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林获不是傻子,那承受的痛苦是不是反而更多?

林予摇晃脑袋中断胡思乱想,把干净的内裤和睡裤给林获穿上,萧泽则去搓洗了那两件脏的。他们两个待在病房中,关着音量看电视,或者萧泽陪着林予做题,暂时都没再提糟心事儿。

林获就那样睡了两天一夜,输液针拔出在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出血点,除此之外,身上没留下其他痕迹。他醒来的时候是阳光最好的午后,太阳没那么晒,却又足够暖和,视野里的一切都明晃晃的。

连脑中虚晃的影子都被照亮了。

破乎乎的一栋小楼,几间简陋的教室,窗户碎掉半块也没人修,常年透风冒气。可他和林予最喜欢挨着破窗坐,课间林予叠飞机让他顺着风抛掷出去,课上林予隐在阳光里像一颗小星星。

可是他害怕下学,下学后贺老师把林予留下罚抄写,还把他带去办公室里。办公室更加简陋,墙角推着桌椅板凳和几本书,老师的办公桌也很破,一根桌子腿下还垫着半拉砖头。

林获第一次和林予隔离那天很开心,因为贺冰给了他一个苹果。可是后来贺冰会抓住他的手,不说什么,就静静地看着他,再后来还用嘴唇碰过他。

他不知道贺冰在做什么,第一次乱动的时候被甩了一巴掌。

贺冰脱他的裤子,他光着屁股坐在椅子上颤抖,他盯着那堆破桌烂椅被贺冰抱在怀里,他蜷着双腿被放倒在桌面……

他不知道在做什么,直到某次因为口水流下弄脏了卷子,贺冰便大动肝火地揍他。他怕极了,头发被揪着,头皮都要被扯下来,贺冰骂他是傻子,说他翻眼睛流口水的傻子相恶心,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听得次数多了,恍惚明白是说他长得难看。

可是每次贺冰打完他、帮他穿好衣服,就会温柔地和他说很多话,会说“对不起”,也会说“没有下一次”,但他只能记住最要紧的那句。

“如果不乖,老师也会惩罚小予。”

林获就那么不解又不安地度过那些年,他不喜欢贺冰抓他的手,不喜欢贺冰亲他,更不喜欢贺冰解他的衣服,可他独独恐惧、最最不安的,是贺冰忽然施予他的拳脚。

后来爸爸妈妈死了,林予被赶出家门后他闷在屋里好几天,因为林予离开就不用再去学校了,他也就不用再见到贺冰了,可他同时也和林予分开了。

他分不清情况是好是坏。

后来的许多年林获都没再见过贺冰,他在镇上瞎跑着玩儿也没遇见过,渐渐地他忘记了这么一个人,好像对方不曾出现过。他的世界日趋简单,脑海中剩下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他唯一记住的是和林予的曾经,唯一惦记的也只有他的小予。

可是,他又记起来了。在贺冰压住他的时候,贺冰说他一脸傻子相的时候,那些个午后黄昏,头皮每次激起的尖锐痛楚,像一桶腥红的热血兜头浇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惶恐。

不……

“——不!”林获尖叫着醒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扬着,“不要!不要打我……不打我!”

林予拎着壶热水回来,听见林获的尖叫声后冲向床边,他扑上去抱住林获,细细地搓揉林获的脸颊,念叨着:“没事儿了,豆豆,没有人打你,贺冰走了,这儿只有我。”

林获用力推他:“别罚小予!别罚小予……”

林获不是精神病,也不是没来由的发疯,萧泽赶来和林予一起安抚他,都没有叫医生再施加药物。萧泽按住林获挣动的双腿,低声重复道:“豆豆,我们把贺冰打跑了,你好好看看,小予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林予抱着林获的上半身,用力抚着林获的脊背,对方表述不清经过结果,但他隔着层黑纱也能猜到真相有多不堪。可是就因为林获什么都说不出,等短暂的激动过去,他的意识将再次朦胧,无法指证,指证也没有证据,贺冰只能是个肆虐心底的魇魔,无法将其在现实中绳之以法。

