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瞬间静默。转而,程筠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孙儿见过老太太。”他道。

她盘腿坐着未动,将桌上的经书收了收,才说道:“你倒是积极。”

程筠赧然垂头。他本来已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临回房前顺道来看看,倒没想她竟把他唤了进来。

正待说话。老太太又开了口:“出事的时候,你在当场?”

他点点头。

老太太叹道:“你不让她当场自刎,反而还带着世子妃他们前来说服我,是何道理?是觉得我们沈家活该被坑,还是觉得她一个奸生的丫头比起我沈家的声誉来还要重要?”

程筠垂首,片刻才道:“并不是。我只是觉得,她不该死。”

“她不该死,那沈家的声誉怎么办?”老太太望着他,语调极平缓,“是要让她继续留在世上丢人现眼,让世人永远记得我们沈家有个婚前失贞的儿媳妇,还有个当成千金小姐来养的奸生子吗?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家族名声不要,那还有什么?”

程筠抬眼望着她,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站在老太太的立场,她是应该谴责应该控诉的,但而今她并没有,那么难道连她说两句重话也不能允许吗?

何况,她的眉眼之间不是愤恨不是狠戾,而更像是扪心自问。

他只是给她沏着茶,然后默然垂首坐在那里。

老太太凝目紧盯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不。”他摇头,抬眼道:“我只当她是妹妹。”至少从前如此,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纵然有一丝改变,他也不希望是在这个时候,不想跟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不希望这丝改变是因为同情,她的骄傲也不会容她接受。

所以,就让一切还是老样子吧。

老太太望着微微扑闪的灯苗,喃喃道:“我万没有想到,临老了还要面对一场这么不堪的局面。我如今,竟说不清楚究竟该恨谁了。

“恨卫氏吗?儿媳妇是我自己选的,那么多年我都没看出端倪。恨你舅舅么?他尽到了为人之本份,无愧于仁义二字。恨那丫头么?如果说一定要把这股恨意撒向一个人,我也只能拿她出气。可是,真逼死她,那也无异于剁碎我半颗心。而沈家的名声,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

程筠抬了头,竟是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第404章 为我自己

这些话本是他想找机会劝说她的,但当她自己说出口来,他却又觉于心有愧。

“老太太并不必勉强。”他在袖子里交握着手心道,“如果您不同意世子妃的建议,我这就回去传话给他们。孙儿保证,他们绝不会再提及这件事的。”毕竟沈昱死在杨峻手里,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

老太太没有接话,只抚摸着手里佛珠出神。

程筠不敢多呆,悄然站起来。

“你去传话给你二舅母,就说明日府里宴请小王爷与世子妃。”

程筠在门槛下回头,只见她将那串佛珠摆在案上,又起身合十跪到了佛祖前。

江南风光无限。

程筠赶到驿馆的时候,吹了半晚上清风的徐滢已做了最坏打算。

她不想再去劝说沈老太太什么了。

这半晚上的时间,她已经从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了解到沈家在湖州的名望口碑,他们积善行德,守德如玉,往日在京师里人们称颂沈昱与冀北侯夫人的品行,她尚觉空中浮云并不深刻,然而到了这里,她才知道沈家的德行并非空有虚名。

他们家或许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高官名士,但他们从上至下都禀承着君子之德。

这样的人家,哪怕就是想要撕个鱼死网破,也算情有可原。

没有一个人会接受得了自家如美玉一般的名誉被自家少奶奶毁成这般。

如果明日等不到沈家的人,那么她就回京算了。

然而正当她与宋澈他们商量的时候,程筠就到了。

徐滢琢磨不出老夫人的意思是什么,但无论如何这一趟却是要去的了。

翌日照旧好春光,就连昨天还飘在天空的半天浮云都变轻薄了,蓝天白云下湖水碧蓝草儿清香,走出驿馆便觉心情舒畅。

徐滢或是已经心里作好了准备,这趟进门已彻底放松。

老夫人面上淡然,人前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徐滢还是觉得她神色间多了一丝黯沉。

一直到宴席上。双方也没有提及沈曼半个字,直到饭后吃了茶,老夫人才顺着她提到杨氏爱养花的话头说道:“我天井里也养了几盆花,消遣时间弄的。世子妃若有兴趣,不妨与老身去园子里走走。”

徐滢颌首:“晚辈荣幸之至。”

