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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里的火腿特别棒,师傅来自江浙一带,祖上有许多都是御厨。至今口口相传的金华火腿,就是当年由清朝内阁学士引进,他们祖上加工制作而出,后被列为贡品。

光是闻着味儿,我已经忍不住垂涎三尺。服务员引着我俩往里走,没想第三道院门推开,竟与解绫相逢。当然,她身边伴着的还有周印。

见到我,周印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眼背后,见没其他人出现,眉心展了些。解绫神色暧昧地瞄了我和叶慎寻两眼,大致意思是你不说和他没什么关系吗?我赶紧垂头,使得长发遮住脸以遮羞。

这节气,他俩应该也是要一起回解家过年的。叶慎寻与周印简单寒暄了两句要走,解绫突然想起什么,从随身包里摸出两张婚礼请帖交给我说:“刚印好,还准备叫周印分别转交的,现在看来,不用了?”语带调笑。

我双手成梳,下意识挠了一把头发后接过:“哦、好,先恭喜。”表情略显尴尬。

兴许在我的概念里,和解绫还算不上朋友。又或者是,去她的婚礼,会有种背叛盛杉的吊诡感,导致我一时间思绪万千,终是没忍住,试探性地叫住她:“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花香扑鼻的令处院子里,我和解绫面对面而坐。服务员沏了一壶茶,隐隐有股水仙的味道。隔着袅袅升腾的一团烟雾,我嗅着香,发现解绫的面容更加仙气,令人不忍惊扰,她倒先失笑:“上次有人这样瞧我,还是三年前了。”我收好痴呆的表情,紧张到喝了一口茶说:“你这样漂亮,应该天天都有人注意吧?”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出了一下神,道:“我还以为你会好奇三年前,是谁这样瞧我呢。”

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好吧是好奇:“是谁?”

她温柔不减:“周印。不过,并非爱慕,而是打量。”

解绫是个聪明人。她清楚我想和她谈谈,是为了盛杉与周印。与其我俩在这里半天讲不到正题,不如她抛砖引玉。

想起盛杉在佛牙寺说余生活不好的表情,我吞咽了一下口水,说:“盛杉和周印的纠葛我知道一些,你应该也知道。”

“所以呢?”

“私以为,如果你喜欢周印,应该尊重他的心,不勉强他做任何违心的事情。”

她饶有兴趣地端详我片刻,面上毫无愠怒之色,相反却有些莫名的羡慕:“和你做朋友,肯定很幸福吧?那些在我们看来不关己的事情,应该避得远远的事,你反而直来直往、不计后果。只是,改改,到现在为止,连盛杉都没有公开反抗的原因,你真的从没考虑过?”

风过,庭院有种冷冷清清的美,看得浮躁的心也跟着静,头脑清晰:“你是说……”

那头目光定定:“是。”

她长睫毛扑闪,带起几缕晨霜,神色孤寂:“全世界都清楚,我和周印只是利益孵化的结果。我也根本没期待过,能从他身上得到多少的爱慕。简单讲,现在的我和他是盟友,未来……就算多了一层夫妻的关系,也只是盟友。”

“盟友?”怎么着也是学霸啊我,盟友和朋友的区别,我还是能分清。

见我终于找着重点,解绫抿唇,也啜了一口茶:“我和周印,两个看似光鲜的人,实际早被抛在阴沟了不是吗。他们不需要的时候,我们是摆设。他们需要的时候,我们得牺牲。”忽然,我觉得她寂冷的面容其实并非天上有,而是人间烟火为她添上的哀愁。

“不过,老虎最松懈的时刻,就是他以为猎物尽在掌握的时刻。解明栋和周家父亲将我和周印牺牲,看似强强结合、大局在握,实际也亲自安了一颗毒牙在心脏位置。老家伙现在得意得都忘了最简单的道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盛杉呢,之所以没耍小姐脾气胡闹,也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周印这些年来在周家受的委屈和吞下的苦楚。他不该一辈子被这样的局面困住,如今和我结婚打入内部,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唯一机会。”

