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也不着急进去,盯着萧泽的脸看,说道:“三庭五眼长得不错,眉目倒是锋利了些,不过男人嘛,得有一股气在,才能成大事。鼻梁高直,有血性,两颧到脸颊上的虎耳处肌肉紧绷,司空中正饱满开阔,是个敞亮人儿!”

炒面已经上桌,林予刚起身欲喊萧泽吃饭,就听见了老头的判词,他立刻来了精神,洗耳聆听,想看看对方是不是班门弄斧,一时间忘记自己已经丢了本事。

萧泽听得有趣,问:“老爷子,您懂算命?”

“哎,我就研究过看相,算命五大门道,不敢称懂。”老头拍拍脑袋,“不过我看相水平还行,想当年还收过徒弟呢。”

林予从里面出来:“哥,吃饭——”

他看见了老头,话卡在嗓子眼,老头也瞧见了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昏花老眼。林予鼻孔翕动,比见了亲生父母还激动:“师父!”

老头也差不离:“乖徒弟!”

萧泽险些被烟蒂燎了手指,万万没想到,这老神棍竟然就是小神棍的师父,师徒俩一脉相承,都是张嘴就算,活得像一出戏。

闹了半天,这快餐店是老头闺女开的,老头也离开蔺溪镇来到县城很多年了。师徒见面热泪盈眶,林予掺着对方进去,一招手又点了俩菜。

点完问:“师父,这顿饭是不是就不用掏钱了?”

“嘿,你这臭孩子,多少年不见,一见就占我便宜。”老头精神矍铄,大手一挥朝闺女喊道,“来瓶白酒,我和高徒喝两杯。”

林予讪讪地说:“不高,离两米还差得远呢。”

老头握住他的手:“小予,你不用妄、妄什么来着?”

萧泽提醒:“妄自菲薄。”

“哎!对,妄自菲薄。”老头赞赏地看了眼萧泽,尽情显摆,“我这徒弟是个能人,他什么都能算,而且奇准无比,我当初就是提点了几句,他都无师自通了。”

林予心头发酸:“师父,我已经什么都算不出来了。”

他把之前出的意外讲给老头听,把老头弄得哭天抢地,平静过后,老头搂着他拍背,说:“乖徒弟,慧极必伤,没了那些本事也好,其实师父那时候都是随便讲的,哪有什么真本事。况且何必非求神力,这世上最快乐的就是做个难得糊涂的普通人。”

萧泽钦佩地看着老头,说:“老爷子,您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老头很受用,但还装谦虚:“什么大智慧,我就是个大腹便便的老东西,不过这说明我们家饭馆东西好吃。今天你们俩敞开了吃,就当吃自助!”

酒足饭饱即将分别,老头不舍地问:“乖徒弟,不去师父家里坐坐?”

林予遗憾地说:“不了,有机会再去吧,我要尽快到找豆豆。”

“豆豆?就是你那个傻子哥哥?”老头回忆了半天,急忙叫来闺女确认,“林家那个大儿子是不是前年在咱们门口晕倒那个?叫豆豆?”

林予一听急忙问:“师父,你见过豆豆?!”

老头的闺女讲道:“前年过年的时候他晕倒在门口,穿得破破烂烂的,我以为是乞丐就让他进来暖了暖,给他弄了点饭。我爸看他眼熟,给他把脸一洗认出是蔺溪镇的那个傻子。”

每年春节,林森陪魏彩虹走亲戚时都把豆豆绑起来,前年豆豆感冒,一直在床上卧病休息,林森就没动绳子,于是豆豆偷跑了出去。

他朝着有人的地方走,带着病走了两天才到县城,其实他根本不认识哪跟哪,最后撑不住昏倒在店门口。

“我们联系了你小叔,但是豆豆不跟他走。”老头说,“豆豆跟发了疯似的,冲到马路上想跑,我看你小叔也不想养他,后来……”

林予心尖发颤:“后来怎么了?”

