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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蔚不懂什么心理学,但关于失去的恐惧,是人类为数不多生而得之的知识。

她起身时沈庆平当然已经走了,好消息是吩咐了保姆晚上做多一点饭,他应该会回来吃。

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往往是她在下午五点左右给他电话,问要不要预备他的一份。

有时候他说好,有时候他说不用。

事实上大部分时候他说不用,或者连电话都不接。

胡蔚多少有一点宽慰,但纠缠了她整晚的猜疑并没有消除,就算在她身体反应已经非常不舒服的时候,这种猜疑还是比癌细胞还要传播快速,一个上午就蔓延遍了她的全身,全部思维和情绪。

她在网上搜寻沈庆平的电话,试图破除他的移动密码和邮箱密码,想找出他以前的女朋友有没有博客或者空间,为任何一点可能的蛛丝马迹心跳如雷。

她曾经清清楚楚知道那个女人和沈庆平日日夜夜厮守,自己得到的不过是食客嘴角漏下来的一点残渣。

那个时候她嫉妒,但不恐惧,也不愤怒。

入侵者并不恐惧和愤怒,守护者才有这两种感情。

但是世情遵循某种公平的特性--风水轮流转,她现在是那个孤立无援,命如危卵的守护者 。

到她应该吃完午饭去睡午觉的时候,胡蔚已经完全跳进自己在脑海里挖的那个沙坑,并且一铲一铲将全身埋进去。

如果她不解开这个疑团的话,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把肚子里的孩子一把掐死,然后再放火烧了那栋沈庆平恋恋不舍的别墅。

因此她拿了车钥匙,趁保姆在厨房的时候出门。

上车后第一件事情,是给王静宜打电话:“你今天在碧桂园那边?”

“刚到,差点就要拔电池了。”

“拔电池干吗。”

“怕闻峰找我,关机了他会问东问西,拔了电池就没信号,到时候跟他说在某个写生室上课就好了。”

“你有机会还是把实情告诉他吧,我看他很喜欢你,应该没关系的。”

“呃,再说咯,我进去了,你找我干吗。”

胡蔚沉吟再三,终于说:“沈庆平家的房子,真的离你家教那个地方不远?”

“是不远,太不远了,对门第三栋,你问这个干吗。”

她犹豫了一下,故作轻松的说:“哪里,想到那里请你们吃饭,怕到时候闻峰也去,会穿帮咯。”

王静宜立刻紧张:“别别别,别啊姐姐,这个玩笑开不得,真把他引到这儿,我就完蛋了。”

胡蔚笑:“知道啦。那就算了呗。拜拜。”

对门第三栋,不难找。

王静宜去的那家她知道在哪里,第一次去,是她陪的,那家的孩子学美术,静宜做家教,一个礼拜去一天,学了好几年了素描基本功都不过关,倒是一家人都和静宜关系处得很亲热,学得不好也一直教了下去。

她方向感强,记地址很厉害,对机械也有兴趣,所以开车不久,技术却不错,而且根本不需要GPS,一本地图已经得心应手。

她要去看看那栋房子,到底有什么,到底藏着什么,可以像一块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沈庆平。

在碧桂园门口,保安把她拦下来查出入证。

胡蔚摆出架子不耐烦地说自己没带,把地址报出来,保安投以疑惑的眼神,她按住自己不期然的心虚,笑着说:“没见我? 你新来的吧。”

保安是个很酷的男孩子,冷冷说:“我来四年了。”

想一个孕妇也干不了什么,让她登记了一下电话身份证号码,抬杠放行,胡蔚发动车子的时候,听到他和另外一个保安轻声说:“那家女主人开宝马的。”

对方嗯一声,说:“别多管闲事。”

胡蔚装作没听到,进门一路狂飚,心头一口闷气,滚圆铁硬 。

先到王静宜家教的地方,数对面第三栋。

在门口停车,看着园子里面。

花木葱茏,繁茂而整洁,看得出来一直有人打理,房子大门微微开着,车库紧闭,看不出有没有车停在里面。

胡蔚一直看着,深呼吸,心脏怦怦乱跳,要不要下车,变成在心里挣扎的一个大问题。

过了一阵,大门打开一边,一个白衣黑裤的中年妇女拿着喷壶和一把园艺剪刀走出,开始修剪种在车库旁边的两架蔷薇。

胡蔚的车很是招摇,半点不惊奇很快被人看到,那位中年妇人停下手头的工作,走过来,隔着大门问:“你找谁?”