原来,一切都是我太天真。在我的世界,感性大过一切。在他们的世界,理智才是筹码。那么,叶慎寻说想研究透我再甩掉这件事,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到底几岁了啊?还隐隐相信童话。

解绫顿了顿,声音继续:“当然,于我而言,这同样是唯一机会。只有和周印结婚,那个人才无法忽视我的存在,顺理成章、里应外合。毕竟,从我母亲抑郁而终那刻起,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间接杀死她的刽子手。”

讲到这里,她的语气陡然狠了点儿,见我怔怔,又习惯性地用笑容掩饰:“成人的世界很复杂。但别怕,有叶慎寻在一天,倒是没其他人可算计到你。”

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解绫话中深意,可我的确有些害怕了。难道我看见的人,感觉到的情绪,都是虚假的吗?此刻的我,就像误入别人国度的异类,惶惶不可终日。

再与叶慎寻碰面,他见我脸色不对,禁不住问了一句:“你该不会与解绫打了一架?”我仰头看他,觉得陌生。他的幽默,他的自持,都是他想呈现给我的样子,他不想呈现的……

鬼使神差,我对着他举起三根手指:“以后再不会和你作对了,我发誓。”他一愣,又是满面笑容:“看来打输了,脑子越来越不好。”

嗯,反正再好也好不过你。生无可恋。

叶慎寻问,既然魏光阴在,他是不是应该打扮年轻一点,看起来我比较不像被包养的样子。谢谢他。

“衬衫怎么样?你们女孩子不都喜欢白衬衫吗。”还知道自己老,挺好。

我吐槽:“随便,反正你穿什么都没他好看。”他眉毛一竖:“程改改,虽然我同意你保留那么点小情愫,但好歹收敛些,毕竟你现在名义上也是有夫之妇。”我想起解绫的阴谋论,吓到咋舌:“好的,先生。”

聚餐定在晚上,时间充裕,叶慎寻还真回公寓换了特别显年轻的休闲衣。见我眼睛发直,他隔着车窗玻璃冲我笑了一笑,冬日的风竟莫名暖了几分。

我们到程家的时候,魏光阴已经在了。程穗晚心情大好,当着魏光阴的面就花痴叶慎寻,说:“改改,你家男朋友好帅啊!你竟然第一次带他见我。”我知道,她的侧重点在“男朋友”三个字。

沙发上的魏光阴只着单薄的毛衣,听说我有了男朋友并不惊讶,大概程穗晚已经在第一时间知会过他。可见到来者是叶慎寻,他瞳孔依旧没忍住放大片刻,旋即偏头看我,又恢复到神色淡淡:“到了?”

“嗯。”

没话说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

所幸程阿姨适时出现打圆场,说程叔叔要下厨露一手,做川菜。叶慎寻很会卖乖,放了礼物就去帮忙,仗着独自生活多年的经验,说也要给大家加个菜。那种看起来像神坛上的人竟然要下厨,连程穗晚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挤在厨房里迟迟未出。

中途,家里的盐没了,魏光阴主动提出他去买。整个家看起来就我最像局外人,索性偷闲,跑去我房间的阳台看万家灯火想事情。

好一会儿,感觉有人也进了门,我刚转头,那道阴影已至头顶。我视线刚定,发现来者是魏光阴。

他应该刚买了盐回来,眉目也像被白盐染了一层般,蒙蒙的。男孩用手整理几下我被夜风吹乱的刘海,一时间,我的世界山呼海啸。

“你喜欢他?”

语出,我的心就像被人拿着羽毛一点点地撩,魏光阴却将我的沉默当作回答:“看来是。”

他眸光一暗,我的双眼仿佛也迅速瞎了,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某些压抑已久的情绪在此刻叫嚣着,它想不管不顾地喷薄而出,可我知道,不能。

“很意外吧?当初在大街上救我一命的人正是他。穗晚呢,也不远万里去和你相遇。以前我从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现在看来,还真有点玄乎的样子。”

我笑讲,魏光阴却抬头看向只有几颗星子的夜空,眼波成霜:“命运……吗……”

全城的热闹里,我俩无言以对。为了打破僵局,我拍了拍在寒风里僵硬的面庞:“不过,穗晚是我见过最单纯的女孩子,也很优秀,你别轻易辜负她。”

话落,说曹操曹操到,程穗晚的声音传来:“改改,你在哪儿?”

