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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致寒按下电梯,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可惜,慈悲在人世间,总是既寂寞,又脆弱。

我佛都要做狮子吼,大约有时候实在气不过。

她向谭卫文笑一笑:“你见过那个女孩子?”

男人说:“这个周日见。”

就是后天。

他邀请致寒:“你这段时间都在上海?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逛逛。”

致寒抿一抿嘴:“好啊。”

她没有掩饰声音里的一丝落寞:“我也并无地方可去。”

谭卫文看她一眼:“可以去的地方都不多,不过,明早一起去吃小笼包如何?”

这位仁兄,仿佛真的是来上海观光的,连吃小笼包的节目都隆而重之摆出来,周致寒想一想:“都好啊,本来我要昏睡到十一点的,现在昏睡到九点就好了。”

谭先生大摇其头:“九点太晚了,七点吧。”

他一点不像是搞笑的意思:“我每天六点起床,那时候才是一个早晨应有的样子。”

萍水相逢,他连人睡懒觉都要管,可能天生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倒是不讨厌,致寒笑起来:“你起来做什么呢,打一段太极么。”

谭卫文一本正经:“哪里,现在老人家都流行打八段锦。”

他偶尔也开玩笑:“你要学么?我打得不错。”

致寒的楼层到了,她跳出去,回头嫣然一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明天见。”

六点起床,对致寒来说算不上什么挑战,她惯于陪沈庆平起床,而沈庆平惯于清晨起床,无论多晚入睡,一定在七点左右就睁开眼,他倒是不打八段锦或太极拳,最多到小院子里溜达一圈,活动活动腿脚算数,彼时致寒便坐在卧室窗边,将最上方的窗门打开透空气,看一本书,溜达中的沈庆平经过窗户,便抬头向她看一看。

当时只道是平常。

梳洗入睡,五星级酒店的床永远有带着风尘气的柔韧,明明阅人无数,还要装出初夜的坚挺和洁白。

致寒放平身体,叹了一口气,关电话,关灯。

想都没有想,也许顾子维在等她的电话。

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心事太多,原来也可以物极必反的不去想。

只是乱梦盘旋,多少人的脸孔争先恐后出场,一幕幕电光石火,人生在合眼后自己把自己的传记拍成断片,却和任何改编者一样忘记细节,忽略真相。

直到叫早铃忠实地响起,致寒一个精灵醒来,心脏怦怦乱跳,挂了电话,翻身起床。

洗澡,换衣服,衣橱里倒是挂了几件精致的裙子,但穿来做什么,她从行李架上捡回昨天飞机上穿的贴身长裤和开衫,走进浴室,仍然是下意识去开化妆包,仍然是一笑合上。

化了十几年妆,又得过名师指点,技巧第一流,连专业造型师都愿意和她讨论其中心得,渐渐变成,卸妆后她根本不愿意正视自己,不化妆,出门就有些微心理负担。

谁知道在什么地方会遇到谁。

许多教女孩子如何打点人生的书,都会这样说。

所以要对自己负责,每天穿得好好的,涂得满脸生花,之后才可以出门去。

预备下一个转角的MR.RIGHT和你撞个劈面,近得能够看到你眼影拼了五种颜色。

其实呢。。

那五种颜色必然带来你肤色暗沉,而你最想取悦的人,或者最看重女孩子肌理莹润。

一再都是说,人算不如天算。

致寒好好对镜子看自己,眉目清亮,不失美人,如果有一个化妆品专柜BA在一边,就会说,小姐,你是熟龄肌肤,重点要紧致提拉,不过你保养很好,抗皱反而不是那么紧迫。

她一笑,手机都不拿,捉了一个小零钱包在手里,准备出门,看到门下有一张纸条。

是本酒店给客人准备的信纸,上面的字力道个性十足:“周小姐,我在餐厅喝咖啡,你慢慢来,不用赶时间。”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谭字。

真体贴。

学会如何不强求,是时间带来的礼物。

致寒果然在餐厅找到谭卫文,对方在喝咖啡,看报纸,神态安详,看到她便点点头,说:“喝什么。”

致寒喝水,咕咚咕咚一大杯水,是早上指定的动作,然后来一杯咖啡,只不过是放着看的。她有点思念普洱茶,真正好,现在却去哪里找。

这点惆怅居然给谭卫文收在眼里,静静看她,说:“没睡好?”