老夫人扬唇,引着她往后院花圃里走来。

宴请贵宾,按理还得预备些伴手礼物,太太们自去打点不提。

徐滢与老夫人这里一路无话。进了精舍里一处种着茂密长青藤的天井,老夫人才缓下脚步,指着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十来盆各色花苗说道:“都是老身闲来消遣之物,庸脂俗粉,恐怕不能入世子妃之眼。”

“老夫人谦虚。不说这些花苗打理得极好,就是这整个天井,也是极美妙之处。”徐滢道。

沈家这古宅怕也有百余年,树木都是极粗壮的,虽说宅院打理得十分精致,但历史痕迹还是随处可见。这披了小半个院子、枝干都足有小儿大腿粗的长青藤,没有几十年功夫是长不成的,再有这些石阶的凿痕,与这满院青绿融在一起,竟是相得益彰,说不出的清雅别致。

“这里原是犬子沈昱少时习读之处。”老夫人挨着石桌坐下,挥退了下人们,轻言轻语地说道,这语意竟仿佛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犬子少时体弱。原不欲结亲拖累旁人,是我执意替他相中了卫家女儿。然而我却没想到,卫氏竟还走在犬子之先。”

徐滢静默无语。

老太太微微吸一口气,继续道:“世子妃的提议。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徐滢忍不住讶异。

“犬子对曼丫头的在乎,与我对他的在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老太太望着那长青藤道,“如果我逼得她无路可走,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曼丫头不是他的骨肉,但还是毫无私心地培养她爱护他。他能有这样的心胸,是我这为母者的骄傲。”

“老夫人……”

徐滢在心里叹气。

老太太扭头看向她:“所以我不是原谅了卫氏,也不是接纳了曼丫头,更不是原谅杀害我儿子的杨贼,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

“杨峻杀了我的儿子,这层伤痛我的确没法儿抹平。但他的女儿杀死了他,这种报应也是极重的了。我不会再接纳曼丫头,也不会再见她,但我相信,她经历的这些这些事情会代替我的惩罚伴随她一生,她没有办法再做个心中只有四方天地的千金小姐。

“我不会同情她,每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所以命运带给她的,她该受也必须承受。

“然而我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犬子所希望看到的。他是一个真正宽怀的君子,他一直是我的骄傲,是沈家的骄傲。我相信哪怕他生前知道害他的人是沈曼的生父,他也不会把这份仇恨转移到她的身上。我如果有一些恨沈曼,那确是出于我的私心。

“所以,我想既然他为了女儿可以付出一切,那么我也可以为了我的儿子给她一条生路。因为成全了他,也就是成全了我自己。我这个当母亲的,不指望做个胸襟与他比肩的人,唯愿他生前的付出不要变得毫无意义。”

“老夫人。”

徐滢站起来,心口充满了感慨。

“就按你的意思,说曼姐儿是领养的吧。”老太太缓缓道,“我会跟沈家宣布,说明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受过我们沈家恩惠的人,我会说卫氏去别邺养胎是我的主意。我的儿子媳妇都很孝顺,我出面澄清,他们都会深信不疑的。”

“老太太的恩德,曼姑娘这辈子恐怕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得了了。”

徐滢心潮翻滚着说道。

“我不需要她报答,我说过,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也是为了我自己。”老太太道,“只是沈家这边好说,我恐京师那边却无法交代。既然当时有人亲耳听到她承认,总归还是有人怀疑的。我们虽然能出面证实她不是奸生子,却拿不出十足证据。”

第405章 是该走了

“这层我倒是早就已经考虑到了。”

徐滢深吸一口气稳住激动的心情,说道:“老夫人既然答应配合,那么我想只要沈家能够出具一份沈先生生前留下的字据证明,这件事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没有人会怀疑沈昱的话还有假,世间能够替失贞的妻子养下她与别人的孩子能有几个呢?

他生前出具的字据,将更有可信度。

“字据?”老太太满脸不解。沈昱已经死去三年,哪里还拿得出什么字据。

徐滢这才解释道:“与我同来的杨公子是我的表弟,他临的一手好字画,老夫人只要拿出沈先生生前墨宝让他看一看,他定能临得九成似!”

老太太释然,半刻道:“您说的这位杨三公子,可是杨沛的三公子?”

