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全倒了,废墟旁有杂乱不堪的类似推土机和挖掘机驶过的痕迹,可以想象那些重型器械曾在这里毫无顾忌的碾磨倾轧。

天冷,苏沫却急出一头汗,四处寻不着家人的身影,旁边几个围观的农民告诉她:“钟老板的腿被砸了,送去前面的卫生院了。”

苏沫顾不上道谢,心急火燎地往卫生院里赶,一路找去病房,就见房里的三人均是面色苍白。

钟鸣看向她欲言又止,此时这位平日里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的姑娘神采顿失。舅舅躺在病床上,一只脚打了石膏缠着绷带,脸色灰败,几天没见像是衰老了几岁。舅妈双眼红肿,在一旁抹泪,看见苏沫来了,一把拉住她说:“你去求求你们老板,我们这边拆迁协议还没签呢,怎么房子给就拆了呢……”说话间心绪难平,嘴唇直打哆嗦。

舅舅睁开眼,想发脾气却使不上力:“你和她说有什么用,她就是一个小职员,又不是一个公司的,你和她说有什么用?”

舅妈哽咽:“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打110,人家来了又走根本不立案,说是强制拆迁不属于他们管,找上头的都是互相推了了事,鸣鸣忙活着跑了一天,也讨不回说法,苏沫好歹和他们公司领导打过照面,去求求,说不定能多要点赔偿,好过现在这样,谁也不管……”

苏沫有些怔忪,不明白这事怎么会和安盛电子扯上关系。忽想起那天听同事们提及总公司在城郊买地跟人合建科技园区的事,当时因为不属于自己的业务范围,她根本没往心里去,这会儿才恍然。

钟老板听了自家老婆的话越发来气:“你还想着赔偿,那些人一年前就来看这里的风水,软磨硬泡,我就知道了斗不过,我们这种小作坊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我原本想拿了钱,再另找地方做起来,你就是太贪,不服软,这下好了,设备、衣服都在砖头下埋着,找也找不回了……”

舅妈这会儿忍不住大哭,扑上去垂自家老公没受伤的那条腿:“我是窝囊啊,我怎么就找你这样个窝囊男人,跟你吃了一辈子苦,现在出了事,你反倒怪起我来了,你要是有能耐,我能指望别人手缝里的那点钱……”

钟老板闭着眼,再不说一个字,只由着老婆折腾,苏沫和钟鸣忙过去把人拉开,舅妈仍是止不住哭,苏沫定定心神,小声问钟鸣:“舅舅的腿怎么了?要紧吗?”

钟鸣摇摇头:“轻微性骨折……”

舅妈一边抹泪一边接过话茬:“还不是心里没斤两,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就跑去逞强,昨夜里,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伙人就把房子给推了,他跑去拦着人家,砖头掉下来砸了脚……”

钟老板不等她说完,径直对苏沫道:“侄女儿你听我说,先回去上班,这事你不要掺和,跟你没干系,另外,钟声得拜托你,你把她照顾好,也算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说罢隐隐一声叹息。

苏沫忍不住鼻子发酸,说:“钟声在我那里很好,你们放心……就是,这强拆的事到底是谁做的,要真是我们总公司让人做的,那得找他们去。”

钟鸣说:“没用,昨晚那伙人就是一群地痞流氓,三个地方我都找了,全不认账,互相推脱。上回,就是钟声开家长会那回,我爸不是去不了吗,就是有人跑来厂里评估,让我们签协议,这事一闹,工人也不来上班了,我们当然不同意,租的地,白纸黑字三十年期限呢,昨晚倒好,彻底给推平了。他们也缠了我们一年多了,我们先想着,不同意你也拿我没法,就没当回事,后来你去那个公司上班,我爸就说别让你知道,省得叫你为难,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

钟老板听着女儿的话,如噩梦重现,颤悠地连连摆手:“别说这些没用的,苏沫你快走,照顾好声声要紧,这边的事等我好些再做打算。”

钟鸣见父亲情绪激动,也让苏沫先走,有什么事以后再商量,苏沫见时间不早,钟声就要放学,只得先回家里去。

回去的路上,天色渐晚,苏沫再次路过昔日的小工厂,瞧见门口被推土车铲歪的那株柳树,想起它曾经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样子,那会儿她把衣物一摞摞的从仓库里搬出来,铺在它旁边的平地上晾晒……一晃眼过去大半年,她就是在这儿第一次见到王思危。

