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无从猜测沈曼的用意。也没有人率先提出这个问题,如今唯一做的便是比之前更严地控制着现场,不让他们有丝毫擅动的机会。

杨峻已经与沈曼进了屋,两人面对面坐在胡床的两头。柳余蝉则提着剑在门口不住地盯着院门处的宋澈他们。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我的女儿。”杨峻喃喃说道。

“要不然呢?”沈曼抬起眼,虽然没再哭了,但眼底的愤然依然明显。

杨峻吐了口气,扭头望着窗外。“我从来没想过你母亲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如果我早知道这一切——”他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是爹对不起你。”

沈曼没有接话,红肿的双眼下脸色仍然紧绷着。

“不过,你既然来了与我相认,就该知道,这一认该面对什么样的后果。”

杨峻话锋一转,又深深望着她,往下说起来,“你看到了,我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跟朝廷这一搏没有赢,那么你就是逆贼之女,也将跟我一样被押上刑场砍头。到时候你可连提心吊胆呆在沈家当冒牌大小姐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你想走,还来得及。”

沈曼纹丝不动,“我已经厌倦了那种日子,我这一来,宋澈他们必然也猜出我跟你的关系了,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

“可是你毕竟从小就过惯了优渥的日子,方才你要是不来。还可以继续当你的沈大小姐。”杨峻道。

沈曼回望他:“你希望我做沈昱的女儿吗?”

杨峻没答话,只定定望着她。

她唇角冷勾,眼泪又滚下来:“我因为你们,几乎变成个表里不一的疯子。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有路可走吗?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名声比命大。我不是沈昱的女儿这已经足够毁了我余生,如今他们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就是朝廷不杀我,这天下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枚领扣吗?”

最后她抬眼问。

杨峻仍只是定定望着她。

“母亲临终前把它给了我,说这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她让我打听到你的坟地。然后把它埋在你坟前。她至死也没有忘记过你,但她却不知道,她以为早就不在这人世的你,实则还活着。现在,东西已经给了你,我也可以走了。”

在说到走字的时候,她眼泪流的更凶,但却又并没有痛哭。

她放下盘着的腿起来,起身往门外去。

“站住!”

杨峻突然喝道,随后也下地走到她面前,背光凝视她半晌,忽然道:“我若真的放你走了,你是不是出了门就会立刻寻死?”

沈曼望着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哭得太用力,几乎都有些像干呕。

但模样是极惹人疼的,也太能勾动人心弦。

杨峻忍不住伸出手,籍手背给她拭泪。

沈曼越发伤心,捂着脸痛哭起来。

杨峻牵着她回到胡床上坐下,再从一旁的口袋里,拿了只苹果出来,在衣服上细细擦干净,递了给她:“父亲从来没有买过什么给你,要是我还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给我的女儿买很多好吃的,让你过得像个公主。”

沈曼哭到双唇泛白,从泪眼里看他,然后颤着双唇咬了一小口。

他扬唇:“好吃吗?”

她慢慢咽下去,也并没有回答。

他笑一笑,半晌未语,忽然又伸手将她头上四五支金钗全部取下来。

看到她满脸迷惑,他说道:“虽然你是我的女儿,但是,我已经穷途末路了,哪怕是你,我也不能不留个心眼儿。所以父亲眼下还是要教你一点,只要是关系到自身存亡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能都全信。防人之心不可有,小心驶得万年船,你才能活得长久。”

第394章 我来教你

沈曼静默。

他望望她浑无一物的发髻,再笑一笑,把钗环收进怀里,然后又去扣她的脚踝。“等我们出了去,父亲再给你买很多的首饰,你想要什么,父亲就给你买什么。我会让你过得比在沈家还要优渥,还会给你一个谁也给不起你的未来!过去我亏欠你们的所有,我统统会弥补你。”

脚踝处并没有藏什么武器。

手腕处也没有。

沈曼望着他渐渐释然的脸色,撇开脸道:“口口声声说失职的你,就是这么羞辱我的吗?”

“这不是羞辱。”杨峻望着她,声音变得如常温雅,“我只是不希望你在关键时候做傻事。”

“那你现在相信我了吗?”她狠狠地瞪着他,“要不要我把衣服全脱了给你看!”