那声音由远及近,我顿时慌张得手脚并用跳起,不知该往哪儿躲。因为理智告诉我,不能叫穗晚看见我和魏光阴单独待在一起,怕她多想。魏光阴大概也看出我的担心,长手一伸将我拉近身前,一同转进阳台门背后。

外面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和魏光阴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但门缝的宽度要装两个人还是狭窄了。他目光一闪,于电光石火间,将我整个抱进怀里,贴在身前,空间终于足够。

我惊讶抬头,只见清冷的月光为单薄的他披了一身外衣,形如谪仙。他也看我,呼吸轻轻洒在我的眉,我的眼。而他眼里映着的女孩,双颊一寸一寸变得绯红。那是用冷水泼一脸也褪不去的红,碰见面前人就会自然浮现。

脚步声只在阳台口停了一会儿,程穗晚嘀咕:“咦?那去哪儿了?”接着回身就往外走。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我呼出一口气,慌乱着从魏光阴怀里挣脱,生怕他问我为何要害怕见程穗晚。没想我闷头一冲出,竟迎面撞上叶慎寻。

他应该才到,不知道有没发现我和魏光阴的动静:“你……”对面的人抄着手,神色不咸不淡,“吃饭了。”

整顿饭吃得我特别不自在,尤其忍不住将目光定在叶慎寻的方向,他倒好,压根儿没看我一眼,从善如流地给程叔叔和阿姨夹菜。饭后,程穗晚出门送魏光阴,我帮忙刷碗。再出来,发现叶慎寻到我房间转了一圈。我进去的时候,他站的位置,恰好就是方才魏光阴站的地方。

公寓楼高,附近都是小区。他回头,橘黄微茫从四面八方投到他面庞,再化为流光,闪耀。

须臾,青年男子朝我招招手,我便心驰神荡地靠过去,心底的疑问还没机会出口,猝不及防地跌进一个怀抱。

不同于魏光阴清淡的气息,叶慎寻的身上带着半缕烟草味道。小区里已经有人在放烟火,大街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如同我跳动的脉搏。

我紧张得找不到话说,稍稍推离他问:“什么时候抽的烟?”他目光如炬:“刚刚。”然后又将我的头几近粗鲁地摁进怀里,煞有其事地问:“什么感觉?”

“啊?”

“和他相比,什么感觉。害怕?紧张?羞怯?还是想抗拒。”

果然撞见了。

虽然我们之间已谈好条件,可我一时间还是无言以对,他的声音却犹如当头一棒,虎虎生风地打下。

“你真的要麻烦了,程改改。”

我嗓子眼儿一紧:“别忘了,说好我可以默默喜欢……”被打断,“原本想,你喜欢谁不喜欢谁应该对我没什么影响。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想赢。”

怪不得说男人最可怕的不是身体力量,而是胜负欲。

叶慎寻忽现的攻击状态令我哑然,见我又不说话,他趁机抓住我的肩膀,逼我正视那双比夜色更深的眼睛,半宣誓,半威胁道:“所以,程改改,从现在开始,你只能习惯我的拥抱。别人的味道,最好忘掉。”

而后又像是不放心,加上一句:“如果不想让全世界因为你这点心动难受,最好这样。”

叶慎寻是个说到做到的主,除夕夜过后,他果然身体力行地强制我忘记魏光阴的温度。

心情不好来找我,求抱。心情好来找我,求抱。开学了,跨越半个城市也来找我,求抱。有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控诉他欺负我。

“叶慎寻,你太幼稚了!只有小学生才用这样的方式接近别人!”他摸摸下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大,你是大学生,和我一个小学生计较什么?”我说不过他,气到想哭,他蹲下身,半哄半骗的无赖模样,“哭大声点,我听不见。”

呜呜呜!!!

