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为有钱归结一个好处,那就是能让我遇见一个冰雪一般的少年。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我在自己温暖的房间里,趴在落地窗上看着外面的皑皑白雪。也不知怎么的,在被漫天覆盖的白色中,我的视线却被远处的院子里的一棵小白杨吸引住。那是一棵长得很奇怪的白杨,它不长在绿化带中,却孤立于一块平地中,它比别的树都要矮一些,它……就是很奇怪。

我仔细地盯着那棵树看了半晌,终于决定走近看看。我穿上厚实的外套,撑着可爱的红色公主伞,在风雪中走进那家院子。我越靠近就越发现自己错了,这根本就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背对着我而站立的少年。

那少年比我略高一些,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任风雪将他的身体掩埋。

我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什么要站在雪里?”

少年依然背对着我,没有回答。

我走过去,绕到他面前,一手撑着小红伞,一手轻轻地拨弄掉少年头上的白雪,又问:“你不冷吗?”

过了半晌,少年才抬起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抬头的那个瞬间,整个世界就像静止了一般,雪花定格在半空中,呼啸的风声也从耳边隐去,就连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也像瞬间静止了一般。

冰冷的冬日下,童话一般的世界,人间不该有的少年。

我轻轻睁开眼,空洞的双眼像是透过了时空,又一次看向当初相遇时,那个满身白雪的少年。我记得自己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每到冬天,总是害怕他会冷,我会给他穿很多衣服,会将房间弄得很暖和,会经常突然从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他,心疼地问:“严可,你冷不冷?”

严可总是低头轻笑着回答:“不冷。”然后转身,紧紧地抱住自己,像是感叹一般地说,“有你就不会冷啊。”

每到这时候,我都觉得全身暖洋洋的。

其实,自己真的很爱很爱他。

我抬起头,走下轿车,在宾馆服务员见怪不怪、还带有一丝鄙视的目光中,跟着中年男人走进房间。

男人急不可耐地上前拉住我,我心下闪过一丝厌恶,微微躲开后说:“我先去洗个澡。”

“我和你一起洗。”

“好。”我冷笑着,双手毫不扭捏地脱下外套,男人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我。我长得还算标致,十八岁的身体发育得也很好,引诱着那中年男人又一次伸出手来,我推开他道,“你也脱啊。”

男人使劲点点头,动手脱起自己的衣服。当他脱着套头毛衣、视线完全被盖住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的手电,对着他的腰部一戳,他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最后直直地倒了下去,瞬间失去了意识。

我垂下眼,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电击棒,黑色的棒身已经有些老旧了,这一款电击棒,现在市面上早就没有卖了,而且国家也禁止个人携带如此有杀伤力的武器。

这是四年前,爸爸买给我防身用的。

其实当初我早就预料到爸爸会又一次输光家产,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不到六年,自己家又变得一贫如洗,不止这样,每天还有高利贷上门催债。

当年,被追债追得最惨的时候,我还差点被拉去卖了,是严可救了我和爸爸,他偷偷拿了他家里的钱来替爸爸还债,最后被他妈妈赶出了家门。

他妈妈总是那么严厉,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不屑,就像是看到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一般。

“严可,只要你一天和这个赌徒的女儿在一起,你就一天不许进严家的门。”

十六岁的严可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仰起头望着台阶上美丽的贵妇,轻声说:“妈妈,我喜欢她。”

“你就是后悔也别回来求我!”她转身走进华丽的别墅,用人轻轻地关上门,将他们关在了门外。

那天,也是个下雪天。那天,严可又一次在雪地里站了好久,站得笔直的,像一棵被风雪掩埋住的白杨树一般。我站在他身边,默默地牵着他冰冷的手,想给他一点温暖,却无法做到。

严可,你后悔吗?

现在后悔吗?

年少轻狂的你,选择了跟我走。

知道吗?其实那时的我,骗了你。

我并不只是赌徒的女儿,我本身,也是一个赌徒。从小在赌桌上耳濡目染已经病入膏肓,甚至在爸爸要卖肾抵债的时候,我拿我的肾又赌了一把。当然,那把我赢了,赢回了自己的肾,却输了爸爸的命。

爸爸死的时候,我没哭。

我知道,那就是赌徒的终结点。

只有到那时,我才真的能不赌了。

其实,这样想想的话,也许,我并不爱你。

如果我爱你,就不该连累你。

如果我爱你,就不该欺骗你。

我冷静地弯下腰,打开男人的黑色皮包,将里面的钱点了点,拿出三万块放进自己的包里,再打开房间的门走出宾馆,迎着寒冷的晚风终于接起电话。

“喂,我在外面,手机放包里没感觉到震动。

“嗯,什么呀,我当然没去赌,钱还在呢。一会儿还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呀!

