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当晚失眠了,琢磨文什么图案,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什么都不如八卦图带劲,一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他一觉睡到了中午,吃过午饭便出门。午后日头正好,街上春意盎然,冬青都是嫩绿色的,他和萧泽之间隔着半米,一前一后在街面上溜达。

后来进入地铁站,足足换乘了四次,终于在五环外下了地铁。林予走得腿抽筋,保持不住半米的距离了,渐渐变成一米,一米又变一米五,喊道:“萧大哥!你到底认不认路啊?”

萧泽回头,不太想承认自己不认路,他平时又没文身的需求,文身室的位置还是昨晚现查的,但不知道具体在哪个胡同串子里。

他们俩左右无事,东拐西拐在这片胡同里寻找,这片胡同太老了,都是大杂院,一会儿踩了这家门口的盆栽,一会儿又撞了那家晾的秋裤。

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文身室,文身室在院子里头,院门口停着辆粉红色的山地车,林予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进屋一掀帘子,床上赫然躺着萧尧。

“妖娆哥!”他就像进了黑诊所,见到熟人觉得很安全,“妖娆哥,你也来文身啊?”

萧尧上身完整,下身只穿着条内裤,玉体横陈面色绯红,鬓角挂着点点汗珠,咬着嘴唇呻吟不断,感觉文着文着就要高潮了。

萧泽凑近一瞧:“这文的什么东西?”

林予跟着端详:“我在课本上学过,是赵州桥!”

文身师手一哆嗦:“普通的桥,普通的桥。”

“妖娆哥,你这是把江桥哥哥文大腿上了?”林予好生羡慕,转头幽怨地盯着萧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萧尧还火上浇油:“我这是铭刻爱情,正好我刚买了条破牛仔裤,穿上正好把文身露出来,我骚死姓江的。”

林予一听浑身发热,被对方点起了火,他一把撩起上衣,拍着肚皮说:“师傅,给我文个八卦阵!我要铭刻死去的爱情!”

萧泽青筋直跳,独自去院子里喂鸟,不与这俩人掺和。

文身师再三确认,但林予铁了心就要文八卦阵,他躺在萧尧旁边的床上,用手圈出腹部的伤疤,嘱托道:“师傅,文在我的疤痕周围,让它美化一点。”

文身师头一回遇见这么有主意的客户,为难了整整二十分钟,终于设计好了改良的八卦阵。化繁为简,线条变换,还要起到遮挡疤痕的作用,反正让林予很满意。

院子很小,停着几辆住户的自行车,墙根儿下还扔着淘汰的洗衣机和单人沙发,显得院子里更加拥挤。院当中有棵歪脖树,上面挂着几只破鸟笼子,笼子里站着只八哥,能学人说话的那种。

萧泽站在树前喂鸟,教着说:“忽悠蛋。”

鸟还没学舌,屋里传出一嗓子:“哎!干吗啊!”

萧泽无奈地笑笑,回头冲里面喊:“开始没有?”

“马上!”林予躺在床上,肚子已经消了毒,一片冰冰凉,别看他回答时气势十足,但其实很紧张,于是有些弱气地叫萧泽,“哥……你进来行吗?”

萧泽没进来,连应都没应,萧尧往外一瞅:“他把你扔下自个跑了。”林予一听有点慌,揪着床单开始害怕,犹豫着都想走人了。

也就十分钟的工夫,一阵脚步声传来,萧泽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两袋零食。他回来往床边一坐,把林予安慰完让文身师动手,然后撕开包虾条开始吃,给林予喂两根,自己嚼一根,倒是不无聊。

林予吃得很香,注意力被转移也不再觉得怕,后来发觉萧泽自己不吃了,只管给他喂。仔细一看,萧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肚皮。他自从落下疤后就不想被看了,每次亲热的时候也总要求从背后来,可此时正在文身,他避无可避。

“哥,你别看我。”

萧泽不为所动,目光更不曾移开。林予抬手去挡萧泽的眼睛,反被对方将手扣住,他没什么信心地说:“现在很丑,文好就不丑了。”

萧泽抬眸看他,解释道:“你什么样儿都不丑,我看着这道疤,是在想你当时一定特别疼,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说完直接看向文身师:“师傅,他这八卦是不是只有左边那半?那你等会儿把另一半给我文上。”

林予差点坐起来:“哥,你要为我文身吗?”