王思危,她想到这个人,脑海里的思路也愈加清晰:舅舅不过经营着一个小作坊,王家人之所以同他往来,无非是想达成拆迁协议,而舅舅为了不使工人散了心思,便对这事闭口不提。

苏沫这一路心绪难宁,下出租的时候忘了给钱被人撵了好远才知道。到家后她强打精神赶紧做饭,等钟声回来后一切照旧,吃饭的时候她说起学校的事,苏沫怕她瞧出破绽,也就勉强提起兴致应对。钟声忽然问了句:“姐,昨天星期天我爸妈也没来看看我。”

苏沫说:“可能是厂里太忙了。”

钟声说:“我想让他们给我买个爱疯,现在这个手机太旧了……我吃完饭给他们打个电话。”

苏沫忙说:“我才打过电话,家里正好来了客人,这几天也忙,他们说过几天来看你。”

钟声到底是年轻,脸上便显出些失落,苏沫想着她家的情况,心里不忍,说:“这周末,姐带你去买。”

小姑娘这才高兴了,开始说学校的事,苏沫勉强提起兴致应对,一连几日倒也没露出破绽。

到了周五,苏沫下了班赶回家买菜做饭,家里一片漆黑,按亮灯,她这才看见钟声抱着腿靠在沙发里,脑袋埋得低低的一声不吭。苏沫心里已有预感,仍是问了句:“今天这么早就回了?”

钟声抬起脸,眼圈发红,小声儿说:“是不是厂子给人拆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都瞒着我?”她中午打电话回家,钟鸣接的,说起买爱疯的事,钟鸣脾气躁,立马冷嘲热讽,说以后连生活都成问题了,你还想着买这买那,这一激动就把最近发生的事全倒了出来。

苏沫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你现在学习任务重,舅舅他们不想让你分心。你也不要太担心,你爸爸妈妈还有你姐他们都好,只要人没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以后还有机会讨回公道。”

钟声坐在那里,半天没吭声,忽然蹦出一句:“我爸以前还说让我考港大,一年学费十几万。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我考去北京上大学,家里还能出得起学费吗?要是没钱,这么多年的书算白读了。”

苏沫听得心里一叹,仍是安慰她:“这不还有大半年吗,钱的事你不要担心,只要你现在好好学,我们肯定会想办法。”

钟声“嗯”了一声,说了句“现在没胃口,先回房看书”起身就要回屋。

苏沫叫住她,问:“你爸的腿受伤了,你知道吗?”

钟声这才道:“我听钟鸣说了,爸受了伤,她在跟前呆着,倒把我骂一顿,”她想了想,又说,“不就是一手机么,我不要了。”

苏沫不言不语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姐是太着急……算了,你先去看书吧。”

没几天就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是公司做尾牙的日子。

一大早办公室里就乱哄哄的,男同事聊天寒暄,女同事们纷纷出去做头发准备晚上的穿戴,管理层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是不成文规定,并不多加约束。苏沫也没心思工作,一个人在茶水间发呆,从蓉近来轻轻拍了她一下:“行了,你也该干嘛干嘛去,晚上吃饭总不能就穿这一身吧?”

苏沫如今哪有这兴致,原想请假,但又一想,缺席的话就见不着王居安,见不着人又怎么讨说法?可是,就算去大闹一场,能管用吗?这事无凭无据,闹完了工作也没了,一家子人可不就全失业了?她绞尽脑汁,却是这样不行那样也行不通,就像被人缚住手脚扔下河,眼睁睁见着污浊的水浸没身体却无力抗争。

一直捱到傍晚,集团旗下本地子公司领导员工汇聚一堂,场面热闹非凡,人人锦衣华服,谈笑风生。

苏沫穿着寻常套装,不声不响地在桌子边待着,席间又有人提到科技园那个项目,都说是今年的大项目,竞标投得,又说西郊缺水不临海,他们就多买了块地皮打造人工湖风景区,可以更好地吸引外来投资……苏沫耳边嗡嗡作响。

不多时,门外停下豪车数辆,众人纷纷向外间探望,那一行人走进来,为首是位妆容端丽五十来岁的妇人,接下来苏沫一眼就瞧见了王居安,她从未这样大剌剌地打量过他,几乎是一路盯着他从门口走来,穿过人群,最后迈上礼台。

王居安西装革履,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成功人士的精神气儿,举止从容沉稳,笑意恰到好处,一切无可挑剔。苏沫撇开眼,又瞧见跟在后面的王思危,也是一副人模狗样的姿态,她心里越发郁闷。