“傻孩子。”他笑道,“我这么做,也只是想要弥补你,再放手跟宋澈他们搏一搏。”

沈曼没有说话,蓦然间又轻轻苦笑起来。

“怎么?”他挑眉。

“沈家数代经营,家产并不薄,你想要超过他们家,恐怕并不容易。”她说道。

“哈!”杨峻闻言,立即嗤笑起来:“你或许可以说我别的地方不如沈家,但若说到钱财,不怕告诉你,我藏在大理的金银珠宝,三个沈家加起来也未必比得上!”

他平生最大的目的便是要力证自己的才能,他不能忍受看不起他,尤其是他的女儿。

即使这只是她无心的一句话。

“是么?”沈曼轻轻应着,“原来父亲在大理还有产业。”

“当然。”杨峻眯眼看着窗外涌动的官兵们,幽幽道:“说来话长,但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了。

“你该知道,你我落到如此境地,全是因杨家人而起。我与你母亲识于少时,一见钟情,互许终生。然而杨若礼那个老贼与杨沛那畜生竟将我与你母亲棒打鸳鸯,并罗织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生生阻断我二人!

“他们说什么我与你母亲私订终身有违礼教,明知你母亲与沈家已有婚约还跨越雷池乃是错上加错,他们那些伪君子。成天摆出这样那样的教条来约束人,而他们自己呢?一面在外装有德君子,一面则欺我不是亲生子而横加束缚!

“到后来,他们居然还要因为我跟徐少惠的事而要打断我的腿并且逐我出家门!”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又接着说道:“在这之前我本来还不在意。可当他们生生拆散了我与你母亲,我便再也无法忍让了!

“我暗暗起誓要做一番事业出来。当年我假意浪子回头,割舍与你母亲一切联系,借口游历四方寻找机会。杨若礼死后我去了云南,在那里,我知道了窦旷辖下有座未经人知的银矿,但不知道具体地址,而那会儿徐少川的父亲还在皇帝身边当侍卫长——”

“徐老太爷?”沈曼不由道。

“没错,就是徐慎。”杨峻扬起唇角,冷哂道:“而我打听到刚好那阵子就有人将云南几处矿产大致分布图呈给了皇帝。而且还正是由徐慎转交的,于是我就设法接近了徐少惠——”

沈曼面色微黯。

杨峻扫了她一眼,将这一段略过,接着道:“但是徐少惠太蠢,她不但帮不到我,反而险些露馅,最后我只能把她约出城。”

“她是你杀的?”沈曼望着他。

“看来你也知道这件事了。”他微微吐了口气,扬眉道:“该除的障碍绝不能手软,这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二点。杀一个人跟杀十个人没有区别,要想成事。你只能学着杀伐决断!”

沈曼垂眸望着床面,片刻后缓缓点头。

“难怪我记得,沈昱死后有人也查出来他服过的药渣里有毒。”

“我只杀了沈昱一个人,已经很不错了。”他唇角挂着凉凉浅笑。“他早就该死。”

沈曼垂首未语,袖笼里两只手忽而有些出油。

“沈曼!你出来!”

这里正静默着,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杨峻微惊,看了眼沈曼之后立时扭头去看窗外。

“是徐滢!”沈曼道,“她居然来了!”

徐滢站在院门口,在宋澈的拽曳下放开喉咙朝院子里呼喊。

宋澈万没有想到她会闯过来。当场急得把商虎他们给臭骂了一顿,徐滢便就趁着这当口一溜烟钻到了这里来。旁边的官兵们急归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拉扯,宋澈只得又撇下商虎他们急匆匆赶来劝说。

他拦腰抱着她,既不敢放松又不敢十分用力。

徐滢横眼一瞪他,再往他胳脚窝里掐了一把,他不得已地弹开了。

这么折腾着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人走出来了。

杨峻提着剑当先走在前方,一手还举着火把,而沈曼紧随其后,柳余蝉则仍在门槛处站着。

所有人看到杨峻举着火把出来,顿时都不由把心提了起来!

火把下方就是炸药箱子,一旦有火进入,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还真是锲而不舍。”杨峻漫声道,“是想逼得我点火吗?”

“沈曼,你来这里做什么?”徐滢压根就没理会他,只望着静站在他身后的沈曼说道,“他是个疯子,你也疯了吗?”

