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尔雅的慕容公子也会骂人的,他只有在骂人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痛快一点。

他当然也只有在心里最不痛快的时候才会骂人。

午夜。

从风中飘送过来的兰花香气更清更轻更淡,却仍未消失。

人却已消失。

杀人的人,冷煞人的凤,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个暂时还不会消失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割掉头颅的死人。

铁大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好香,真的香。”他说:“难怪有学问的人都说,只有兰花的香气,才是王者之香。”

“难道楚香帅那种名闻天下的郁金花香气,也比不上?”

“当然比不上。”

“为什么?”

“因为那种香气现在已经没有了。”

“是不是因为楚留香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丝路故意问。

“是的。”

于是铁大爷和丝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记了王中平刚才说的那句话。

“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一次都必败无疑,因为那个瞎子……”

王中平是从不说谎的,铁大爷对他说的话,一向都很信任,这次他这么说,也绝不会没有原因。

可是这一次铁大爷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甚至好像根本忘记了刚才曾经看见过一个瞎子。

这时候月已将圆,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

铁大爷与慕容公子的决战时,就在仲秋月圆夜。

第四回决战夕前

慕容坐下来。坐在一个用江南丝锦缎制成的圆墩上,坐在一张有汉时古风的低几前。

他已经不在那个废园旧宅里,他在一座高台上。

台在高处,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种极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个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见远处的灯火。

——远处那个小镇里的灯火。

近处也有灯火,灯火就在高台下。

将过黄昏,才过黄昏。忽然间,无边无际的冷秋夜色就把这一片山坡笼罩住了。

然后灯火就亮起。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同的灯,各式各样明明暗暗闪闪灭灭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样形状不同的营地帐蓬前,照亮了各式各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脸。

惟一相同的是,每一张脸上,都同样带着种疲惫憔悴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就在那个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样的小镇上。

——他们的家,纵然贫乏,但却仍然是温暖的,灶火常热的厨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净的碗筷,总是会让丈夫儿女吃得饱的菜饭,睡惯了的床,厚厚软软的棉被,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可以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酒,枕头下面也许还有一两本可以让夜晚过得更甜蜜的书。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不能不走,因为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对于暴力,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他们只有走。

在他们听到“有两帮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经选择要在本来属于他们的这个小镇上作为火并的场所”时,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都太软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比较软弱?

刚出世的婴儿,埋头在母亲的乳房里,小孩子相互拥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个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们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处远处闪灭不定的火光,照得他们脸上的皱纹让人看起来更深。

其他大众们呢?

肩负一家重担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筹算一家之计的主妇,已经发觉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经发觉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妇,互相爱慕却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个个独坐在夜空下,他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

家园仍在,却已未必再是他们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经过这一次劫难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在悔恨,希望自己没有犯过以前犯过的那些罪恶。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两个面蒙蓝巾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伤怜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

远方的小镇上依旧有灯火。他眼中的怜伤忽然变为愤怒。

“你说那两个乌龟一定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柳明秋。

“你看见了他们还在那里?”

“没有。”

“你只不过看见那里还有灯而已。”

“对。”

“人不是灯。”柳先生很平静的说:“人走了,还是可以把灯点在那里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灯点在那里?”

“因为他们要让你认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去。”柳先生说:“他们在,你当然就不会去,在决战日之前,那二十九个人就可以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里了。”

——不到必要时,这些人当然不能被发现,到了必要时,他们才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见那里的灯火,你的心不定,他们才能好好的回去休养,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柳明秋说:“如果你去了,万一发现他们的一处埋伏,他们还有什么好玩的?”

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变,立刻就承认。“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很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问柳先生:“他们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应该就是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时候,对不对?”

“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就去?”

“是的。”

“好,我听你的。”慕容说,“你现在就去,带二十九个高手去,把他们那二十七处埋伏,全都连根拔出来。”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带二十九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那二十七处埋伏处,相隔有一段距离,而且全都极为隐秘。没有听到他们事先约定的讯号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现身。”柳先生说:“所以我们去攻他第一处埋伏时,另外的埋伏处根本不会知道。”

“哦?”

“我发觉他们的埋伏时,一招内就一定要致他们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说:“我可以保证,这二十七处埋伏中的二十九个人,在临死前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他说:“如果我带二十九个人,反而会惊动他们,那就是打草惊蛇,反而弄巧成拙了。”

“有理!”

“所以我只要带一个人去。”

“只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