萧泽笑着说:“我也铭刻一下爱情。”

考察队正在全体休假,林予文身之后憋得不知道找谁显摆,夜夜给萧泽吹枕边风,让对方召集大家回单位开筹备会议。

大清早上班,林予出发时吃着煎饼,整个人洋溢着喜悦,经过公园外面的时候顿时萎靡不振,扒着车门望向一排排花圃,似乎在寻找自己从前的身影。

萧泽靠边停车,看看手表说:“时间还早,吃完再走。”

林予会意,打开车门跳下去,奔到长椅上坐下开吃,一口一口嚼得慢条斯理,他能听见公园里的音乐,偶尔回头看看,还能瞧见认识的爷爷奶奶。

张大妈锻炼完出来,看到他后格外热情:“林老师!吃着呢!”

林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以后叫我小予就行啦,我不会算了,不配让大家喊老师。”

张大妈说:“这有什么配不配的,我们管你这么个孩子叫老师,也是图一好玩儿,你算不算得出来,都跟我们的孙子一样。”

“嘿,老张,你怎么骂人呢。”徐大爷盘着俩核桃出现,“你孙子一脸青春美丽疙瘩痘,怎么能和林老师这细皮嫩肉比?”

林予听着大爷大妈抬杠,笑得两手哆嗦,把煎饼掉了一半的脆渣。他本来经过此地,为自己伤怀遗憾,可是又捡到了新的乐趣,他以前喜欢的大概也不全是算命,肯定包括算命时遇到的这些老人。

吃完上路,吉普车踩着点到了研究院。林予冲进科室跟大家打个照面,二话不说就脱外套,脱完把毛衣衬衫掀起来,三百六十度全科室巡回展示自己的文身。

他本来还想拉萧泽一起展示,可那样就等于恋情曝光,于是只好自己美了。展示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整理仪容,副队长凑过来说:“小予,以后你没法算命了,就安心在研究院好好干吧,闯出另一番事业来。”

巴哥附和:“没错,一个真正的男人遇到困难得会拐弯,条条大路通罗马,不能磕绊在半路起不来。”

林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这天都要忙完后去敲萧泽办公室的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萧泽只顾着工作,看架势一时半晌还不准备走人。他绕到对方身边,安静地立了片刻,后来蹲下扒着椅子扶手,似是有纠结的话想说。

萧泽将所有页面关掉,问:“酝酿好没有?”

林予仰起头:“春季招聘会之前院里有转正考评,咱们科室参加吗?”

萧泽扯了另一张椅子,把他提溜起来坐好,说:“上午已经递交了申请,只要队里有临时工一定就会参加,过两天批完就要发报名表了。”

林予靠着桌沿:“其他人都要参加吗?”

考察队队员对专业能力要求很高,所以临时工只有五个,其他院内办公的科室会多一点,萧泽看着林予回答:“你不用管其他人是否参加,你想不想参加?”

“我没想好。”林予最近其实每天都在想,他以后不能继续算命了,那他该何去何从?他现在虽然在考察队做临时工,可是他毕竟没什么学历,以前无所谓,可他现在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就有所谓了。

“哥,我想了两条路。”他说,“一条是参加考评,另一条是去上学。”

萧泽没想到林予考虑了这么多,他给出建议:“长远来看,上学这个选择更好一些,毕竟单位对学历有要求,但咱们不立多高的目标,考上一个差不多的就行。”

林予问:“那我要从高中开始念吗?”

