡宰鸭,给你们吃骨头。”

他对着其中一只大黑狗,“我早看出来了,你是里头大哥大,给我记住,下次在路上看见简皙被欺负,就使劲儿去咬坏蛋。”

黑老大还挺配合,“嗷嗷呜呜”答应了两声,嚼着骨头咔咔响。

贺燃笑着站起身,回去了屋里。

外婆刚把碗洗完,手上水珠甩了甩,走出来说:“明天去小皙家,你东西都备好了吗?”

贺燃帮着烧水,说:“备齐了,三个红包,她父母弟弟一人一个。还有份礼金。”

“礼金多少?”

“六万。”

外婆想了想,迈着小脚走进卧室,拿了个布包出来,“少了少了,这是我下午取回来的,你加在里边。人家家大业大,图的是个真心,但咱们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尽到。”

凑了八万,数字吉利。

外婆用很传统的红纸包好,再用米糊当胶水给封了口。

贺燃刚想说话,就被外婆打断,“不准不要,六万是你给的,两万是我这个老太婆的心意,这账我可记本上,明年啊,你连本带利地还给我。”

久未吭声,贺燃才点点头,像是许了一个庄重的承诺。

第二天。

简家难得齐聚,就连简严清也特意计划早点归家。

陶溪红一天都在厨房,准备着晚上的食材。陶星来偷户口本的罪名实在可恶,陶溪红至今没搭理他。

“我小陶第一个不服。”陶星来可伤心,“明明你是罪魁祸首,干吗牵累影帝。”

简皙嗤他,“你智商太不稳定了,我懒得跟你说话。”

“我天,你是因为长的没我好看,所以才挤兑我的吧?”陶星来瓜子嗑了满盘,“以后有事别求我,少妇。”

简皙乍一听这新称号,“你最近挺嚣张啊。”

陶星来冲她做鬼脸,舌头伸得老长。

简皙乐的,“真像。你有没有考虑去演非人类啊?”

“靠。骂我牲口。”陶星来一激动,满盘瓜子壳都撒在了地上。

简皙赶紧起身,跑去厨房告状,“妈!陶星来又破坏卫生了!”

陶溪红正把炖好的牛腩端出来,没空搭理,“鸡毛掸子打折了,新的还没买回来。”

简皙笑着凑近脑袋,“哇,好香啊。”

“你不是说,贺燃喜欢吃牛肉吗,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陶溪红夹了一块给她尝。

简皙张嘴把肉叼走,赞不绝口,“好吃。”

陶溪红被夸,满意极了。

简皙嘴唇微动,突然张手从后面抱住她,“妈妈,谢谢你哦。”

“傻孩子。”陶溪红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我女儿,我永远以你为重。也算是缘分吧,他竟然是我恩师的外孙。”

陶溪红也觉得世事难料,笑着晃晃头,“当初没有他外婆,我就没法念书,有时候啊,你不得不信命运,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罢了,我信我恩师的眼光,她培养出来的孩子,也许真有过人之处。”

简皙心里是软绵绵的感动,“妈妈,你放心,我会幸福的。”

陶溪红认真道:“这个承诺,该男人给。行了,去收拾一下桌子,先摆凉菜。”

贺燃四点半来拜访,正好在门口碰见简严清,一老一少笑呵着共进家门。

简皙迎面展露微笑,“爸爸。”

一旁的陶溪红看到这幅场景,莫名的有些触动,她发现,哪怕多了一个贺燃,也很像一家人。

“伯母,小陶。”贺燃颔首打招呼。

陶溪红点点头,温言善笑,“大老远的赶过来辛苦了,来,吃饭吧。”

这场家宴平和简单,没有隆重的交付,也没有刻意的说辞,就如同久别归来的亲人。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贺燃诚意十足地拿出备好的礼金。

他说:“能遇见简皙,可能我这三十年的好运气,都交待给了她。”

简皙侧目,眼神柔软。

陶星来捂着心脏,真心实意地对他偷偷比了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