胡蔚先是慌了一下,想想对方不过是佣人,要泄气也不用在她面前,扬扬头说:“我找你们家女主人。”

心里不安,语气却故意冷漠傲慢,说完紧紧看着阿姨神色,生怕她说出话来就变成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头上。

但是阿姨脸色明显露出犹豫之色,半天才说:“我家女主人出去了,没那么快回来。”

如果是事实,怎么会需要斟酌那么久 ,胡蔚心里有了数,但不进去确认一下,绝不甘心,熄火,下车,对阿姨说:“我进去坐坐好吗?很累。”

语气是征求意见,一边已经打开园子门,慢慢往里面走,阿姨有点诧异,有心拦她,又见她大腹便便,将心比心,也是需要休息一下,因此没有发出异议,还扶了她一把。

胡蔚进门,玄关果然有好大入墙的鞋柜,做得精致隐蔽,要不是那如同装饰物的精致把手醒目,简直难以发觉。她停下来,随手开鞋柜看了看,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大概八九双男人鞋子,大部分是ferragamo,有两双prada便装鞋,很新。这是沈庆平的柜子。

她打开另外一边,场景就要壮观多了,一共八层,按功能划分,最下一层是运动鞋,有慢跑鞋,高尔夫球鞋,网球鞋,三四双胡蔚分不大出来类别的,最醒目的中间三层摆的都是夏天的高跟鞋,红,金,紫,白,渐变色,都是名贵牌子,令人一眼爱上的设计,品位很好之余,更懂得打理,每双鞋子都干干净净,形态饱满,不管谁看到这个鞋柜,都会说它属于一个奢侈得有格调的女人。

她盯住鞋子看得出神,阿姨就不乐意了,来人家家里稍微休息一下,要不要随便翻箱倒柜啊,于是站前一步,逼得胡蔚推开一步,随后顺手把门关了,语气就没有前头那么客气:“小姐你坐一下就走吧,我们家女主人不喜欢人家翻她的东西。”

胡蔚听到我们家女主人这几个字,心里窝火,这种无名暗涌连她自己也知道并不合理,但就是压抑不住。

倘若有神灵,神灵也知道控制感情之不易。

无太多理智可言。

她一言不发,走去客厅沙发上走下,面前的酸枝翘头大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全套茶具,一尘不染,她不知道沈庆平喜欢喝茶,他似乎只喝白开水。

“她喜欢喝茶?”

想不出什么称呼是合适的,胡蔚直截了当说出来,一面对桌上摆设翻翻捡捡,阿姨站在楼梯处,投过来的眼神五分狐疑,五分警惕,已经觉得不对。

面前这女人的气质,不像是这么缺乏教养的。

她所表现出来的无礼,是建立在根本不愿意有礼这个基础上的。

阿姨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她入世经年,阅人无数。

从胡蔚刻意大摇大摆的姿态,她已经隐约猜出其来头和身份,在不确认以前,已经窜出一股无名火,她忍了一下,口气很冷淡:“麻烦你不要乱动桌上的东西,特别是茶具,我家女主人不喜欢。”

胡蔚听得很烦,不等人家话音落,大声说:“你家女主人不会回来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阿姨本来还没有想到怎么和客人翻脸,客人先翻,那就容易多了,上前两步,冷冰冰地说:“麻烦你出去,你不是这个家的客人。”胡蔚冷笑一声:“我当然不是这里的客人,我很快就是这里的主人了,你就是一个佣人,到时候要不要你还其次,你得意什么。”

她说完这几句尖酸刻薄的话,自己也吃一惊,虽然脾气高傲,她向来倒不是喜欢兴风作浪的人,但现在,似乎就有一口气在胸口那里,进了高压锅一样,无缘无故地一定要爆发出来才能舒服。

但没有想到,阿姨的反应比她还要简单粗暴,瞪着眼睛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双颊因为怒气,一下子就红了,胡蔚还没来得及害怕,阿姨猛地扑上来一把抓住她肩膀,那是每日操持家务的手,力气奇大,拎着就往外推:“你这个女人脑子有病,赶快出去,别坏了这个房子的风水。”

胡蔚肩膀那里痛得入骨,简直自己变了一个核桃,躺在老虎钳的夹角下,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眼看就要被推离沙发,她急忙伸出双手,抓住面前案子的两个翘角,死死不放,身体往沙发深处拼命缩,和神情狰狞的阿姨对抗,两人拔河之中,胡蔚伸腿乱踢,那案子给她手脚并用,大颠大晃,案上茶具打翻,碎了一个壶,杯子都滚落在地毯上,沈庆平应当最近在家里喝过茶,两个壶里还有剩余的茶叶和水,统统倾出,顿时一片狼藉。