萧泽说:“你没参加中考,肯定要花高价才能上高中,钱不是问题,但学校里是集体教学,很难考虑到你个人的接受情况。”

林予有些无措,他只念过家乡那座学校,对这里的升学知识一窍不通。萧泽忽然握住他的手,很沉很稳地说:“外面有很多不错的辅导机构,可以找专门的老师负责你,用不着沮丧。忽悠蛋,只要你想做,我就会帮你安排好,你不需要面对困难,你只需要努力。”

林予低着头问:“外面的同事都走了吗?”

萧泽瞅了一眼:“都走了。”

刚说完,林予扑上来抱住他,在他脸上一顿乱亲,看样子是有些感动。萧泽好歹也是个讲原则的,觉得在办公室里太不像话,于是迅速收拾东西下了班。

前路有了规划,他们两个决定去庆祝一下,庆祝的方式挺简单,就是在外面吃晚饭而已。林予喜欢下馆子,因为以前吃得太差,每次下馆子都发现地球上美味的东西那么多。

吉普车停在一家很安静的餐馆前,餐馆中分了几个厅,菜都一样,只不过装潢风格不同。萧泽和林予坐在欧式那一厅,玻璃窗那边是中式那一厅,木质的房檐,穿着灰色缎面唐装的服务生,还有鸟笼和牡丹花。

林予欣赏够了,抬头瞥见这厅正中的三角钢琴,灯光偏暗,光影在琴盖上倾斜出一道细纹,庄重削弱,增添了几分温柔。

他盯着盯着就不高兴了,想起来萧泽受提琴手前男友的熏陶去学钢琴。

萧泽从对方的表情窥见一二,故作无意地提起:“我学钢琴的时候很用功,为了多练俩小时连作业都不写。”

林予的表情像个高傲贵妃:“学会了就和人家琴瑟和鸣。”

萧泽倍感冤枉,他那场恋爱没有多深刻的感情,倒是激发了音乐细胞,后来对方出国演出,他们正式分手,他去机场送对方,特感激地说:“谢谢你让我挖掘自己的艺术潜能,祝你一帆风顺。”

想想真他妈神经病。

等菜上齐,萧泽和林予聊了许多,聊各自过去的生活,有好笑的事儿,也有不少郁闷的事儿,一顿饭吃完,萧泽给林予倒了一杯茶,说:“等着。”

林予端起茶还没送到嘴边,见萧泽抻抻衬衫起身离座。萧泽走到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试了试音,他从没在公共场合演奏过,最多的就是给孟老太伴奏。

林予侧坐靠着椅背,目光凝视在萧泽的侧脸上,顿觉浮生若梦。

指尖敲下,音符倾泻,萧泽有点手生,于是放慢了速度,等熟悉后逐渐提起,行云流水地演奏了整首幻想曲。

最后一个音结束,周围响起掌声,他很不要脸地对着话筒说:“劳烦大家捧场了,其实我单给一个人弹的。”

林予神思恍惚,整个人都要软在椅子上。

萧泽回来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伸手将桌上花瓶里的一支淡色蔷薇递给他,说:“弹琴送花,把俗的都做一遍,你这个丧失灵力的小神仙可别嫌弃。”

林予接过,小心避开了刺,他又陷入回忆里:“有一次豆豆给我摘花,把手都扎破了。”

萧泽忍无可忍:“你上学的事儿先放一放,咱们尽快启程,我要好好拜会一下这位豆豆大舅哥,看看他怎么能让你这么不分场合的牵肠挂肚。”

林予一听激动起来:“真的要去看豆豆?!”

因着小叔不让他回去,他已经将近两年没见过豆豆了,如果萧泽陪他就不一样了,萧泽那么硬气!

“去啊,这有什么。”萧泽问,“他大名就叫林豆豆?”

林予说:“当然不是了!豆豆大名叫林获,收获的获,好听吧!”

