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海潮说:“所以,那位公主准备前来落微洞为魔妃治病了。”

雪倾心手一抖,纨扇都掉地上。半晌,她坐起来,飞快地摘掉头上的发饰。其他侍女一见,不敢怠慢,将小炉、酒盏什么的全部撤下。

“那边……撒上树叶。哎,不够逼真。蜘蛛网,再来个蜘蛛网!”侍女指挥着仆从,忙翻了天,“门楹太新了,拿刷子刷旧!啊,梁上燕子太喜庆,赶走赶走。还有,咱们娘娘的声音也清脆了,哪有半点久病落魄的样子?来人呀,给娘娘拿个辣椒……”

落微洞乱成一锅粥。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浊心湖。

青葵刚向魔后谢恩返回,就遇见正在等她的嘲风。看见这个人,她显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你来干什么?”

嘲风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却只是低低说了句:“无事。打扰公主了。”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青葵见他神色是真的为难,到底心软,不由问了句:“有话就说。”

嘲风思来想去,最后说:“今日晨间起,我母妃就病重难起。魔界没有医者,我思来想去,只能前来向公主求救。”

青葵对他的话,仍是将信将疑。但毕竟医者父母心,她说:“怎会如此?落微洞在何处,你且带我过去。”

嘲风松了一口气,说:“真是有劳公主了。公主请随我来。”

落微洞,青葵由嘲风领着走进来。

入目之处,只见落叶铺陈,蜘蛛结网,整个洞府一片萧瑟,连盛开的木荷花上都布满薄尘。她踩着枯叶走进去,洞府门楹褪色,檐下有巢,却不见燕子归来。

嘲风急急将她领到后殿,青葵见他焦心忧虑不似作假,也就信了七八分。

清冷的内殿阳光难及,里面传出一阵咳嗽的声音。

“母妃!”嘲风赶紧跪在殿前,说:“儿臣找了医者,前来为母妃治病。还请母妃开门,让人为您诊治吧!”

“医者?”殿里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但这个声音也是沙哑而疲倦的,像烈火焚烧之后的灰烬——那是当然的。刚才那个辣椒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拿的?现在她嗓子能喷火。雪倾心语调缓慢:“魔族禁医,你在何处寻来的医者?”

青葵说:“是雪倾心娘娘吗?我是离光氏夜昙,粗通些歧黄之道,特来为娘娘治病。娘娘且开门吧。”

“离光夜昙?”那个声音无力地响起,“我想起来了,你是魔尊定下的储妃?魔族利益倾轧,你初来乍到、毫无根基,何必为了我而树敌?离开吧。”

她不肯开门,嘲风膝行向前,双手拍门:“母妃。您且让公主看一看,您病成这样,让儿臣如何能够心安啊母妃!”他语带颤然,俨然已经痛心疾首。

然而内殿,魔妃雪倾心说:“你明知我们母子俩在魔族的处境,为何拖累夜昙公主?这些年母妃如何教你,你可有听进去过一个字?速带公主返回,今后落微洞,你不准再踏入一步。否则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话到最后,已是疾颜厉色。

“母妃!”嘲风将额头抵在褪了颜色的殿门上,心中哀戚溢于言表。

殿内,雪倾心似是真怒了:“带上公主,马上走!”声音里带着决然,也带着心酸。说完之后,又是一阵急咳。

她决意如此,嘲风也只得罢了。他站起身来,说:“母妃说得对,是我不应该一时情急便牵连公主。我送公主回去,母妃万万不要动怒。”

青葵自然是感动,这位天界雪神,哪怕堕入魔界,仍保留了善良的天性。她说:“雪娘娘到了这般境地,却还在为旁人着想,其心性之高洁,真是令人敬佩。”

嘲风悲色不改,说:“公主且先随我回去吧。免得被人看见,落人口实。”

青葵看看这陈旧的内殿,叹了口气,没办法,也只能跟着嘲风离开。

他二人刚刚离开,殿门就开了。有侍女伸个脑袋出来,四下观望,确定人已经走了,她欢喜道:“娘娘,已经没事了。”

殿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雪倾心怒吼:“水,给本宫水!”

侍女们惊慌失措,忙着喂水。雪倾心被辣得眼泪都流出来:“谷海潮,让你们家殿下把人送回去之后,马上滚回来见我!!”

谷海潮有什么办法——三殿下,你妈喊你回家挨打!

果然,嘲风把青葵送回浊心岛,立刻就背着藤条前来落微洞。

他笔挺地跪在雪倾心面前,雪倾心一边饮茶,一边轻摇纨扇,倒是没问刚才的事儿,只是说:“人送回去了?”嘲风一个头磕在地上,雪倾心说:“本宫听说,你大哥已经自请前往修补归墟。”

嘲风说:“是有这事儿。父尊已经准了。”

雪倾心以纨扇半掩面,许久说:“没有盘古斧的碎片,他进归墟定是有去无回。”

嘲风说:“盘古斧碎片,一共三枚,如今只知一枚在神族,其他皆下落不明。归墟封印破裂在即,来不及寻找了。”

雪倾心说:“真要论起来,乌玳并不是合适的人选。他修为虽然尚可,但性情冲动易怒,不可能与神族配合。”

嘲风说:“儿臣明白。”

雪倾心说:“单是明白吗?”