沈曼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杨峻道:“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她就是我杨峻的女儿!卫氏十八年前替我生下了她,你们绝没有想到吧?!哈哈……”

院子四周所有暗中埋伏的人全都看过来。

沈曼身子颤了颤,但双手仍然坚定地交握在腹前。

徐滢虽然猜测过这个可能,但是对于陡然从他口中吐露出来的这个真相还是有些吃惊,而更让她吃惊的是杨峻居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个事实吐露了出来!他这么一说,日后哪怕还有沈曼一线生机,又还怎么回到沈家去?怎么在这世上立足?

果然天底下自私的人都是一样的,沈曼有个那么自私的卫氏做母亲,就有个同样自私的杨峻为父亲!

“你以为大伙会相信你的鬼话吗?”徐滢冷笑着,“你这么能耐,怎么不说天下人的都是你的儿女?你这人不光是个疯子,还是个恶毒至极之人!居然连个死人的名声也要玷污!”

第395章 始料未及

“你不信?”杨峻冷笑里夹着丝愠怒,侧转了半边身子指指沈曼,“他们不信,不如你来叫我声父亲。”

沈曼微顿,从善如流地颌首:“父亲。”

“沈曼!”

徐滢倒吸了口冷气,她这声“父亲”叫出来,那么不是父亲也是父亲了!

沈曼抬起眼,深深看她一眼,而后又平静站好。

杨峻哈哈笑起来。

徐滢却心惊肉跳!

她印象里的沈曼不该是这样的人,她看得出来她是恨着杨峻的,不然不会暗示她知道他可能的藏身点,可是为什么她突然间又跑来与他相认?就算是真的父女,她这番相认于她自己以及维护他们这段血缘有什么好处?

她竟然有些看不懂她。

“余蝉,带上几捆炸药在身上,我们往城门去!”杨峻忽然掉头吩咐起来,又把手里火把交了给沈曼,“你已经回不去了,跟着爹走,去云南!”

沈曼接过火把,忽然扭头再看了眼徐滢,然后趁着杨峻弯腰拿炸药之际,倏地从腰间拔出柄匕首捅进杨峻背脊,然后左手再将火把往院门口一丢……

事情来的那么突然,每个人呼出的冷气简直把整个院子都已经冻结!

全神贯注在弯腰捡炸药的杨峻毫无意外地被扎中了背心窝子,随着匕首奋力一抽,有血柱喷出来。

徐滢还是反应最快:“快上去救人!”她话音没落,宋澈与商虎已经如箭一般上去押住了柳余蝉!

杨峻扑倒在地下,翻滚着回过头,双眼里有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不是你教的我吗?生死存亡的时候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要相信,二是要杀的人该杀就杀,要杀伐决断。”沈曼流泪笑着,紧抓着那匕首站在廊下,“我学得怎么样?是不是尽得你真传?”

“你,都是骗我的?”杨峻勉力地支起身子,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不是我女儿?”

“半真半假。”

沈曼看着刃尖滴下的血,“我是你的女儿,并不代表我就不想杀你。你是我的生父,也并不代表你就不值得我杀。你虽然给了我生命。可你留给我的只有耻辱和折磨。

“作为父亲,我第一次学走路而跌倒大哭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第一次被亲戚家的小姐们欺负而背着人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到了该启蒙的时候,母亲缠绵病榻只顾着思念你而不曾顾及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因为知道你们的丑事而时刻承受着内心煎熬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些时候你统统不在!甚至于在刚才你明知道我是你女儿的时候你还在防备我!你是直到确定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才把火把传给我,我险些因为你们的自私任性而变成一个偏执不忿的人,而你却还指望我对你忠心!

“你从来不知道怎么信任别人。从你扭曲的心眼儿,你看到的人世都是邪恶而黑暗的。

“但我不是。

“我虽然有个你这样恶心龌龊的生父,但幸运的是我却有个温雅善良的养父。

“我是有忠心,也有忠义,孝顺,正直,善良,或许还有一些为人处世的度量和能力,可是这些都不是你给我的,是沈昱。是我的养父!是他给予了我这一切!

“是他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教导我怎么做人!是他告诉我宽容善良的美德,让我明白如何使我内心感到平衡安宁!也是他在所有我无助害怕的时候肯定地告诉我我就是他的女儿,是他因为自私的卫氏和总也睡不安宁的我还选择了不再续弦!

“这一切都不是你给予我的,而你却还亲手杀了他!杀了替你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的他!