萧泽沉默起来,林予、林获,从一开始,父母起名就规划了这两兄弟的人生,林予要给予付出,林获要得到照顾。也许他们抱养林予从来就不是为有个健全的孩子,而是为了进一步的目的,也就是给豆豆找后半生的依靠。

萧泽不禁出声:“忽悠蛋,你是你爸妈抱养来照顾豆豆的,后来又被你小叔赶走,你没怨过吗?从没想过就此和他们都断绝关系吗?”

“……当然没有。”林予低头看花,“我有能力照顾豆豆之前,是爸爸妈妈先把我养大,豆豆又对我那么好,我当然对他好,你这个独生子女不懂我们的兄弟情。”

萧泽一听十分不爽,问了那个惊世难题:“那我和豆豆掉海里——”

还没问完,林予截道:“什么狗屁问题!当然是救豆豆了,我看你那体力横渡长江都绰绰有余!”

他说完偃旗息鼓,伸手碰蔷薇的刺:“我要是能带走他就好了。”

“未必不能。”萧泽压着嫉妒,“凡事都有转机,就算没有,你还有我。”

第70章 寄居者

林予的家乡是一个叫蔺溪的小镇, 镇上大概有一两个村子, 都叫蔺溪村。那地方山水环绕,位置不算南也不算北, 没什么盛产的瓜果蔬菜, 也没什么雄心壮志谋发展的村民。

吉普车出发前里里外外清洁了一番, 车头都像打了蜡,光明锃亮。林予带着行李箱, 箱子里全是好吃的和新衣服, 他自己倒穿得十分朴素,完全看不出来衣锦还乡。

“我本来就是个穷算命的, 还衣锦还乡呢, 我惨一点没准儿还能让小叔同情同情。”他一路上没有闲着, 把各科学习资料都看了一遍,看到眼睛酸涩才停下休息片刻。

萧泽上身只穿着件黑衬衫,手腕简单地戴着一只手表,问:“你小叔挺凶?”

林予回答:“他是爸爸唯一的兄弟, 爸爸妈妈死了, 妈妈娘家也没人, 他是最近的亲戚,可是村子里大家都不富裕,豆豆又不能干活儿赚钱,等于纯粹多养一个闲人,他当然不高兴嘛。”

萧泽又问:“你几年没回去过了?”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不确定林予是不是忘了, 反正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恹恹地说:“我刚出来那几年,每年回去好几次,后来就成春节才回去,再后来要提前打电话,得到小叔批准之后再回去。”

他脸一垮,哭似的:“他都四年没批准了!他说豆豆已经不记得我是哪家的野种了!我偷偷回去……可是镇上盖小楼房了,我他妈还没办法爬窗户!”

“……”萧泽前面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到达之后先给忽悠蛋报仇,结果听到最后一句有点想乐,故意道,“那咱们这次去,他又不让见怎么办?”

林予难以置信地问:“你不能恐吓他吗?!你那么厉害!”

萧泽怕这人情绪过于激动,急忙点头应下,不料这话题远远没有结束,林予光抱怨那位小叔就嘚啵了俩服务站的距离。

林予以前单打独斗,太菜,而且豆豆还在对方手上做“人质”,所以他只能任其差遣,还不能有所不满。曾经因为实在惦记豆豆,林森又不让他回去,他便一股脑攒了四万块钱,那是他最瘦的半年时间,每天就啃一个馒头,他拿这四万块钱做筹码,试图求林森让他见豆豆。

萧泽问:“见了?”

林予答:“没有,他说钱爱给不给,不给这钱大不了豆豆少喝点药,少吃顿饭,随我的便。”

“然后呢?你就没给,逼他?”