整个假期,我和刘大壮谁也没联系谁,有些不习惯。电话簿里的号码,我翻开很多次,每次都缺乏打过去的勇气。并非我还在生气。我是怕他介怀。毕竟程穗晚的及时消息他肯定能打听到,知道魏光阴到程家过年,对我的怨念恐怕更深了。

倒是萧何来找我过一次,带来许多烟花棒。说往年魏光阴不在的时候,大年都是我们三人一起过的:“如今刘维还死撑着,其实心里也难受。看着吧,绷不了多久他就会主动缴械投降的,你别不开心。”

他找到小区附近的空地,将一束烟花放上天的时候,侧头对我讲。

我看着他愈加坚毅的面庞,想起初初他对我的拳脚相向,心里感触颇深,开玩笑道:“没想到最后陪我看烟火的人,是你。”他越发不好意思了,搔搔头,眼睛却亮亮的:“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吗?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嘛。”我的心理包袱总算轻了些,“你母亲身体怎么样了?”

萧何一边点燃另外的火花,一边回:“还是老样子,稍微一冷就腿疼。我现在在大学城附近的小店里打工,能挣点生活费,叫她别出来摆摊了。她嘴上答应着,背着我还是偷偷出去。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子,指着眼前的东西活,不做长远打算。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对吧?”

是啊,越长大,懂得越多,反而孤单。放在十年前,我管谁喜欢魏光阴啊!谁喜欢,我都要抢。就像刘大壮说的那样,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无忧无虑、无所畏惧的年少时光,我们再也回不去。

大三刚开学,班上就哀鸿一片,因为魏光阴辞去了助教的职务。

“听说正牌女友从美国回来了,这次过年还见了家长!好心塞,我还以为你俩能有点什么牵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媛媛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我却在想,此举应该是为了程穗晚吧。

“不过据知情人士透露,他女朋友报了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他好像也是。以后还有机会在学校遇见,养养眼也很好的。”

这些事情,我以为程穗晚会亲口告诉我。可我们之间自从横了一个魏光阴,无论谈论什么什么话题都如履薄冰,她选择隐瞒,也有自己的道理。

拜媛媛的乌鸦嘴,偌大的校园,我们还真遇上了。

三食堂的饭菜出名,程穗晚和魏光阴结伴出现,那简直是百万大军过封锁线般的壮观。男的一片,女的一片,又是跺脚又是抹脸地哀叹。才子佳人,不过如此。

回去的时候,媛媛没吃饱,跑小卖部买关东煮。我在走廊入口处等她,没想到与苏思雅狭路相逢。

她看人的眼神永远是从上往下,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讥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还真以为有的人,手段高明到能当黄雀呢,没想也就是只虫。”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再犯我,可忍一忍。但如果犯我的人是苏思雅,那我必须打她一顿。

可惜,我没了当年的武力值,只好用嘴皮子还击:“没关系,反正那只蝉都是我们程家的。谁当黄雀谁当虫,反正都轮不到你。”

“你们程家?”苏思雅狐疑,而后恍然大悟,“我说那女孩儿的名字也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原来姓不好。”

我是真的忍不住要动手了:“你再说她一个字试试!”好在她识相,懂得知难而退,临走前发下狠话。

“呵呵,我看你们姐妹情深的戏码能演多久。”

那句话怎么讲来着?和别人吵架的时候总觉得没发挥好,回过头恨不得回炉重造再来一次。

第12章 三月婚礼

学生公寓。

“真傻。她吐槽你姐妹情深能演多久,你回:你能婊多久,我就演多久呗。”

还是盛杉厉害,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三千。我气得正啃辣条,她的还击令我岔气,呛到喉管痛苦得不行,抓起手边的奶茶就往嘴里灌。

盛杉温柔地夺下我的奶茶,轻声说:“喝饮料对身体不好。喝点酒吧。”真是爱死她损人的样子。

夜幕渐渐降临,我俩一人端个红酒杯品着,坐在阳台看不远处的篮球场。

那里的男孩们沸腾着热血,令盛杉想起大学时的周印,遂扁扁嘴说:“怎么见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还是没发觉有谁比他好?”

