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沫低下头,没做声。

王居安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有同事进来喝茶,见他俩一坐一站,气氛并非友好,也不敢细品,和老板打一声招呼,端了茶杯赶紧出去。

等人走了,他才问:“你几时下班?”

苏沫正担心别人多想,这会子也按捺下情绪,中规中矩地答:“我手头还有事,不知道几时能走。”

他喝完咖啡,搁下瓷杯,“你尽快做完,我在车里等你。”

苏沫不做回应。

他起身,出去,走到门口转身看着她,懒散地调笑:“既然你不肯说,我只好亲自检查一下。”

苏沫会意过来,哪敢多瞧他,只待他走远,听不见脚步声响,赶紧回去自己的办公室,才坐下,手机上便收到一则短信:“早些下来,别让我等太久。”

她反复瞧那条短信,再看发信人,一时竟不想删,心说以前都是自己巴巴儿地贴上去给人发消息打电话,还不见得能有好脸色,风水轮流转,哪曾想过他也会有这样一刻。

她留下短信,却不回复,心情一如那晚。

回想当时仍觉不可思议。

那天夜里分开,到家后心慌意乱没法平静,他发来短信问:“胃还疼么?”

她不回,不知该怎么回,他又发来:“我让老张送点胃药上去。”

顿时急了,她立时打字,指尖却忍不住轻颤:“不用,我不会开门的。”

发出去后,又觉语气生硬,接着回:“谢谢,我家有药。”

那边再无消息,她却躺在床上大半晚没睡好,想这夜的奇特经历,想这十年来情路坎坷。

当时年纪小,晕头涨脑的热恋,只盼早早对世人宣告自己名花有主,即使有人告白,也被佟瑞安一一挡下,不曾在心里落下半点痕迹。

现如今,青春将逝,苏沫心潮起伏,只恨不能对世人和前夫宣告:那人正在追求我,你们可知他身家几何,可知他外表多么出色,可知他人前多有气势,可知他被多少女人追逐喜爱……可是你们却看不到。

佟瑞安曾说:“苏沫,你成天和我哭闹,就像疯子和泼妇,让人厌烦,我对你再没以前的感觉,只求你放手,放了我。”

那些伤人言语,那段不堪岁月,在她以为累到快要遗忘的时候,再次浮现。

就在这个被人热吻的夜晚,她却趴在床上忍不住哭泣。

苏沫收起手机,按部就班完成工作,歇一口气,拔下发簪,让长发随意披在肩头。

今天没开车,她走出安盛的办公大楼,天色已黑,大门外有车驶过,在夜里的街道上划过淡淡流光。

王居安的座驾似乎仍停在路边。

她感到吃惊,跑去确认了车牌,心跟随周围的马达声响急剧跳动,再近些,隔着玻璃,只模糊瞧见驾驶座上坐着一人。

走过去,前面的车窗摇下一半,那人靠在椅上,闭着眼,胸膛轻微起伏,已然睡着。额前短发垂下一缕,他眉头微锁,轻抿着嘴,以往神色里的冷硬强悍的攻击性似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苏沫屏住呼吸,站在窗外静静打量,这样一个人,偶尔的冲动使他更为真实,人后的疲倦点缀出他的性感,一时的认真便能迷惑人心。

这些短暂的瞬间,不应属于她的世界,却足以使它颠覆。

她犹豫,伸手轻敲车窗。

他登时醒了,睡眼惺忪得望过来,带着些小孩似的盲目,过了一会,他伸手抹了把脸,又去□后颈,清醒了些,才冲她偏一偏头,嗓音暗哑地说:“上车。”

苏沫摇头:“不,不用了,我就说两句话。”

王居安将车窗完全按下,似乎有些烦恼地看着她。

“我跟尚淳什么事也没有,”她停顿,“我和你,也不会有任何事,我要说的,那天在蚌埠路已经说完。”

他问:“什么蚌埠路?”