“我哪敢啊!我立刻把钱汇了,万一真不给豆豆吃饭喝药怎么办?”林予愁眉紧锁,倚着车窗放低声音,“我知道那些钱他肯定会克扣,可能只有十分之一是给豆豆花,可我要是不给,豆豆连那十分之一都没有了。”

这回轮到萧泽沉默,大概五分钟过去,萧泽沉默结束,说了句更让人忧愁的:“忽悠蛋,豆豆生下来是个傻子,属于有缺陷的人,一般有先天缺陷的人,寿命会比正常人短一些。”

林予被一把攥紧了神经,整个人都绷起来,他直挺挺地坐在位子上,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萧泽这句话。其实萧泽说的话他早就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能面对是另一回事。

他憋了很久,僵硬的身体一寸寸软化,仿佛一层无形的外壳剥落:“豆豆比我大十岁,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如果让我好好照顾他,他会活得久一些的。”

那就有了新的问题,萧泽说:“你想自己照顾他,而林森要靠豆豆来找你拿钱,所以过了他那关就好。”

林森接养豆豆本就是自认倒霉,或者说他图的是林木一家的几间房子,为了那几间房和几亩地才接下豆豆的监护权。至于林予,豆豆好歹是亲生的,而林予是抱养的,所以林森几乎是立刻把林予赶出家门,更不会照顾林予。

可这些年林森尝到了甜头,他没想到林予会为了豆豆一直出钱,所以当林予几年前提出将豆豆接走时,他抛出了条件,要林予出三十万。

林予当时才十四五岁,自己还睡公园呢,三十万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所以他只好作罢。可是他一有钱就汇给对方,基本攒不下任何积蓄,凑够三十万接豆豆也就变得遥遥无期。

“本来向大哥给我的金条换成钱够三十万了,可是我联系过小叔,他又改主意了。”林予已经平静下来,只剩下无奈,“这大概就是电视剧里的坏亲戚吧。”

萧泽每次愤怒值上升到一半都要被逗笑,伸手掐了掐林予的脸蛋儿:“你一直在长大,赚的钱越来越多,给你小叔的钱也就越来越多,一次性三十万不划算了。”

后半程阳光太好,林予被晒得犯困,一觉睡到了蔺溪镇,醒来时刚过与县城分界的石墙。他激动地四处望,虽然镇上每间房屋都已经翻新,但他觉得格外亲切。

经过一所学校时,他指着喊道:“哥!你快看,那是我的、我的母校!”

他说完自己先乐了,感觉有点滑稽,便扒着车窗傻笑,絮叨着讲:“其实学校没几个老师,也没什么学生,最有学问的是贺老师,贺老师是城里来支教的,但是没有走,留在了镇上,那时候——”

他还没说完,车忽然减速行驶,萧泽认真地问:“忽悠蛋,咱们不可能看一眼豆豆就走吧?和你小叔拉锯战更消耗时间,咱们晚上住哪儿?”

林予寻思半晌仍旧未果,支吾道:“……住、住小叔家?”

萧泽匪夷所思道:“他都不让你回来,你还想带个外人住他家?”

林予理直气壮地说:“那你就恐吓他啊,你那么厉害!”

吵了一路,林予最后凭借记忆找到了林森的家,镇上的小部分村民都盖了二层小楼,大部分还盖不起,林森半年在外打工,半年回来种地,而且林予这些年源源不断地汇钱,他还算是条件好的。

二层小楼比较简陋粗糙,院子也破破的,洗干净的吉普车刹停在门口,二者有些格格不入。萧泽衬衫西裤名表,一下车显得跟这里的环境更加格格不入。

林予紧张得直吞口水,其实他两年前回来过,傍晚到达,在门口猫到了半夜才敲门,故意吵醒街坊四邻,林森依旧是老态度,但碍于街坊四邻怨他们扰民,只好让林予进门。

此刻又两年过去,林森想必变本加厉,而且他在村子里熬成了长辈,估计不会在乎其他人的看法。无论如何,林予进入院子里后十分不安,害怕依靠萧泽也不能见到豆豆。

他高声喊了一句:“小叔!我回来了!”

屋里一道中年女声传来:“哪个来啦?”

