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笔直,落在初宁眼里。

热切、激烈、甚至有一丝哀求。

初宁点头,平声:“嗯。”

迎璟石头落地,最紧的那根弦松开,接下来的话便更加有劲:“你听听我接下来的打算。我会继续追查事情的真相,实验室的系统,没有那么容易被破坏,如果不是蓄谋已久,绝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会尽我所能,尝试各种方法,看能否恢复系统,修复多少算多少,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迎璟扬了扬手里的名片,然后把它推到初宁面前。

明耀科创股份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唐耀。

黑色底,烫金字,熠熠生辉。

初宁视线掠了一眼,然后看向他。

迎璟告诉她,“在之前的宴会上,唐总给了我名片,让我以后有事,可以找他帮忙。对,我就厚脸皮了,他告诉我,他可以提供技术支持。”说到这里,迎璟的目光都塞满了希望:“明耀科创的技术实力,不止在国内,也是亚洲地区的顶尖代表之一。他肯协助,系统修复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他滔滔不绝的阐述自己的计划:“极力挽回,不逃避,不丧气,也不耽误项目的进度。我算过时间,我放弃寒假休息,与明耀的工程师一起,对实验室的计算机系统做修补,如果顺利,开学就能如常开展项目三期。你说,这样可不可以?”

迎璟像个兴奋的孩子,在遭遇打击、变故、嘲笑之后,自我调节,带着原来那个活力的自己来见初宁。

他不再给她添麻烦,而是学会了解决问题。

他长大了,他捧着满手的自制糖果,或许味道不够甜,但全是他的努力。

然而,长时间的安静,消磨了这份热情。

迎璟的眼神,慢慢变得不确定和担心。

初宁的看着他,语气和面色一样平淡,她说:

“到此为止。”

迎璟懵了,“什么?”

“我说,到此为止。”

“你什么意思?”他语气陡然冷冽。

初宁闭眼,按了按眉心,“字面意思。”

许久,迎璟刺破沉默,问:“你要放弃吗?”

极度的安静之下,能够细腻地分辨出每一声呼吸。

初宁听出了他在发颤。

“我问你!是不是要放弃!”迎璟猛地站起,双手按着桌面,愤怒无法压制。

初宁被这一声呵斥,弄得太阳穴胀痛。

迎璟已经完全失控,他愤言:“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凭什么?”像是听到世上最大的冷笑话,初宁目光如刺,“凭我出了钱,却没有得到预想的回报。”

“钱钱钱,又是钱。”迎璟已经理智全无,“你为什么这么俗!你跟所有人一样!”

初宁也来了火,冷笑一声,“对,我就是俗人,我就是个一身铜臭味的商人,怎么,你现在才看清?”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迎璟觉得难过的要死掉了,他左看右看,视线无法对焦,最后落回初宁身上,全变成了怨憎痴恨,“我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你不一样的。”

“我哪里不一样?嗯?”

“你玩弄别人的梦想、糟蹋别人的认真。”

初宁腾的一下站起,太急了,只觉得心口血全往脑上涌。

她逼视迎璟,她眼眶因此通红,“对,我是玩弄了你,这本身就是一个冲动的错误,我他妈的被飞机失联搞残了脑袋,才脑子发热跟你做项目。我不顾公司人的反对,不顾副总的冷眼,我一意孤行,我像个傻子一样,我跟他们讲希望、讲情怀,我里外不是人,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眼前一片模糊。

初宁抬手胡乱一抹,手背上全是泪。

她啜泣呜咽,“我凭什么要受这份气,我凭什么还要被你骂!别人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不行!你不准!你不能!!”

她歇斯底里,连日来的委屈在身体里藏着、憋着、她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初宁没有这么示弱过。

她一向潇洒、独立、用自己的方式、虽然艰难,但尚算清醒地存活于这个肉弱强食的食物链里。她本可以片叶不沾身,却偏偏遇到了这个克星。

此刻的初宁,哭得像个孩子。

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她越活越倒退,毫无章法地打乱了她原本的生活节奏。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初宁不断重复这四个字,像个被人欺负得死死的小姑娘。

这间屋子,冷得叫人发抖。

迎璟偏过头,眼睫一动,眼泪就这么砸了下来。

人在世间浮沉,难逃人情世事的淬火。

不管年龄、身份、男女,不论强大与否。

哪有什么不朽金身,你要成长,就没有任何谈条件的余地。

初宁脆弱的一面揉进迎璟的眼睛里。

他心都要碎了。

“别哭。”他走过去,哑着声音说。

初宁挡开他伸来的手,倔强地逞能:“你走。”

