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初宁还能认真听,听了半小时,人就疲倦了。干脆撑着额头,拧眼看风景。

去丹巴的路不好走,坑洼,山区,急弯。

过了甲蒙路段,手机信号基本没有。

高原山脉,天黑也早,五点刚过,天色就以可见的速度在变暗。

胡子司机也突然不讲话了。

空旷的天空,开阔的原野,如一块巨大的幕布,压得人心慌慌。初宁有点儿紧张。尤其车子颠簸,突然慢下速度时,她以为司机是要停车。

“…………”

没想到的是,过了两分钟,车子还真停下来了。

初宁提高警惕,本能地往车门边上挪。

这车常年拉客,一股子怪味儿。乱七八糟的东西搁椅背后头,还有两根羊骨头。胡子司机转过头,盯着初宁。

初宁心塞,握紧了包。

司机忽地一笑,脸上横肉挤出了两条褶皱。

初宁心想,完了。

前后左右都是山,跑都没地方跑。

“下车吧。”司机说。

初宁眼神像刀刃,凶神恶煞地瞪他。

大胡子蛮不高兴,重复:“下车咧!!”

初宁是真怕了,谋财还是害命,或者别的歹念?她看了眼手机,无信号。最后心一横,决定先用包上的链条做武器,他要敢来碰她,趁机先勒住男人的脖子咔擦死他!

大胡子没耐心了,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一声吼:“爆胎了!!下来推车啊!!”

初宁懵了懵,“啊?”

大胡子翻了记销魂的白眼,仿佛在说,啊你个毛线。

左后轮扎进了根尖石头,司机常年跑这条路,驾驶经验丰富,开的时候察觉出了不对劲,果然,车胎漏气儿了。

大胡子检查一番,用蹩脚的普通话告诉初宁:“陷在坑里,不能换备用胎,得先把它推到平地。”

手一指,五十米远的地方。

还能怎么办……推啊!

主要是想着今天能见到迎璟,所以她也算精心装扮,气温不高,还勇敢地穿上长裙,鞋子也有点高跟。这里地势崎岖,坑坑洼洼,呵,带劲儿!

先是试了几把,和大胡子一块推车屁股,啊,要命要命,纹丝不动。

这车不知道几百年没洗过了,蹭得她衣服全是灰。

没办法,脱呗。

初宁撤下高跟鞋,衣袖一挽,又嫌长裙碍事,干脆系了个死结到小腿。

脚丫子踩在烂泥里,陷进去老深,初宁心里是崩溃的,大胡子气震山河:“1、2、3——使劲儿!!”

初宁吃人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可车还是不动呐。

重复四五遍,就在她实在没力气,决心偷会懒的时候。

车子!动了!

大胡子又是个猛汉,嗷嗷嗷地一鼓作气继续推。

初宁没反应过来,跟着车子往前栽——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屎粑粑一样的稀泥,让她变成了一块巧克力。

日哦!!

——

某个藏寨附近。

一片平原,戒备森严,基地四周用铁栅栏围着,左边是实验区,右边是操作室,白墙石砖,四四方方,房顶处,一根笔直的旗杆。

五星红旗迎风招展。

八点十分,三楼东南边的房间传来一阵欢呼与鼓掌,是庆祝,是对数日辛勤探讨结果的满意。自主研究的某个节点得以攻克,大伙儿都高兴着。

迎璟从实验室狂奔而出,第一个上后勤处领回自己的手机。

后勤负责人姓任,三十多岁,是站里的活跃分子,见着谁都笑眯眯的,“哟,小璟同学,第一名啊,喏,手机在这儿。”

迎璟跟捧金子一样,“谢谢谢谢!”

任哥打趣:“联系女朋友呢?”

