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沁热心肠,指着东南角:“名单可以去那儿查。”

“我眼睛看不清。是那里吗?”老人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顺着方向大致分辨。

“我带您去。”初宁说。

周沁用英文交流,工作人员立刻明白,查了一番后,凝重地点了点头。初宁放低声音,转身对老人家说:“……赵志国,护照号是……”

老者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沿着眼角深刻的纹路,模糊一片。

“今天是他妈妈的生日,他说赶回来给妈妈过生日。怎么人就没了呢。”近乎自言自语的省问,听得初宁心酸难过。她不是一个喜欢安慰人的人,她觉得安慰一词,多少带着点自欺欺人的意味。

“您老安心,没准儿,没准是重名的。”

但此刻,除了安慰,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机场里,人,越来越多,哭声也越来越凄厉。初宁像是一条逆流的鱼,在汪洋大海里茫然地游动。

本来,她也该在这架飞机上的。

但登机前的一小时,她突然发起高烧,烧得人都抽搐了,把周沁吓得半死,慌慌张张地叫来机场工作人员帮忙,把她给送进了医院。做了个血检结果,排除了传染型疾病,是重型病毒感冒。初宁这几天忙工厂的事,也一直没用药,拖久了就严重了,照了个片子,显示已经侵入心肺,太危险。

于是,航班改签,想走也走不了。对此,当时的初宁还颇有微词,埋怨自己,“怎么连这点小事都撑不住,看,耽误时间了吧。”

却没想到,这一耽误,救了两条命。

当真是阴差阳错。

吊了一晚的水,初宁的病症得到缓解,公司太多事情等她回去处理,只能订了今天的机票。登机时,周沁整个人都在发抖,看着机舱门,又回头看看机场大厅里哭泣不止的家属,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宁总,我害怕。”周沁小声说,说完,眼泪又下来了。

初宁深吸一口气,然后牵起周沁的手,无声地握了握,很用力。

数小时后,飞机平安降落北京。

初宁开了手机,二十余通未接来电,轰炸式的短信。大部分是公司员工,满屏的关心情真意切。初宁翻了翻,在最底层,看到了迎璟的。他打了两个,间隔半小时,短信也有一条,问她出差回来了么。

初宁先回复几个重要的,一圈下来,就把他给忘记了。

她回公寓,看到熟悉的床、桌、沙发时,整个人才彻彻底底地松了下来。初宁先是打开电视,新闻实时滚动播报失联客机的最新消息,听了几句,初宁脑袋发晕,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命运的残忍与眷顾,大起大落,轻易地将人玩弄。在世事无常面前,根本无能为力。

初宁自此才知道后怕。直到听到敲门声。她一背凉汗去开门,是赵明川。

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在,赵明川的表情略惊,即刻又恢复冷漠。

初宁今天没心思吵架,“你来干吗?”

赵明川:“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新闻里,家属的哭声、控诉声真实地传来。

初宁顿了下,联想到什么。她看着赵明川,目光如针。

赵明川拧眉,“你这什么眼神?”

初宁防备心极重,下意识地说了句:“我还站在这里,你是不是很失望。”

赵明川脸色骤变,指着她:“你说话掂量掂量。”

初宁后知后觉,才知有失分寸。但她忍不住,一天一夜,生死之间。电视里传来的声音像是加压的魔咒,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连赵明川的声音都听不太清。

他说:“我是不喜欢你,但还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再说了,你能不能想点人事,我他妈会提前知道这架飞机要出事?”

初宁抱着头,突然蹲在地上。

赵明川一怔,仔细听了听,好像是……在哭。

但又好像是幻觉,她再抬起头时,眼睛干干的,唇色苍白。

初宁摇摇晃晃地想站起,赵明川的手臂有力,要扶她。

……却被有气无力地推开。

赵明川的耐性能忍到现在实在是极致,看着这个冤家妹妹倔强的背影,恨得牙痒痒。他给她倒了杯水,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然后风风火火地摔门走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初宁天天看新闻。闲下来的时候,也是不由自主地去刷失联家属的微博。再后来,各方事故分析原因的猜测涌现,什么政策阴谋论,甚至外星人劫持,稍微靠谱点的,有理有据地通过飞机构造的拆解,去猜测是否某个核心物件出错而导致失联。

初宁被这样一篇报道吸引。那些枯燥专业的名词,延伸至世界乃至我国的航空发展现状。最后一句总结她印象极其深刻——

“航空工业的发展,是大事,是难事,是勇事,是好事,它不是神秘无解的天外来客,它落实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里,飞机起飞、降落——不容许万分之一的失误,只有必须与唯一。”

一股穿堂风从初宁脑海里呼啸而过。

这时,她手机响,是迎璟打来的。

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像是一个开关,莫名地串联上了她心里的豁口。

“你终于接电话了!!”迎璟中气十足,“我天!吓死我了!你看到马航失联的新闻了吧,现在都还没找到!你跟我说你去马来西亚出差,真的太恐怖了!”

