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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她眼神里露出一丝不愿意,他立刻带她起身离开。

曲一弦知道这种场合,不适合插话,始终安静旁听。此刻接收到他眼里的讯息,短暂的数秒思考时间里,她的脑子里不适宜地蹦出傅寻出于保护的那句“不借”。

她翘了翘唇角,几不可查地点了点下巴。

傅寻会意,他指尖摩挲着杯口,沉吟数秒后,说“铁爷要是愿意,趁下午把话聊明白了。你回南江,我帮你继续查下去,如何?”

铁晔眯了眯眼,神情有些异样“傅先生这计划我倒有些看不懂了,这和我们当初说好的可不一样。”

曲一弦吹着茶面,不动声色地掀了掀眼皮。

铁晔在这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和她之前推测的**不离十。

傅寻是只老狐狸,他既然敢放裴于亮在外头潇洒这么多年,自然是都算计好了。他不会让自己吃亏,更不会让自己在任何小事上栽跟头。

裴于亮不止得罪了他,还开罪了高利贷,他原计划应该是坐享渔翁之利。

如果她是傅寻,她会把裴于亮身上有一枚从她手里顺走且迟早要脱手的玉佩消息告诉铁晔。

裴于亮欠了一笔高利贷,这笔账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一旦铁晔有了玉佩的消息,为了追回钱,他肯定会花心思打听裴于亮的下落。

她只要关注着,等铁晔找到裴于亮,要回玉佩即可。至于要不要清算下利息,这完全取决于当下的心情。

这完全符合傅寻一贯的作风。

傅寻似笑了笑,嗓音低沉醇厚,直接道“铁爷查到这,应该也知道,她被卷进来了。既然做不到坐视不理,就只能出手处理了。”

他曲指轻弹了下玻璃杯的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就像是拉开序幕的前奏,今天要谈的事,此刻才正式开始。

铁晔是当年裴于亮事件里最直接的当事人之一,他毫不质疑傅寻这个略显单薄的借口,没任何怀疑地大笑出声“傅先生要英雄救美,我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他一笑,初时完全建立在客套层面,底下却暗流涌动的局面自然瓦解。

铁晔看向曲一弦的眼神立刻客气了很多“不知道姑娘你对裴于亮这事知道多少?”

曲一弦不动声色地先和傅寻交换了个眼神,回答“六月以前的事,不知道。六月以后的事,全知道。”

铁晔面露迟疑,打量了眼傅寻。

许是猜到傅寻不说的原因,见他默认,他轻咳两声,道“傅先生不方便说,我便多事,给姑娘讲讲前因后果。”

曲一弦挑了挑眉,笑道“那就有劳铁爷了。”

“裴于亮跟我认识的比较早,我当年刚起家。见他会来事,给他放了点权,让他帮我收利息。”铁晔接过黄毛递来的烟盒,抽了根烟点上,继续道“后来这小子心越来越野,瞒着我打着我的旗号单干。我发现后,念旧情,揍了一顿就放了。”

“没过多久,这兔崽子就诈骗入狱。关了一年,放出来了。刚出来那会,他还来找过我,想继续跟着我干,我就问他,‘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想回来,我得收点押金,你是打算舍脚趾还是手指’。”铁晔把打火机扔在桌上,哐当一声轻响里,他往后靠着椅背,徐徐吐出口烟,嘲讽地笑起来“我就这么一吓,他当真了,遛得比兔子还快。”

“这小畜生再来找我,就是借钱。”

“我们做生意的,来者不拒。他要借,我也给得大方。十万,借一个月。”铁晔吸了口烟,语气徐缓“黄毛跟他关系要好,一直保持联系。我就让黄毛留意着他,看看这兔崽子成天都在忙什么,省得人给跑了还得老子费劲去抓。结果听说裴于亮傍上了个富婆,想赘入豪门。”

“女方家的门庭不是很显赫,收入顶多算小康。他想骗的,是人家藏在保险柜里的传家宝,据说是明朝嘉靖年间的五彩鱼藻纹罐,传了好几代了。你说他缺不缺德。”

黄毛插嘴说了句“亮子还以为女方家有很多明朝留下来的宝贝,还跟我吹嘘过,说女朋友祖上做官,给子孙留了不少好东西。”

“娶了她,最起码少奋斗十年。”