“像你这种丧尽天良的人,当然不会明白我在那种情况下,拥有一个慈爱而真心爱护我的父亲是多么重要。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孩子,明明知道卫氏肚里怀着的别人的孩子,却还是在她临产前两个月编造了理由带她去了别邺静养,然后接来外祖母照顾我们!

“是他打点好了一切,瞒住了所有人我其实是生于五月底的事实!

“而你以为他是个傻子吗?他不会心痛悲伤吗?是卫氏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不要和离。他才一直到死也没有把你们的事情捅出来!你和卫氏就是天底下最自私自利的人,最该下地狱的人,我不是因为你们害我到这种境地才想杀你,是因为你把我最后的倚仗也给毁灭了才杀你!

“我本来并不那么恨你们了。因为父亲说,我们要学会宽恕,我以为你们真的都死了,所以也决定把这些全都压心里。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连养大我的父亲也不放过,你害的不是别人。是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

“是你让我连最后一点的安慰也失去了!

“我自从知道你还活着,就猜到他是你杀死的。

“因为父亲落葬的时候,我看到卫氏的坟头有人去过,但是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是你,直到杨家人进了京……我知道弑父之罪天理难容,但是能够手刃你,你知道我多么高兴,我知道我终于有脸去见我的父亲了!只要他才有资格称我的父亲!你没有!”

她一字一句地控诉着这些,眼泪像泉水从她眼里滚下来,紧握着刀柄而发白的关节显示出她的激动与克制。

徐滢自己的脸庞不知几时也湿凉一片。

“原来你,来这里的目的,真的是为了杀我。”杨峻呼吸已有些急促,他将手里的剑支着地下,身躯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在微微颤抖。

“我从进来的每一步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无不是在骗取你的信任。”

沈曼缓缓吸一口气,眼泪里带笑看着他,“如果我不表现得那么恨你,不是一进来就诉说我的委屈和痛苦,不尝尝那个苹果,你会相信我吗?我身体里到底流着你的血,得益我养父的栽培,也得益于我这十几年活得如此小心翼翼,我终于抓对了你的心思。

“我正是知道你疑心重,不会彻底相信我,所以一开始才会拿簪子扎你。而你越是把我逼得毫无退路,我杀你的决心越是强烈。我步步为营,到底还是赢了你。”

第396章 盛世安稳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一下,颤落睫下两颗豆大泪珠,说道:“如果还有下辈子,除了教会你的儿女防人之心和杀伐决断,你最好先教会他们千万不要有个在外的奸生女儿,因为耻辱感和自卑感一样,也是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的。”

院子里有了短暂的静默。

杨峻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一下,眼角也有水液在发光。

“你是第一个这么骂我的人,不愧是我的女儿。我还是很为你骄傲的。”说着,他变换了一下姿势,将支着地的剑提起来,转眼又倏地插进了自己胸膛,然后抬眼看她道:“你既然说,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那我就为你死一次好了。”

他连同胸口的剑一起倒下地去,十指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沈曼望着他,眼泪一涌而下,身子像是纸片,在风里不住地摇晃着。

徐镛很快带人前来将杨峻尸体带出去。闻讯的端亲王与程筠他们也悉数赶了过来。

沈曼依然攥着那把匕首站在那里,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悲怆。众人纷聚在她不远处的香樟树下,均不知该说些什么以打破这幕凝重。

“沈曼!”

徐滢挣开宋澈冲上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跟我回去,天色不早了,你该去歇息了。”

她这辈子应该是还没有为谁流过什么眼泪,但眼下却有些抑制不住。

她不佩服她的冷静,不赞叹她的勇敢,因为她知道她所有的冷静与勇敢都是用她所承受的痛苦换来的。一个人的出身是最无奈的事情,很多以爱的名义伤害着无辜的人的那些人,他们的爱再执着也不感人,再坚贞也不可贵。

“我已经没有去处了。”沈曼轻轻挣开她,仍攥着那把匕首,“从进来起我就没想出去。我姑母视我如同己出,我不能再回去使她为难。沈家并没有对不起我,非但没有对不起我。反而老太太自始至终对我疼爱有加,我不能再回去拖累他们。

“我是逆贼之女,我也不想让你们去为我求情留活命,这样只会弄得满城风雨。使得我以及有恩于我的人们名声更加不堪。这所有的错都是杨峻犯下的,没有道理他死后还让无辜的大家来替他分担罪行。”

“可是你也是无辜的!”徐滢紧捉着她的胳膊,“谁会相信那疯子的鬼话?你根本就是沈家的大姑娘!”