初宁被他一顿吼,吼得耳膜乱跳。

迎璟忽地放低声音,“你电话还关机,我以为你……啊呸呸呸,不说丧气话,总之,你没事就好!”

初宁说:“迎璟。”

“嗯?我在的。”

“你明天有空么?”初宁声音平静。

“有空。”

“那上次的火锅,还能兑现么?”初宁又问。

那头迟疑了半秒,很快,“当然!”

———

强哥火锅店生意是真心好,周围也有三四家同类火锅竞争,偏偏他屹立不倒。老板李小强长得也不咋地,又不年轻,浑身就这个倒三角的身材还能看两眼。

初宁坐在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粗粗估算了一下人流量,这店一天收入……嗯,是和老板的长相成反比的。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背后一阵风,就看到迎璟抱着个篮球出现。

初宁把他从头到脚一番打量,“呃,你穿这么点不冷?”

迎璟一身短衣短裤篮球服,另只手还握着半瓶矿泉水,笑着说:“我今天的篮球服是耐克新款,我想炫耀一下。”

“……”这个理由,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哈哈,我骗你的。”迎璟的冷笑话都自带温度,有种蠢萌的效果。他坐在初宁对面,扬手:“服务员,麻烦这边点菜。”然后看了眼初宁,哇哦一声,“你好像比上次更瘦了。”

话没错。初宁这段时间很是憔悴,甚至去看了两次心理医生才缓过劲。

迎璟把篮球搁在身边,还轻轻摸了摸它,说:“乖乖的,不许流口水。”

初宁没忍住,笑了笑。

“你今天擦口红了?”迎璟一本正经地盯着她,“好红哦,真好看。”

这种自然而然的夸赞,比任何带有修饰词的美言更让人受用。初宁放松下来,跟他开玩笑:“很红吧,我过来之前,刚吃了一个小孩儿。”

“……”迎璟连忙抱紧了自己,“我才不是小孩儿。”

初宁敛敛眉。

“我给你点了猪脑,两份够吗?”服务员送来了菜单,迎璟在上面打钩,“三份吧,我怕你吃不够。你想吃海带丝还是海带片?海带片吧,脆脆的。”

他三五两下点完,初宁瞄了眼,至少三十个盘子。

“再来瓶可乐。要可口的。”迎璟补充:“大瓶的。”

初宁提醒:“汽水少喝点。”

“为什么?”迎璟抬起头,瞳孔映入她眼里。

初宁和他对视三秒,然后轻飘飘地挪开,“杀精。”

迎璟猛地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有必要吗?”跟个纯情小男生似的,初宁觉得很平常,“这有科学依据的。”

小话痨迎大王,挠挠头发,彻底当机冷场了。

初宁切入正题,问:“你手头上的事儿,还有多少没做完?”

迎璟明白她指的是赵明川的那个项目,答:“第一阶段快结束了,之后看他们的进度。”

初宁:“没有那么快,从信息搜集到整理,再到策略调整,还需要上董事会讨论。”她的时间观念十分精准,确定道:“没你什么事儿了。”

迎璟哦了声,完全猜不到初宁的想法。

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了火锅料,热气腾腾的,辣椒油看着就过瘾。迎璟正流口水呢,就听到初宁忽然问:“到不到我这里来?”

迎璟懵了懵,觉得大概是自己没听清,“什么?”

初宁语气平和,重复:“上次那个项目,我跟。”

“……”迎璟脑袋死机,“啊。啊?”

“航空模拟仿真技术。”初宁进一步说明,敲了敲桌面,“这个项目,我决定做。”

店里很吵,火锅味儿鲜香麻辣,充盈了人的感官。

但这一刻,迎璟的眼里,耳朵里,只剩下初宁的一言一行。

“听清了?”

“嗯,听清了。”

然后,迎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初宁莞尔,引导他:“没关系,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或者,你想拒绝也可以。”

迎璟摇头,“没有要拒绝啊。”

初宁嗯了声,等他继续。

迎璟抬起脑袋,整体而言,表情偏于兴奋。转过这道弯,他的话闸又拉开了,“我需要去你公司上班吗?你会给我发工资的吧?买保险么交公积金么?生日福利也有的吧?”