老头叹息一声:“他把豆豆送到县里的精神病院了,估计之后再没管过,村里的人一年多没见过豆豆,肯定猜测跑了或者死了。”

而林森不肯说豆豆在哪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豆豆是否还活着。

“这种地方的精神病院,哪管什么治疗,就跟监狱没区别,闹就打一针,比养牲口还不如。”老头的闺女面露不忍,“你是他们家抱养的,可村里这种不是正规领养,什么保证都没有,只要林森这个亲戚不承认,你就什么都不是,那就没资格管你大哥。”

林予噙着泪:“他不管,还不让我管吗?”

无非是拿捏着他能得到钱。

既然得知了豆豆的下落,林予和萧泽没再耽搁,立刻开车前往县里的精神病院。他们从没去过那种地方,不知道老头嘴里的形容有否夸张,而当他们看见精神病院的大门时,阴森的灰墙带着雨水冲刷的斑驳痕迹,仿佛真如透着霉味儿的监狱。

林予做不到自欺欺人地往好处想,他下车走到门前,双膝发软险些跪倒。

他们掏了点钱,总算能进去探视,被带领到住院楼的一间见面室后,等了许久豆豆都没出来。林予紧张到极点,坐立难安地在屋内踱步,后来一名护士从门口经过,他急忙跑出去拦下对方,询问道:“护士,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林获的病人?”

护士说:“那么多人我哪儿记得住。”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我要给他办出院手续。”林予没想到对方态度如此,一时有些无措,“护士,拜托你让我们见他一面。”

护士不为所动:“现在换班没人看着,都打针睡了,两个小时后吧。”

林予还欲恳求,但被萧泽拉住,等那名护士离开后,萧泽说:“现在不是正点,她们提前下班,但下一班人还没来,直接给病人们打针,病人一睡就不用人照看。”

林予喘不上气:“我要带豆豆走。”

“你不要急,我们肯定会带豆豆走。”萧泽顺着林予的后背,“两小时后确认豆豆在这里的话,我们立刻给他办出院手续,需要家属确认的话就回去找你小叔,跟他谈判。”

林予讷讷道:“他肯定会敲诈一笔。”

萧泽说:“那就给他,实在不行我会找律师,这个世界不是无法无天的,你也不会永远被欺负的。”

林予的一颗心安定下来,和萧泽待在简陋的见面室里等候,两个钟头本就漫长,焦急等待的话则更加难熬。最后一分钟结束时,他像经历了三灾八难一样疲惫。

门忽然开了,一位戴口罩的中年男人站在外面,客气地说:“我是这儿的清洁工,刚刚听见你们问林获,你们是他的家人吗?”

林予回应:“我是他弟弟,你认识他?”

男人点点头:“我打扫病房时会见他,他身体不太好,恐怕你们要去病房那边看他才行。”

林予和萧泽在对方的带领下前往病房,路上遇见一位医生,医生便让男人走了,亲自带他们去。萧泽负责和医生沟通交涉,林予眼神发直,已经无暇与人讲话。

“他已经快三十了,送来之前就营养不良,还贫血,喜欢自言自语,但是记不住什么东西。”医生说。

终于走到了病房外,小小的一间,令人窒息。

医生将门打开,林予脚步踉跄,走到门口时扶住了门框,病房内蓝色的窗帘很脏了,病床上的被子也又塌又硬。

他一直要找的豆豆靠坐在床头,皮包骨似的,才二十八岁已经有了几丝白发。

林予一步一步挪到床尾,轻声喊道:“豆豆?”

林获抬起空洞的双眼,聚焦在他的脸上,一片迷茫。林予继续走近,坐在床边又喊了一次:“豆豆,我来接你了。”

林获望着他,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眼泪掉在有些脏的棉被上,洇湿成一小块,林予伸出手掌,哽咽着问:“下课去跳绳吗?”

林获下意识出声:“豆豆。”

林予已经泣不成声:“夜里去河边看萤火虫吗?”