从蓉忽然悄悄碰一下她的胳臂,靠过来小声道:“还记得上回我们在店子里碰到的那个男的么?”她冲着那行人里一努嘴,“看见没,那个高个子小白脸,站在老板旁边的那个,当时我看了就觉着眼熟,以前尾牙的时候也见过,好像姓周,法律顾问什么的……”

苏沫瞟了眼周远山,目光又收回到王居安身上,从蓉仍是在耳边絮絮叨叨,同她讲起其他董事的八卦,苏沫满腔怨愤,哪里听得进去。

王居安上台讲话,一改平日的严肃高傲,寥寥数语,逗得台下老中青女员工娇笑不已,就连从蓉也叹了句:“哎呀,这个老板……也是这老王家一门基因好,搁哪儿都招人得很。”

苏沫却再也看不下去,拿了包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从蓉被她吓了一跳,拉也拉不住。苏沫只是凭一时之气,等她迈开脚步,才发现出去的路比来时漫长,酒店大门似乎在遥远的另一端。

坐在后面的人齐刷刷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王居安往这厢瞧了一眼,那背影看起来眼熟,忽而就想了起来。他言语间不觉一顿,心里有些微恼,不知是因为这女的不懂事不给当老板的面子,还是因为自己的神经过于敏锐。两样念头都是一闪就过,不过都是芝麻大点的屁事,须臾之间,一切照旧。

苏沫刚开始还端得住,渐渐地各种视线刺过来,鞭策她走得更快,她听见自己脚上的高跟鞋砸在大理石地板上清脆作响,却越来越没有章法。

她走出大门下了台阶,这才微微喘了口气,不远处却有人笑着问了句:“这么早走,你们老板还在里面讲话呢。”周远山站在花坛边上很悠闲地抽烟,这会儿正一边弹掉烟灰,一边歪着脑袋瞧她。

苏沫想起这人是谁,只是勉强冲他一笑,慌忙钻进门童招来的一辆出租车里。

周远山有些无趣地抽完剩下的半支烟,进了酒店,领导们发言结束,娱乐节目纷纷登场。他四处看了看,最后瞧见王家哥儿俩坐在里间的休息室里抽烟说话。

就听王居安冷冷来了句:“托你的福,我今天应付了一天的媒体。”

王思危咳一声,神色不大自然:“我也是没办法,那男的好说话,本来都松动的事,结果那女的狮子大开口,明显敲竹杠。”

王居安眯着眼懒懒吐了口烟雾:“所以你就把人厂房给拆了?”

王思危略微拘谨地站在一旁,压低声道:“大半夜去的,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又没证据,应该不会……要不你说,怎么办……不会有事吧?”

王居安打量他一眼:“怕了?做的时候怎么没怕呢,你就一傻大胆,行事不带脑,做完就怂了,”他压灭烟蒂,“拆了就拆了,难不成还给他盖起来?只要没死人,都不算个事。”

王思危像是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是,我也觉得不算个事儿,再说那些人还是尚淳帮忙联系的。”

王居安说:“你不给人好处,人愿意帮你?”

王思危嘿嘿笑笑:“哪能不给好处……”

王居安看着他摇了摇头:“安抚工作别马虎,要表示同情,但是钱不能多给,就按原价来,给多了他们还以为我们心虚了他们占理了,有些事也可以让尚淳多参与嘛,反正他后台硬,又好面子,上面那些人肯定能摆平,媒体这边多处处也不要紧,人为财死,给点钱,就当他们帮忙做了广告,剩下的你去处理,别总让我给你擦屁股……去吧。”

王思危一一应下,又怕人嘲弄,忙往外撤。

周远山听见这一席话原本想走,正巧撞见王思危出来,也不好扬长而去,至少得过去给人打个招呼扯了油头再走,于是他一脸若无其事地进了休息室。

王居安抽着烟,靠在沙发上想事儿,听见脚步声近了,这才抬头看了眼,说:“教都教不醒,真他妈累。”

周远山迟疑数秒,指着天花板道:“你看你正好坐在这横梁的下头,横梁压心,当然累了。”