“阿姨,我是小予!”林予喊完往萧泽身边挪了一步,解释道,“小叔的老婆魏彩虹,也很厉害的……”

“谁啊!”说曹操,曹操立刻推门而出,魏彩虹穿着红花棉袄,手里抓着捧爪子,她在屋里没听清,一推门一掀帘,见是林予便立刻瞪大了眼睛,“你个外姓人回来干什么?!你小叔又没喊你,走走走!”

林予上前两步:“阿姨,我回来要看豆豆。”

他说的不是“想看”,是“要看”,但无任何气势。魏彩虹将瓜子揣兜里,呸了一口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骂道:“你把全家人都克死,赶你滚蛋还有脸回来?!傻子好得很,用不着你看,要是有良心就多寄钱回来!说什么废话扯什么淡!”

林予涨红了脸,见萧泽皱眉便急忙挡住对方,他虽然来的路上装凶,可是真不敢惹对方生气,万一小叔把怒气撒在豆豆身上怎么办?他冒不起那份险。

“阿姨,求求你了,让我看看豆豆吧,我都快两年没见他了。”他冲到两级台阶下,结果被魏彩虹一巴掌推开。他看看楼上,顾不得那么多了,使劲喊道:“豆豆!豆豆!我回来看你了!”

“豆豆,我回来了!”

这一嗓子不确定豆豆听没听见,反正把昨晚通宵打麻将的林森吵醒了,林森正在二楼卧室补眠,听见动静披着棉袄冲出来,站在楼梯上直接脱下一只布鞋:“老子以为是谁家的野狗叫唤,原来是你这个野种欠揍!”

那只鞋朝林予砸来,萧泽眼疾手快地冲过去把林予拉卡,并抬脚侧踢,将布鞋转移方向砸在了魏彩虹的腿上。

魏彩虹早就注意到萧泽了,她从出生到现在,没离开过这座小镇,更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此时被鞋底砸中,说不清是好奇多,还是愤怒多。

林森已经先他一步,奔到楼梯半截处骂:“你还敢带外人回来?!人模狗样还开着车,发达了怎么不见你多往回寄钱?你要不想把傻子也克死,就趁早滚蛋,别再这儿碍眼!”

林予浑身发抖,要不是萧泽揽着他,他可能会一屁股坐地上。其实这对夫妻每年骂的都是这些词儿,但这些就足够了,这些全都是他的痛处。

萧泽头一回遇见如此愚昧的刁民,相比起来,以前考察见到的那些简直是春风化雨,他抬眸看着林森,进院子半天说了第一句自我介绍:“我姓萧,是小予的表哥,这次陪他来就是想看看豆豆,你们有什么条件的话可以提。”

林森鼠目一眯:“表哥?他在城里哪有亲戚?”

萧泽十分淡定:“小予是你们林家抱养的,在城市里这些年有幸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要不是惦记着豆豆,你以为他还会来这个穷山僻壤?”

林森更加惊讶,狐疑道:“放屁,他就是从蔺山后面那个村抱来的,他亲生父母怎么可能在城里找到,一个野种哪有那么好的命。”

“那得问人贩子了,抱养的孩子几经转手是常事,我不信小予是镇上唯一一个抱养的。”萧泽握着林予的肩头,几句野种听得心头冒火,“我们都一家人团聚了,在大城市里衣食无忧,要不是孩子善良,谁还管你家的傻侄子?”

魏彩虹一听有些急,显然是怕丢了林予这个小钱包,林森也沉默数秒,但仍硬气得很:“不管就拉倒!反正傻子也活不了多少年,到时候野地里一埋,谁也别找谁!”

林予哪敢用豆豆赌,立马服了软:“小叔,我不会不管豆豆的,我也愿意孝敬你和阿姨,你让我见见豆豆吧……”

吉普车吸引了不少人,萧泽和林予吸引了不少人,林森和魏彩虹的叫骂又吸引了不少人,眼下门口和墙头全是围观村民,都在看热闹。

萧泽没了耐心,也没办法打心理战,毕竟人家稍一试探,忽悠蛋这傻子就吓得什么都答应了。他语气充满猜测,问:“见一面而已为什么不行,是不是豆豆根本就没在家里?”