“呼……呵……”林获大口喘息,久睡未醒的口中干涩发粘,无法分泌唾液,紧接着喉咙干呕吐出一滩酸水。与之一起吐出的,还有情绪中的那股气,他瘫软在林予怀中,嘴角沾着秽物轻轻抽搐。

“下雨了。”

他喃喃地说,没发觉是林予的眼泪落在他脸上。

安定下来的林获闭着眼睛,呼吸声很重,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昏迷。林予寸步不离地躺在旁边,侧身抱着林获,他的手被林获抓着,对方蜷曲的手指像五根细钩,锁着他,甚至有点疼痛。

萧泽俯下身轻声说:“干脆睡一会儿,我回家收拾点日用品过来。”

林予点点头,萧泽落在他额头的亲吻就是一支安定针剂,让他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他抵着林获的侧脸,呼吸拂在林获的鬓边。

“豆豆,我会保护你的。”

那时他还不到十三岁,但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林获惊慌的眼神和嘶哑的尖叫都是催化剂,恨意丛生,他一定要让贺冰付出代价。

“小予……”林获忽然出声,“小予。”

林予把腿搭在对方身上:“我在呢。”

林获迷茫地“噢”一声,沉默片刻:“我什么时候死啊。”

林予咬合齿冠漏出一点动静:“豆豆,你不会死的。”

“我、我想死了。”林获扭脸看他,“我想快点做红鲤鱼,我等你。”

林予翻过身背对林获,颤抖的肩膀被林获从后面拥住,他缩成一团躲在对方怀中,肩胛骨蹭到林获单薄的胸膛,隔着两层血肉他们的心跳逐渐重合。

吉普车一路疾驰,萧泽停车后也不拖泥带水,他走向偏门的时候用余光环顾周围,没看到贺冰的影子,看来对方不敢逗留。

直奔二楼,猫和狗看他气势汹汹也不敢跟着,所以整层都安安静静。他当时拖出来贺冰将其揍了几拳,下手很重,一拳就见了血。揍完把人推回客房收拾东西,期间救护车到达,他下楼一趟,再上来时贺冰拎着行李已经准备走人。

萧泽经过客厅的时候顿住,瞥到了电视柜上的相册,林予那张一周岁纪念照还在里面。抬腿进屋,给林获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又装了一袋子洗漱用品,走之前逐屋关好门窗,打算未来几天往返于医院和公寓。

“下来,不然抽你。”绑个窗帘的工夫加菲跳上了床,走近恐吓一声,看见床头放着的笔记本,也就是原本搁在床头柜抽屉里的那本,旁边还搁着那支笔。萧泽过去翻看,第一页空白着没有写字,一张张翻过都没写字。

可是好端端把笔和本都拿出来放着,应该是用过的,他继续往后翻,终于在某一页看见了一行字,和照片背面的字迹相同。

“我回蔺溪镇了。”

萧泽没想到贺冰走之前会留这么一句话,会告诉他们自己的去向。他低头又看了一遍,这次发现本子夹缝处有一条残页,也就是之前撕下来一页。

贺冰专门挑了这一页来写,是不是想说明他发现有人撕过一页?

他日日打扫,会不会在垃圾筐里发现了林予写的那句话?

然后他从林予的态度中察觉,推测自己的谎话被识破了,于是那晚主动承认,让产生怀疑的林予卸下防备。

萧泽合上本子离开猫眼书店,回医院时绕路去了趟单位。科室里没人,不是下班就是休假,他把出差回来完成的报告打印出来,趁院长室还亮着灯立刻送去。离开之前贴了张请假条,还拆了一箱从蔺县带回来的资料。

蔺县,什么操蛋的风水宝地,怎么出那么多奇葩。

萧泽心中笑骂,笑是无奈苦笑,骂是厌恶咒骂。他这小半辈子都挺顺利,无论是念书还是工作,遇见林予之后有幸见识桩桩件件奇闻异事,收服个可心的忽悠蛋,让平实的生活也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累心惊心开心都有,他不怕事儿,体验完能咂出百般滋味,提纯出些许有用想法,但这回不一样,这回的当事人不是别人。