两手交握,林获笑起来:“——小予。”

第71章 寄居者

萧泽对于豆豆的想象全部来自于林予的讲述, 他以为豆豆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 高高大大的傻男人,但今天终于见到, 发觉对方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

林获虚弱地靠坐在床上, 目测一米七五左右, 和林予差不多高,他的身体和面颊都因消瘦透而出骨头的形状, 本就苍白的肌肤更是毫无血色, 两眼空洞无光,但睫毛根根分明, 又黑又长。

他只说了“豆豆”和“小予”, 声音如同在山野飘浮的炊烟, 极容易散尽,散得连一丝影子都瞧不见。而当他说完,嘴唇仍然呈微张状态,露着一点门齿, 看上去十分憨笨。

医生不让他们探视太久, 毕竟他们不是病人的家属, 林予粘在床边不肯走,萧泽便拉着医生在走廊里拖延时间,问东问西又塞红包,才勉强多争取了一刻钟。

“豆豆,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的。”林予握着林获的手,那只手的手背上生着一片冻疮, 他的热泪掉在上面,哽咽道,“很疼吧,我知道这种滋味儿。”

镇上的井水极冷,林予从小就负责洗他和林获的衣服鞋袜,因此每年冬天都会长冻疮。他一直把林获照顾得很好,可眼下林获困在这里,穿着单薄的病号服没人帮忙添衣,冻伤了也没人心疼。

林获没再说别的话,但在林予的絮叨中给了些许反应。他注视着林予,目光由空洞变得平静,黑亮的瞳仁终于有了一点生气。

时间到了,林予抬手拂了拂林获半长的头发,承诺道:“豆豆,你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会来接你走的。”

他从床边起身,后退两步转身走出病房,病房门关闭的那一刻,他抱住萧泽嚎啕痛哭起来。“哥……”他挂着眼泪鼻涕,满脸通红地抽着气,“我要带他走,我一定要带他走……”

萧泽抚着他的后背:“好,我们带他走,这句话不是安慰,是保证。”

这所精神病院里有很多被家人抛弃的病人,他们日日囚禁于此,情绪崩溃时被注入一支安定,走出病房就能看见太阳,可看见有什么用?他们的世界没有亮起来的那一天。

林获拥有一个林予,而大部分疯子只有余下不算长的寿命。

萧泽和林予直接开车回蔺溪镇,他们一刻都没有耽搁,准备立刻找林森协商。进入镇口时,萧泽说:“忽悠蛋,如果你小叔要钱,咱们就给他钱。”

林予惶惶不安地攥着安全带,实际上他每次要见林森前都很恐慌,所幸的是吉普车没开到林森家门口,而是在十几米之外停下,有一段缓冲的时间。

萧泽熄火拔钥匙,分析道:“我来捋一遍,当初你爸妈死后留下你和豆豆,林森是你爸的亲弟弟,是你们最近的亲戚,他为了你们家的几间屋和几亩地才接收豆豆,然后将你赶走。”

林予点点头:“我当时还小,也不会种地,没办法养活豆豆,所以即使小叔不会将豆豆照顾得很好,但起码能让豆豆有饭吃,有衣服穿。”

“然后你外出漂泊赚钱,把大头都寄回来,让林森觉得又有便宜可占。”萧泽说,“他知道拥有豆豆的监护权就能一直从你那儿拿钱,所以讲来讲去他都是要钱,这次咱们就跟他一次性付清。”

林予认真听着,问:“哥,会闹到打官司那步吗?”

萧泽说:“最好协商解决,不是怕事儿,是因为打官司耗时太久,我知道你不想让豆豆继续在精神病院待着,所以咱们尽快把他接出来。”

林予望着萧泽,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最后呢喃一句谢谢,又被萧泽弹了下脑门儿。萧泽故意问:“到时候你跟豆豆介绍我的时候,要怎么说?”

林予酝酿半天:“……就说我在城里傍大款了。”

萧泽把脸一黑:“我看你那脑子比豆豆也健康不到哪儿去。”

两个人下车朝林森家走去,本来并排,但林予的步子渐渐快了,距离越近,他就越急。平静的心情又卷起海啸,豆豆被绑在家里、晕倒在街头、困于病房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他止步在院门口,一拳拳砸在大铁门上,用力喊林森的名字。

林森和魏彩虹从屋里冲出来,隔着门破口大骂。林予血压飙升,被愤怒壮了壮胆,回骂道:“我已经去看过豆豆了!你有本事把镇上的乡亲都叫来看看,看看你怎么对待自己的亲侄子!你对不起我爸妈!”

大门上生着层铁锈,林森从里面将门拉开时冒出嘎吱一声,他露出狰狞的面目,又企图掐林予的痛处:“你这个野种有脸提我大哥大嫂?!还不都是叫你给克死的!你这个丧门星有什么脸回来跟我闹!”