迎璟却一把将她抱住。

两手臂像铁圈,把她死死地困在怀里。

初宁越挣,他越用力。

最后她张嘴往他手背上狠狠地咬,眼泪无声地流,像受伤的小兽,拼死了劲,绝不松口。

迎璟面不改色,生生忍着。

他声音沙哑,热热的呼吸扫在初宁的皮肤上,像冬去春来,从南方吹来的第一阵暖风。

“我以前看到过一句话,很喜欢,是一位日报的主编在北大毕业典礼上说的。”

初宁咬着,牙齿像锋利的刃,眼泪湿糊一片。

“她问,这个世界你们最怕什么?”迎璟鼻音重,却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最怕的,是你们已经不相信了——不相信规则能战胜潜规则,不相信学场有别于官场,不相信学术不等于权术,不相信风骨远胜于媚骨。因为追求级别的越来越多,追求真理的越来越少;讲待遇的越来越多,讲理想的越来越少。”

他声音好听,沉沉的像大提琴上的音符。

每一个字,都钻进了初宁的耳里。

她渐渐松了口,又一波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汹涌。

迎璟抱着她,心跳用力、炽热、像要穿透皮肉骨骼,告诉她,他有多坚定。

“初宁。”迎璟哽着嗓子,嘴唇轻轻扫过她的头发,细腻而又隐忍,像是一个若有似无的吻。

“如果你一想起我,全是难受和眼泪,那我真的太失败了。”

最后一句话,他声音滚烫——

“我不怪你,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怪你。真的。”

——第一卷.彼时当年少

——完

——第二卷.莫负好时光

——明天见

☆、第34章 请我吃饭

这一夜的北京, 凌晨一点的街, 冷锋仿佛是从地腹升起。

迎璟穿着羽绒衣, 也穿了秋裤, 但他还是觉得冷。

这几日雾霾严重,所以路灯都显得昏暗, 偶尔有车飞驰,才觉得这世间, 是活的。

迎璟走了一路,脑子里七零八落的片段绞在一起,到最后汇成一个影像——初宁崩溃哭泣,歇斯底里, 又无能为力。

也就是那一刻, 迎璟才恍然明白,她再怎么强,再怎么当一个明白人,在这是非场子里, 也没法儿全身而退。

他好像开始懂她。

也开始反思自己。

从相识到合伙, 再到现在的分崩离析,初宁凶悍、现实、过分理智。但也教会他为人、处事、应变。

而自己呢, 给她的又是什么?

一纸合同的甲乙方, 无数次的叨扰与惹麻烦。

还大言不惭地说喜欢。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平平坦坦, 他以为的喜欢, 就是对方也一定要喜欢自己。

迎璟苦笑, 被风一吹,眼睛干疼,像有砂石在刮着血肉。

他忍着这股疼痛,却又无法抽身。

来北京上学三年多,他才发现,原来夜晚,竟是如此憔悴啊。

学校那边,工程师与计算机的专家对系统修复需要一定的周期,进展缓慢、未明。而在没有给出具体处分意见之前,实验室关闭,停止一切教学活动,以及不再对任何团队开放。

栗舟山作为他们的指导老师,难辞其咎,不知挨了多少顿批评会。他这么火爆的性格,却没有把一丝火气发泄到这群学生身上。课照常上,不卑不亢,心态十分坚强。

校园里的议论声也渐渐平复,学弟学妹在路上看到迎璟,还是会小声交流:“喏,他就是迎璟。”

“欸!帅的!”

“他也还好啊,没有表现得很颓废嘛。”

“故意的吧,毕竟已经很丢脸啦。”

“你别这么说呀。”

“切,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帅呗。”

“去你滴!”

流言蜚语,他人口舌之快。

如果在意,计较,那就真不用活了。

出事一个星期,迎璟自我修复能力极强,调整好了心态,哦不,准确来说,也没什么可调整的。因为自此,他算是真真正正的闲下来了。

上课,吃饭,偶尔打打篮球,晚上泡图书馆,看一些杂书,寝室熄灯之前准时上床,跟室友们插科打诨一阵,好不热闹。

最后,闭眼睡觉。

直到室友们起伏的鼾声均匀响起。

这是一天之中本该最安静的时刻,迎璟才觉得真正属于自己。

他睁开眼睛,看着灰白的天花板独自出神。

祈遇试图跟他沟通情况,但每回都被他三言两语一概而括。直到有次张怀玉来找他,大胆问:“老大,我们的项目,还会继续吗?”

迎璟刚完成本学期最后一门考试,他收拾纸笔,低着头,动作不停,说:“不了。”

久久没有回应。

迎璟抬头瞥了眼,复又低下头,语气平静:“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也挺爱哭的。”

张怀玉起先还在克制,只敢小声呜咽,听到这句话后,干脆放声嚎啕。

迎璟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最后只给她递过一包纸巾,淡声说:“擦擦。”

张怀玉没接,倔强地问:“那我们之前做的,都白费了吗?我们的基础那么好,设计框架那么完善,你不觉得可惜么?”