阿姨发现茶叶水沾湿了地毯,可能材质贵重,心疼得大叫一声,放开了胡蔚,急忙往屋子后面跑,看样子是要去拿清洁的用具,胡蔚一恢复行动自由,肝火更旺,爬起来赶到鞋柜那里,打开来,哪双最好看,最拿哪双往外丢,跟脚还踩几下,一边踩一边自己心里说,我疯了,这个阿姨也疯了,大家都疯了算了。

她踩得进入癫狂状态,猛然肚子一阵疼,阿姨这时候回转来,看到她糟蹋女主人的鞋子,倒像踩了自己尾巴一样,又是大叫一声,丢下手里的清洁器具,过来抓胡蔚,胡蔚虽然怀孕,体态丰满许多,毕竟年轻,身手还是灵活,她知道万万不能给阿姨推出门去,否则就是自己输了,转头又冲到沙发上,把肚子冲着阿姨,大叫起来:“来啊,你打我啊,有种你就打死我,打死你主人家的儿子,你来啊。”

她这一着是杀手锏,阿姨现在的确有胖揍她的心,但也知道她所言不假,这肚子里的孩子,多半是沈庆平的骨肉,否则无缘无故上人家门来发威,就真的是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的事。

没奈何,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站得远远的,先是不出声,脑子里飞快衡量这小妖精说很快就要入主这里是真是假,毕竟要为自己的去留打算---这份工作不错,,清闲舒服,薪水很高,福利更好,每年有带薪假,吃得好,穿得好,周致寒常给她买礼物,吃燕窝的时候,从不忘也给她留一小碗,盘算到这里,为自己着想的火焰弱下去,一股湖南人天生的豪气涌上来,她不懂得什么叫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但周致寒以前待她周到,她本能认为自己该有点良心。

她想定神,双手插腰,开口就骂,而且越骂越来气,干脆豁出去了,想起以前这家两口子何其好,给这样一个狐狸精拆散,骂的内容眼看从有理有节到祖宗后代,越来越恶毒,越来越彻底,普通话词穷,便直奔她的湖南本地方言而去,毫无技术阻碍,尤其酣畅淋漓 。

胡蔚开始能听得懂,心脏已经被骂得嘣嘣狂跳,对方真的是一个阿姨,谁来做主人都是给工资,有什么必要维护前任女主人这么尽心尽力,张口要对骂,载体到内容都不够对方丰富,立场到信仰都不够对方坚贞,只得口角无意识开开合合,活生生演绎自取其辱四字真言。

她缩在沙发上,呆滞的环视客厅,无意中看到侧面墙角的鼓式立几上放了一个像框,铜色相架,古色古香,与客厅里明清风味的格调很搭,像框里是沈庆平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两人站在一起,头靠头,各自都在大笑,女人笑容很妩媚,眼角飞上去,有无限言语在内。

胡蔚没有见过沈庆平这种表情,像相信生命一定有无穷光明在前,只要信步走去沐浴其中就可以。她失魂落魄地凝视那两个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这时候阿姨终于骂得告一段落,胡蔚电话适时响起,她哆哆嗦嗦拿起来,一看是闻峰,立刻按下接听,第一句话还没有说,嚎啕一声涌出喉咙,这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闻峰在打电话给胡蔚之前,刚刚到芳村帮爹妈买金鱼,在花鸟市场挤出一身大汗,还跟占道经营的小贩吵了一架。

他一脑门子官司,嘟嘟囔囔拎着两个装金鱼的塑料袋子,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打电话给王静宜,没打通。

没打通寻常事耳,美院常常有一些画室逍遥于中国移动势力范围之外,信号一格都没有,往里面一躲,要多自由有多自由。

他没在意,继续拨给顾中铭,结果顾中铭关机了,这可是十年不遇,那位兄弟怕耽误工作,身上常年揣三块电池,还有一个充电器,意外断电的可能性少得可怜。闻峰不死心,上车安置好了金鱼,再打,结果还是一样。

作为一个话痨,遭遇了吵架的大事而不能对朋友倾诉,对他简直是一道霹雳打在头顶,闻峰碰了女友和兄弟两个钉子之后,再接再厉,直接打给了胡蔚。

“蔚蔚啊,你猜我今天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