除夕当日,和解绫在院子里的谈话浮在脑中,我禁不住问:“你不挽留周印,不是因为拉不下脸吧?不然凭你盛小姐的手段,想毁掉一桩婚事难度也不大,解绫都给我分析过了。”她杯子里的液体晃啊晃,好半晌才说:“什么都可以困住他,但绝对不该是我的感情。”精致的眉眼盛满孤寂。

我被她这种大爱感动得一塌糊涂,自饮了好多杯,迷迷糊糊的差点从阳台摔下去,好在盛杉眼明手快地拉住了我。恰逢叶慎寻到学校找我,见到惊险一幕,将我连抱带拽地弄进房间。醒来后,听见盛杉抱怨。

“我这个刚刚失恋的人已经够可怜了,你和叶慎寻能不虐单身狗吗!”

我好心虚。如果她知道叶慎寻老是抽风出现只为索抱,她估计真会拿菜刀砍死我俩报复社会。

周印和解绫的婚礼就定在三月底。

中旬,我竟然接到解绫电话,说想请我当她的伴娘,因为叶慎寻是周印的伴郎。大概猜到我会因为盛杉而拒绝,她加上一句:“我在国内没什么朋友,只觉得和你有缘。”

话说到这份上,我不好一口拒绝,推托道:“那我看看课程表。听说当伴娘还得排演什么的,你和周印的婚礼应该过场更多,我怕请不了假,晚上答复你可以吗?”“好。”

下午的课结束后,我去盛杉系上找她,一路上心事重重,不知该怎样开口对她说起这件事。毕竟解周两大家的喜事,肯定会上报,没有瞒她的必要。也不想有隐瞒。

经过排练厅,一阵低暗的小提琴声传来。我原本无心欣赏,忽然听得小提琴奏出的旋律特别像《一生所爱》,遂借着打开的门缝,探头望去,便见阴影里,唯一的光打在那人侧脸。他的下巴抵着白色琴漆,一个人的时刻,防备完全卸下,温柔像接满的水,滴答滴答溢出。

只是,魏光阴的观察力和他的智商成正比,属于特别容易被惊动的类型。我不过贪心地驻足听赏了半分钟,他的琴声戛然而止,声音厉了许多:“出来。”

被抓包的我准备开跑,他比我更先转身,窥到我仓皇狼狈的背影:“改改?”我抬起的腿重新并拢,回他以尴尬的苦笑:“对不起,没想打扰你。”他盯着我看了几秒,没接话,回身取琴拿弓,“进来听吧。”

偌大的排练厅,他是舞台上唯一的光源。那曾是我铆足了劲也想扑上去的亮,何时开始,我只能避之不及。

被魏光阴刻意低了八度的琴音,听起来压抑沉闷,像下雨前的闷雷,将冰封的往事凿开一个洞。洞口随着旋律慢慢塌,我的指甲缓缓嵌进肉。幸亏,座位这边的灯未启,这双眼堆积的黯淡,终于有机会放肆。

“有心事?”

间歇,台上的人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情绪。

我慌张掩面,恢复正常后才说:“啊?哦、对。”男孩露出无可奈何一抹笑:“真难得,能看见你不高兴的时候。”我此时也找不到更好的人求助了,将解绫要我当伴娘的事情和盘托出。

“你认为,我该不该答应?”

魏光阴默,放了琴和弓,起身下台,径直往我身边一坐:“出于礼数,婚礼肯定是要参加的,以我对盛杉的了解,她不至于小气到这程度。至于当伴娘……”我屏息静气,不敢错过一个字。

“跟随自己的心。”

“跟随自己的心?”

他偏头睨我,只回了四个字:“取重舍轻。”

谁在我心目中才是重要的?

我醍醐灌顶,眼角顿时飞扬,欢欣地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谢啦!我先去找盛杉!”