不是贺冰,不是林获,其实是林予。

一个是手足情深的哥哥,一个是有血缘的至亲,林予甚至来不及为脱孤喜悦,直接一脚踩进了血淋淋的过往。这些过往还不够清晰,还有许多未知。

萧泽开车穿行于街上,不禁又想起贺冰的留言,如果贺冰想让林予去找他,那他想对林予说些什么?毕竟他们已经能猜到林获过去的遭遇。

霓虹灯好几种颜色,彩色晶光掺和在一处,和萧泽的思绪一样乱。他暂时收起思路,到达医院病房后恢复轻松的神情,希望那哥俩也已经好受些许。

林予随着关门声醒来,轻轻喊了萧泽一声。他下床接过一只袋子,把洗漱用品放进洗手间,顺便洗了把脸。萧泽靠着门框看他,摆着只闻不问的架势,他蔫蔫地笑:“晚上吃啥啊?”

萧泽学他说话:“小朋友想吃啥?”

林予实在得很:“吃大馒头、大肉片、喝一大碗疙瘩汤。”

“别撑着你。”萧泽不置可否,默默点了餐。他们守着一方小桌整理资料,林予赶在吃饭前还做了半张卷子,可惜正确率很低。

等饭送到,五个大馒头,回锅肉、爆肥牛、香熘里脊、还有三碗疙瘩汤。闻着饭香才觉出这几天有多累,俩人面对面猛吃,最后林予摸着肚子说:“把我文身都撑裂了。”

九点多的时候林获醒来一次,因为下午那场失控大闹而虚弱无力,靠着枕头连声音都没出。林予喂他喝了半碗疙瘩汤,又陪着讲故事、说笑话,林获涣散地盯着空气,不知道有否在听,反正没撑多久又睡着了。

林予比专业护工周到得多,用吸管喂水,棉棒蘸湿擦嘴唇,隔几分钟拎一次尿壶,除却伺候的时刻,他都把目光从林获身上撇开。他不敢多看,多看就会忍不住想,想就会恨,就会失控,偏偏此时他奈何不了凶手。

萧泽懂他,掀过一张旧报说:“豆豆睡熟了,你过来休息会儿。”

陪床的铺位有些窄,林予坐在萧泽身前,倚靠在萧泽怀中,他看报纸上的小字头晕,随口问:“这些不是资料吗?怎么还有报纸?”

“防潮包在外层的,看见一版养生专栏,胡编乱造觉得搞笑。”萧泽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垃圾桶里,拿起一份水系考察资料。林予的下巴担在他手臂上,跟着他看起来,他看见重点就讲,也不管对方有没有认真听。

林予压根儿没听,仰起头用后脑勺摩擦萧泽的心口,抄起一本杂志卷成筒,放在嘴边当扩音器:“萧大哥,对不起。”

萧泽一顿:“为什么道歉?”

“因为对不起你。”林予松手将旧杂志翻开,盖在脸上闷着声儿,“跟我在一起特别累吧,我知道。”

萧泽骂他:“你知道个屁,坐直,我要提问。”

林予直起身子,盖在脸上的杂志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手指还没碰到页面便愣在半空。这杂志是蔺县县政府下发给各单位的杂志,属于内部宣传品,杂志里的内容也都是蔺县当地的一些事情。

他捡起看清了那张照片,注释着:蔺县第二监狱服刑人员。

而第二排的面孔,分明是贺冰。

巨大的疑惑和震惊劈头砸来,林予所有的疲倦困顿一扫而空,他攥着杂志发抖,紧盯着那张报道逐字读完……内容是有关服刑人员积极改造的,主要是报道一位狱警平时的工作。

“贺冰坐过牢……”他寻求萧泽的帮助,“哥,他坐过牢!他说这些年一直在找我是撒谎,他根本一直在坐牢!”

萧泽捏住他的肩头:“咱们拿那段视频去公安局报案,就算证据不够,但应该能以此查出他坐牢的原因。”

他们拜托护士之后马上出发去市公安局,那段视频只能判断贺冰想要殴打林获,但没到真正实施暴力那一步,他们知道无法立案,只想试试能否让警方通过信息库得知贺冰的前科。

“如果不能,我们就去蔺县找当年的狱警。”萧泽揽着林予进入公安局大楼,他发觉林予微微失神,喉结不停滚动,似乎紧张到了极点。

林予停下:“哥,我……”

