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有人叫她。

初宁回头一看,就瞧见不远处的几个人。而赵明川就站在中间。

喊她的是陈总,身家丰厚,是号人物。陈总笑起来跟尊玉佛似的,意有所指:“你也来了?怎么没听赵总说起?”

这俩兄妹感情不和,早成了圈子里的流言蜚语。但忌惮赵家,谁也没敢明面上说。这位陈总是个搅混水的,之前被赵明川弄了几次不痛快,记着呢。眼下哪肯放过看他们笑话的机会。

旁边已有人小声议论,“她和赵总什么关系啊?”

“就是那个妹妹。”

“哦哦!”说话人用唇语,问:“不和?”

“嘘。”

初宁和赵明川中间隔了一米,吸纳各方目光,暗流涌动。两人对视半秒,像是一种默契,共同迈步朝着彼此走近。

赵明川站在初宁身边,左手自然而然地虚扶着她的腰,“她今天就是过来看看拍品,坐后面自在。”

初宁微仰下巴,姿态顺从,笑着对大家说:“我就是来凑凑热闹,不想打扰各位叔伯谈事儿。”

赵明川低头,“那对翡翠耳环你待会去我后备箱里拿。”

俊男美女,再没有比这更和谐的了。

“赵总兄妹感情真好。”言论顺势起。

“说来说去,还是老赵运气好,有这么一对智福之相的好儿女。”

微妙的氛围,就这么悄然化解。想看笑话的没看成,想听八卦的,又更加云里雾里。

既然起了这个头,初宁自然就跟着他们闲聊了。初宁模样乖巧,只听不说。这帮人算是顶尖阶层,一句话的信息量巨大。在听到某总谈及马来西亚的一笔工程设备订单的话题时,她反应机敏,“我有一个供货商,就是生产这种机子的,如您不介意,我可以帮您问问。”

某总审时度势,欣然:“既然你有渠道,这事儿就当帮伯伯一个忙,交给你做了可好?”

语毕,他有意无意地瞄了眼赵明川。这是借花献佛,表面是给初宁做项目,实则是在讨好这位祖宗呢。

初宁笑容绽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是我荣幸。”

赵明川把她那点小心思一个不落地看在眼里,内心极其不屑的一声冷哼。

十来分钟的叙谈,赵明川就离了席。他领着初宁,人多的地方,还会轻揽她肩头,提醒她躲避。无数双眼睛盯着赵家兄妹,呵,台下的戏,可比拍卖会好看多了。

电梯门关合,气氛骤冷。

上一秒还是羡煞旁人的兄妹之情,这一秒,各自嫌弃往边上一大步,跟避洪水猛兽似的。

顷刻之间,那份暖意化作冰雪,赵明川周身冷下来。初宁喝了点酒,人倦怠,打量了一番他,嗯,这才是他的本面目。

楼层跳跃往下。

赵明川凉飕飕地开口:“没事儿的时候,多对着镜子练练。”

初宁警铃大作。

“你跟人谈钱的时候,那副谄媚笑容真难看。”赵明川气定神闲道,“装,也得给我装像点。”

初宁淡定,“看不惯就别看。”

赵明川也不恼,鄙视不屑,“那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初宁心尖发颤。这句话里头的意思,是赵明川对她们母女俩发自内心的鄙夷。这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做得浑然天成。

赵明川是干大事的人,分得清轻重缓急。就像刚才那种场合——维护赵氏的正面形象,比个人的喜好厌恶情绪更重要。

初宁没敢拂他面子,这点上,两人倒是观点一致。而方才的那个设备订单,也算是赵明川顺水推舟的人情了。

快到一层,赵明川冷言:“过来。”

初宁挺直背脊,撑起精神,和赵明川站在一排。

“叮——”电梯门开,外头一派喧哗热闹景象。熟人频频热情招呼:“赵总。”

赵明川领着初宁,兄妹情深的正面形象尽收众人眼底。

应酬完毕,走前,赵明川突然叫住她,“那笔设备订单,你最好自己去马来西亚实体考察一次。”

初宁仔细斟酌他话里的意思,悟出来了,赵明川这是点拨她呢,把第一单做好,那么之后的订单量就会源源不断。

赵明川迈步要走,

初宁快步跟上去,“等一下。你最近是不是在做高尖精分子材料的市场调研?”

赵明川脚步顿住,防备心极重。

“你不用这样看我,我背后没打你主意。”初宁亦坦荡,“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他是C航的学生,学的就是相关专业,对行业的了解以及实践动手能力非常强。”

赵明川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会用你的人?”