致寒慵懒地歪少许肩膀下去,眼角瞟他一眼,娇柔地说:“谁让你叫我六点起床。”

她自然而然风情流露,稍后便醒觉彼此只有十几个小时的交情,对方也不是她绸缪的对手,待要立即坐正身,又太刻意,未免有点尴尬起来,幸好谭卫文对她语气身姿,似一无所感,仍然好整以暇看报纸,须臾饮毕手边咖啡,站起来:“走吧。”

他一马当先出门去,帮致寒打开出租车门,照顾她上车,然后自己坐在前面,说,去城隍庙---真的是去吃小笼包。

南翔小笼包声名在外,滋味到底如何,实在见仁见智,致寒不是粉丝,吃两个已经力不从心,对着谭卫文苦笑:“好腻。”

他深表理解:“有一点。”然后把筷子上另半只油水淋漓的小包子送进口里,样子甚是陶醉,吃得有声有色,一点肉星星都没有留下,对着周致寒甚为敬佩的眼光他泰然自若,主动坦白:“小时候贪肉,大了也改不了了。”

致寒噗哧一笑:“我晓得,饮食习惯好难改,四十年怎么够。”

冷嘲热讽她一样有本事说得中听,谭卫文都佩服,笑嘻嘻低下头去,继续吃他的包子,忽然电话响起来。

这个时代,一个人有电话进来,是比街上有人走还平常的事情,但谭卫文的表情却好像很诧异的,咬着一口包子,半天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电话,看了看号码,接起来:“你好。”

对方讲了一串话,声音不高,周致寒本来就听不到,但她还是起身去上洗手间,给谭卫文留一个随意的空间。

等她回来,男人已经打完电话,包子被扫光,两人便在街上随便遛达,人模狗样,却无事可干,谭卫文忽然问周致寒:“你晚上有没有时间?”

致寒摸着自己的鼻子,严肃地想一想,转头说:“你看我的样子,像很没有时间吗?”

周致寒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闲过,身体和脑子,协同一致,无所适从。

年轻时候读书,一直读到要吐,然后搏杀在这个世界上,心耳口手并用。

而男人,她几时缺过男人。

忙的是拼老命去应付,有时候恨不得分身,一号西山远足,二号东海静坐,三号春光乍泄,在某处耳鬓厮磨。

谁知乍眼天色无常,嫣红姹紫,都付断井残垣,天才都未必想得出来的桥段。

因此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别人随便约,她可以随便应。

晃荡到中午时分,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什么都吃不下,谭卫文要去公园看桂树,周致寒干脆到复旦踩教室的点,约了六点在大堂见。周致寒下午体力已经不支,回酒店好好补了一个午觉,看时间将近,她随随便便挽起如云长发,穿着穿了两天的脏衣服,就要出门去,在电梯处劈头遇到谭先生。

“你找我?我迟到了吗。”她有点慌张,急忙去看表。

谭卫文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是过来提醒你,晚上我们要去的地方,衣冠不整,可能不准入内。”

致寒不服:“我很整啊,我穿了长裤耶。”

谭卫文很好脾气,也很冬烘:“周小姐,你们女人的所谓衣冠,意思是指裙子。”

周致寒大惊失色:“什么?居然有地方是我穿着裤子进不去的???”

她很倔:“我不,我就穿这个去。”昂起头来,做大义凛然状。

两个人在电梯前面对面,谭卫文毫不坚持原则,只是笑,和气生财的样子,他自己的打扮其实也不算周正,蓝色衬衣和长裤,和去吃小笼包的行头差不多:“好好好,你就穿这个去,不过,等下如果后悔,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这位仁兄扮猪吃老虎,后悔轻轻两个字,却暗藏杀机。周致寒看了他数十秒,长叹一声,掉头回房间,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你逼我的啊,你逼我的。”

周致寒是美人,素面朝天,已然如是,她有两个本事,很少其他女人赶得上,第一,她三十一岁的时候,会比三十岁更漂亮,第二,她有所图的时候,本来只够博兔的容颜,能发挥出搏狮的能量。

时间是周致寒的同盟,与世间红颜皆为大敌,唯独对她忠厚。

现在,她的所图也微,不过想使人惊艳。

那人不是她要喝的茶,为什么让她动了全副武装去作战的心思。

似乎都拜后悔两个字所赐。

周致寒一生从未后悔过,将来都如是。

谭卫文在她房间客厅看电视,周致寒关自己在洗手间,细细化妆。

头发盘成发髻,乌云堕马那样多,浓厚丰茂,她在脸上布出勾引幻觉的阵势,南瓜与老鼠是灰姑娘的好伙伴,她高级一点,有上百年的国际大品牌撑腰,一点点勾划轮廓,布置阴影,点亮每一处足够炫耀的细部。她撒豆成兵。

最后定妆,她功德圆满,看镜子里,眉目如画---什么如画,本来就是画成,只是皮囊尚贴身,不须取下再用功夫---人当然比妖怪高级。

光着身子,裹了浴巾,她便直接走出去拿衣柜里的一条红裙,路过谭卫文的眼角余光,她见到叮当一亮,好熟悉。

那条红裙,量身定制,合她的腰,也合其他部分,一处都没有差池,曲线如问号。

最鲜艳的红,一铺下就把地毯烧穿一个洞的红,身体上贴着火焰烘烤肌肤一样热烈的红,洞穿心肺匕首上蘸一点恍惚血迹的红。

她肌肤如雪,有资格穿这纯粹的红,张扬的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