林森毫无惧色:“管你们什么事儿!滚!”

这时围观的人里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傻子一年多没见了,死了吧。”

林予迅猛地从萧泽怀中挣脱,箭步冲到人群前,赤着双目问:“谁说的?!谁说豆豆死了!”他这副疯样子吓着了别人,寻求未果便扭头看向林森。

林森登时一怔,从过去到现在,林予始终卑微无比,端的永远是乞求姿态,还从没露出过这般充满恨意的眼神。不待他回神,林予已经奔到了楼梯口,抠着石灰色扶手说:“我求你是怕豆豆受屈,要是豆豆有什么事儿你瞒着我,我弄死你!今天我一定要见豆豆!”

他说罢掉头往魏彩虹的方向冲,大力把魏彩虹推开,直接蹿进了正屋,魏彩虹大叫着去拉他,林森也从楼梯上骂骂咧咧地跑下来。

萧泽大步上去拦住这对夫妻,魏彩虹干活多,力气不小,林森是个庄稼汉,又长年累月在外面工地上打工,劲儿也很大,他不欲和这俩人发生肢体冲突,但为了制住对方不可避免地推搡了一番。

林予找遍一楼所有房间都没看见豆豆,从屋里上二楼,二楼也没有豆豆的踪影,而且每个房间都没有豆豆居住的痕迹,可见豆豆已经不在家很久了。

他的整颗心脏竭力跳动着,比以往遇到任何危险都要恐惧,从阳台连接的楼梯上下来,他盯着林森,又问一次:“小叔,豆豆呢?”

林森吭哧喘气不吭声,林予咬牙切齿地说:“活要见人,死了我要见坟!我一定会弄清楚豆豆出了什么事儿,你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

萧泽和林予驾车离去,只给这帮人留下一串尾气,蔺溪镇很小,他们这点动静传播得很快。萧泽开车行至县城,先找了酒店办理住宿,林予像个丧尸似的,眼睛底下都应激多了层黑眼圈。

他垂首坐在床边,大吵大闹之后阵阵无力,萧泽在他身前蹲下,扶着他的膝盖,掌心的温度传递给他,却让他更加无助。

“哥,豆豆是个傻子,他自己能去哪儿啊。”林予尾音发颤,“他胆子很小,很害怕生人,他照顾不了自己。”

萧泽一路上思考了很多,此时不太想隐瞒:“忽悠蛋,如果豆豆真的已经不在了呢?你小叔一直不告诉你,可能只是为了让你汇钱。”

林予双手握拳,眼里迸出光来:“不会的,豆豆如果死了,我以前肯定就梦见了,肯定能感应到。”

他说完屏息一瞬,随后急得抽打面颊:“我现在什么都算不出来了!我什么都控制不了了!”

萧泽抱住林予:“我们不是来了么,既然来了肯定就能搞清楚,如果豆豆丢了,我们就找他,如果他真的已经不在了,你要坚强一点。”

林予竭力止住哭腔:“我怎么坚强……”

“林予,你不是说和我有前世今生吗?”萧泽捧住他的脸,“那你和豆豆肯定也有,这辈子你们受了很多苦,下辈子一起幸福。”

林予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他坐在床边思考萧泽的话,他经历过桩桩件件戏剧性的事儿,也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看透了很多,领悟了很多,没那么容易崩溃。

他们在酒店休息了不到两个钟头,决定吃点东西然后继续寻找。酒店对面的街上有很多饭馆,也有小超市,他们去买了点水果,然后找了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快餐店。

林予没什么胃口,纯粹补充体力,点完餐默默剥桔子吃。萧泽去门口抽烟,快抽完的时候一个老头走来,便闪开一点让对方进门。

老头经过时抬头看他:“了不得,这大高个!看着得有两米了!”

萧泽笑答:“您老太夸张了,离两米还差十点二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