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甄拱手弯腰站着,与朝中那些木讷老实的官员无异。十年前的严甄有胆量跟喜欢的女子告白,也会冲动的用绝食来抗议父母,甚至会毫无顾忌跑到女子家门口傻站着;但是十年后的他,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与荒诞,已经而立之年的他,与官场上的其他人一样,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年轻的时候不分轻重,勇气无限,人到而立以后,再回想当初,也不知道该自嘲还是感慨。

他站在一边,看着陛下轻言细语哄着皇后,最终皇后终于给了陛下一个眼神,陛下便喜得不行,抓着皇后的后,许了一堆的承诺,姿态低得犹如追求心爱女子的年轻小伙。

陛下与娘娘成亲十余年,竟还能如此哄着娘娘么?

他静静地站在一边,仿佛自己是茶楼中的一张桌子,一张椅子,直到帝后起身准备回宫时,才躬身行礼:“恭送公子与夫人。”

班婳想要回头看他一眼,但是容瑕转了一下身,刚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我们回去了,可好?”

她戳着容瑕的腰,哼了一声,不过容瑕牵她的手时,她没有拒绝。

严甄躬身送二人到了楼下,直到帝后两人进了马车,他才敢抬起头细细看一眼。

然后再次躬身垂首站着,对着马车行了一礼。

“公子夫人,请慢走。”

往日旧事,过往云烟。

第147章 番外五

“太子殿下, 今日课业已经结束,微臣告退。”

“先生慢走。”容昇起身向先生行了师生之礼,待先生离去以后, 才转身往外走。守在外面的侍卫太监忙跟上, 但是他手上的书袋, 没有人替他拿。

这是陛下的命令, 说殿下身为学子, 就该善待自己的书籍,让别人拿书, 非君子所为。

好在太子虽然只有七八岁的年龄, 但却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 陛下让他自己拿书, 他也不觉得委屈。

每日课业结束以后,容昇都会到御书房让父皇检查课业, 检查完以后, 父子俩半便一同回后宫,与母亲一起用膳。但是今日似乎有意外发生,他甚至听到父皇斥责朝臣的声音。

父皇向来是喜行不露于色, 能让他发这么大的火,定是有人踩在他底线上了。

“殿下,”守在殿外的王德看到容昇,上前给他行礼,“陛下正在里面与朝臣说话,您这会儿要进去么?”

容昇略思索片刻:“你在前方带路。”

他想知道,究竟是谁把父皇气成这样。

“陛下,您后宫空虚十余年,如今我大赢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万国来朝,若是让各国使臣知道,我国后宫仅皇后一人,您膝下也仅有一子,这让使臣如何看我们?”。

容昇听到这话,脚下微顿,他面色不变,走到殿中央,给容瑕行了一个礼:“儿臣见过父皇。”

“昇儿,”容瑕看到儿子,面上的表情略缓和几分,伸手招他到身边坐下,转头对这个朝臣道,“朕第一次知道,衡量一个帝王好与不好,是看他后宫女眷有多少,而不是他的政绩。历史上多少亡国之君毁于女色之上,你竟然还劝朕纳妃,沉迷于女色,究竟有何居心?!”

“陛下!”朝臣面色苍白地跪下,“微臣绝无此意,只是想让您多为太子增添几个帮手罢了。”

容昇眉梢动了动,他翻开手里的课业本,没有插话。母亲跟他说过,跟这些蠢货废话,不如多想想下一顿吃什么,反正这些蠢货的话,说了也没什么用,只会让父皇更加讨厌他们。

越聪明的人就越受不了蠢货,父皇如此睿智,哪里忍得了这种人。

容昇想得没错,没多久这个官员就被父皇骂得灰头土脸,甚至因为“引导陛下迷恋女色”,而被打入了奸臣行列,围观全程的容昇表示,父皇在母亲心中地位不倒,凭借的就是这份不要脸与坚持吧。

“这几个字不错,已经初见几分风骨了,”容瑕点评了容昇的字,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了,把东西都收起来,我们回去陪你母亲用膳。”