“正是。”

苏州离湖州并不远,同为望族的两家恐怕还偶有往来。

这次因为杨峻而闹出这样的事,真正让人尴尬至极。

老太太果然短浅地哦了一声,不再做声了。

这里商议妥当,接下来的事就迎刃而解了。

看得出来沈老太太是位豁达的长辈,回到正院之后几乎已经看不到她眼里的痛色,徐滢心下也是黯然。在眼看着叶枫临完了沈昱的字迹之后,老太太暗暗点头,之后起草了一张字据让他照写,居然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随后老太太便就召集沈家各房老爷太太们将沈曼的身世公布了,公布的起因是因为京中有人借杨峻之死大肆渲染沈曼乃是卫氏与人通奸所生。沈家不能承受其辱,因此须着一人带着沈昱亲笔所写的字据进京面圣澄清事实。

字据乃是用存了三四年的旧纸书写,再往火上微微薰了一薰,沈昱过世也不过数年时间,没有人怀疑。

但沈家上下还是惊呆了。一是惊讶于沈曼居然不是沈昱与卫氏所生,对于卫氏当年郁郁早逝忽然多了层理解。二是居然还有人用这么恶毒的谣言来攻讦沈家,以及沈家小姐的清誉,自然令人忍无可忍。何况沈曼还是基由朝廷安排刻意去为国除奸的。

于是纵然有人心下里还是存着些许疑惑,比如说为什么非挑中沈曼去杀杨峻。又为什么杨峻会相信沈曼,但有了老太太亲口为证,又还有沈昱生前留下的亲笔字据,显然一切疑虑都不成为疑虑了。

这里办妥之后。徐滢这一行是日便就与沈二老爷启程回京。

半路上停靠驿站的时候,程筠到底忍不住跟落单的徐滢道:“你知道老太太一直不离手的佛珠是谁送的么?是曼姐儿在她六十大寿时送的,是她亲手跟檀珠师傅学做的。”

徐滢讷然。

这几见的沈老太太,的确佛珠不离手,而那串佛珠既是沈曼送的。那她又为什么直到最后也还拿着不放?

回想起她在天井里提及沈曼的那番的话,她忽然从中又嗅出些别的意味来。

这位老太太,她心里或许并没有她所认为的那么硬吧?

不过这已经超出她所关心的范围了。

她只想给沈曼换一个身世,如今她做到了,剩下的事情就该留给他们每个人去应对解决。

他们离京的时候京城杨柳才绽芽,回城的时候护城河两岸则已然全绿了。

沈曼虽然不知道徐滢去南边具体做什么,但也隐隐猜到了一些,毕竟京师这些日子关于她与杨峻的事已经渐渐消隐了,就是私下里还有人在传,却也已经被压在水面下。

因此这半个月她七上八下。一是对徐滢这番作为心生感激,二是并不知会等来什么样的结果。

袁紫伊和程淑颖倒是时常来看她,杨氏与杨夫人也时常托她们带东西过来,不外乎一些吃的用的,虽然王府里并不缺,但是这番心意让她又更五味杂陈。

徐滢他们回京的消息传到王府,从来没有慌张的她倏地坐起来了。

听说同来的还有沈家二老爷,她双手也禁不住抖了抖。

城外徐滢宋澈这一行与程筠舅甥分了道,他们直接回府,而程筠他们则去了程家。

翌日沈二老爷便随双眼红肿的冀北侯夫人进了慈宁宫。太后听完他们姐弟述说完经过,又看过沈昱“亲笔”所立的字据,当即“火冒三丈”传来了皇帝皇后。

帝后听完经过,当即又把文武百官传到宫里。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一番那些肆意瞎传的大嘴巴们,又把沈昱的“字据”甩到他们脸上让他们看过,这才借着他们一个个跪在地上拍着胸脯指天发誓绝没有任何伤害沈家的意思之时,顺便嘉奖了沈家以及沈昱一番。

沈昱赐谥号“文正”,这是文人谥号里最高荣誉,本应出身翰林能得。沈昱得了这谥号。便等于沈家跻身为清贵之家。另又赐良田千顷,财帛数千,钦赐御书“名门世家”匾额一副,另有楹联一对。

至此,再没有人敢疑心沈曼身世又什么不正当。

京师里因着杨峻掀起的这股风云,终于渐渐平定下来。

沈二老爷不日南下,邀沈曼回府,沈曼推说迟些再回,沈二老爷便仍以叔父身份嘱告了她一番,又托付着冀北侯夫人好生照顾,——在他眼里,长兄留下的这根独苗虽然不是他的亲骨肉,但也仍然算是他们沈家的小姐。