铁晔冷笑了一声“人家女方家又不傻,防他跟防孙子似的。奈何女方单纯,容易轻信别人。谈了两年,裴于亮隔三差五往我这借钱,我就跟他提款机似的。不算利息,光是本钱,他欠了我三百万。”

他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喝了口,示意黄毛接下去说。

黄毛哎了声,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提着水壶边给傅寻和铁晔斟茶,边说“亮子骗了人家感情两年,女方家好不容易松口了。他发现值钱的东西就那么一个,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还欠了一屁股债,找借口跟女方吵了一架,还打了对方。”

“这么一打,女方去医院包扎,查出怀孕两个月了。亮子狠起来也挺狠心的,他担心孩子绊住他,就琢磨着把那什么鱼藻罐骗出来卖了。”

“我们铁爷喜欢收藏宝贝,和傅老先生有些交情。亮子跟铁爷好几年,知道这事。我负责催亮子还钱,那次他亲口跟我说的,让我宽限段时间,他三个月内保准能连本带利的还上钱。”

“大概半个月后……”黄毛掐算了下日子,说“半个月后,他拿了一笔钱还了三分之一,那笔钱是他老丈人手头能给的全部积蓄了,给小两口子首付用的。这笔钱还上没几天,他又来借钱,这次还带了他小舅子。也不知道折腾什么去了,短短几天,亮子的小舅子就在铁爷这欠了一屁股的烂账。”

黄毛斜叼了根烟,忽然说“我们做扶贫的,也讲究业绩。那时候快年关了,要评业绩发年终奖,我就带人上门去闹了……我们也讲究业务流程,先是找到亮子和他老婆的出租屋闹,威胁再不还钱就上他们家闹去……亮子那小舅子当时正准备考公务员呢,还有个稳定的要结婚的女朋友。女方和女方那一家子都是老实人,女方没经过事,愁得不行。亮子趁机怂恿,让女方把鱼藻罐拿出来,他去当了,先补上窟窿。”

黄毛看了眼静坐不语的傅寻,嘴唇动了动说“当时,亮子打着寻哥的旗号,说是寻哥的朋友。典当后,可以替他们保留一年,等他们赎回。女方就心动了,悄悄把鱼藻罐偷出来,交给了亮子,让他先去鉴定下价值。”

“亮子,做了件损事。他把东西拿去打样,做了个假的出来,真的当时就给当了,拿了一大笔钱。女方那边他就一直搪塞着,后来到了最后还债日,我直接上女方家里追债去了。这一追,女方直接带着鱼藻罐找寻哥去当了,要给弟弟还钱。”

“然后,亮子就露馅了。”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曲一弦眉梢轻动, 看了眼傅寻。

后者坐姿慵懒, 似此刻谈论的话题与他无关, 眼神落在玄关背景上, 微微出神。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黄毛。

黄毛很享受被人注视的感觉, 他低头呷了口毛尖,咧嘴一笑“女方知道手里的鱼藻罐是假的后,差点疯了,打死也不相信好好的传家宝怎么就成假的了。我们寻哥在文物鉴定上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不掺假。摸着罐口的毛糙瑕疵, 说‘这五彩鱼藻纹罐的瓷口工艺粗糙, 釉色也来不及做旧, 应该是刚出窑子没多久’。”

“提点到这份上,是个人都听懂了。女方,其实早就有预感, 觉得亮子不怀好意,只是不愿意去相信。毕竟朝夕相对了两年多,房子买了,家人接受了,孩子也替他怀了,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就是养只乌龟, 都培养出感情了啊。何况两人一开始就是男女朋友关系, 如胶似漆的。”

“寻哥人善,见女方这样, 就帮她给铁爷打了个电话说情。但人,该狠心的时候就要狠心些。这不,女方压根不感恩,趁着我寻哥打电话的功夫,把勾云玉佩给顺走了。”

“顺走玉佩后,女方给亮子打电话。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亮子约我出来,说把利息先还上。收完钱,又请我去‘人间红尘’泡澡堂子。‘人间’的小姐按摩按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是女方打来的。亮子当时以为我睡着了,接电话就没避着我。”

“女方和亮子说,她知道鱼藻纹罐被掉包了,但家里现在一堆烂摊子,她不想把事闹上台面,再让家人操心。这可是传家宝,要是让她家人知道被亮子偷偷换成假的,估计都得气死了。”