乖乖把课业收起来,容昇一手抱着书籍,一手被容瑕牵着,边走边听父皇讲一些小故事。

父皇待他,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严父,他听几个伴读说,有些世家公子从小就要背书习字,若是有一点做得不好,就要受到父亲的责罚。父皇待他,倒并没有如此严苛,不过他仍旧很崇拜父皇,因为其他先生,都没有父皇懂得多。

与父皇待在一起,会让他眼界越来越宽;与母亲在一起,他每时每刻都很快乐,还会接触到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每每听说别人家公子如何如何,他都觉得自己有这样的父母,实在是太幸运了。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允许自己懈怠。父母用心如此良苦,他若不好好回报他们,与畜生又有何异?

父子俩走得并不快,但是御书房离后宫并不远,所以很快就到了大月宫内殿。

他们进门的时候,班婳正在歌姬唱曲儿,见到他们进来,班婳从贵妃椅上坐直身体,笑眯眯地朝容昇招手:“儿子,过来跟母亲看看,今日是不是又好看了一些?”

容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班婳面前,白嫩的小脸被班婳捏了捏,“今日果然又比昨日好看了些,所以乖乖吃饭是有用的。”

“母亲,我七岁了。”容昇捂着脸,这种骗小孩的话,母亲都说了好几年了,都不能换换吗?

“你是七岁,又不是十七岁,”班婳摸了摸他的手心,确定不热也不冷后,对容瑕道,“我让御膳房给你跟昇儿做了兔包子,等下记得尝尝。”

容瑕失笑,他一个三十余岁的大男人,竟然要跟儿子吃一样的东西。偏偏婳婳坚持以为,他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无趣,要把他的童年与昇儿一起补回来,所以常常给昇儿备下的东西,还偷偷给他准备一份,弄得他是哭笑不得。

心里虽然有些小无奈,嘴上却还是很配合:“好。”

终究是婳婳一片心意,他半点也舍不得糟蹋。

小兔包做得憨态可掬,松软可口,容瑕忍不住多吃了一个,转头见班婳笑眯眯地看着他,垂首在她耳边小声问:“婳婳笑什么?”

班婳笑着道:“我在想,你小时候一定像昇儿这般可爱。”

容瑕转头看容昇,他正夹着一个小兔包吃得十分认真,两腮鼓鼓囊囊,打眼看去,倒像是单纯无害的小白兔。

他摇了摇头:“我小时候可没有昇儿招人喜欢。”

“谁说的,”班婳握住他的手,“你现在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还这般招人喜欢,更别提小时候。”

容瑕:老男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明日便让太医找些养颜的方子来,万一哪日婳婳嫌弃他年老色衰,可该怎么办呢?

用完晚膳,一家三口聊了会儿闲话,容瑕便让人送容昇下去休息,他与班婳也准备洗漱睡觉。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晚上高兴多用了些饭食,他觉得自己睡得迷迷糊糊间,身体有些难受,睁开眼时,婳婳已经不在身边了。

“陛下,您可起了?”王德站在账外问。

容瑕看了眼空荡荡的身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手冰凉。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会儿天色刚亮,以婳婳的性子,怎么舍得早起?

但他见王德神情如常,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便没有多问。

上朝的时候,他看了眼右下方某处,岳父与妻弟又偷懒没有来上朝,还有那几个老纨绔也没有来,难道他们今日商量好不来上朝?以往他们不来上朝,好歹也是轮番着偷懒,今日竟然如此光明正大?

容瑕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好在今日朝上也没有什么事,他偶尔走神,也没有谁发现他不对劲。

下了朝以后,他在御书房翻着奏折,上面写着西州干旱,百姓受灾,食不果腹。他眉头顿时皱得更紧,这里今年面豆刚大丰收,怎么会食不果腹?。

他把奏折扔到一边,脸色像是即将下雨的阴天:“王德,娘娘呢?”

“娘娘……”王德愣住,陛下十分不好女色,更不会在御书房提起后宫女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陛下,您问的是……哪位娘娘?”说完这句话,他发现陛下的眼神变得很奇怪,仿佛是在打量他,又仿佛是在防备他。

“你说朕问的是谁?”