沈曼送他到南城门外,对着尘土喧嚣的路尽头默立了半晌,才回转城门。

翌日下晌宋澈去了应酬,徐滢在房里给阿陶理着衣服,沈曼进了来。

“老太太既说过我已经不能再冠沈家的姓氏,我便不算沈家人了。这件事过后不会有人再关心我的下落,世人对沈家也不会再有什么猜测,我也该走了。我手头还有这些年积攒的一点小钱,度日是不成问题的。或者我还可以去寻份职业,养活自己。”

徐滢想了想,说道:“卫家似乎准备来接你回去。”

她的名声无损,卫家虽然理亏,但总算是没有什么大碍。沈曼回卫家去,来日定还能嫁得个好夫婿。

“不。”她摇头道,“老太太既说我是抱养来的,那么回卫家便没有理由了。”

徐滢点点头。

第406章 唯愿平安

“不如跟我们回杨家吧。你是杨家的女儿,只有回杨家才是正理。”

正静默着,屏风后忽然走出来两个人:“江南远离京师,苏州没有人认得你,让我们照顾你。”由杨大奶奶伴着的杨夫人凝望着沈曼,如此说道。

沈曼吃惊站起。她竟不知道这屋里还有别人。

徐滢看了她一眼,也站起来,“这次不是我安排的,是我舅父舅母自己寻到我提出这个建议。我不插手,凭你自己决定。你若执意要过自己的日子,我不会再拦你。你的盘缠我都已经封好了。我会派素锦跟着你,直到你落脚生根有足够的人手保护自己为止。”

沈曼回头望向杨夫人她们。

杨夫人道:“我知道你恨杨峻,也或许恨我们杨家所有人,我也不逼你。但今日我是真心实意前来。你伯父就在外头等着,我们是特地来接你回去的。我知道你不想再留在京师,不想再看到这一切,我想苏州很适合你。如果你能够原谅我们的话。”

杨大奶奶也上前道:“父亲这些日子也在不断反省,或许当初杨峻变得那样我们也有责任,或许确实是过于严苛了些。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们老太太都想弥补你。你跟我们回去,你想嫁人便嫁,不想嫁人便永远留在杨家,父亲说他这份家产永远有你一份。”

“表姐!”

沈曼还没说话,程淑颖又已从屏风后出了来。

“你就回杨家吧。”她眼眶红红地捉着衣角到她们跟前,“我跟叶枫哥哥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在一起,你要是在杨家,我起码还能借着去看你去见见他……”

话没说完她已经捂着脸哭起来。

徐滢叹气,伸手将她揽过来。

“算了。你们都别逼她了。”她说道,“世子去年给我在杭州也置了点产业,原是打算将来去那边游玩的别邺。那里有现成的下人,沈曼若不介意,就先去那里住着。就说是我表姐,是去那里调养身子的。”

杨夫人听见这话,顿时点头。

杭州离苏州并不很远,沈曼住在杭州。不但跟所有人隔绝了关系,而且也方便她们将来走动——如果她不排斥的话。关键是这样一来杨家可以照顾到她。而沈曼哪怕不肯回杨家,那么以徐滢义姐的名义,也能受到世人尊重。

沈曼沉默片刻,也接受了这个安排。

她对杨家没有恶感。沈昱教会她要理性处事。她还是分得清是非的。

但是让她直接回杨家去,她不能接受。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认祖归宗这个可能,所以还迈不过这个坎儿。

,徐滢都帮她想的这么周到,她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她在江南长大,能回到江南生活自然是最好的,而且她靠着手上那点积蓄,逐渐地也可以自立。等到她在陌生的环境里扎根下来,便可以重新计划未来了。

“我想明天就启程。”她说道。

“没有问题。”杨夫人抢着道,“明日我们商号正好有车回苏州。正好可以同路。”

杨沛这些日子是真心在苦思这件事始末,越想,当初那股底气就越弱,他们既然猜测过沈曼有可能是杨峻的女儿,当时就该刨根问底才是。所以哪怕世人认为他们沽名钓誉也好,沈曼这里他们却是无论如何都要负起这个责任了。

沈曼南下的消息没有惊动别的任何人。

她也没有接受杨夫人的建议与商队同路。

程淑颖就算知道,可是因为冀北侯夫人扬言要阻断她跟叶枫在一起,也多日不曾好好跟母亲说话了。而且每个人都认为沈曼既然不算是沈家人,那么她的去留也就跟他们无关,冀北侯夫人想来定是不会关心的。