“他不是我的人。”初宁也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说:“算了,就当我犯蠢。”

她转过背要走。

“给我。”意外的,赵明川开了金口。

初宁也没转身,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掏出手机,把158开头的电话号码,复制发给了赵明川。

“他姓迎,叫迎璟。”

这一晚,兄妹之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别别扭扭地刺开了不合已久的局面,诡异地启动了一种“为对方着想”的开端。

而第二天,初宁就坐上航班,极有效率地飞往马来西亚,以此不负她钱串子的本性——去对设备实地考察了。

机场大厅回响着登机提示——“各位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飞往吉隆坡的MH365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您从15号登机口上飞机。”

初宁起身,秘书帮她推行李箱。登机的前一刻,她收到一条短信。

“有人找我做项目,是不是你推荐的?”

又一条新的:

“肯定是你对不对?报酬好丰厚,我还以为是骗子呢。”

铃声震得手发麻,这家伙真是个合格的话痨:

“太好了!最近经济拮据,连小强火锅都吃不起了,给你哐哐磕头。”

初宁看着看着,嘴角浮笑。

迎璟又发:“你在哪?有空吗?我请你吃火锅好不好?”

轮到初宁登机,她手指轻按,回复了俩字:“出差。”

对方立即死亡四连问:“什么时候?去哪?多久回?你不在北京吗?”

初宁没再回,关上手机,上了飞机。

作者有话要说:我再问一句,赵明川和唐其琛,你们要谁?

☆、关机

迎璟等了二十秒,见没对方没有再回短信,索性一通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初宁的手停在关机提示上,即将按下OK,他电话来得刚刚好,OK变成了接听。

迎璟惊喜且大声:“我还以为你不会接我电话呢。你没在忙吗?你去哪里出差啊?是不是来杏城了,来杏城了一定要告诉我,这可是我的根据地。”

初宁掐了掐眉心,说:“不去杏城,我飞马来。”

“哦哦,对了,我没啥事儿,就是想跟你道谢。”迎璟很兴奋,叽里呱啦开始详述事情始末:“我接到一个负责人的电话,他问我能不能帮忙参与一个项目的信息收集工作。”

初宁谨慎,确认问:“负责人姓什么?”

“姓单,一个男的。”

那就没错了,赵明川的秘书的确姓单。

“他的态度真好!发给我的项目介绍书好完善,希望我二十四小时内给回复,还说他们随时欢迎。”

赵氏历经数十年沉浮,发展至今,自然规范、执行力出众。这点初宁倒不意外,她故意抓他漏洞,咬着字问:“态度真好?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迎璟当即辩解:“没没没,我可没说你凶。”

初宁面色温和起来,笑着说:“行了,不逗你了。不用谢我什么,举手之劳。”

“别挂电话。”迎璟叫住她,顿了一下,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怎么?”

“我想请你吃饭。”迎璟说:“你帮我忙了,这是我应该的。”

空乘人员已经走来提醒初宁关闭手机。

“我们再去吃上次的火锅吧?我会给你点两份猪脑。”迎璟又说:“不吃火锅也行,咱们吃饭,湘菜粤菜西餐随你选。”

还西餐。初宁心情不错,但,“不用了。”然后匆匆挂断电话,把手机关闭。

急促的短嘟音在迎璟耳膜发颤,他忽然有点失落,最后那三个字好像在预示着什么。他这颗人情世故经验贫瘠的脑子稍稍联想到,呃,她该不会是不想和自己继续联系吧?

这个想法一产生,迎璟的心情莫名地降到了谷底。

好失落啊。

———

初宁这次去马拉西亚的行程暂定三天。

设备工厂不远,主要集中在吉隆坡四周的乡镇里。初宁只带了秘书,冯子扬帮忙安排了当地子公司的接待。十一月的马来,温度与北京初夏差不多,这段时间恰逢雨季,气候并不是很好。

初宁来的第二天,就有点感冒。但她强打精神,还是按照工作计划,把既定的四家工厂进行考察。随行的秘书叫周沁,说起来也是和初宁同岁。但她对这位年轻女老板,是打心眼的佩服。

从计划制定,到工厂筛选,再到最后的亲赴考察,都是初宁亲自过问审核。针对订单标的的特异性,分侧重点选了这几家不同的工厂。要么人工材料成本有优势,要么价格稍贵,但质量口碑业内共知,每一家的优缺点、发货时间、款项支付情况,她都做了详细了解。