“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她平静地望着她,从颈间取下个金锁来,“即便是天下人都不相信。我也做不到再心安理得地回到沈家去。这个金锁是我们老太太给我祈福求来的,我托你一件事,你帮我转告给她,就说我对不住她。”

“沈曼!”徐滢手有些发颤,“你难道想寻死吗?”

“我别无生路。”她说道,“这世间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却有些多余。我相信如果你是我,大约也会这样选择。”

徐滢无言以对。

她抬起匕首抵着心窝,退开两步冲她笑了笑,两行泪滚下来。手腕就开始用力。

“慢着!”

徐滢突然厉声喝住她,然后冲上前去攀住她手腕,“你口口声声说你对不住沈家,那你可对得起杨家?你是杨峻的女儿,那就是杨家的子孙,杨峻虽然被逐出去了,但你身体里流的还是杨家的血!如今杨家两个孩子还没解毒呢,你这就样死了,真的安心吗?”

沈曼怔住。她这刹那失神间,宋澈已经快如闪电般将她手里匕首夺了下来。

“可是杨家孩子的毒我也没法儿解!”她说道。“我知道你是想救我,可是谁也救不了我了,就算你今日夺了我的刀,我也还可以再找第二把刀。”

方才手起刀落生死关头她没有失声哭泣。到这会儿,她情绪竟然有些不受控制了。

“你就当我是自卑也好,懦弱也好,我眼下就是不想面对你们,我也没有脸面对所有人。我骨子里是骄傲的,我越是骄傲。越是看不起自己的出身。你何不让我洒洒脱脱地去呢?”

“你就算不想面对我们,也不用死。”

徐滢道,“天地之大,怎么可能会没有你的容身之地?杨峻和卫氏的罪孽不应该由你来承担,你如果就这样死了,也还是以奸生子的身份死去!日后人们提到你,不会认为你是朝廷的功臣与清白的大家闺秀,只会以不堪的称呼来提及。

“人总归是有一死的,你能拥有如今这一切,都是源自于你养父的教导,你总不忍心让他死后还听到世人对他疼爱有加的女儿各种不齿?你何不也让自己将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以清白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离去?!”

沈曼望着她,没说话。

徐滢轻吐气道:“给我三个月时间,如果我没有找到妥善的办法,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可行?”

旁边沉浸在一片惋惜中的程筠也立刻上来:“没有非得用死来解决的事情,来杀杨峻我们都全凭了你的,这次,你也听听我们的。”

端亲王虽说折腾了一晚上,但实际上最后没花丝毫力气便把事情了结了,还是很畅快的。

见状赶紧顺着儿媳妇的话表态:“理当如此!你还是此案最大的证人呢,再怎么说好人做到底,你也先帮我们跟朝廷了解了这案子再说。——我看这么着,你就跟着世子妃回王府去,总没有押着个女孩子去大理寺过夜的道理。”

说完又深怕沈曼反悔的样子,赶紧招呼起众人道:“都收拾收拾,收尾的收尾,归府的归府!闹腾了一整夜,肚子都饿了。”

徐滢让素锦带着沈曼上马车,沈曼挣脱不过,只得默然从了。

程筠目送她们离去,原地默站了一站,才又上马离开。

天边已经渐渐露出鱼肚白,当然在漫天的火把光下并不显眼,但这一整夜的纷闹终于是接近尾声,街头巷尾的人们连招呼声都显得清脆而精神起来,那些因为避难而举家旁迁的人们,半路上听到消息,又欢欣鼓舞地回转来了。

天子脚下,又是一幕盛世安稳。

第397章 仇人之女

王府里守着的袁紫伊她们并不知道徐滢去后沈曼竟还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直在荣昌宫守着睡着了的阿陶。叶枫也不如平时那么淘气,虽然明知道王府里守卫森严,他也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也还是不停在廊下走来走去,防止一切意外发生。

这里守着漏刻过了快两个时辰,眼见得天色渐白,前去打听消息的侍卫才回来将沈曼杀死杨峻一事告知,一屋人呆若木鸡,不光是为沈曼还有这样的身世,也为她竟有这样的魄力去杀身为她生父的杨峻。