程筠也是直到翌日下晌才从宋澈嘴里无意得知。他本来想问一问她的去处,但想想又还是打住了。

她不会希望被人打扰的。唯愿她余生平安吧。

时光飞梭一月有余,枝头的水蜜桃已经悄然成熟,天空日渐碧蓝。又一年的初夏来临了。

这个月里虽然平静,但不大不小的事情也发生了几件。首先是审了半个多月的柳余蝉终于先松代他与杨峻结识的来龙去脉,然后又花了三天时间交代他这些年帮助杨峻犯下的诸般罪行。

终于他这里招了供,范舟那边也扛不住。接下来半个月便把杨峻在大理探得的银矿地址交代了出来,还有杨峻个人名下一些私产,以及杨家娃儿所中之毒的配方。统统说了出来。

四月底宋澈便忙于整理收回的各卫所流失的田地。

杨峻一案渐渐在京师不断涌出的大小新闻里平息下去。

皇帝最近下了早朝又有闲心打听各家八卦,城里各谈得来的大小官员们下了衙又有兴致三五小聚吃酒,王府里侍卫们再度慵懒闲适,春天来了,花园里两只母猫已经怀了孕,侍卫们里也有几个开始有意无意地套起侍棋画眉的近乎。

流银最近也把才冒出头的几根绒须给刮了,而且早晚擦起了香脂,因为他发现徐滢带来的四个大丫鬟里那个叫金钗的姑娘有洁癖,她喜欢干净舒爽的人。

端午节前终于彻底结了案。

范柳二人死是没得说的,反而因为他们俩是此案最后的证人,所以宋澈反而有些舍不得那么快杀他们。所以暂且仍押在大牢里,说不定猛不丁地又想什么事儿来找不到人打听。

那二人也是无奈,狱卒们既然打他们也不骂他们,天天饭菜按点送到,可就是天天儿地在旁唠着隔壁谁谁谁又拖出去砍头了,谁谁谁又上什么刑了,弄得心惊肉跳的,生生将一身肉吓瘦了下来。

徐滢初四带着阿陶去往徐家,杨沛夫妇已经准备回苏州了。因为找出了毒药配方,解毒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杨皓兄弟服了太医半个月药,已经精神了很多。杨沛已经看好了新宅子,并去信让长子过来,与大奶奶留在京师继续医治一双娃儿。

第407章 嫁早了吧?

这阵子最苦的或许是叶枫与程淑颖了。

碍于冀北侯夫人的态度,两个人如今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生急死个人,偏又不知道怎么解决。

杨夫人婆媳曾由杨氏陪着上冀北侯府拜访过。冀北侯夫人依旧热情,但提到儿女婚事总不肯表态。

杨家也没有办法,毕竟人家若不愿把女儿嫁过来,他们也无法强求。

但杨沛又极担心会把叶枫再逼成个杨峻,因此近日温言软语,常加鼓励,一反常态变成了个善解人意的慈父。

叶枫何尝不明白父母之心?他自知不是杨峻,不会那般偏激,可程家若真不同意,他该怎么办呢?

徐滢回娘家来的时候他就寻她求助。

徐滢没打算伸手。沈曼那事儿都有人觉得她多管闲事,她是无意再插手什么事情的。

叶枫就大肆施展他的缠功。

徐滢横竖不理。

被缠得烦了她就去袁紫伊房里猫着。

袁紫伊有三个月身孕了,嘴忒刁,徐镛天天儿地往房里搬零嘴儿,徐滢怀疑他简直把每个月俸禄都拿来给袁紫伊尝鲜了。

“其实我也就是嘴馋,真吃又吃不了多少的。”她这么说道,手绢儿随手一挥,丫鬟便又换了两盘子时新果子上来。“我老觉得是个闺女,因为丫头才这么嘴刁,像阿陶,你怀他的时候连我坛子里的老酸菜都吃得下。”

徐滢有点不乐意,“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老酸菜?”