初宁点点头,很认真的模样,“随你选。生日旅游,国外的法国、意大利,国内的三亚、九寨沟、雷峰塔……这些都没有。”

迎璟:“……”他憋着笑,小声说:“你这老板太严苛了,安抚员工的话都不说几句。”

初宁从容悠然:“你是我员工了?”

迎璟才知又钻进了她的陷阱,于是傲娇道:“我还没答应呢。”

她却突然站起,身体前倾,右手跨过桌面,不由分说地覆上了他的手。

初宁温文有礼,也坚定有力。她握了握迎璟,说:

“合作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入V。

明天周二(4.10)休息一天,不更,后天周三(4.11)上午8点两更。

边吊水边用手机打字,也算是不容易了,还是希望大伙儿支持正版,一顿早餐钱,多多捧场了。

很多人陪我从第一本走到如今的第四本,留下的,离开的,一一感谢!

这章红包就不限制了,大家随便说点什么,我一般都看着发了(吐烟圈)

☆、第16章 干坏事儿

迎璟被初宁这份霸道给惊住了。

两人握手三秒, 皮肤上的热度像要把他给烫伤。迎璟很不争气的, 被烫出了一背的汗。

初宁重新坐好, 面不改色,吃起了火锅。

“那这顿, 就你请了。”迎璟舔舔唇角, 说得没什么底气。

初宁看了他一眼,“原因。”

“你是老板, 你要体恤爱戴员工嘛。”

“我既然是老板, 激励制度,只能用在该用的地方。”

迎璟不明所以。

“你为我创造了效益, 我自然给你奖励。”初宁吹凉海带, 看都没看他,“现在的你还不行。”

“我很行的!”迎璟的辩解来得气势汹汹,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能给你挣钱。”

初宁吃掉海带, 平静道:“你声音还能再大点,挺适合喊口号。”

迎璟啧了一声,心里堵得慌:“你这人真的很没人情味。”

“有人情味就能赚钱?加薪?成为世界五百强?”初宁说:“那我天天跟你聊感情。”

迎璟被她最后三个字说得耳红舌燥,他默默低下头,拧开瓶盖倒上可乐,一口气就是一杯。还想贪第二杯时, 蓦地想起初宁的话, 可乐杀精。

……那还是不喝了。

一顿火锅吃得酣畅淋漓。结账的时候,老板小强哥还给他们打了个折, 再送两杯龟苓膏:“吃这个降降火,下回再来啊。”

走了一段路,迎璟还在念叨:“老板好会做生意,待人又和善,这样的老板才让人喜欢,多贴心啊。”

初宁对他的意有所指充耳不闻。

这个点路上的学生很多,三三两两,也有情侣成双对,大冬天的,女孩儿们爱美不怕冷,穿着小短裙,两条腿格外吸睛。后来碰到了几个同班同学,小胖子班长张圆,还有两个女生。

其中张怀玉最先扬手:“迎璟,你去哪儿呢?”

“我刚吃完火锅,你们上哪儿去?”

“喝热奶茶,新店买二送一,你要不要一起啊?”

这边叽叽喳喳聊得欢。初宁也没等他,一个人往前走。

“那个,先不说了啊。”迎璟看向初宁,急着跟同学拜拜,“回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哦,对了,这个送给你。”

那盒龟苓膏塞给了张怀玉,“冬天容易上火,你们别吃太辛辣。”

迎璟跟辆拖拉机似的,又突突突地奔向了初宁。

张怀玉站在原地,捏了捏龟苓膏,“真是的,大冬天的谁要降火啊。”

同行的女生:“还说风凉话呢,那拿来给我吃。”

张怀玉偏身一躲,“想得美。”

同学们齐齐起哄:“哦哟哟!!”

迎璟走远了,听到若隐若现的声音,还回头看了一眼。初宁今天穿了一件白色修身呢子衣,系带在腰间柔柔地打了个结。她没穿高跟鞋,哑光的小平跟,衬得脚型很秀气。

她心如明镜,问:“是你女朋友?”

迎璟猛烈摇头,反应很大,“才不是呢。”

初宁说:“这女孩儿喜欢你。”

“……”迎璟哑口无言,半晌才挠挠手指头,“我长得这么好看,被喜欢也很正常。”

初宁真想冲他翻白眼。

迎璟心大,很快窜到她前边,跟闲不下来的毛猴儿似的。走着走着,就觉得身后的背包被什么压了一下。他回头,“干什么?”