“就是蚌埠路74号,我们在那里……喝过茶。”

他愣了愣,侧过脸去看着前方。

她轻轻说一句:“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他不说话,坐了片刻,按下手闸,发动了汽车。

苏沫走去旁边,等着拦出租,夜里起了风,暗空中云卷云舒,雨意渐浓,想起昨晚听新闻,说今夜有台风登陆。

王居安的车到达前面的十字路口,红灯亮,从后视镜看见那女人的纤纤身影,风越发大了,吹起她秀发飘散。

身后的车按响喇叭。

抬眼再瞧,黄灯变绿,雨点砸下,在玻璃上晕开,那女人捉住乱飞的发丝弯身坐进一辆出租。

他添了把油门,车子迅速冲出去。

大雨来前,苏沫赶回家,才关好门窗,就听见窗户上劈里啪啦一阵嘈杂,再望时,外面已是白茫茫的雨雾。

她坐在窗前,又拿出手机来瞧,短信逐一翻过,逐一删掉,心里忽涌起莫名的情绪。她起身去找那天的纪念品。也不知随手搁在哪里,屋里转了一圈,四处都没寻着。走去门口,回想当时如何进屋,换鞋,放下皮包……她弯腰,从门边的矮凳下摸出一只纸盒。

剥开外面的包装,露出一只蓝底彩花的小碗,正是当天拿在手上把玩的那只。

心里有小鹿乱撞,她叹息,早前和佟瑞安相处那样久,也没见他做过这种事。

又想,佟瑞安虽有外遇,但所处的环境决定他没有这些讨女人欢心的小手段,比不得那人在脂粉堆里安营扎寨。

苏沫不敢多想,不愿多瞧,直接把瓷碗塞进旁边的鞋柜。

雨越下越大。

她收了心,照旧给父母孩子打电话报平安,又打去舅舅家,说自己最近忙,周末还要参加董秘培训课程,一时不得闲去瞧他们。

舅舅舅妈和她抱怨,说钟声军训快一个月,学校不许学生回家,孩子又不让他俩去瞧,打电话过去,那丫头也像是没话说一样,说不了几句就嫌人啰嗦,只好托苏沫时常和她聊聊,询问近况。

苏沫收了线,再打给钟声。

那头接了,听起来小姑娘还好,和以前差不多,不难接触,苏沫嘱咐她最近天气不好,要注意安全,又问她几时才能回家。

钟声说:“不知道呢,学校说天气不好军训暂停,但是没说可以回家,只让我们在寝室里待着。”

苏沫笑笑:“这样也好,和同学们多相处,增进感情,学生时代的友谊最难得。”

钟声却道:“才不是,我现在就一个人在寝室,她们都出去了。”

“这么大的雨也出去?”

“有的去别人寝室打扑克,有的和男朋友去看电影。”

“声声,一个人待寝室里会不会觉得无聊?”

“还好,我在看书,马上要开课了。”

苏沫很欣慰,见小姑娘挺用功,便不打扰,又说要是没零花钱了只管跟她讲。

钟声应了,才撂下电话,同寝室的两个女孩嘻嘻哈哈跑进来,嚷嚷:“哎呀好大的雨,淋死人了。”两姑娘抢着用浴室,一个先跑进去,哗啦啦洗了一通,又打开门问:“我的洗发水用完了,你们谁借我下?”

另一个说:“这才一个月就完了,你得多大颗脑袋呀。”

浴室里那个说:“谁知道呢,我一直放里面的,说不定别人也在用,寝室里有四个人呢。”

钟声从柜子里拿自己的洗发水递给她。

那女孩道谢,瞅一眼那瓶子,立马还回来:“哎呀,你买超市的洗发水呀,这种便宜的我用了不舒服。”

钟声想,洗发水不在超市买在哪里买?

另一个把自己的递进去:“用我的,和你的是一个牌子,”这姑娘从外地考学过来,她看一眼钟声,问,“你也是南瞻人,不是说南瞻人都很有钱吗?”

钟声没搭话,坐回桌前继续看书。

入学时间久了,女孩们都有了各自的小圈子,或本地人跟本地人处得多些,或经济条件差不多的在一块,或都是差不多高差不多漂亮的又在一处。

钟声渐渐开始做独行侠。

每逢周末,宿舍楼下不乏豪车,可是这些与她无关,她永远抱着书本,教室、食堂,寝室,图书馆四点一线。但她个人条件优秀,被老师推荐去学生会或者艺术团,偶尔也参加活动,她心里却不愿,因为没有太多出席各种场合的衣物和鞋子,姐姐钟鸣交了个男朋友,快要谈婚论嫁,父母的重心搁在那边。

晚上,钟声去图书馆。

下楼时,看见一位穿着时尚的师姐站在楼梯边,对着消防栓柜子上的镜子左看右看。

蓝色镜面衬着她的脸更加成熟妩媚,就连捋衣领拨头发的动作都那样有女人味,和钟声这样的小姑娘不一样。

钟声想:我比她高,比她漂亮,成绩也会比她好。

师姐抬头挺胸的下楼,那气质有点像出入高级写字楼的职业女性或者T台模特。

钟声忍不住跟在后面。

大门外,等候的男人年轻而热情。

钟声又想:他一定没什么钱,开的车一定烂大街。

出了门,师姐带着一丝矜持上了那男人的车。

钟声认得一些好车品牌,可是那车的牌子却无需辨认,因为它经典昂贵,众人拥簇,它的价格足以使她这样的小姑娘相形见绌。

她顿时失落。

作者有话要说:五月二日,本章更完,谢谢阅读!