当天下午,我就给解绫回了电话,以课程多为理由回绝了她的邀请:“你设计的礼服都特别棒,虽然也很想再打扮得美美哒,但时间不行,抱歉哦。”

我的答案好像在她意料之中:“宴会上那次见你,周印说,他还是第一次看盛杉维护除他以外的人,连带着我也对你好奇了起来。现在,总算明白她为什么护着你了。”

“呃,为什么?”

“因为值得。”

那厢,盛杉正跷着二郎腿做眼膜,没空招呼我,时不时还使唤我给她端茶递水什么的。可不知为何,解绫的话竟让我发自内心地笑了,连给她做用人也做得高高兴兴。

其实,不是我值得。是她值得。

婚礼日期逼近,盛杉整个人明显低浮躁起来,没事儿就对着天空叹:“阿西吧!就不能来场太阳风暴世界末日什么的吗?!”

不仅她,周遭的一切也隐隐有种蠢蠢欲动的气氛。

最怪异的是,有天媛媛冲进教室,惊慌失措地拉着我就往外跑,说魏光阴不小心掉进了学校的人工湖。虽然是人工湖,开春的湖水却没彻底暖,水深也近三米……这都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平常湖边都有护栏,根本没什么“失足掉下去”一说。

等我和媛媛赶到现场,魏光阴已经上岸离开,只有作鸟兽散的围观群众碎嘴八卦:“该不会谁暗恋不成,干脆推他下去,来个玉石俱……”吃瓜群众的想象力真是快赶上我。

我本想打电话问问程穗晚情况,可那已经快一个月没出现在我通信栏的名字,竟令我的手指迟疑。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没事就行。

婚礼的前个周末,我忽然接到周印电话,想要我转交东西给盛杉。这是他自医院之后第一次和我联系,我气急:“连道别都不能亲自吗?”他反问:“对她有好处吗?”果然是叶慎寻的好基友,反应都这么快,还一针见血。

冬日的夜来得早,我想抢在下班高峰期前到达约定地点,鞋都没换。偏偏所有事情都赶在一起,快递突然这时打电话来叫我去取:“是一位程小姐送来剪裁的衣物,需要检查有无瑕疵后签字。”

我这才想起,程穗晚从美国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条连衣裙。但腰身的地方不合适,她说什么时候送去修修,没想,她还记得。

盛杉睡了一个回笼觉,刚起床闲得无事,听见对话说帮我去取。趁她伸懒腰之际,我跳过去要在她脸颊吧唧一口,被她嫌弃地推开。

“得得,我不要这种虚幻的东西,回来给我带甜品。”

“我的吻那么甜!哼!”

她倚着门,被我佯装傲娇、张牙舞爪的样子逗笑:“真是搞不懂,叶慎寻居然能忍受你这副傻样。”我帅气地摔门,留她一个背影。

如果,我知,那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姑娘的脸上见到笑容。我一定,一定留下来,将所有不为人知的傻子面都展现给她看。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她的余生灿烂。就算未来所有的蓝天都将葬给大海。所有的永夜,再迎不来全白。

在校门等车,竟遇见叶慎寻。他来给我送礼服,怕我在婚礼上丢人现眼。

听说我要见周印,他大发慈悲地送我过去,到了地点却八卦兮兮不肯走,非要坐在隔壁饮茶,美其名曰“两个人之间不该有秘密,要坦诚相见”。

此时的周印还有心情开玩笑,嗅着茶香淡淡问他:“坦诚还是袒裎?”叶慎寻二郎腿一跷,问我:“你想要哪种?”我翻了个白眼:“我想要刀。”

言归正传后,对面的人从桌面推过一只小锦盒。我打开看,是枚玉佛,色泽通透,水特别好,被一根红线攒着。

“她的东西,早该物归原主。”

据说这枚玉佛盛杉从小戴到大,几乎无病无灾。后来周印在高速上差些出车祸,她将玉佛摘下,坚持挂上了他的脖子。起初周印不肯戴,后来不敢戴,只能悄悄放在随身钱包。不过,这好歹是盛杉奶奶去世前给她求的,既然余生,他再没资格护她周全,就让它来。

我心有戚戚地接过,明明两根手指就能拈起来的物件,摊在手里如有千斤:“就算你还给她,她应该也不会再佩戴。”

周印笑了一笑,语气笃定:“她会。”

从她默默接受自己另娶他人的时刻起,他就知道,那个总喜欢跟在他背后转悠的、任性的姑娘,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她清楚他的立场,了解他的苦衷,也原谅他的选择。

与此同时,城市那头。

“送快递的?”