白天已经够累,晚上回酒店,初宁的休息时间亦有限,将当天的信息获取整理为报告,以便第一时间发给甲方。

周沁劝初宁多休息:“宁总,您还感冒呢,这些咱们回国后再做也可以的。”

初宁鼻音很重,边上纸巾已经揉了一大团,“我没事儿,这是远洋集团在我们公司的第一笔订单,不能马虎。”

周沁给她空了的水杯加满热水,挨着榻榻米坐在一边,“你一点也不马虎啦,都这么认真敬业了,顶多晚一两天出考察报告而已,而且,这个也不是对方的硬性要求。”

可做不可做。

初宁不置可否,态度坚决:“不做,是态度问题。而做,又分不同的效果。”

周沁听不明白。

“这种大企业,十分注重效率与执行力。我给他一份报告,他会认为我们态度认真,有诚意。但,如果我以实时反馈的形式,在考察期内,及时、定点地汇报——”

初宁话到一半,稍稍停顿。周沁立刻明白,兴奋地说:“就会觉得我们宁竞投资不仅态度诚恳,而且懂沟通,有反馈,有执行力!”

初宁笑了笑,“对,只干实事,不来虚的。”

周沁努努嘴,“可是宁总,你也把自己逼太紧了。”

初宁吸了吸堵塞的鼻子,淡淡地说:“我没有选择。”

同是二十五六的年龄,初宁的成长环境可以用严苛与复杂来定义。母亲以幸福之名,二婚嫁入豪门,给虚荣心织了一张精致华丽的面罩,但母亲的懦弱、卑微也是不争的事实。她可以记得赵家每一位亲友的生日,然后教初宁把一长串的恭维之词背下来,用来生日当天讨赵家人的喜欢。

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许跟弟弟妹妹抢东西,他们要的,你不许看一眼。”

小初宁好委屈啊,眼泪叭叭的。

大概早熟的性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微妙扭转,在该稚嫩的年纪,初宁已经舍弃了芭比娃娃、公主裙、蝴蝶结。谁也不知道,女孩儿的心思是多么果敢——

你不许我要。

那我就逼自己,不要去喜欢。

断了欲念,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周沁本科毕业之后,就在宁竞投资工作至今,她看到了这家年轻公司从浮沉摇摆,到如今的稳健发展。对初宁的私人生活也有些微了解。

“我没有选择”,现在想来,这句话真是后味无穷。

马来西亚之行十分顺利。三天行程满满当当,他们还是按时完成,并定了第二天返程的机票。

不过初宁的感冒却是日益严重,往工厂跑的这几天,烧脑又费力,早上起床的时候,她甚至一阵眩晕直接倒了下去,心脏狂蹦,眼睛发黑,呼吸顺不过气,整个过程维持了十来秒,初宁一度以为自己要嗝屁。

周沁吓得半死,“要不然我们改航班吧?你这样怎么走得了?”

初宁说不用,“我明天下午约了金木北城的徐总谈事情,再完善一下细节,VR眼镜的资金就要立刻分节点支出。耽误不得。”

周沁愁眉苦脸:“推一天算了吧,你都病成这样了。”

初宁摇了下头,虚弱地指了指水杯:“给我弄点水。”

周沁听话,等她喝完后,又劝:“宁姐,咱们迟一天走吧?”

初宁挣扎着去洗漱,“今晚就走。”

——

杏城。

迎璟上周五下午没课,正好姐姐在北京也结束出差,就搭了顺风车,姐弟俩一块回了趟家过周末。迎义章这两日北上,去了沈阳军区做工作视察,家里只有妈妈崔静淑在。

只是这妈也不清净,天天逮着迎璟念叨:“这都立冬了!你还不穿秋裤!露出两根小脚踝是几个意思?”

迎璟美滋滋地伸伸腿儿,“我脚踝这么好看,我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妈把我生得可美了。”

崔静淑气笑,手往腰上一隔,“臭小子,寒从脚入,现在不注意,以后你就知道苦头了。”

迎璟才不在意,拿着篮球出门,“我去打NBA了。”

他的背影随着“咚咚咚”的拍球声出了门,刚走出楼道,妈妈就在二楼咆哮:“你怎么连秋衣也没穿啊!!”

迎璟抱着球狂奔篮球场,切,秋衣显胖,美男子可是很讲究的!