迎璟把最后一支笔塞进双肩包,说:“不可惜。”

张怀玉怒了,“迎璟!”

“我不想做了。”他撂下话,大步往门口走,当真没有半点留恋。

期末的考试周,是学校气氛最紧张的时候。这个点,正是路上人最多的时候,迎璟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约莫是黑色显瘦,他看起来背脊都消瘦了几分。

路上行人一串串,偶尔三四个并排的有说有笑,连挡住了路都不自知。

“欸,你们听说了吗,罗佳师兄的团队被学校推荐去参加全国航空科技大赛。”

被挡道很久的迎璟,在听到前面女生的聊天时,蓦地一怔。

“哇!真的吗!早两个月前不还说,名额还没确定?”

“你也知道是两个月前啊。那时候还有个迎璟,他的团队也超出色的。校方犹豫也很正常啦。”

“要是我,我肯定选罗佳师兄,毕竟王牌专业耶,还做出过成绩呢。”

“肤浅。如果有这个条件,当然是遍地开花比一枝独秀的好啦。”

“也是哦。”女孩子们之间的八卦话题:“迎璟的个人形象太好啦,要真能拿名次,拉出去妥妥的偶像气质呢!”

“哈哈哈你好邪恶哦。”

笑声飘远。

迎璟双手插兜,看起来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他回到宿舍,两个家在南方的室友已经把行李整理了一半,箱子摊开在地上,正往里头装东西。

迎璟走过去瞅了瞅,顺便搭把手,问:“票买好了?”

“是啊。今天晚上九点的。”室友说:“总算被我给抢到票了。”

迎璟从自己抽屉里翻出几板奶片儿,塞他兜里,“拿着路上吃。”

室友也没推辞,“行。小璟,有空来长沙玩儿,我带你吃臭豆腐。”

迎璟笑了笑,“好。”

到了晚上八点,赶火车的两人先走了。宿舍就剩下祈遇和迎璟。

祈遇问:“你什么时候回杏城?”

“明天。”

“坐高铁吗?”

迎璟走神,半晌才眼神幽幽:“嗯?你说什么?”

祈遇默了默,“真走?”

一语双关,似是不死心的一问再问。

“嗯,真走。”迎璟说。

“宁姐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乍听到这个名字,迎璟的手指无意识地握了握,摇头:“没有。”

祈遇:“那下学期,你有什么打算?”

迎璟:“还能怎么样,找个凑合的单位,实习先。”

“你不打算……”

“没打算。”

祈遇的话甚至没问完整,迎璟已经给了答案。

气氛悯默无言,往日种种豪情壮言,在这一周之内,形势急转,被稀释,被冲淡,热情与理想,也仿佛顷刻之间一落千丈。

迎璟买的是第二天下午三点的高铁票。但上午,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对方先是自我介绍,说是明耀科创的执行秘书,叫姜齐,并问他有没有时间见面详谈。

迎璟这才想起,对方大概是来沟通实验室系统修复工作的相关事宜。

他没有犹豫,很直接地回绝了,“抱歉,我这边,可能暂时不需要了。”

“不需要?”姜齐礼貌地问:“是已经解决了吗?”

“不,是没这个必要了。”迎璟说:“谢谢你们。”

“为什么没有必要?”手机里响起另一个声音。低沉,稳重,直切要害。

迎璟听出来了,竟是唐耀。

他也在旁边听电话?

那这个电话……是他授意秘书打的?

但也只是稍加猜测,迎璟并无什么过多感想。

他态度冷静依旧,“唐总,您好。”

“为什么没有必要?”唐耀重复。

“因为。”迎璟停顿,找了个理由:“因为学校不允许,毕竟涉及到C航的核心专业要点。唐总,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那头沉静数秒,唐耀应声:“好。方便问一句,你的模拟仿真项目。”

“终止了。”迎璟不愿再多说,“唐总再见。”

很快,这个插曲就被他淡忘。

下午两点,他坐地铁去高铁站,踏出学校大门的时候,迎璟回头望了一眼,真快啊,一学期就这么结束了,不同以往,这一期他经历得更多,大概这几个词可以概括——

匆忙、意外、离奇以及,黯然。

还有对某个人的那份喜欢,来得轰轰烈烈。

可单方面的喜欢,不叫开始,也就没有结束一说了。

只不过这个道理,他现在才明白。

公交车开来,迎璟捋紧了双肩包的肩带,随着人流上了车。

———

这周周三,初宁已经正式在公司会上表态,并且将航发虚拟建设该项目纳入会议议程,非常民主、正式的按照投票制,决定项目生死。

——支持的,请举手。

初宁是第一个,纤细的手腕立在半空。

但她不是孤军作战,会议室最边角的位置,另一只纤白的手高高举起。

是周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