之前写过长评但没有登录的朋友,和扔过霸王票的朋友,都可以私Q我(1478328663)要求赠送看文积分,敲门砖请附笔名。

63第 63 章

钟声的苦闷无处诉说,她想到了苏沫。

但是,在面对苏沫时,她也无法直接诉说,只是简洁明了地讲述新环境里发生的事,并不加以评论,她等待表姐的意见。

无奈苏沫对那些事却很宽容,微笑听她说完,风轻云淡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人家世出色,有人能力出色,你是后者。生活很公平,这边多给你一些,那边就拿走一些,看清楚自己,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钟声想:这都是骗小孩的大道理,生活里最不公平的就是它本身,生活就是一面凸凹镜,从中每个人都看不到真相,却以为那就是真相。大多数人痛苦以后才清醒,我却宁愿清醒地痛苦着。

苏沫心细,表面不发作,心里却着急,感觉这个小姑娘的言行里又有了曾经聪明过头的兆头。当她再一次用艳羡却不屑的语气描述高年级的女生和有钱人交往时,苏沫忍不住问她:“明明自己条件更优秀,却没有她们的境遇,你是不是觉得很难过?”

钟声不说话。

苏沫说:“有时间,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在工作上的忙碌稍微告一段落,招标结果出来,安盛胜出,庆功宴照旧,不止如此,王亚男等人还打算宴请尚淳和招标方领导。成果令人满意,重要角色纷纷登场,也是她这样的小人物淡出的时候。

苏沫开车,带钟声去了莫伟清的旧居。

现在钟声对车的兴趣更大,问她:“姐,你买车了?”

苏沫道:“不是,公司配的。”

她“哦”一声,等车进入绿化极好树叶浓密的小区,问:“姐,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苏沫在路旁停车,认真看着她:“声声,尚淳包养的一个二奶,以前就住在这里,”她小心翼翼问,“尚淳,你还记得吧?”

“当然,怎么会忘记,”女孩的神色冷下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苏沫有些自责,不知这个办法是否过于残忍,“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谁?”钟声抬眼望过来。

“那个二奶。”

“她死了关我什么事?”

苏沫不理会,有些犹豫,最后仍是指着楼前的那片空地:“就在那里,她从十楼跳下来,死的时候,她就躺在那里。”

钟声脸色发白,这才问:“她为什么自杀?”

“尚淳打算抛弃她,可是她已经怀孕,尚淳怕她闹,就设计让她打掉孩子,”苏沫深深叹息,“她知道了真相,受不了打击,得了抑郁症,跳楼自杀……她还很年轻,也很漂亮。”

钟声沉默。

“声声,”苏沫轻拍她的手,“我很抱歉,带你来这里,我是想说,如果一个人她一心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钱也好,感情也好,那太危险,也许,就算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仍然一无所有。”

“那个女人,”钟声忽然问,“得到了他的同情吗?”

“不,”苏沫鼻子发酸,“尚淳怀疑那孩子不是他的。那个女人,你知道,我给她当过保姆,她去世之前,曾找过我,尚淳知道以后,就找机会问我,她死前究竟对我说过什么。”

钟声问:“她究竟说了什么?”

苏沫记得,那晚尚淳也是这样急切,于是她利用一桩惨事和他做了笔交易,后来才在电话里告诉他:“她说过,这辈子只爱你一人,自从跟了你,就一心一意对你,她和周远山从没有过肌肤之亲,她打掉的那个孩子,姓尚。”

钟声又问:“然后呢,他有什么表示。”

苏沫苦笑:“什么也没说,直接挂电话。”

“就这样?”

“就这样,”苏沫望着她,叹息,“所以,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东西。”

女孩默然。

苏沫坐了一会,看看四周无人,下车,嘱咐钟声:“你在车里待着,我上去看看。”

“你上去看什么?”