五点光景,正是岗哨换岗的时间。一拨拨军装笔挺的战士列队交接,这是大院儿一天之中,最有仪式感的时刻。迎璟抱着球站在篮球架下,也没急着玩。他站得笔笔直直,似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

待交接流程完毕,岗哨上重新站上了荷枪实弹的小战士,迎璟这才悠悠哉哉地投篮。

“哐——”第一个三分球没进。

到了下班的点,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哟,小璟回来啦?”一长辈的声音。

迎璟扭头一看,顿时笑脸:“齐奶奶好!我回来过周末呢。”

不多久,又有人招呼他:“小璟,球技渐长啊!”

“李叔叔好,没长进呢,还想跟您学习学习。”

迎璟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月。球场边的男人冲他竖起大拇指,乐呵着走了。

这样明亮耀眼的男孩子,实在是招人喜欢。

来球场打球的警卫兵也多了起来,迎璟一声吆喝:“我来一个!”

“小璟儿接住喽!”传球如闪电,飞奔他怀里。

冬日的寒冷化作一滩春水,青春恣意。

玩了一身汗回来,迎璟端着水杯咕噜噜地灌。迎晨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一个频道地调。

“我说你能不能活得精致一点,”她嫌弃弟弟道:“好歹也喝点温水,怎么跟个糙汉子一样。”

迎璟大口大口喘气,喉间的冰凉攒入胃里,莫名的爽感。他嬉皮笑脸地回:“我能糙得过厉哥?”

乍一听这名字,迎晨拧过头来,杏目圆瞪,“提他干吗?”

迎璟双眉一挑,“姐,你脸怎么红了啊?”

“哪有!”迎晨用手背蹭了蹭,这下好了,本来不红的,现在像染上了一层胭脂。

迎璟又喝了杯凉水,一会儿过后,欠揍的声音又幽幽响起:“我提我姐夫还有错了?”

“……”迎晨两颊轻俏,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怦然心绪了。

没注意,电视停在了新闻频道——

“下面播报紧急新闻,据马来西亚媒体报道,北京时间十八日23:58分,一架从马来西亚吉隆坡国际机场起飞的MH365次航班,在起飞后三小时,在印度洋海域与管控台失去联系,同时失去雷达信号。

“登记显示,该航班载有二百余名乘客,其中十五名机组人员。”

主播声音铿锵、清晰,新闻画面不断在吉隆坡机场切换。

机场滞留大批旅客,有关发言人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开事情始末及进展。

刹那间,屋里落针可闻。

迎璟捏着水杯,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

“飞机失事了。”迎晨眉头微蹙,“又一起飞行事故,凶多吉少了啊。”

新闻继续:

“……中国外交部、驻马来西亚使馆和驻越南使馆已启动应急机制,全力做好相关工作,安抚家属情绪。”

迎璟忽然手脚冰凉。他一下子想到三天前的那通电话,他向初宁道谢,说等她回来,要请她吃火锅,还问她去哪里出差。

那时,初宁极简短地告诉他:“——我飞马来。”

迎璟突然发虚,像是突然的冷锋过境,他整个人都处在不好的预感中。

出于本能的,他拿起手机,拨出了那个号码。

但,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作者有话要说:小璟已经对初宁上心了 = =

☆、小强火锅店

吉隆坡国际机场。

距失联事故的发生已经过去六小时,除去本国最先赶到的媒体,第一批国外媒体也已赶来。安保人员在竭力维持机场秩序,机场的询问处已被挤爆,好不容易有个负责人出来解答,也是应接不暇。

又过一会,部分失联人员的家属到达现场,哭声,质问声,无助的呐喊声,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给整座机场蒙上悲壮凄凉的色彩。

初宁站在人群外,所听所见,让她手不停地抖,包掉在地上的时候,身旁的周沁提醒:“宁总。”嗓子紧巴巴的,她再也压制不住情绪,捂着嘴巴呜咽流泪。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呜呜呜。”

初宁脑子发蒙,她想找个地方坐,人像抽了魂似的手往旁边摸,结果扑了个空,重心失衡,人给摔在了地上。

“宁姐!”周沁哭音未消,蹲下来扶她。

初宁的手心蹭去一大块皮,锋利的疼感拉回她些许理智。

机场广播仍是三国语言循环播报事态进展——政府重视,奋力搜救,积极安抚。

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

初宁站起来,往人堆里走了走。边上是两名老人家,身处异国,不懂英语,也不知道该找谁问情况,迷茫得像落了单的孩子,只不停念叨:“赵志国呢,赵志国有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