“亮子觉得女方向着他,挺识大体的,再开口时语气也好了不少,搪塞她让她在家好好养胎,他和铁爷有旧交情,会尽快解决他家小舅子的债务问题。但当时,亮子连机票都买好了,带了个出台的小姐要出国度假。”

“女方可能听出他想一走了之的打算了,就抛了个饵。说她鬼迷心窍,从寻哥这偷了块玉佩出来,她可以不计较鱼藻纹罐的事,让亮子先回来,把玉佩卖了,换回鱼藻纹罐。只要还掉了她弟弟欠的钱,剩下的都给他。他要是想走,她也不拦着,等事情过去后找个机会和家里说清楚,他们就好聚好散。”

“亮子不傻,他担心这是女方为了骗他回去想的招,就让女方把照片拍给他看。女方传了照片后,跟亮子说,这玉佩的价值起码是鱼藻纹罐的两倍。只要他有本事把玉佩当掉,把钱弄过来,无论是坐牢还是寻哥发现追究,都她自己扛了。”

黄毛叹了口气,眯缝了眼,说“有人善后,亮子当然心动,让女方带上玉佩来酒店找他。以防万一,他特意开了两间房,隔着一条走廊,能互相对望。我当时和他在隔壁房间,女方来后,他就搬了个椅子在门后观察。一小时后,确认女方是单独来的,这才开门放人进来。”

“后头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这种阴损事亮子不可能让我听到。女方大概在房间里待了半小时,我再听到动静,是隔壁房砸东西的声音。我见势不对,立刻找前台投诉亮子那间房噪音太大打扰休息,让酒店的大堂经理上来看看。”

“女方是存了谈不妥就和亮子同归于尽的念头,包里带了把刀,给亮子破了相,伤口应该挺深的,都能看见骨头了。女方也被亮子打得不轻,送到医院后已经半条命没了,孩子也没能留下。我顾着送女方去医院,亮子就是那时候趁机跑了,至今没再见过面。”

曲一弦点头“挺八点档电视连续剧的啊。”

黄毛讪笑,他摸着自己那头乱糟糟的黄毛,说“生活么,就这样。”

还挺有感触?

曲一弦转着杯子,问傅寻“我记得你说勾云玉佩这事涉及了命案,这话怎么说?”

黄毛抢答“还能怎么说,女方觉得对不起养育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自杀了。女方的弟弟和姐姐的感情深,送完姐姐最后一程,出车祸死了。好好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被亮子祸害得骨肉离散,东零西落的。只留下一对老人,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偿还那笔债务。”

“当时那个事,闹得南江满城风雨,论坛里还有人编了个五彩鱼藻纹罐的灵异故事,把这件宝贝炒上了天价。大概四年前的六月,寻哥找到铁爷,让铁爷出面把五彩鱼藻纹罐收了回来,送回了女方家。”黄毛说到这,忍不住啧了声,满目艳羡。

就是不知道他在羡慕傅寻出手大方,还是在羡慕女方家不用花一分钱就有傻大款帮忙赎回传家宝。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黄毛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口干舌燥。

一杯毛尖,被他囫囵灌进肚子里,他似还不解渴,起身从酒店的货品台拿了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掉了小半瓶。

铁晔见状,笑眯眯道“姑娘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疑问倒是没有。

傅寻作为当事人之一,当年的情况他必定了解得更详细,细节方面可以等私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再推敲确认。况且,这个作为合作背景,发挥的效益除了让她更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外并不会影响到大局。

铁晔这么问,是着急想知道她这里有关裴于亮的消息了。

她也不卖关子“裴于亮六月底包了我的车去敦煌的三大典当行鉴定玉佩这事,铁爷肯定知道。论消息,我可能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但胜在比较及时。”

她点了点脚下这个地方,说“这里,算是我的地盘。”

铁晔含笑,兴致颇浓“曲小姐这是在怪我不请自来?”