他想到了什么,也因想到的而疯狂不安。

一刻钟后,他们从警方那儿得知了贺冰当年坐牢的原因,贺冰的确撒了谎,那些年他根本没有寻找林予,因为他一直在监狱里服刑。

服刑原因——家庭暴力致许如云死亡。

贺冰那晚的声泪俱下林予还记得,他自以为聪明发现对方有一句撒谎,却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从头至尾都是欺骗。

夜太黑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黑得过人心。

第79章 寄居者

林获的情况稍稍有些好转, 昏睡的时间缩短, 逐渐恢复成正常水平,醒来之后的情绪也稳定许多, 只不过非常呆滞, 似乎分不清发生过什么, 总涣散着目光张着嘴巴。

他沉浸在自己应激产生的保护壳中,把被伤害的回忆隔绝在外面, 自己缩在壳内, 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傻子。随着时间推移,痛苦的回忆愈发模糊, 他会卸下防备有所反应。

而和他同样呆滞的, 还有林予。

林予仍在床边守着, 两脚并紧踩在椅子腿的横杠上,一份试卷放在腿上,他埋头做了四十分钟,只完成六道选择题, 但做错了五道。

卷子下面压着那本旧杂志, 停留在探访男子监狱那一篇, 上面贺冰的脸已经被他用笔尖划破戳烂。他屏着气儿,抿着嘴,两道眉毛平直地舒展着,没皱丁点。

就这么一副沉静如海的模样,毫无预兆地被两串清泪破坏掉,像一颗石子抛进湖面, 湖还是那个湖,可阵阵涟漪仿佛都在说——这湖难受了,疼了。

林予挂着的两道泪也是这意思,他难受了,疼了。

林予抽出纸巾擦泪,太过用力把脸颊擦得泛红,他收起试卷,撕下旧杂志上那页。折好放兜里,拿出手机低头玩起来,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状态。

他浏览查询,想买一张火车票。

就在即将付款的时候病房门从外推开,萧泽勾着车钥匙走了进来。界面停在付款那页,林予抬眸望着萧泽,按灭屏幕将手机揣回兜里。

萧泽拉开椅子坐在旁边:“我和大夫聊了几句,豆豆的情况还可以,不需要用药之后就能出院回家,别再受刺激就行。”

林予垂着脑袋点了点,头顶一热被萧泽用大手盖住。他盯着纯白的被子,脑中也趋于一片空白,该说句什么或者能说句什么,一时间无法产生任何念头。

萧泽却开了口:“贺冰回蔺溪镇了。”

他把贺冰的留言告诉林予,连同那一页的位置都说得清清楚楚,意思也很明白:“他之前承认撒谎应该是猜到被你发现了,并不是真的感到内疚。”

林予绷不住笑了,晃动着发梢:“每一句都是设计好的,彻头彻尾都在演戏。”

贺冰文质彬彬的外表下隐藏着暴力因子,他喜欢男人却和许如云结为夫妻,并生下孩子。不满意也好,因为穷所以苦闷也罢,他长年向许如云施加暴力,直至对方伤重死亡。

“死了,我亲生母亲是被我亲生父亲打死的。”林予缓缓抬头,没有停顿地朝后仰去,他把萧泽的手掌盖在脸上,“凶手只做了几年牢,就等于受过了惩罚。”

他想狂奔至贺冰身前,将贺冰一拳打倒在地,再纠集证据让贺冰受到最严厉的惩处。却不料,对方早已受过,什么都早已结束了。

而贺冰猥亵伤害林获甚至连证据都没有。

他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是多余,此时此刻就是处在这样一种别无选择的境地,什么都知,滔天恨意缠裹着他,但就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全赖贺冰,贺冰该死。

可是为什么身处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傻子会这样无助?林予扣住萧泽的手放下,干涩的眼睛跟着眨了眨:“哥,我要去找他。”

萧泽好似无所不知:“我进来的时候你就决定了。”

他能从林予状似无意的神情中窥探出对方的想法,也因为林予默默收起手机而有些担心,怕林予瞒着自己。“隐瞒”这种事儿一旦开头,就绝不止一次,他最不想的就是林予失去理智涉入危险。

好在林予还是选择了告诉他,萧泽说:“今天很晚了,我们明天把这儿安排好,争取中午就走。”