程淑颖犹为激动,听着听着竟是哭起来。

徐滢这里带着沈曼一进门,她便眼红红地扑上去抱了沈曼。

所有人都没有再问什么,徐滢迅速让厉得海去安排住处给沈曼歇息,又把素锦调过去守着她。

这里才坐下,正好宋澈他们也回来了,徐滢少不得跟他商量沈曼的事。虽说暂且约定好三个月,但也只是权宜之计,在这么深重的罪恶感与不堪的事实面前,谁也没法保证她不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就选择了死亡。

“明儿一早你就进宫催促皇上快些结案,沈曼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朝廷得给她一个公平。”

她严肃地说道。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这公平究竟要怎么给她也没底,这事就是换成她自己是皇帝也得头疼一阵子,封赏什么的都好说,正名也不是不行,凭她此案里立的功,皇帝再下道旨,她就是回到沈家,沈家也不敢对她不敬。

可关键是面上的敬意都是虚的,人们面上敬着她,心里能敬着吗?

再说皇帝这种旨意能下吗?人家沈家也没错处,世代书香的,还出了个有大爱的沈昱。凭什么给人杨峻养了十八年的闺女,如今还得把这个来历不正的小姐塞回给他们?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而且这是沈曼所要的吗?

可是不回沈家的话,她一个姑娘家又以什么名目在外生活?

给她赐个婚?沈曼干,她们还不干呢!赐婚的必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家有头有脸,能甘心娶个奸生子儿媳妇?那男的心里能不别扭?到时候夫家人明里暗里的挤兑,皇帝胳膊能伸这么长?沈曼岂不又跳进火坑里。

说到底,她的生计决然不成问题,但如何在这世上自处才是问题。

宋澈也是感慨万千。一面提剑一面说道:“真他奶奶的像唱戏似的,我得去瞧瞧那家伙死彻底了没,别到时候又给我整出个死而复生的戏码来!”

说着又去往刑部。

程淑颖和袁紫伊都留下来在王府歇了,等天亮再走。两个人在房里也是叹息了半日才睡着,然而程淑颖只顾着怜惜沈曼的将来,却不知道自己居然也将面临着麻烦。

这边厢冀北侯府也是炸翻了天。

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程筠兄妹三个还有沈曼都出去了,冀北侯夫人自然知道。但她万没想到沈曼居然会是杨峻的女儿,而且还是她亲手把这逆贼给杀死的,消息传到她耳里时她晕了晕。还是丫鬟们机灵拿来了嗅香,这才把她心神唤了回来。

但唤回来后也还是满脑子浆糊,沈昱虽然死了,可因为沈老太太的缘故,沈家上下可把沈曼当宝贝疙瘩似的疼。她自己也是真喜欢她的懂事,把她当亲女儿般看待,可是闹了半天她居然不是沈昱的女儿,卫氏居然把沈家上下这么多人蒙在鼓里!

这事就是她能顶得住,沈家那边老太太也顶不住,沈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这里愁得肠子都打结了。怒火烧得心里滋滋地疼,冀北侯转了几圈之后却一反常态说道:“这是好事啊!曼姐儿大义灭亲,替朝廷除了个大祸害,皇上必然恩赏她。来日也不知道谁得着这个便宜娶了她。这下可有福了。”一双眼骨碌碌亮晶晶,也不知打什么主意。

冀北侯夫人向来好脾气,这时也瞪了他。

她怎么会不明白冀北侯的意思?这沈曼身世凄苦,偏又以女儿身立下如斯功劳,谁若是肯在这个时候接受她,加官晋爵什么的皇帝恐怕都不会舍不得。——既然不能封她官做,那么封她的丈夫一个官也是一样的。

冀北侯老想着让程筠兄弟捞份实职,这若是娶了沈曼,那可就板上钉钉了。

但这样实职是捞着了,恐怕她也别想再回娘家去了。沈家会同意她这么做吗?

别说沈家不同意,她也不能同意!

沈曼是没做错什么,可她做的再多再伟大也改变不了她的出身!沈昱可是她的亲弟弟,他是死在杨峻手上的,现在要让她的儿子来娶杀她亲弟弟的凶手之女吗?这绝无可能!她就是有再大的肚量,再喜欢这个女孩子她也绝不能同意!