“我就是打个比方。”袁紫伊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前年在泗水庵门前吃凤爪的事儿?我倒是有些怀念那会儿的自由来。说真的,我好不容易当个自由率性的小老百姓,当初真不应该那么快就嫁过来。我应该再快活两年,等玩够了再嫁人的。”

徐滢摸着葡萄干睨着她哼哼冷笑:“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啊。收拾细软,离家出走,带着孩子隐居某地逍遥快活去,然后徐镛等两年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重新再娶一个。反正这条命是白捡的。随便你怎么折腾,都是不亏的。”

袁紫伊瞬间沉了脸,“什么重新再娶,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够好听了。”徐滢抱着盘子站起来。“最近宋澈乖得很,反正我们俩恩爱极了。我一点也不后悔。”

袁紫伊冷笑着翻了个白眼。

徐滢啃了两颗葡萄干,顾自又道:“不过最近我们又还有点事,五军大演练马上就要开始了,上次中军营在这场校演上败的落花流水。外人背地里说宋澈是绣花枕头什么的,宋澈早憋着股劲在心里。这次无论如何我也得替他鼓鼓劲,挣回点名声来才好。”

袁紫伊想了下,说道:“赢了有什么好处?”

“还能有什么好处?不就是个荣誉。”徐滢抱着盘子又回来坐下,“最多就还有点赏赐什么的。不过这个荣誉对于我们来说意义巨大,等这事办好了,我就真正可以翘起二郎腿来过我的逍遥日子了。”

袁紫伊凑过来:“我觉得还是不要太闲的好,一闲下来你们老爷子就又得催你们生孩子。”

“嘿!最近他可没空。”

徐滢得意道,“常山王正式在议亲了。王爷不想再弄出什么是非来,所以打算亲自给他张罗婚事。据说看中的女方家里都是只有虚衔的勋贵,又或者是官儿小背景低的外官,万夫人想要借助亲家势力给宋鸿谋实权的算盘估计要落空了。”

袁紫伊又挺直背:“如今王府只你一个少奶奶,你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要是来个妯娌,你日子能清静得下来?”

“那又什么关系?”徐滢浑不在意地道。

内宅里那点事就真用不着她操什么心了。日子太平静了也是很闷的,有个人斗斗心机才好打发时间。

人生哪里有那么圆满的,能让你处处如意事事省心?只要根基稳固,哪怕跳梁的小丑再多也不怕。

再说既是端亲王自己出面给宋鸿张罗婚事,必然是早就防备了这层。她只管坐等着新媳妇来敬茶就成了!

杨氏置了一桌很丰盛的午饭。

她如今还是喜欢自己下厨给家里人。

这半年里的她看上去比起过去又开朗些了。因为对袁紫伊的体贴关爱,徐镛与她的关系也缓和了很多,据金鹏说,已经几乎看不到徐镛有不快的情绪了。

正准备入席时徐少泽刚好过来寻徐镛说点事。徐滢在廊下见到他,他殷勤地跟她打起招呼,但眼尖的徐滢还是从他眉眼里看出几分勉强来。

嘴上没说什么。背地里跟杨氏打听府里近况,杨氏道:“挺消停的,冯氏还管着中馈,但徐少泽没让她教惜哥儿了。他自己管着。冯氏闲了一段,前些日子不知听谁说老太太有意给你大伯纳妾,许是慌了,这几个月行事倒是格外规矩。”

徐滢笑道:“为啥要纳妾?”

杨氏也笑:“老太太房里几个丫头要放出去了,那会儿人牙子带小丫头来时,老太太就顺势说身边几个丫头都是顶好的人物,舍不得放外头去。那牙婆子就玩笑说是不是老太太想给她们许高枝儿,这府里的高枝儿还能有谁?咱们这儿她伸不来手,不是只有长房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还真是听见风就是雨了。

徐滢笑话了两句也就走了。

不过心里又想着,既是府里没事,徐少泽如何又面有不悦之色?

兵部最近捞回了流失的田地,正宽松得紧,衙门里定是不会有事的。

回到王府她就问流银:“有没有听见徐侍郎摊上什么事了?”

流银想了想,便就道:“徐侍郎倒没摊上什么事儿,崔家倒是不大平静。”

“崔家又怎么了?”徐滢讷了讷。近来倒是甚是听到他们家消息。

杨峻被捉那天夜里崔涣也出了点力,前阵子皇帝论功行赏时也把他给算了进去,虽说还没确定怎么个处置他法儿,但之前那事儿抹去应是跑不掉了。

这会儿他们家也正该欢天喜地,怎么就落上麻烦了?