他搂住林予的双肩,捏着肩头那把骨头传输力量,说:“忽悠蛋,你之前说过,自己不想好,那就怎么也好不了。豆豆在变好,我们也很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林予看向林获,心头再次浮现出贺冰曾经的罪恶。他原本想独自回去,就算找不到贺冰,也想寻找关于许如云的一点痕迹。既然萧泽知道贺冰在蔺溪镇,肯定也会找过去,他只好打消独自行动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孟老太穿着身休闲装来到医院,她最近返璞归真,不化妆不打扮,素着脸修身养性,反而显得更加年轻。

她把保温饭盒搁下,闲闲地在椅子上一坐,攥着林予的手毫无废话:“小予,你哥都跟我说了,姥姥暂时不讲什么安慰的话,因为你们急着走,姥姥只说几句要求,你务必要做到。”

林予应着:“姥姥你说。”

孟老太摩挲他的手背:“你和豆豆以前遭罪,以后不会了,豆豆现在没死没伤躺在这儿,你要照顾他、陪着他;你哥哥跟你经历了那么多事儿,生死都不在话下,他也全乎人一个,需要你爱他、疼他。所以,你这趟去,不是有仇报仇,是把仇了结,把恨在那穷山僻壤的地方搁下。”

林予眼红鼻酸,孟老太将他一把搂住:“你以前遇见过的那些人,每个都是走上了绝路,你能帮他们,那这回就帮帮你自己,别让自己到无路可走那一步。”

林予离开前封存起一份理智,要保留到失控那一刻再打开。他答应了孟老太,临走又对睡梦中的林获说了几句话,和萧泽告别医院时正好就着中午晴朗的太阳。

他们回公寓收拾了点东西,统共也就一人一个包,出发上路,林予揣着外套口袋,死死攥着从杂志上撕下的那一页。

高速公路两旁的风景和冬天比天上地下,春天哪里都是好看的,绿的更绿,清的更清,一点点向南行驶,进入某地界后晴天转阴,飘飘洒洒地落了场雨。

林予歪着头看山,山体深绿连绵,每一道起伏都挺温柔,觉不出半分陡峭。高山密树笼在烟雨里变成冷色调,配着车厢里的喑哑歌声,感觉能行至尽头。

“哥。”他说,“看着这景儿,感觉一点都不怕死。”

萧泽握着方向盘面无波澜,内心却不动声色地激起一股海潮,他想起遇见林予之前的考察回程,也是飘雨的高速路,也是缥缈的女声,他同样生出了赴死的勇气。

这场雨一路蔓延至蔺县,到达时正值傍晚时分,阴天没太阳没晚霞,只有层层下压的黑暗。他们还住上次落脚的酒店,还去对面的快餐店吃炒面,不过林予的师父没来,一顿饭吃得百无聊赖。

他们拥抱在床上,开着床头灯互相取暖,林予问:“哥,明天还有雨吗?”

萧泽回答:“天气预报说明天会转晴。”

“其实下雨反倒适合那个气氛。”

“什么气氛?”

“上坟,哭丧。”

“别了,我一到雨天就怕你穿越。”

林予乐不可支,咧开嘴露着八颗白牙,他说几句冷笑话,萧泽接几句更冷的,可被窝里越来越暖和,雨声淅沥,他把萧泽的手放在胸口,那微乎其微的肌肤摩擦声几乎寻觅不到,但一点点填平了心上的疮孔。

如萧泽所料,半夜雨停了,天空一点点放晴,林予早起换好衣服,背着双肩包出去了一趟。他去早市买了几刀黄纸,买了两串金元宝,还买了几个苹果。

不知道许如云喜不喜欢吃苹果,他有点纠结。

街面还湿着,蔺溪镇的土路更是难走,积水和泥拌着小石子,遇到一大滩水都不确定下面是路还是坑。吉普车慢悠悠地往里开,绕过蔺山直奔山后头那个村子,山脚下的背风坡上全是坟,有新有旧,有的多年没人打扫已经被磨平生出荒草。

萧泽停车熄火:“开车也不快,咱们腿儿着吧。”

他们下车往村子里走,隐有预感还是要回到山脚下来找,步行到村口,林予沾着一脚泥水张望各家的房屋,都在一个镇,住的房子也都差不多。

雨后难走,土路上没什么人,林予随便拦住一个岁数比较大的,问:“奶奶,村里以前是不是有个叫贺冰的?”