林予怒极,才不管对方说了什么,见门打开便往里冲,他抓着林森的肩膀,倾身用脑袋使劲顶,恨不得长出两只犄角来。魏彩虹见状冲上来阻挡,可萧泽力量更大,挤进院子后直接一脚踹上了门。

铁门发出一声巨响,像是痛苦的呻吟,林森本就是粗人一个,又浑蛋不讲理,转身就去墙角拿铁锹,魏彩虹更是泼辣,也四下寻找工具。

萧泽刚欲把林予护在身后,谁料林予如同拧了发条,扑棱着就蹿向了林森,他薅衣领的手居然抓了空。

“干什么?你又想打我?”林予一双圆眼睛瞪到了极限,眼白甚至都有些骇人,而透黑的瞳孔因愤怒颤动着,牵连到喉管胸腔,连吼声都带着波动。

他抬眸看看墙头上围观的群众,铿锵有力地说:“我今天就和你好好算算账!”

他看明白了,以往他别无选择又顾虑太多,然而委屈未必能求得成全,豆豆的现状就是最好的例子。恶人自有恶人磨,左右要来个了断,那他今天就来当一次恶人,为豆豆出气也好,为自己伸冤也罢,林森别想再为所欲为。

萧泽好整以暇地揣起裤兜观看,他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见林予发飙,但转念一琢磨,这冲冠一怒为的是豆豆,当初命悬一线喊的也是豆豆。

他这个对象有点伤感。

林予不惧大铁锹,攥住林森的衣领骂道:“我这个丧门星就来问问,既然赶我走为什么还要我的钱?!你这些年昧了多少豆豆的吃药钱!我是个野种,可他是你的亲侄子,我从来没抱过多大希望,只求你能照顾好他吃饭穿衣!可你把他扔在县城的精神病院,连他的死活都不管!你连畜生都不如!”

“林森,豆豆叫你这么多年小叔,你他妈也配!”林予吼破了嗓子,把林森衣领间的扣子都拽崩了,“你和你老婆住在我家的房子里时,就不怕我爸妈来找你们索命!”

他将林森用力推到墙上,自己后退几步开始泄气,墙头与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幸灾乐祸。他有些踉跄地转圈环顾,认出了一些,忘记了一些,但不妨碍他想起难堪的过去:“蔺溪镇有山有水,怎么会养了你们这些刁民,小时候欺负傻子,长大了看别人家热闹,这些事儿没摊在你们头上,要是摊上了,你们和他一个德行!”

众人有些不满,甚至指指点点地想回骂两句,林予通红的双眼蓦然湿了,似是饱含了多年的不平与委屈,他站立在院子中央,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嗓音已经趋于嘶哑:“你们不是笑话林获是个傻子吗?不是说我林予是克死人的丧门星吗?”

“那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林予的胸膛猛烈震动,几乎无法站立,他被萧泽抱着才得以不跪倒在地,“我求求你们,把那个傻子还给我吧……我这个丧门星带他走,我们兄弟俩走得远远的,求求你们了……”

村里和董小月同辈的人已经七十多岁,有个老太太先哭了,她掉光了牙齿,说话很不清楚,但她抹着眼泪重复了好多遍,她说,为什么要这样为难孩子。

萧泽用力吞咽两口空气,这周遭的无数张面孔分不清善恶好坏,分不清谁曾对林予和林获指指点点。他搂着林予,将发泄过后崩溃无助的对方抱着,忍不住想象林予当年独自离开这里时的景象。

少年出走,送他的是不是只有寥寥数只萤火虫。

待他归来,等候他的人已经被折磨成玩偶状态。

林予手背一热,他低头见是一滴热泪,不可置信地抬首,见萧泽看着他,眼眶微红,带着半圈湿润。他知道萧泽心疼了,对方的心疼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竭力恢复平静,走向林森时踩着踏实无比的步子。

他说出一句令自己心如刀割的实话:“小叔,你只要去看一眼豆豆,就知道他没几年好活了,几年时间你还能从我这儿再得多少钱呢?”