迎璟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迅速开机。

等待的间隙,听任哥笑着感慨:“哎,来站里都这样,组织有规定,纪律严明,你们做的事情又特殊,往上走,层面都不一样,所以这些规矩,也是没办法,小同志多担待。”

“没事,我能来学习,挺荣幸的。”迎璟礼貌,话能说得人舒坦。手机开机慢,他一直在点屏幕。

“部里关注了你们的比赛,你特别棒,小璟同志,前途无量。”

“您谬赞了,你们才是中流砥柱。”

手机开了,瞬间震得手发麻,各种短信提醒——未读信息,未接来电。四个初宁的,三个祈遇的。迎璟赶紧回拨初宁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拥护暂时无法接通。”

他没犹豫,又打给祈遇。

祈遇几乎秒速接听:“小璟!你和宁姐碰面了么!”

迎璟懵了懵,“你说什么?”

“操!”祈遇甚少这么激烈,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我来之前本来和宁姐约好的,后来我的行程提前了,让我先在成都落脚听个培训,我草,我没接到宁姐电话,再打过去,就打不通了!”

迎璟心里一沉,惶恐弥漫,“她是几点的飞机你知道吗?”

“我查了航班,没有晚点,应该中午就到了。”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迎璟静了静,没说话。

三秒过后,猛地转身,拔腿就往外头跑!

那不要命的劲儿啊,把身后的任哥吓了一跳,见他状态不对,糟,恐怕要出事。

“小璟,迎璟!”任哥追上去,“有困难跟我说。”

迎璟被这一声镇定给喊回了三分魂魄。

高原地区,晚上还得穿厚外套,但他此刻一背的冷汗,抓住任哥的手,口吃都打颤了:“我一朋友从北京来找我,中午到的康定,现在我联系不上她。”

任哥眉头也皱了,细细一算,暗叫不妙。

天高路远,地方又偏,可不是磨人么。

他按住迎璟的肩膀,宽慰道:“你别乱阵脚,莫慌,我现在派车往反方向找。没准儿是车子坏在路上了,更没准儿,你朋友压根就没过来,在县城休息。”

正准备行动,任哥的电话响,他听了几句,目光一亮,看向迎璟:“门口有人找你。”

句号还没划上呢,迎璟就飞奔了出去。

任哥目瞪口呆:“哦哟!这位小同志练过凌波微步吧。”

☆、第65章 (第一更)美人谷

跑出房间前, 迎璟没忘给初宁盖件外套。

这一声嚷得惊天动地,任清明没休息, 正准备去机房检查, 听见动静,从楼下来得飞快。

迎璟垫着初宁的后脑勺, 心里也有了七八分猜测, 任清明经验足,一看她这情况,当即肯定:“是高反!往医疗站送,快。”

初宁其实也就刚才那么一晕,现在好多了, 神志醒过来, 她想对迎璟说:“我没事儿。”

但被他抱着一颠一颠的, 胸闷气短,也蹦不出个字来。

没多久就到了地方,往病床上一躺,先给挂上吊针补充□□,医生简单检查了番, 说:“这姑娘高原反应还蛮厉害, 累着了吧?”

迎璟答:“是, 她今天坐了好久的车。”

“来这边儿的路不好走, 那是受罪。放心吧, 也没大事, 这两天注意休息, 我给开点药,她今晚就留在这里吸吸氧,观察一下。”

又问:“你们谁来签个字?”

迎璟:“我!”

看他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医生被逗乐,“你是她什么人啊?”

迎璟目不斜视,平平淡淡地说:“男朋友。”

初宁幽幽转过头,闻着枕套上消毒水的味道,心里叮叮咚咚敲起了鼓。

忙完已是十五分钟后,迎璟回到病房。

护士正在换吊瓶,初宁黑漆漆地盯着,见到迎璟进来,视线全给了他。

“好些了么?”等护士走,迎璟坐在床边,顺着她的手臂一上一下地轻抚。

初宁还在琢磨着吊瓶,“给我用的什么药?”

迎璟起身帮她看了下,说:“这瓶是葡萄糖。”

初宁哦了声,松了气。

迎璟笑:“还怕人毒你呐?”