“哼!道歉也没用,我生气了。谁叫你不相信我!

“好吧,我马上就回去。”

我挂断电话,心下一片冰凉。看吧,严可,我总是能这么流利地欺骗你。

这么优秀的你,为什么要爱上我这样的女孩?

【三】

清晨的阳光暖暖地从窗外照射进来,我微微睁开眼睛,一个温柔的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在嘴边。你总是喜欢这样吻我,在我睁开眼睛的第一刻,我总是忍不住怀疑,你究竟有没有入睡,或者,这一夜一直就这样深情地凝视着我。

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你,猫一般地钻进你的怀里,贪婪地吸取你身上的温度和好闻的味道,嘴角轻轻地勾起,蜜语随口而出:“严可,我最爱你了。”

我听见你低沉的笑声从胸腔里发出来,你漂亮的手指轻轻地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我仰着头望向你,这些年你越发俊美,喜欢你的女生也越来越多,多得连我都觉得不安起来。

“严可,你会永远爱我吗?”我明知道这问题很傻,却总是这样害怕地问你。

而你每次都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在我耳边肯定地说:“会的。”

可我的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偷偷反驳——不会的。

看吧,严可,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点也不值得你爱。

每天清晨,你都会比我早起半个小时,烧好早饭,叫我起床,甚至连牙膏都为我挤好。你就是这般宠着我,宠得我无法无天,宠得我连自己都觉得内疚。

有的时候,我真想对你发火,对你咆哮,对你说,严可,求求你,别对我这么好!

可看着你,我又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你本该是最完美的少年,有耀眼的家世,最光明的未来,我已经害你失去了全部,怎么能连我自己,都不让你得到呢?

“严可,严可,你会后悔吗?”

“不,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严可,你知道吗,每当你这么回答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在说,不,严可,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会从你身边默默地走开,不带任何声响。我错过了很多,也将会错过你。

小乔说我是极度自卑产生的自我排斥心理,因为自己都不喜欢自己,自己都觉得自己讨厌,所以,在心里,也不希望严可喜欢这样的我,所以才会变得越来越古怪。

越来越不快乐。

小乔说:“凉静,和严可分手吧。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毁了他的。”

可是小乔,即使我会毁了他,我也舍不得他离开我。

我就是这样的女人,这么不是一个东西。

当警察找上我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那个中年男人一看就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主,我咬着嘴唇,不敢看严可望向我的眼神,我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只想从这个世界消失,完全……消失。

可我这样的女人,老天又怎么会厚待我呢。那个被我抢了钱的中年男人忽然冲了上来,一巴掌就打在我脸上:“贱婊子,你以为你多贵啊!睡一晚上就偷了老子三万!三万够老子睡你一年的!”

我完全愣住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慌张地望向严可,想对他解释,却没想到,一向生性淡泊的他会忽然发疯了一般冲向中年男人,一拳打了过去,然后死死地压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肥胖的脸颊上,三个民警用了吃奶的劲才将他拉开。

“你敢打我!你一定跟那个小贱人是一伙的!老子要告死你们!”中年男人叫嚣着。

严可双眼通红,就像一只暴怒中的野兽一般,张牙舞爪地想冲上去将他撕碎。

“凉静,你会毁了严可的。”小乔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是啊……我会毁了他的。

小乔来看守所看我的时候告诉我,严可被他父亲从警察局里捞了出去。而我,估计要面临牢狱之灾。

我垂着眼睛,望着地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凉静。”小乔很严肃地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来望着她,她认真地看着我问:“你不难过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难过。”

“严可要离开你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难过?”

我低下头,想了很久,轻声说:“活着离开,总比死着离开好。”

“更何况,我本就不配被人爱。”

赌徒根本就不需要爱情,不管是爱人,还是被人爱,都注定是个悲剧。

就像我的父亲和母亲。

【四】

在看守所的日子,我一直在睡觉,从早上睡到晚上,从晚上又睡到早上。有的时候我会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可是如果死了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脑子里还清晰地一直想起从前的我们?