这里叹着气,程筠他们就回来了。把情况一说,她又更加默然。

不出几时事情必然会传到湖州,可想而知到时候沈家内部会有番怎样的风波。

而一直没露面的卫家也别想再跟沈家把这姻亲关系续下去了!

虽说她是出嫁女,可卫家和杨家合伙要了沈昱的命,还让卫氏与杨峻戴了这么一顶臭哄哄的绿帽子给他,这简直太卑鄙无耻了!亏她当年还对卫氏心疼有加,对卫家也始终当亲戚看待。他们就是这么把沈家当傻子的!

不光是卫家,杨家也是如此!

杨若礼当初是怎么教子女的,怎么能教出这么样的祸害来?!

她知道自己未免有些偏激,这事里杨家也是受害者,可这火气上来了,真是拦也拦不住!

“颖姐儿还嫁什么杨家?这事就这么作罢算了!我可是再也不想跟杨家人打交道了!”

丢下这句话她便气哄哄地回了房,剩下父子三人在那里面面相觑。

程笙还待追上去解释劝说,程筠却把他拉住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母亲不是不讲理的人,过些日子再说吧。”

程笙也只好作罢。

杨沛一家人可完全还没来得及想到冀北侯夫人的态度,先前赶去的杨沛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沈曼弑父那一幕,但也从不少人嘴里尽知了细节,回来路上沉默无语,竟顾不上去体会祸患消除的喜悦。

第398章 我的想法

徐家这里也是灯火通明,通宵未眠。

但大多跟杨沛一样没什么话说,只有杨夫人沉默半晌吐出一句:“杨贼倒是生了个好女儿。”一面又陷入更深的沉默里,杨峻死了,大伙的威胁解除了,这是好事,但是杨家两个孩子的毒还没解,现如今又上哪儿去找解药呢?

天色大亮之后徐镛回来过一趟,但也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即刻进宫去了。

朝上也炸了锅,大理寺连同兵部刑部以及中军营正在废寝忘食地审案,柳余蝉与范舟两个是极重要的犯人都由宋澈派了商虎他们亲自看守了,别人外人不能接近,就是端亲王也得事先打过招呼才能见得了面。

端亲王背地里就没少骂他兔崽子。

但因为最近拍马屁说宋澈一举擒获杨贼的壮举简直瞩目的话听得多了,心情也不免变好,虽然说这案子不是宋澈一个人的功劳,但最起码是他一手经办的,拍马屁的虽然也注了些水份,但看到原先老在背地里骂宋澈是个绣花枕头的那些人也乖乖闭上了嘴巴,他还是很满足的。

散了朝皇帝不免把他叫进宫里细问缘由。

说到沈曼这里又唏嘘一番。

端亲王回到王府徐滢就来了,“皇上怎么说这事儿?”

端亲王坐道:“赏赐自然是会有的。”说完憋了半天到最后又只摊摊手,表示多的便已无可奉告。

徐滢耷拉着肩膀坐来,虽然知道这事的关键不在于皇帝,但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人家毕竟是皇帝嘛,说不定他脑子就是比他们这些人都好使,可以想个两全齐美的主意来呢?没想到她还是高估了他。皇帝也是人啊!

端亲王看了她半晌,就说道:“我回头再去问问太后好了,太后经的事儿多,说不定她能有主意。”

宫里这两日也对这桩事情议论纷纷,皇后和太后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面上对这件事浅谈即止,但心里自然都有自己的一把尺。

徐滢不置可否。

回到荣昌宫坐了一阵。画眉来说道:“沈姑娘请世子妃去她屋里坐坐。”

打从昨夜回房后到如今徐滢还没见过沈曼。本是想弄出点眉目来再去见她,哪知道她倒主动来寻她了。也不知道即将面对一张怎么样伤心哀莫的面孔。从来没有慌张过的心情,这个时候倒是有些浮浮沉沉地。

跨过月洞门。清丽纤细的人影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廊外海棠树,沈曼今儿穿了件素白的衣裙,头上也只简单插了两只玉簪。没有平日的华丽,她反倒多了两分飘逸之感。只是微肿的眼两团青影。仍让人能一眼看出来她的疲倦但难得的是她居然冲徐滢笑了笑,就像昨夜之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她还是从前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沈大姑娘。

徐滢只好也冲她笑了笑,但神经却绷得越发紧了,这个女孩子让她已不能以平常心待之。

“王府的膳食还吃得惯吗?”她搭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