“我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我妈带我去个卫生院打点滴,那天可能是个新来的护士,病人又多,她给我随便扎了一针就忙活去了。我记得那时还是玻璃瓶儿,用绿色的网子兜着,我一直嚷疼,我妈就嫌我,扎个针而已,你怎么这么娇气。”

初宁盯着导管里的液体滴答滴答,说起往事还挺后怕。

“可是我疼啊,五脏肺腑跟火烧似的,没忍住,吐了,我妈在旁边跟人闲聊,还是别的病友发现我,哎呀,这小女孩儿脸怎么这么白。后来一看药瓶,药用错了,把人家降血糖的给我用了。”

初宁哎的一声,“我真的好怕打针。倒不是因为疼,就是有心理阴影了。”

迎璟握紧她的手,俯下|身子,明亮的眸子凝视她,“……宁儿,你受苦了。”

初宁用没扎针的右手轻轻蹭着他的脸颊,呼呼吹气:“以前关玉总劝我,找男朋友千万别找年龄小的,费劲,累心。现在想想,我觉得她有道理。”

迎璟呸了一声,老大不乐意:“歪理。”

初宁也没顺着他,反问:“不是么?”

迎璟撇了撇嘴角,垂着眼睛,低声:“我是不是很不好?”

初宁示意他继续。

“我不成熟,不理解你的工作,不能为你分忧解难,还经常让你不高兴。”迎璟声音渐小。

初宁莞尔,“不错,总结得挺到位。”

迎璟复又低下头,那份愧疚更浓烈了。

“宁儿。”他唤她的名字,心中是酸涩难言,又挫败无力的苦,“我知道这话有点窝囊,有点不男人,但我对着你的时候,特没安全感。你漂亮,优秀,生活圈子也高大,我呢,穷学生一个,未来不明朗,眼下也平庸,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没拥有的时候,不甘心,爱人多难遇见啊,爱一个,少一个,而我就你这一个。”

说着说着,迎璟眼眶都红了,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腻腻地吻。

“哪怕现在你是我女朋友了,我有时候会做梦,梦里你像只蝴蝶,扑着翅膀飞去了太阳那儿,我哭着追,喉咙也喊哑,可你飞啊飞啊,再也没有回头。”

他吸了吸鼻子,示弱,才是他最真诚的坦白。

“我以前从不这样,遇到你之后,我自信没了,我配不上你,我怕你不要我了,越怕什么,越纠结什么,就,你……你能理解么?”

他有点儿语无伦次,摇了摇头。

但,初宁懂。

她反握住他的手,没什么劲儿,但掌心的温度很有安抚性,安静,无声,气氛却意外的融洽,柔和。

初宁喊他的名字,哑着声音说:“你很好啊,年轻,聪明,会读书,有理想,有情怀,有热血,还善良。你纯粹,也简单,跟你在一块,我又不图什么,我很开心啊。”

迎璟眼睫动了动,“真的么?”

“真的。”

初宁的三观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要什么,不要什么,哪些东西可以去争,什么事情不能将就,她心明眼净,拎得清。

“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人,表象再精致无暇,不一样也是要吃喝拉撒,吃五谷杂粮的凡夫俗子?你这种还蛮好,小毛病是有,但不碍事,你尽管皮,我愿意宠。”

初宁要的,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

他不需要戴面具,不需要故作姿态,不需要算计,是什么,就是什么。她的成长经历坎坷,生父早逝,父爱缺失,母亲一生懦弱依赖,教给她的,是自己的影子,为人处世的方式里,难免沾染了那么些匠气。成年之后,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创业,守业,白天的繁忙到了晚上,全变成了懵懂和茫然。

迎璟低下头,把眼睛埋在她掌心。

不多时,初宁感受到有热流缓缓扫落。

她不动,不说话,这份无声的动容,她得好好品味。

倒也没过多久,迎璟把头一歪,重新看着她,眼角还有湿痕,闷声说:“我和唐耀见面,一共三次,他像一块牛皮糖,总有让我无法反驳的理由。”

初宁明白,她和迎璟到现在,算是彻底坦诚了。

她笑,“当然,对方什么人呐,想要办事,能想一万种理由。”

迎璟漫不经心的,“我不喜欢这个人,太能压人了,拽得跟什么似的,对什么都势在必得。”

“人家有资本,相比较,我这种才是不值一提。”

“胡说。我就觉得你最好。”迎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说:“唐总开的条件确实诱人,但他坚持独资,所有我一直没答应。不告诉你,也不是故意,就是怕你多想,能省去的麻烦,我就想自个儿将它翻篇。”

迎璟的目光在她脸上巡礼,看了又看,“事情就是这样的。”

顿了下,“……你干吗翻白眼啊?”