王居安听他说完略微想了想,不觉嗤的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2011.9.9 更

现在多更点,周末更不了,各种忙。

第 20 章

苏沫忽然觉得自己对钟声一点儿都不了解。

连日来她悄悄观察,小姑娘的表现特别冷静,作息如常,情绪上也无太大波动,这一切倒使苏沫心绪不宁,她不属于习惯理性分析的人,但是上帝往往赋予这类人更准确的直觉。

苏沫花费更多的精力照顾表妹,几乎每天送钟声上学,亲眼瞧见她走进教室才放心,晚上也尽量早回,烧好饭就去小区门口等着,如果时间还早,便一路散步去学校,接小姑娘回家。苏沫手机不离身,钟声要是回得晚些,她就一个电话打过去,次数多了,钟声就有些不耐烦。苏沫隔着话筒听出她的烦躁,又开始自责,认为自己过于紧张,反在这年轻人心上压了块石头,倒像在处处提醒她家里的变故。

于是苏沫努力说服自己给予对方更多信任,她在医院、公司和家里来回奔波,精力透支,难免有所疏忽。

学校给钟老板打电话的时候,苏沫正好也在医院,老师说,最近上晚自习钟声经常缺席,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影响了孩子。

苏沫当时吃了一惊,心想钟声仍是照常上下课,时间上没什么不对呀?她急忙赶回家,要找小姑娘问个清楚。一路上,她为钟声找出各种理由,也许是担心家用不够背地里去做学生工,又或者嫌老师授课内容浅显自个儿跑去市图书馆看书等等。苏沫认为这孩子喜欢把事闷在心里,表面满不在乎,其实却希望能为家庭分忧解难,一起渡过难关。苏沫打算拿出过来人的阅历,好好劝慰她,以此抹去两人心头那些不必要的顾虑。

等到她轻言细语地问完话,钟声果然答:老师讲课的进度太慢,她宁愿去图书馆独自看书,这样更能节省时间。苏沫看见她从书包里拿出分数不俗的试卷,嘴里虽说不要骄傲自满,心里已然宽慰不少,随即叫小姑娘打电话回去保平安。

虚惊过后,生活看似恢复了原样。

钟鸣那儿又不断传来为寻求公道处处碰壁的消息,最后终是无法,舅舅只得和开发商签订了补偿协议,并且搬出原来的住处。本打算另起炉灶,怎奈钟老板却是一蹶不振的境况,家里人也不忍心逼他,只得吃着老本,等他养好伤再从长计议。

到了晚上,苏沫想着这些事总也睡不好,半夜里似梦非醒,也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朦胧中觉得里间的房门打开,灯光照在客厅沙发床上,照在自己的脸上,接着又听见有人推开厕所门,苏沫忽然就给惊醒了。

借着里屋透过来的光线,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多,再看看掩着的厕所门,像是有动静。苏沫披了件衣服起身,原打算在门口叮嘱小姑娘早点休息,没曾想似乎听见里面有人悄声地哭,她心里一慌,推门进去。

盥洗台的水龙头被人拧开,簌簌流着清水,钟声没有哭,却趴在台子上呕得直不起腰,苏沫过去拍她的背,钟声边呕边说:“姐,晚上那个鱼不太新鲜,我吃坏肚子了。”

苏沫脑袋里有些迷糊,想起下午才买的那条鱼,分明是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盯着人家剖的,哪会不新鲜,再说就算是药水鱼,为什么她吃了却没事……苏沫没来由地发慌,却不敢多想,忙拿了水和止吐药出来,钟声还趴在那儿呕,吐得只剩下清水,接着是胆汁,最后什么也没有,只是流着眼泪干呕。

苏沫心里咯噔乱响,越发害怕,等她想明白过来,顿时腿脚发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钟声觉得好受了些,抬起脸来瞧她,灯光下女孩儿脸色惨白,鼻尖通红,一双大眼萎靡浮肿。

苏沫极其艰难地开口,她觉得那声音一点儿都不像自己,于是抖着嗓子又问一遍:“声声,你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什么……啊?”

钟声两眼迷蒙地瞪着她。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说话。

苏沫心里七上八下:“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是不是和男的,做了什么……”

钟声神情有些古怪,却仍是利落地执起毛巾擦净嘴,一声不吭地进了里屋,关灯上床,裹起被褥缩成一团。苏沫跟在后面,“啪”地一声重又按亮灯,过去扯她的被子,再问她,仍是一言不发。

苏沫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几乎喘不上气,她一把扯起钟声,想让她开口说话,希望她能推翻自己的猜测,可是不管她说什么,小姑娘就是闭口不提,到最后,苏沫也没了力气,沉默了十来分钟,才问:“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你那个同桌……王翦?”

