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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日快到,致寒定了去美国的机票,要陪他去洛杉矶看海,游迪斯尼。两个人都有不够快乐的童年,想趁彼此亲近时补偿回来。

就那个时候晴天一个霹雳,人世无常的本色就是不容你做什么计划,那么称心如意。

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周致寒的心本来在往姓顾那一头,缓缓游弋,总有一天抵岸,功德圆满。

忽然被惊醒了似的,撒腿飞奔回去,一路绝尘不见影。

直到顾子维找上门来。他自动自发,自觉自愿,找上门去,要帮她。

她要的钱,他给,去救她的另一个男人。

荒谬糊涂疯狂忘形。

可是说周致寒当时没有对顾子维的痴情动心,是假的。

虽然到最后,她过桥抽板,之后背负的,有多少侥幸,就有后怕,有多少辜负,就有多少欠疚。

无论谁偶尔提到一个姓顾的人,她都要忐忑。

直到这一刻。

有一些藏在温情脉脉下的金铁交鸣,忽然呼之欲出。

“这六百万,字面上就写,以你持有的沈氏集团股份作为抵押。”

“小寒,只要你跟我走,六百万我拱手奉送,他年易地,我和沈庆平都不少这一点钱,但是你说的,此时此地,我拿出这笔钱,为的是什么?你不答应现在结婚,就换个方式给我承诺。”

当时她想,咿,为什么每个男人都问我要承诺。那段时间跟了顾子维去香港,有时候看他晚上在家里看电视,俨然岁月静好的模样,都忍不住还这样想。

惯例,这是女人的分内。

怎么她从来不问,而后台词被抢。

要到多少时日之后,才觉察出那一点无可救药的自大,会带来判断上不应有的误差。

女人,终究是女人。

百分之十一的股份,抵押给债主,那一纸备忘还在顾子维手里,随时拿出来,随时都有效力。法律不会问她有没有再和沈庆平在一起,这口头上的契约两人再当一回事,真金白银较量起来,毫无意义。

谭卫文似乎真的已经睡得很熟了,周致寒端端正正躺着,只觉得心乱如麻,在这么柔软的床上,肩膀却隐隐发麻,是心里太紧张的缘故吗?

轻轻翻一翻身,谭卫文的手还是搭在她身上,微微转过头,就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光,可以看到他安详的面目,眼角带皱褶,成熟得又从容又坦荡。他真正衰老之后,仍然会是一个很干净的人。

凝视着,致寒抬起手,轻柔得没有声音的,在谭卫文的额头上,抚摸过去,此时突如其来,忧伤像沙漠上灼热的阳光,在离开堡垒的瞬间就刺中毫无防备的眼睛,致寒忽然流下泪来。

她哭得很厉害,尽量抑制声音,但胸膛间的喘息怎么也压不下,哽咽得犹如断气的前奏,眼前是谭卫文,她看了两年的脸,两年里,他出差和她一起,到近郊一两天也和她一起,他每天晚上都睡在她身边,朝夕相对,共度过的时间,足够使两个人从萍水相逢,到相依为命。

她偶尔都以为,忘记就是一个时间对你做手术的过程,没有麻药,每一个动作,都令你疼到灵魂出窍,然后,该缝合的,该摘除的,一一完成,你长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说,康复了,重生了,自后要饮食节制,起居有常,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可惜,每个人都有他感情上的癌细胞。

从第一眼,在包房门口看到,到现在,她整个脑子里,都是沈庆平。

尘封了两年的想念,从利苑包厢开启那一瞬间成功决堤,从隐秘的水库里咆哮而出。

在正当两两相望时,仍然相思。

于是脑海里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他的样貌,他的声音,在她下车时,一把抓过来他的手,他黑色上衣皱皱的样子,他望向她的时候,眼神里瞎子都感受得清清楚楚的爱恋。

许多细节,想起便要痛哭。

像现在这样。

她把手放下来,眼泪流到枕头上,浸润脸颊,很湿。

致寒摒住呼吸,小心地把谭卫文的手放在一边,侧身想要下床。

这时候,男人抓住她的手,温柔地说:“怎么了。”

她一惊,急忙躺好,脸朝到一边,低低说:“没什么,想去洗手间。”

谭卫文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一拉,说:“不要去。”

他抱得致寒很紧,把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他的身体很温热,腰腹间有中年男人标准配置的赘肉,不会让女人觉得性感,但冷天抱住,是一个好理由说人生有这样小小不然的愉快与幸福。