初宁的手从他背包上移开,平静道:“上面有片树叶。”

这是巷子口,寒风呼呼地往里灌,迎璟一身短袖篮球服迎风直上,没有半点怕冷的表现。走前,初宁叫住他:“三天内,把项目书再完善一遍,包括你的研究计划、时间节点,写一份汇总给我。暂时不需要过于详细,但是框架必须出来。”

迎璟点点头,“没问题!”

他答得过于干脆,看起来万无一失,初宁却微微皱了眉。

她的车就停在不远,对迎璟点了下头就算告别。开车前,初宁望了眼窗外,迎璟还站在原地,目光追送着她,一身中二篮球服装扮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显得夸张。但他是真的不怕冷,半点儿哆嗦都没打。

初宁收回视线,心想,真是年轻中的极品。

待车尾灯彻底消失在巷尾,迎璟顿时缩成一团,弓成虾米状,抱着自己瑟瑟发抖,“装不下去了,太、太冷、冷了,我要烤、烤火……”

回宿舍,迎璟跟个飞毛腿导|弹似的撞开门,祈遇吓了一跳:“还以为门被风吹倒了呢!”

迎璟甩肩,滋溜一下就把背包给扔在了桌子上,然后打开衣柜,扒拉出一件羽绒服穿得严严实实,“卧槽!冻死我了!我汗毛都要飞出来了!”

祈遇已经见怪不怪,“服了你,非得感冒一次才知道厉害。”

迎璟吸了吸鼻子,“小时候,我爸可严了,一到冬天就把我丢进院里的警卫队,跟着他们一起冬训,下雪天,站军姿两小时不许动,我脚都冻麻了,河面结冰,还要下去冬泳。我不下河,我爸就把我一脚踹下去。为了这事儿,我妈差点和他离婚。”

祈遇震惊了,“你爸爸当兵的啊?”

迎璟说:“他管兵的。”回归正题,他一脸兴奋:“跟你说个事儿,咱们上回的项目,有戏了!”

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祈遇还懵着呢,“真,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迎璟扬眉吐气道:“这下让飞行器设计系的那帮人无话可说!”

他视线一转,就看到丢在桌上的书包侧袋里,有两根白白的小棒子。印象中,自己没放过类似的东西进去啊。迎璟把它们抽出来一看,竟是两根彩虹棒棒糖。

稍一回想,肯定是在巷子里时,初宁拍他的包说是有树叶,其实是塞了两根糖。

彩色的糖果,像旋涡一样一圈又一圈,迎璟心里忽然一动,一手捏一个,比在自己的双眼上,对祈遇咧开笑:“周五晚上没课,叫上大伙儿,我请客!”

想了想,他又补充:“最重要的是,要让飞行器设计系的那帮人知道,我们也是有投资人青睐的!”

———

这边欢天喜地,但初宁那边并没有很顺利。

第二天,她就把这个决定在会上通知,引起了不小波动。宁竞投资发展了四年,已经步入正轨,并且在前年,把公司45%的份额分散出去,招商引资,也有几位有发言权的合作商。

他们并不看好这个产业。

“我们的业务特点是短期高效,最多半年时间,就要看到既定的回报率。

这个项目已经属于航天工业范畴,我们从来没有涉及过,不了解,无渠道,并且没有明显的利益模板。”

初宁解释说:“这个项目是由C航发起的,C航是国内排名第一的航空大学,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没人比数一数二的学校更专业,所以我认为,这些都不是问题。”

“但说句实在的,这个航空模拟仿真技术,看得我云里雾里,它能够运用在什么方面?”

“军民用飞机、发动机、机载设备,都可以。”

风投部的主管说:“可是宁总,这些领域,我们公司并没有接触过。”就算技术成熟建立,又能销往哪儿去?

接二连三的质疑,初宁耐心听完全部人的发言后,才做最后的阐述说明。她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在桌面上,放松的姿态,面容平和道:“大家能够深谋远虑,是好事儿。对,这个项目的确有很多需要完善的细节以及多加考虑的因素。但,它的方向,它的前景,一定是正确的。”

初宁停了两秒,看向会议室的每一个人,“政府已经开始扶持这个体系的发展,我认为这个行业将有良好的投资机会。我希望公司稳定盈利,但也希望公司具有前瞻性。还有,大家可能误会一点。这个项目的最终结果,不是非要运用到哪个领域,而是偏向技术研究。等这个项目能够成熟、完整地建立起来,我们就可以对接国内的军工企业,不卖产品,只出售技术。”

初宁细细阐述自己的观点,全程围绕一个“益”字——“或许会失败,但是只要成功,就是一本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