钟声愣愣看了她一眼,没否认,仍是歪□去,阖着眼,裹紧了被子……苏沫在门口呆坐一宿,整晚未睡,哭红了眼。

转天天色还未大亮,苏沫就将小姑娘从床上拽起来,去医院化验,结果很快出来,连同最后的希望也被推翻。苏沫迷迷瞪瞪地往外走,钟声瞧上去倒比她清醒,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医院离家不远,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区上了楼,就看见舅妈和钟鸣搀着舅舅在房门口等着。钟鸣问她:“姐,你没带手机啊,我打你电话,就听见在屋里响,你们这么早出去做什么呢?买早点?”

苏沫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反问:“你们,怎么都来了?”

钟鸣说:“我爸半夜里就闹着不肯住院,嫌花钱,新搬的地儿还没收拾好,我们想让他过来住两天,你看这样行吗?”接着小声儿在苏沫耳边道,“老头受了打击,现在脾气倔着,怎么都说不通,只能来麻烦你了。”

苏沫怎能答不行,却也没说行,低头开了门,把人让进屋里。

舅妈见自家小女儿半响没做声,就问苏沫:“你们姐俩这是怎么了?才哭过,吵架了?”

钟声站在那儿绞着手指头,苏沫也不敢答话,使劲捏着化验单,真想把那张纸捏碎,她下意识地把病历往身后掩了掩,舅妈却伸手扯了过去:“一大早去看病?谁病了?声声吗?”病历翻开来,上面写的名儿是假名,年龄胡乱填的“21”,化验单上的字迹却清晰异常,尿检阳性,正常妊娠。

舅妈迷惑地抬起头:“这谁啊?谁的?”

钟声干脆答:“我的。”

四下俱惊,舅妈张着嘴半天没出声,慢慢地哭起来,把病历往苏沫身上一扔:“我让你看孩子,越看越出名堂,你说,你怎么跟你舅舅交代。”

钟老板早已一句话说不出,几乎瘫坐在沙发上,半晌喘不上气。

苏沫心里早已一团乱麻,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哭道:“舅舅,您先别着急,别着急,是我不对,您别气坏了身体……”

钟鸣也傻了眼:“姐,钟声,这怎么一回事啊?”

几个女人哀声低泣,从钟声那儿又问不明白,舅舅又急又怒,冲着小女儿扬手要打。苏沫仍是跪在那里,忙拦住了:“是我不好,钟声不说,她是不敢说……这事儿,和,和安盛的老板,和他家儿子脱不开关系……”

钟鸣立马就往外冲:“我要找那帮兔崽子算账。”

苏沫扯住她:“我想了一晚,得想办法,对付这种人不能硬来……”

钟鸣瞪着她:“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苏沫说:“就算报警,他们也能黑的说成白的,和这种人斗,不想办法,难道比谁的命硬么?”

舅妈哭道:“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你就怕你那破工作没了,我们当初怎么对你的,你现在又是怎么对我们的,苏沫,你怎么都行,就是别当白眼狼,小心有报应……”

苏沫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勉强站起身:“好,我这就找他们问个清楚,”她踉踉跄跄走出门,自觉像是一具被人抽空气体的皮囊,伤心怨怒,五味杂陈,她回头看了眼钟声,女孩儿很有些局促不安,她还是以往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容颜娇嫩,发丝乌黑,年轻美好。

苏沫脑袋里闹轰轰地不消停,她走到路口拦了辆车直接道:“去安盛控股,安盛集团的总部。”

司机一愣:“这公司我知道,但是具体在哪儿?”

苏沫反问:“连路也不晓得还开什么车呢?”

司机觉得这人挺横,不敢做声,七弯八绕,问了几个人,跨越大半个城市,总算把人送到了。

苏沫进了大楼,相较电子公司那一片灰压压的房子,此间处处气派庄重,苏沫眼里却瞧不见,跟着几位访客一同进了电梯,上楼问人,都说今儿有董事例会,王总在楼上会议室……一切无比顺利。

苏沫直挺挺地站在会议室外,眼见秘书小姐慌忙过来阻止,她已然“哐当”一声将门推开,一屋子人全看向她。苏沫谁也不看,只盯着坐在主位右方的那个男人,冷冷招呼一声:“王居安。”

王居安很讶异,眉头微扬,搁下手里的文件,却也不着恼:“这会儿开会,有事找我先约时间。”

苏沫走近他:“这事对你来说小得很,不花你多少时间。”

王居安打量她一番,也不知动了哪根筋,忽然起了些兴趣,不觉往后推开椅子,颇有绅士风度地站起身,略微笑了笑:“那好,给你半分钟时间,董事们的时间都很宝贵,三十秒之内,你把来意说清楚,下不为例。”

对方居高临下,言语轻松调侃,苏沫心神一慌,脑袋里忽然空白一片。

王居安颇为耐心地等了一会,提醒:“还剩十秒,要不你自己出去,要不让保安请你出去,楼下大堂有镜子,你怎么就没好好照照自己,这地儿是你能随便进来的?”