“对,您是收件人……程、程改改?”

盛杉满不在乎地点头:“给我吧。”

刚压下来的天妖风阵阵,有大雨过境的迹象,专门取快递的林荫道此时无多余人经过。女孩签完字,满不在乎往回走,至小道中央,头顶的视线忽更暗,鼻端嗅到浓重的甲醇味,未有所反应,眼皮已阖上。

城市这头的我,还试图帮盛杉挽回点什么,手机铃声突然大作,来电显示,是魏光阴。

经年过境,我都始终对那个瞬间记忆犹新。服务员推门而入时毕恭毕敬的神色,叶慎寻悠闲看报纸的表情,周印强迫自己轻松应对离别的克制,和空气净化器吹出的那缕风。一切平静得不像样,只为迎接暴风雨来临。

电话那头的人压着嗓子:“你赶紧回来。盛杉出事了。”

他的声线沉重,重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镇定少年。我耳边嗡嗡一阵,瞳孔放大,腾地起身就往外跑。

不明所以的叶慎寻差些没追上,周印眉头一皱,似乎有了什么预感,也跟着出门追我而来。

那天回去的路上下了雨。而滨城的风,也从未如那刻般,势头劲得好似要割裂人的脸庞,比起寒冬过之无不及。眼中风景倒退,心底的慌张一寸寸从脚跟往上爬,裹得我无法喘息。只见身后黑不溜秋道路上,周印的车飘了又飘。可无论他怎么冲,这条暗无天日的路,仿佛怎么也走不完了。

第13章 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学校公寓。

我们赶到,现场除了盛杉还有三个人。魏光阴、萧何,以及许久未见的刘大壮。我将探寻的目光投向魏光阴,他黑色眸子闪了闪,启开的唇又闭上,最终竟避开我的视线。

盛杉的房间门难得地紧闭着,我带头推开,里面没开灯,只有客厅的余光透过去,但她仿佛这点光都不适应,缩在床头用手遮眼。

借着那点亮和她侧头的瞬间,我窥见她脖子和下巴处的瘀伤和淤青。以及她细长胳膊上,空荡荡挂着的,属于魏光阴的外套。

客厅气氛的凝重,足够让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往后踉跄几步。叶慎寻将我扶助,我惊慌失措推开他,伸手就要去摁灯,却被一直默默观察一切的周印打落手。他身影一闪,只听砰的一声,盛杉的房间门重新甩上。

此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魏光阴走近,向我解释来龙去脉。

“取快递回公寓的途中,被人下了药。来者针对的似乎是你,无意间经过,撞见盛杉点头说自己叫程改改,所以……”

原来当日,萧何将我和刘维绝交的事情告诉了魏光阴,希望他作为中间人帮忙和解。三人约好南校门碰面,来公寓找我的路上,却撞见两个鬼鬼祟祟戴着帽子与口罩的青年。

魏光阴的观察力从来敏锐,加上怪异的直觉,使得他眼神稍稍停留了几秒。就在那几秒间,其中一青年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硌住,往后一摸,是枚发夹,粗鲁地扔在地上。那只发夹,他与萧何再熟悉不过。正是我生日那天,萧何送我的礼物。

他说过,全世界只有一对。而我和盛杉的东西基本共用,她兴许为方便出门,顺手拿了别刘海。

因了水晶发卡的出现,魏光阴下意识叫停对方,两人见势不对,拔腿就跑。萧何与刘大壮分别追上两人,被萧何摁住的那个立马就招:“有人指使我们的!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