那时,我还会真心地笑,我会穿着长裙,在茂盛的银杏树下一圈一圈地转着,直到晕得不行,再一头扎进你怀里,久久不愿出来。

那时,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

那时,是多久之前呢?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明明很近,却变得这么遥远?

为什么,明明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是不快乐?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难过?

严可……

我的心变得绝望、黑暗,充满阴霾,变得连你也无法救赎。

严可……

快走吧,在我还有理智的时候,我放你走,不让你陪我落下无尽的悬崖,那粉身碎骨的痛,我不想你陪我承受。

快走吧,离开我。

“凉静,”看守所的女民警在铁门外叫我的名字。我睁开空洞的双眼望向她,她拿着钥匙打开铁门,“你可以走了。”

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却听话地站起身来,跟着她走出看守所。

出了门口,我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严可,他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树荫下,安静地等着我。

我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走,甚至想转身躲回看守所里,可他如墨的眼睛,就那样直直地盯着我,让我一动也不能动地与他对视着。

“凉静,”他终于开口了,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一点儿也没有情人之间的亲昵,却带着一丝让人微颤的温柔。

“啊?”我有些傻地回应他。

他直直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却又忍了下去,过了好半晌才说:“我们回去吧。”

我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他转过身,先走了几步,在走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又转过头看我,等着我上前。

我站着不动,隔着远远的距离,在冬日的暖阳下,颤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又原谅我?”我不敢相信地大叫着,“为什么不责备我?为什么不质问我?为什么不打我?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原谅我?”

“你没有脾气没有自尊吗?”我紧紧地握着双手,有些崩溃地指着自己说,“严可!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个赌鬼,我会输光你的钱!我会为了钱去偷!去抢!去卖!”

“这样的我……值得你原谅吗?!”我眼含泪水,直直地盯着他。

“凉静,我愿意为你还债,即使一无所有。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严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还是那么认真,那么温柔,那么固执。

我惭愧地低下头,慢慢地蹲下身子,失声痛哭。我感觉到他走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别哭了,没事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再也不赌了。”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我内心深处真的好怕他离开我,真的很怕。我紧紧地抱住他,不停地对着他发誓,对着他解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他,其实我还是他一个人的女孩。

“我相信你。”严可紧紧地抱着我,“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那天回来后,我们认真地打扫了已经好几天没人住的屋子,将木地板上厚厚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我好心情地从超市里买了严可最爱吃的螃蟹,回来蒸给他吃。

螃蟹很贵,我只买了两只,剥开的时候,我把蟹黄端到严可嘴边让他吃,他抬手挡了一下:“你吃吧。”

我摇摇头,看着他说:“你吃,我想看着你吃。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你,想对你很好很好。”

严可轻笑:“怎么,良心发现了?”

“嗯!”我使劲点头,“我以前真是太坏了,吃鱼每次都吃肚子上的肉,吃虾从来就是你给我剥壳,山核桃总要你敲好,早饭要你做,晚饭也要你做,还总是偷你的钱去赌,经常惹你生气,给你脸色看,对你一点儿也不好。”

严可打断我:“你其实没那么坏啦。”

“有的!真的有。”

“嗯,仔细想想好像是有啊。”

“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要比你对我对你更好!”

“真的?”他怀疑地问。

“真的!”我使劲地点头。

“那给我捶捶背,捏捏腿,今天跑了一天,累死了。”

“好。”我跳起来,殷勤地为他服务着。严可现在一边在一家防盗门公司当业务员,一边在读夜大,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我有些心疼他,力道适中地捏着他的肩膀,他舒服地微微眯起眼睛,那表情性感得让我忍不住低下头去,暖暖地吻住了他。

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笑,抬起双手,抱住我的头,用力地回吻我。

吻了好一会儿,他仰着头,睁开眼,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必对我这么好,我只想你在我身边。”

我笑了,忽然觉得阴暗的心里好像缓缓注入一道暖流。

也许,也许我们的结局,会和爸爸妈妈不一样呢。

并不是所有赌徒,都会赌到至死方休的……

小乔说,我就算是为了严可也该戒赌了,有个这么爱自己的男人,怎么好意思还继续赌。

其实她不懂,所有不赌博的人也不懂,赌博和吸毒是没有区别的,它们都是恶魔的使者,黏上了就甩不掉,它会时时刻刻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蹦出脑海。

那种强烈的、不可抵抗的念头像魔鬼的召唤一般,让你失去所有理智,忘记一切诺言。

就像现在……

就像现在……

我看着严可遗忘在抽屉里的银行卡,拼命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