“朋友一场,我想去拿张合照……她爸妈应该还在楼上住。”

天色渐暗,她一人进了楼,电梯间隔壁的拐角处,是一格格的邮箱,声控灯将坏不坏,嗤嗤闪烁。

苏沫掏出钥匙,打开1004号信箱。

里面是一封信,未封口,正要拿出来,那灯忽地熄灭,有人喊了声什么。

苏沫吓了一跳,手一抖,有东西从信封里滑落,却未发现,等看清来人是钟声,方松口气,小声道:“吓死我了。”

钟声赶紧走过来:“你也快吓死我了,这里死过人,我不敢一个人待着。”

苏沫忙挽着她往外走。

钟声被鞋带绊住脚,弯腰去系,昏暗里看见一样东西,像是先前从她姐手上掉出来的。

她系好鞋带,两人赶紧出去。

上了车,钟声问:“姐,你还没去她家。”

苏沫把信封塞进包里,撒谎:“我刚才想起来打了电话,没人接,她爸妈可能不在,下次再说。”

钟声没做声。

苏沫把她送回学校,见她进了宿舍楼,立刻把信封打开来瞧,一张便笺,一枚银行卡。

便笺上没有称呼,潦草写着:卡上有一百五十万,五十万给我爸妈养老,记得千万别让我那两个兄弟知道,他们是见钱眼开的,只有几块钱也会从我爸妈那里抠出来花了,我爸妈不认我,所以你别说是我给的。还有一百万,留给我女儿防身,不知道她以后过得好不好,不知道有没有人欺负她。我知道你为人最心善,一定不会辜负我,密码是我女儿的生日,多谢。莫蔚清。

苏沫忍住泪,把信收好,发动汽车。

第二天上班,王亚男打发了两个小项目给苏沫,让她试水。

竞标成功带来的愉悦氛围依然在项目组里延续,却不知董事例会上已暗潮汹涌。

过半数的股东都对继续投资沧南证券一事表示否决,其次王居安关于汽车产业园的提议仍被打压。

王居安和少数几位股东认为,科技园区转型为政企合作,安盛能获得地方财政的补给和支持。其余人却觉得,科技园区的招商定位发生变化,将造成土地出让的回款延缓和企业孵化器的孵化效果等,给园区的经营带来压力。

两边各不让步,争执不下,王亚男冷眼旁观,并不多说一句,直到会后,才对侄儿冷冷说一句:“来我办公室。”

王居安过去,见她脸色不善,比开会时还要冷淡,就知道所为何事。

果然,王亚男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拍,几乎咬牙切齿:“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

王居安笑道:“姑姑您先别生气,您不但是我的长辈,还是安盛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您一言九鼎,说的话就是圣旨,我哪敢不从啊。”

王亚男盯住他问:“我叫你放掉沧南的股份,你倒好,连招呼也不打,又和人签了收购的合同,你小子当面一套,背地又是一套,说的比唱的好听。”

他两手一摊:“这绝对是误会,在您说放掉沧南的股份之前,合同就已经签了,我就是怕您说,才没敢吱声嘛。”

王亚男冷笑:“你胆子这样小?还怕人说?”

她侄儿忽然又叹一声:“我也是感情用事。”

“怎么又感情用事了?”

王居安顿一顿,言辞恳切:“您也知道,我爸身前心心念念就是想整一家证券集团出来,成为本地唯一一家能够拥有证券集团的民企,我只是想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再说,现在安盛的发展势头很好,在您的带领下,说再现辉煌也不夸张,至少从账面上看是一片和谐啊,做证券正是时候,您说是不是?”

这话倒把王亚男问住。

她歇一口气,脸色显得疲乏,过一会才道:“你也知道,我既代表各位代表股东的立场,也是这家公司的一把手,责任重大,所以我请你,尽快把以前收购沧南的旧协议交上来,其他的事我们再开会从长计议。”

王居安回到总经理办公室,紧绷着脸,一把扯开领带,直接将文件扔老板桌上,而后走到落地窗前,双手撑住窗沿,遥望远方的街景,平息情绪。不满和憋屈日益漫涨,不知哪一天就会当面爆发。

手机响起,国际长途。

王翦的临时监护人在那边急吼吼道:“我刚度假回来,就去找他,以前的房子,学校宿舍都找不到人,问学校,学校说,他一直没去上课。我和学校吵,说这种情况下应该通知我们,可是学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