苏沫涨红脸,怨愤再次袭来,想也未想,扬手就是一声清脆掌掴。

王居安哪能料到这茬,只觉得左边脸颊麻酥酥的痛,顿时面色铁青,侧脸恶狠狠盯住她。

苏沫豁出去,抖着嗓子说:“你拆人房子,还让自己儿子作践人女儿,那女孩才十七岁,本来前途大好,你怎么下得了手,坏事做尽,你晚上睡得着么,良心上能安稳么?不对,你这人根本没良心,龌龊就是你的品性,人渣,杂碎!”

周围一干人早看傻了眼,王居安几乎是咬牙切齿:“他妈的保安都死哪儿去了?这都什么人,放进来胡闹!”

苏沫往后退开:“用不着,我自己会走,你要小心,阴沟里也会翻船。”

王居安瞧了她一会儿,伸手抹了抹嘴角,显然认为这种恐吓极为幼稚,他忽而笑道:“苏小姐,你放心,我晚上一向睡得好,比如那天晚上,请问你睡好了么,或者是睡得太好,前所未有的好,上了心?”苏沫登时脸颊通红,顷刻间气势去了多半,又听见那人冷下脸道,“别老想着在我跟前耍花招,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你段数还不够。”

说完这话,王居安舒舒服服地坐回椅子里,仿佛先前那一巴掌是甩在别人脸上,与他毫不相干,见着保安从外面冲进来还戏谑:“你们战斗力不行啊,迟了一步,但是老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只是花拳绣腿的一巴掌。”

众人了然一笑。这人没脸没皮,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社会问题定位到桃色纠纷上。

作者有话要说:2011.9.14 更

第 21 章

苏沫被人轰出来,独自跑去海边枯坐了大半日,这才心情寥落地回到家。

家里仍是吵翻天,一时间学校打电话过来问孩子为何无故旷课,从蓉也打苏沫的手机问为什么不上班,一时又是舅妈哭着骂女儿。苏沫又一次见识了钟声的倔脾气,让她去做手术,她不说话,再问她究竟谁是肇事者,她也是一声不吭,几个大人拿她全没办法,一直折腾到晚上,舅妈和钟鸣才一同回去新的住处,临走前将钟老板安置在客厅里歇下,苏沫带着表妹睡里屋。走之前,舅妈抹着泪对苏沫道:“她往常就和你走得近,你劝劝她,兴许还听得进……”

整晚,苏沫听见舅舅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她睡意全无,也不管钟声如何,压低声音直接说:“这个手术必须做,这是为你好,你要重新回学校上课,马上要高考,你以后的路还长着,不要钻牛角尖……”

过了好一会儿,钟声才轻轻反问:“你怎么知道做手术就是为我好?”她又接着道,“并不是年纪比我大,就有权威替我决定所有的事,何况……姐,不是我说你,”她翻身坐起来瞧着苏沫,“有些话我不想讲,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现在混得又有多好?是,你年纪比我大,经历比我多,可你不见得就比我想得透彻,要不然你现在怎么混成这样啊?老公跑了,婚姻失败,你一个大学毕业的,跑来我们这儿还给人做保姆,被人骗去车间里当苦力,说出去都嫌丢人……你从来就没替自己好好打算过,啊,还有我爸,一辈子老实惯了,你看他现在混得,厂子被人说拆就拆,以后连我的学费都教不上,考过富二代有什么用,一样上不了大学,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就是一群社会底层的loser!”

苏沫先前是怔愣,这会儿又气极,更怕舅舅听了去,忙道:“你小点声!”

钟声放低声音:“自己没能耐,还要我听你们的,”她看向窗外,白净的脸颊被细碎的月光染上一抹奇异色彩,“有时候机会就是伴随危机来的,不试试怎么知道,这孩子,就是我现在的筹码。”

苏沫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半响回过神,压着脾气问:“钟声,你老实告诉我,那男的究竟是谁?你告诉我?”

钟声摇头:“我现在不能说,我不会让你们去找他的麻烦,我要自己和他谈。”

“不是王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