第408章 男人的心

流银就郑重地献起了殷勤,“当时柳贼被捉之后,大理寺审他的时候不知怎么从他身上搜出封杨峻写的亲笔密信来,而那收信人竟然是冯清秋,上头说的居然是冯清秋与杨峻私会之事。大理寺卿不是跟崔涣是老哥俩儿么,拿到那私信之后便就转给崔涣给看了。

“崔涣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就进宫求见皇上申诉杨峻胡言乱语。皇上早从世子爷这儿知道了真相,也就没为难他。但他回去之后,崔家却就炸锅了。”

徐滢目瞪口呆,杨峻居然临死还坑了冯清秋一把?

流银没有说错,崔家近来确然是愁云惨雾。

不但有些愁,而且还颇有些鸡犬不宁的味道。

本来当初冯清秋随崔嘉回府之后,崔嘉并没有把她那点事捅出来,不过是拗在那里而已,而她万万没想到杨峻居然在那个生死攸关的当口还能想到利用她,并且还写了信给柳余蝉,进而被人发现,让崔涣带了回来!

于是,本来她还能装聋作哑地在崔家挽回形象,时间一久崔嘉也没有揭发她的意思,于是她也渐渐放了心,崔涣这么一回府嚷嚷,崔嘉想捂也捂不住了,崔夫人气晕了过去,崔涣去传了冯家来人,冯大老爷来到后听说是这么回事,也扬手扇了冯清秋两巴掌!

冯清秋本来跟杨峻倒是清清白白,就是意图坑宋澈,也没有成功,但面对崔涣的指认她却百口莫辩。

冯夫人是真没想到冯清秋居然还跟外男私下接触,而且此人还是臭名昭著的杨峻,她气得心窝子疼,于是这次也没有再理会她,只是着人递话过去让她好自为之而已。退一步说,她就是想管也没这个脸去管,自家姑奶奶私行不检被人捉了正着,她还能说什么?

再说这事非同小可,皇帝没曾连罪到她与杨峻勾结已是万幸。还去帮她说话?

冯家接连闭了好多天的门。

冯清秋自打被崔嘉带回府就担心事发,这一日终于败露,她倒也没有惊慌,白日里在佛堂跪了两个时辰。夜里就寻了三尺白绫挂了脖。

崔嘉虽说对她心如死灰,到底也挂念她,半夜往她窗外这么一溜,只见屋里梁下悬了个人,随即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多亏来得及时,把还存着一口游丝气儿的她给救出了鬼门关。

崔涣本是执意要进宫寻皇帝提出休妻的,崔夫人也到了松口的地步,但看人家都成心寻死了,忽然又不忍起来,到底都是女人家,冯清秋虽然自己作的,也没有非把人往死里逼的道理。便就把这事搁了下来。

但冯清秋经此一事却似是变了个人,默然躺了几日之后,遂主动提出要与崔嘉和离。

原先没出这档子事还好。她是打算死心踏地在崔家当她的少奶奶下去的,哪怕崔嘉对她不闻不问,她也做好了等待他回心转意的准备。但如今她却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不但她没有了崔嘉维护,在公婆眼里也是没有了一丝尊严,何况还有个耀武扬威的徐冰。

她不知道留在崔家还有什么意义。

但崔嘉并没有同意。

只让她好生将养,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崔涣瞧中了刘将军的次女,想让崔嘉赶紧跟冯清秋作个了结,然后把刘小姐说给崔嘉作下任正室,反正皇帝那边他也已经请人打了边鼓。估摸着难度不会太大,再不济作个平妻也成。然而崔嘉却跟他掀了桌子:“冯氏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轮不到你指手划脚!”

崔涣七窍生烟。却是也被他镇住了。

这么热闹的八卦,徐滢居然都等到快谢幕了才听到。

流银口干舌燥,忙喝了两口水,接着道:“那崔嘉可真是贱的,要是我,早就把冯清秋给抬回冯家去了。哪怕就是休不了。就让她在冯家住一辈子也成,又不耽误他再娶妻生子。她不是作嘛,就让她作去!”

徐滢笑微微望着他:“是啊,把原配送回娘家,自己再娶个平妻,纳几房美妾,多自在。”

“就是!”流银完全没感觉到前路坑洼,大步就跨了过去。

徐滢扬长音道:“金钗——流银说他婚后想纳妾。”

屏风后金钗抱着阿陶走出来,冷嗖嗖地瞪了流银一眼,与阿陶道:“走,咱们找商大哥荡秋千去。”

流银冷汗直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你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

徐滢四仰八叉靠在美人榻上。就这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德性,还想娶媳妇儿,打一辈子光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