手绕在致寒脖子下面,致寒的手臂抱住自己身体,一半是迁就,一半是回避。

只听他忽然开口,缓缓说:“我家里,一直都是大家族。”

“家教很严,做错了事,经常被打到手肿,罚站,不准吃饭,到悔改为止。”

这个时候来诉说革命家史,不可谓不突兀,他没有对致寒解释为什么的意思,只是用他平常的音调,不紧不慢往下说,在黑暗的房间里,质感分明。

“我出来做事,我老头子一直盯着我,到他过世,还有叔叔伯伯,世交的前辈,我一生人,对人对己,都很有规矩。”

这不是自夸,他很有规矩,教出来的孩子,看乔樵,也是一样。

致寒枕在他怀里,静静的,忽然谭卫文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她要闪避已来不及,半干的眼泪沾到他手指,男人却似浑然不觉。

“跟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没有按规矩来做的一件事。”

他低下头来亲吻致寒,不算很常见的那样亲法,像第一次在上海的酒店房间,笨拙,专注而霸道,一直亲,到致寒喘不过气来才移开。

他没有要再亲热,只是抱着她,拍她的脊背,很温柔:“睡吧,睡吧。”

他说:“无论有什么事,我在这里,你乖乖的睡觉就好了。”

无论有什么事。

到底有什么事。

谭卫文到底知道她什么,知道多少。她一无所知。

在沈阳,来广州之前,那场几乎就要吸髓见血的交谈,几乎已经触到周致寒藏骷髅的那个衣柜门。

她几乎抵挡不住,要全盘崩溃,全盘招供,而后倒在地上,任余下来的事自由自在发生。

这一切几乎都功德圆满,实至名归的几乎了,到最后关头,她将嘴唇封上一道拉链,突然起身,走到外面去,深呼吸那冷空气。

他在书房里呆着,没出来,没再问,第二天对她说,其实我们可以去广州登记,带上我们的户口就好。

有时候她觉得,如果说她和沈庆平之间,几乎一切都可以互知,唯独感情上彼此总有阴影笼罩,那么她和谭卫文之间,感情是唯一心照的东西。

他知道她不爱他,她知道他爱她。虽然,都没有理由可言。

两个人对此沉默以对,过着平静生活,等待也许有什么东西来打破。

在停车场,她说出顾子维和她签的那个备忘,无需渲染,可能会有的最坏结果已经摆在台面。

她的确借了钱,她也的确有股份,人不追,官不问,一旦真的闹上公堂,沈庆平这边,几乎没有半点胜算。

但是,本来是有很简单的解决办法的。

沈庆平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样诧异:“小寒?你怎么会还不出六百万?就算你没有,你问我,我难道会不给。”

致寒苦笑,闭上眼睛。她的手一直在沈庆平手心里握着,可以触摸到男人的指甲,很短,很平整,干干净净的修剪过。和从前一样。

肉体有时候也很强悍,总是固执地保持着自己的存在,就算不得不衰老,每个过程都还算是在英勇地挣扎。

是,六百万不算什么。

生意无端端回了魂,之后要给六百万而已,简直占了天大一个便宜。他本来对周致寒,无论如何都只会感激。

但为什么,致寒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变成冷冻柜里那只死硬的鸭子。一丝丝肌理都绷起来,不能动弹。

为什么觉得冷,觉得愤怒,觉得受辱。

不是因为顾子维,是因为自己。

是什么让你相信,你真的颠倒众生,这样赤裸裸的陷阱在面前,却后知后觉如此。

她要还的,不是六百万 。

是六千万。

她要以十倍归还那一笔借款。这是写在借款备忘上的数字。她按了指印,签了名字,一切手续齐全。

是顾子维说,只要你跟我走,成行那一日,备忘录原本,你拿去焚化成灰,我会在一边大笑,笑沈庆平做输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一笔生意。

是她没有舍得,图穷匕见时候,连假装离开沈庆平这姿态都不舍得做出来。

周致寒一生相信自己能力,可以从花岗岩中开出路来,相信顾子维爱她,而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赐,不做为自己谋利益的事。相信在她拒绝顾子维的求婚之后,还可以将备忘当做一个玩笑,以为自己手里还掌握着对男人生杀予夺的权柄。

直到两年前,在珠海重遇。现实血淋淋冷冰冰的说---

没有舍,怎么会有得。

就算一时到手,怎么会没有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