初宁忍不住抬起手,往他脑门上用力一弹:“累不累呐,啊?”

迎璟鼓了鼓腮帮,“当时不是怕跟你吵架嘛,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良久,初宁哎的一声叹气。

“我不蠢,我也有自知之明,我的业务优势本来就不在这一块,实力配不上野心,但你,你值得更广阔的平台。”

迎璟懵了懵,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平心而论,明耀科创确实是你目前,不,乃至未来,它都会是你的一个最优选择。”初宁亦真诚,出发点全是实打实的为迎璟好。

她身上还虚着,说了太久话,又有点喘不上气了,声音放轻了些,“你是我二十六年来,血本下的最多的赌注。不,不是赌注。”她纠正,字正腔圆道,“是必然。”

这一瞬,迎璟整个人都圆满了。

“如果有合适的企业对你抛出橄榄枝,我希望你郑重考虑。这条路已经很辛苦,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为你保驾护航。”初宁说。

这一晚,虽在这个不太应景的地方,没有长篇大论,没有豪言壮语的承诺,但,两人坦诚相待,实实在在的前进了一大步。

迎璟不忍心她说太长时间,难得强硬一回,命令她睡觉。

高反很难受,初宁也没硬撑,眼睛一闭,便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等她沉眠,迎璟才去护士那儿借了一张简易的躺椅,轻手轻脚地支在床边,整晚都守着她。

次日,初宁便没什么事了。

医生说开点药有备无患,迎璟拿药回来,就瞧见她盘腿儿坐在床上,对着手机聊语音。

“这边风景真的漂亮,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儿。那是,北京哪能比呐。”

“见着人啦,在干嘛?保密哈哈哈。”

那张笑脸轻松从容,是打心眼的高兴。

迎璟挨着床沿坐下,伸长脖颈瞄:“谁啊这是?”

初宁故意移开屏幕,坏笑着眨眼,“前男友。”

“那我一定要看看有没有我帅!”

“去你的。”初宁嫌弃极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自恋。”

“我这叫自信,大一新生评选最帅学长,我的票数第一呢。”

初宁乐的,放下手机,两手扯着他的脸左看右看,“不至于吧,也没有很好看嘛。”

迎璟反手咬住她的手背,留了排不轻不重的牙齿印。

初宁嚎啕:“迎小狗!!”

迎璟眉毛斜飞,往她嘴唇上又是一亲。

初宁脸颊微烫:“狗。”

再亲。

“……臭不要脸。”

迎璟索性压着她的后脑勺,这回真刀实枪,舌头抵了进去。

初宁心跳得厉害,两人呼吸交织,升温。

不得不说,这家伙接吻的技巧进步太迅速了。

就在这时,两声敲门响。

初宁猛地将人推开,纯属吓的。

任哥不请自来,从门缝里伸出脑袋咪咪笑,“怎么样啊,家属同志,身体好些了吗呀?”

初宁点头,笑得客气:“谢您关心,好多了。”

任哥瞅着迎璟,嘿了一声,“小璟,你这脸色不太好啊,肠胃不舒服?待会也让医生给你拿点通肠润便的药。”

迎璟:“……”

初宁笑出了声。

他闷声抗议:“我没便秘。”

心里默念后半句:好事儿被打断,换你你开心?

———

这茬忙完,迎璟向组织请了天假,然后带着初宁去周边玩儿,任哥还蛮有心,琢磨着小两口搭车不方便,特意弄了辆面包车给他们,“凑合开吧,想去哪儿也能图个方便。”

白色胖面的,上头插着一面五星红旗。

迎璟甩着车钥匙,说:“我开。”

初宁不放心,毕竟他拿到驾照也没多久,“这边路不好走,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