林森虎着脸没动,魏彩虹忍不住跺了跺脚。

林予继续道:“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在精神病院,如果不能带走他的话,以后就请人照顾他,我把钱给医生、给护士,都不会再给你。”

萧泽上前,并肩站在林予身旁:“跟我们去县城给豆豆办出院手续,以后豆豆交给我们就和你没任何关系了,生老病死都不用你负责。”

魏彩虹急了,拉扯林森的衣袖,一个劲使眼色。

林森考虑了片刻,将铁锹砸在脚边,说:“八十万!豆豆是我侄子,要八十万才能带他走。”

萧泽说:“行,就八十万,立字据,按手印。”

去县城的路上林予呈放空状态,到银行办手续的时候也很恍惚,他那十根变现的金条大概有五十万,萧泽再添三十万,总之把八十万全数转给了林森。

后来去精神病院,林森坐在吉普车后排合不拢嘴,似是纳闷儿地说道:“其实挺稀罕,你一个抱养来的这么在乎那个傻子干什么,赔本儿的买卖。”

亲叔叔占了房屋田地,除却这些年林予寄回的每笔款项,还净赚了八十万,这么看来,林予不但赔本,还和林获一样傻了。

林予之所以呆愣无法回神,也在钻牛角尖,他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能无耻至此。到达精神病院后,他逐渐恢复状态,开始翘首等待着和豆豆的再次相见。

办理手续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林森觉得这地方实在晦气,签完字一刻都没有多待,更没有想看看亲侄子变成了什么样子。

萧泽和林予去病房里接林获,萧泽收拾东西,林予给林获换衣服。单薄的病号服脱下,林获外翻的肋骨十分明显,还有一些淤青伤痕。护士急忙撇清关系:“他们有时候会撞到,发疯的时候连楼都敢跳,不可能一一看顾好。”

林予没理护士,一边给林获套毛衣一边说:“豆豆,你不是精神病,你也不会发疯,咱们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了。”

他蹲下给林获穿鞋袜,发心忽然被触碰,是林获用掌心摸他的头。他一动不动,低着头笑:“你手脏不脏啊,别把我摸秃了。”

林获收回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颗青山楂,应该是在楼下的山楂树上摘的,已经被揉搓得脏兮兮,还有点烂。他藏在枕头下舍不得吃,当作宝贝,现下伸手奉上,终于又说了一句话:“给你吃,谢谢你。”

林予伏在对方骨瘦形销的膝上:“豆豆,我是谁啊?”

林获盯着他,不敢确定一般:“……小予。”

林予哭着笑:“那你谢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别人,我不是小予嘛。”他轻轻握住林获的手腕,低头要去吃那颗山楂。

萧泽原本在旁边收拾东西,一直默不作声地关注这哥俩,此刻忍不住了,一把将那颗烂山楂夺下,说:“豆豆,这个坏了,咱们出去之后买两串糖葫芦,你和小予一人一串。”

林获迷茫地看着萧泽,还带着几分好奇,萧泽便自我介绍:“我叫萧泽,是小予的哥哥。”

林获有了反应:“不是。”

林予立刻解释:“他是表哥,你是亲的。”

萧泽有些无言,隐隐觉得接下来的路不太平坦,他当然不会和林获争风吃醋,但前提是林予要一碗水端平。林予不再磨蹭,麻利帮林获穿好衣服,起身后小声凑近说:“你算什么哥哥呀。”

萧泽沉脸,他连哥哥都不算了?

林予更小声地说:“你这叫弟婿。”

萧泽自欺欺人地想,林予果然还是偏向他的。离开精神病院,他们回酒店退房,又买了些零食水果才上路。林予陪林获坐在后排,喂吃喂喝,嘘寒问暖,还要不停哄着。

林获惊慌地看着窗外,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偶尔红灯停下时,他看见行人便害怕得张手抱林予。林予瑟缩着不动弹,让对方抱着自己,问:“豆豆,怎么了?”