王德在心中暗自叫苦,后宫就那么几位娘娘,偏偏陛下没一个看重的,一个月能进几次后宫便不错了,他哪儿知道陛下问的是谁?

“兴许是……德妃娘娘?”

容瑕眼睑轻颤,御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他盯着王德看了半晌,“朕问你,静亭公一家如何了?”

“静亭公……”王德仔细想了想,“陛下,您说得可是前朝德宁大长公主的儿子班水清?他们一家,早在十二年前便被戾王削去了爵位,后来还是您照应,他们一家才能到玉京州过上富裕安生的日子。不过许是您记错了,班水清并不是国公,只是侯爵。”

“嘭。”容瑕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盏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陛下,您怎么了?”王德担忧的看着容瑕,“奴婢这就传御医来。”

“不必了,”容瑕死死盯着王德,“那他的女儿班乡君呢?!”

“班乡君……班乡君,”王德吓得跪在了地上,“班乡君早就遇刺身亡了啊,陛下,您忘了吗?当年您领兵入关登基为帝,后来巧遇班乡君,还曾邀她到茶楼一坐,班乡君出去……便遇刺了。您怜惜她是性情中人,特意下令以郡主规制给她下葬,还……”。

“遇刺身亡?!”容瑕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王德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冷得刺骨。

噗。

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染红了他的手背。

“陛下,快宣御医,御医!”王德吓得面无血色,连滚带爬扑到门口,“快传御医。”

容瑕没有管趴在地上的王德,他快步踏出御书房,来到了大月宫后殿,这个地方他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里一砖一瓦并没有什么改变,陌生的是,这里没有丝毫婳婳的气息,仿佛婳婳从未在此处出现过。

“陛下,您究竟怎么了?”

“陛下。”

“陛下。”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捂住胸口连连吐出几口艳红的心头血。

没有婳婳,他要这天下有何用?

昨夜他才与婳婳一起用过饭,她就躺在自己身边,说今天让御书房给他做水果包,为何一早醒来,什么都没了。

婳婳死了?

十二年便死了,还死在他的面前?

他甚至……只以郡主之礼葬了她?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他怎会如此待她?

王德惊骇地发现,陛下他哭了。

当着所有宫人的面,他哭得伤心欲绝,仿佛失去了最珍贵,赖以生存下去的东西。

陛下当年确实对班乡君有几分欣赏,不然也不会以郡主之礼厚葬她,甚至在其死后,特意下令照顾班家人,让他们搬去了玉京州,免得他们在京城受人欺负。

但也仅仅如此了,这十余年陛下很少提及班乡君,最多只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来到御花园结冰的湖面走一走,看着结冰的湖面出神。

十年不曾提及的人,为何忽然在今日提起,还伤心至此?

两日后,被关押在天牢中的长青王,被陛下处以极刑……

那天王德守在大月宫殿外,听到了陛下的哭声,一声又一声,犹如孤雁哀鸣。

“婳婳……”。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这个名字。

那是……班乡君的闺名吧?

有女如婳,娴静美好。

“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容瑕睁开眼,看着身边的女子,伸手把她紧紧揽进怀中,紧得不留一丝缝隙。

“做噩梦了?”班婳像哄容昇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怕不怕,有我在呢。”她跟容瑕在一起十几年了,第一次见他在梦里流眼泪,这是梦到什么伤心事了。

“婳婳,”容瑕哽咽着道,“别离开我。”

“你说什么傻话,”班婳摸了摸他的脸,摸到了一手的眼泪,她指尖轻颤,“你跟昇儿都在,我能去哪儿?”

抱着怀中的人,容瑕才觉得全身上下一点点暖和过来,那只是梦,一切都是假的,婳婳好好的,在他的怀里做着他的皇后。

他没有让她没名没分孤零零地躺在地下,仅仅在下葬之时,给了她一个郡主的体面。

没有婳婳的江山,竟是如此孤寂可怕。

“婳婳。”

“嗯?”

“有你在,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噗,”班婳笑着吻了吻他带着湿意的眼眶,“我亦如此。”

人生有很多意外,最美好的意外,便是他们遇上了,爱上了,在一起了。

世间有你,才是活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