曲一弦见对方领悟她的意思了,开始补场面话“岂敢,我不过是说我在西北行事会比你更方便而已。”

铁晔一直知道曲一弦不是什么小角色,起先是顾忌傅寻,后来是犹豫招惹了容易惹祸,这才僵持着。

她这会连敲带打几句话,更是坚定了铁晔对曲一弦不好惹的印象。

做他这一行的,想常青不倒,除了倚赖手段和人脉以外,交际也格外重要。他本就不欲和曲一弦来硬的,见状,立刻释放自己的诚意“这是自然,有曲小姐和傅先生帮忙,我一定不会擅自插手帮倒忙。只是两位愿意帮忙,我也想了解下详细情况,需要帮忙时才不至于手忙脚乱连先出哪只手都不知道。”

有理有据,还不算乱来。

曲一弦满意,松口“铁爷是想知道哪方面的情况?”

“别的我也没什么好关心的。”铁晔把玩着杯子,目光从傅寻的脸上滑到曲一弦身上,停留了几秒后,他微笑“我想知道姑娘对裴于亮现在在哪,是否有线索了。”

裴于亮既然能为一个勾云玉佩蛰伏这么多年,即使现在马脚频露,也并不容易抓到他的小辫子。

九月初他担心敦煌大会的严查会暴露他的行踪,所以匆匆离开敦煌。

九月底,勾云玉佩的消息从权啸那传出,整个古玩圈人尽皆知。

紧接着,沈芝芝在几日前失踪,又于今早被发现尸体出现在都兰古墓的墓葬里。

这些事情看似没有联系,但隐隐之间有条线将所有线索都串联在了一起。

这些事,都和权啸有关。

他看似只是袁野临时找托找到的一层关系,但细算下来,上面这几桩事情里哪件和他没有关系?

她神色如常,半点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铁晔只看见她敛眉思索了几秒,微带笑意地回答道“有。”

单这一个字,语气笃定,掷地有声。

铁晔大笑,也不问线索在哪,是什么,举了举杯,语气十分轻快“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接下来不管是出人出力还是出钱,只要傅先生和姑娘有需要,随时开口。”

他伸手,揽过坐在下首的黄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呢,明天就回南江了。下半年了,事情多,耗在这耗不起。人我留下几个,还住在这间房里,以便随时搭把手。”

傅寻适时地插话道“人留着没什么用,她手底下一个车队,想用人也不会先劳烦别人。”

他和铁晔打了多年交道,但除了裴于亮以外的事从不交谈,更不用提交情了。

铁晔想要从裴于亮手里拿回钱,就必须得借他的势。所以对傅寻,他忌惮,尊重,不敢造次。

傅寻既然开口,铁晔也知道自己留着人没用,非要坚持,只会无端讨人嫌。

他知道分寸,故开口道“那就听傅先生的。”

等送傅寻和曲一弦离开,铁晔关上门,眉心紧锁,站在门后一言不发。

黄毛还为自己得了铁晔的器重沾沾自喜,还没来得及嘚瑟嘚瑟,见铁晔这个表情,赔着几分小心,问道“铁爷,你是觉得这事不妥?”

“不是。”这事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傅寻要追回勾云玉佩,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既然有同样的诉求和目标,就不用担心傅寻会反水。

这点判断能力,铁晔还是有的。

他往客厅走了两步,转头问黄毛“我们当初收到敦煌来的消息,调查曲一弦,到最后追到敦煌守在酒店里……你不觉得像是有人故意一步步引我们过来吗?”

黄毛智商不够,绞尽脑汁也没联系到这些事里的关联“这不是……按部就班,您自己做的选择吗?”

“是啊。”铁晔摸了摸脑袋,暗骂了一句“可我还是觉得我是被傅寻这小子给耍了。”

当初他从傅寻那得到裴于亮手里有他勾云玉佩的消息开始,他就知道,傅寻这是顺道借他的手,做自己的事。

毕竟他也得了方便和好处,不出意外,等勾云玉佩再次有消息后,傅寻作壁上观,等着他掘地三尺把裴于亮挖出来后,渔翁得利即可。

但自从曲一弦搅进来后,事情不一样了……

铁晔甚至生出自己仍在傅寻算计中的念头来,难不成他把他引到敦煌来,就为了帮他说清裴于亮这件事的前后始末?

……

嘿,这兔崽子!

敢情他在傅寻心目中,就是一张嘴啊。

离开酒店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敦煌和南江有近两小时的时差,明明该是傍晚日暮斜影时,偏偏敦煌的天光明艳,像刚过午时的下午,微风徐徐,气温凉爽。

这么轻松地解决了一件事,曲一弦有些意外。

但更多的是放松。

没有什么比腹背受敌更受煎熬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