对方没听清:“谁啊?”

“贺冰,在镇上那间学校教书,支教来的。”他大声一些,“他老婆叫许如云,您见过吗?”

老太太听清后打量他:“你们是谁啊?”

萧泽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睛:“大娘,我们是许如云的远方亲戚,她去世后埋在后山了?”

“后山,都在后山呢。”老太太不怎么讲究地擤了把鼻涕,“我知道点儿,当时县里来救护车,大家都跑他家门口看,后来那俩人都没回来,估计是没救活。”

林予急切地问:“您能说仔细点吗?!”

“那我可记不清。”老太太不耐烦道,“谁知道怎么回事儿哪,警察后来在山脚安的坟,她男人根本没回来,反正我这些年没见过。”

老太太说完又打量他们一遍,然后揣上袖口走了。

林予险些把背包带子薅断,当时闹出人命,许如云没有救活,贺冰锒铛入狱,警察回来给许如云安一处坟。而那个死掉的女人,他的亲生母亲,也许被人茶余饭后嚼几回就忘个干净。

林予有些摇晃,挽着萧泽的手臂才得以继续前行,他们寻不到多年前的丁点痕迹,村民更忌讳打听晦气的身后事,至于生前……

没有人比贺冰更清楚。

两个人返回后山,太阳挂在半空,照着那片毫无规矩的乱坟。蔺溪镇的人死了都往这儿埋,这一辈死光了埋下,百年后消融在泥土里,再埋下子孙。

林予松开手自己走,从外面一圈开始挨个寻找,新坟其实不必看,但他却怕错漏一般详细检查。走上山坡,绕过墓碑,薅下一把荒草,叶片的细脉交错纵横、四处牵连,可他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找不到。

萧泽走到他身旁:“只有一处坟丘的话早风吹雨打磨平了,但我们能确定就在这片土地下,那就把东西烧给你妈妈。”

林予掏出黄纸和元宝,摆好那几个苹果,几块石头垒成一圈,他把东西一股脑烧掉。火焰跳动,偶尔有村民路过看他们一眼,他盯着最红的焰心出神,张张嘴喊了声“妈妈”。

许如云,贺冰说她很漂亮。

林予抬头看看天空,乌云散开只飘着几朵洁白无瑕的,他想许如云就是其中一朵。黄纸和元宝渐渐烧完了,火焰也低下去逐渐熄灭,他猛地站起身,鼓起力气一扫颓败,抬手圈在嘴边,大声喊道:“——我是林予!”

他是林予,今年十八岁了

最近读书很用功,喜欢算命,喜欢和老头老太太们聊天。

他爱吃红富士,爱不高兴的时候上小阁楼。

他把以前的辛苦都忘了,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林予一口气喊完,声音在山间回荡,每一句乘风而去,飞到远处、飞向天空、飞入许如云的耳中。他圈在嘴边的手掌捂住脸颊,静默着立了半分钟,而后闭上眼睛高喊,春风几乎划破了嗓子。

“——妈!”

他哭了:“妈,给我托梦吧。”

他和萧泽离开,朝着学校的方向。

镇上这些年盖了新的学校,而新楼就在旧的那幢楼后面,旧楼连着那些破桌烂椅被抛弃,渐渐成了学校放东西的仓库。

贺冰出狱后再没回过蔺溪镇,既然回来,应该就待在学校里。

中午放学出来的学生们好奇地瞅着吉普车,一步几回头地跑远了,林予抬头看向三楼,在窗户里看见了贺冰。

他问:“哥,能不能在这儿等我?”

萧泽靠着车门吸烟:“你记住来之前姥姥对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林予始终仰着头,好像怕贺冰会逃跑似的。他迈出不算沉重的步子,呼吸和脚步的频率趋同,进入旧楼的一瞬蓦然攥紧了拳头。

一楼停着几辆自行车,二楼放着缺胳膊少腿的桌椅,三楼还算干净,长廊上没有垃圾,安安静静。他站在走廊尽头,隔着数米对上贺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