林获无力地回答:“我怕小叔来,他打你。”

“豆豆,以后不会再看见小叔了。”林予坐直,扶着林获躺下枕着自己的腿,他展开毛毯给林获盖上,轻轻拍着林获的肚子,“这样就看不见外面了,你睡一觉,睡醒以后咱们就到一个新的地方了。”

林获体力不支,很快便沉入睡眠。林予抬头从后视镜中看萧泽,萧泽感应到也抬眸看他,他们在一片小小的镜子中对视,像交流秘密。

回到市里已经深夜,进入小区时吉普车在缓冲带上颠了一下,林获醒来,因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害怕,圈着林予的腰微微发抖。其实他被关了很久,随着年龄的增长情况也在不停恶化,许多人和事过几天就忘了,只记得一些印象深刻的。

但就算他忘了所有东西,对林予的依赖应该永远都在。

到家后各自舒了口气,这一趟着实疲惫,比外出考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萧泽换了衣服去浴室放洗澡水,林予带林获进入次卧安顿。

“豆豆,你穿我的睡衣,咱们俩差不多高。”林予给对方换衣服,许是因为彻底远离了蔺溪镇,他的整颗心沉静下来,笑道,“你以前还说我不长个,我也没你矮啊。”

林获被摆置着换了衣服,拘谨地坐在床边不敢乱动:“这是哪儿?”

林予说:“是萧泽家。”他在回答的时候加了定语,因为实在不想厚着脸皮说这是他的家,答完听见一声咳嗽,扭头见萧泽立在门口,他有点难为情地喊了声“哥”。

萧泽进来:“豆豆,我比你大一岁,你也要叫哥哥。”

林获反应了很久:“哥哥……不打针。”

萧泽和林予俱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林获在精神病院的一年多经常打针,现在转移到一个新环境,他分辨不清,以为是和精神病院相同性质的地方。

萧泽耐心解释:“不会打针,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以后你都能和小予在一起,这儿是你们的家。”

句子太长,林予扶林获去洗澡,每半句拆开解释了一路。萧泽趁那兄弟俩洗澡的工夫去打电话,对方响了四五声才接。

“姥姥,是我。”

“你这不孝子,大半夜让不让我睡觉了?”

“睡觉还听这么吵的音乐?”

“哎哟,看破不说破。”孟老太难得想喝两杯红酒,家里没存货了,正在妖娆酒吧潇洒,“你到底有什么事儿?”

萧泽不再兜圈子:“我和小予把豆豆接回来了,从精神病院。”

孟老太反应很激烈,萧泽简短解释了两句便挂了电话,之后肯定要一起吃顿团圆饭,到时候见面再说也不迟。

奔波这两天有些累了,他走到浴室门口敲门,想催林予尽快洗完睡觉,而敲门的手还没落下,却先听见了里面的对话。

林予拿着浴球给林获搓洗,说:“豆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萧泽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林获截取最后一句:“不是。”

“……那种喜欢就像爸爸喜欢妈妈。”林予继续解释,“我和他就像爸爸和妈妈,我们会过一辈子,所以他虽然让你叫哥,但其实你是他大舅哥。”

萧泽守着门乐,他估计豆豆压根儿没听懂。

林获的确没听懂,看着满浴缸泡沫问:“他给你抓小鸟吗?”

林予摇摇头,林获说:“那,不行。”

林予喜欢小鸟,林获就装成稻草人站在麦田里吸引小鸟,他会反复确认林予喜欢什么,然后去获取送给对方。他不清楚喜欢和爸爸妈妈之间的喜欢有什么不同,但不给林予抓喜欢的小鸟,就不是喜欢。

林予明白林获的全部想法,他鼻子一酸抱住对方:“豆儿,我走之后的第二天你吃馒头了吗?抓小鸟了吗?”

林获点了点头。

林予愧疚地哭着:“可我没有保护好你。”

林获不是精神病,不是疯子,只是智力如同几岁小孩儿的傻子,他环抱住林予,轻轻拂去林予背上的泡沫,说:“小予别哭,你好。”

林予很听话,努力克制住眼泪,他不该再哭了,苦难应该已经过去了吧,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接回了豆豆,以后就能过平淡又安稳的生活了。

兄弟二人洗完澡回卧室睡觉,林予像个老父亲似的,生怕有一点地方没照顾好。而林获的身体大不如前,又许多年没这样舒服过,很快就睡着了。

林予累得够呛,睡前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跑到了萧泽那间,他摸黑进去,走到床边给萧泽掖了掖被子,俯身印下一吻,吻完立刻跑路。

萧泽伸手抓住:“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