嘲风再次以额触地:“如果兄长失败了,魔族一定会举族惊惧。儿臣在此时方才自请,再次前往修补归墟。临危之际,力挽狂澜,此举定能让诸位长老乃至父尊去除戒备,以我为荣。”

雪倾心说:“可是你也可能一去不回。”

嘲风依然微笑,说:“兄长会失败,但大抵也会有些作用。有兄长替我打头阵,我生还的机率会增大许多。何况富贵险中求。就算儿臣一去不回,起码母妃在魔族的境遇,总会改观。”

雪倾心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说:“你能这般想,母妃就放心了。”

嘲风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藤条,雪倾手拿在手里掂了掂,缓缓说:“这藤条你让母妃如何用得?”嘲风脸上一喜,然而紧接着就听她道:“连倒刺都没有。”

……

半个时辰之后,谷海潮扶着嘲风出来。

这魔妃可真是一点也没手软啊。她真命人找了根有倒刺的藤条,结结实实地揍了嘲风一顿。谷海潮都看不过去了:“魔妃下手也太狠了。”

嘲风倒是不太在意,反而说:“你不理解我母妃的良苦用心。”

谷海潮看着他背上已经嵌进肉里的倒刺,说:“这样的良苦用心,莫非你能理解?”

嘲风嗯哼一声:“还不快扶我去浊心岛。”

谷海潮呆愣,嘲风说:“愣着干什么?走啊,没见本座伤势沉重吗?”

……魔妃的“良苦用心”,谷海潮好像也懂了一点了。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浊心岛。

青葵虽然人回来了,心里却还想着雪倾心的事。她由神族堕落为魔,只是体内清气被浊气感染,但原身还是雪女。也许可以用魔气为她炼制些雪族常用的丹药。

她正思考,外面就又有脚步声响起。青葵转头一看,就见谷海潮扶着嘲风进来,且嘲风背上血迹纵横,隐隐可见好些倒刺。

“这是怎么了?”她上前一看,更是皱起了眉头。

谷海嘲没说话——怎么回事,还是让他给你编……呃不,说吧。

果然,嘲风嗓音低沉:“母妃一向不愿拖累旁人,今日我向公主求助,她心中不安,故而责罚于我。公主放心,只是些许皮外伤,我并无大碍。”

谷海潮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他而站——你母妃责打你,是因为你拖累公主吗?明明是因为那个辣椒真的太辣了好吗?再说了,并无大碍你上这儿干嘛来了……

但是青葵不这么想!

她只看见嘲风背上的伤痕,真是触目惊心。她说:“本不是什么大事,魔妃不该动怒。我为三殿下挑出余刺吧。”她转头吩咐素水,“素水,取我银针来。”

素水一愣,她看看嘲风,又看看青葵,虽然不情愿,却终究还是替她取来。

青葵示意谷海潮为嘲风脱去外袍和上衣。嘲风倒是很顺从地让脱了,他穿衣显瘦,脱了衣服却十分健壮。小麦色的皮肤包裹着条条鼓起的肌肉,仿佛每一条都在喊——我们就是看起来瘦但是能打。

青葵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微微驻留,立刻就看向了伤口——医者有杂念,可不好。

雪倾心是真没手下留情,嘲风背上条条鞭痕已然红肿,且皮下深深浅浅都是小刺。青葵俯身,指腹轻轻按住一处,右手银针落下,针尖大小的刺便被挑出来。

也许是因为她动作太轻柔,嘲风竟然并未觉得有多痛。他微微侧过脸,青葵的长发如丝缎般滑落在他眼前,发梢轻轻地扫过他的侧脸,微微刺痒。

她身上的香气,带了点草药的清苦回甘,令人心安。

天界。

夜昙捧着危月燕,旁边灰白色的头骨仍然有紫黑色的魔息一颗一颗,如水珠般沁入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死不了了,就又开始好奇:“这个头骨是谁的,为什么会有魔气?”

玄商君重新为她把脉,眼见她脉象平稳了——她受内伤后,果然是需要魔气滋养。他说:“不准打探天界机密。”

夜昙双手在骼髅头上一阵乱摸,一脸兴奋:“管它是什么,反正肯定是宝物。我多摸几下,说不定能为我带来好运呢?”

此女真是……玄商君无力:“它如今魔气微弱而清气太盛,你若是再被清气所伤,后果自负。”

夜昙一听,赶紧收回手,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双手滚烫。她赶紧在玄商君身上擦了擦手。玄商君:“……”

反正夜昙的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头颅溢出的魔气也越来越少,玄商君便带着她返回天葩院。

夜昙不那么痛的时候,精力是很旺盛的。她东瞧西看,说:“为什么这头骨附近的草木长得特别茂盛?这里是依靠它来维持生气的吧?它里面为什么会有魔气?你是怎么把这些魔气炼化出来的?”

玄商君沉声说:“多口。”

好吧,关于天界的秘密,无论多少,他都是不会泄露给她的。夜昙冷哼,也不在意。

这里离天界可也还远着,夜昙外伤仍痛,离那个头骨远了,温度也开始下降。她不想走了,说:“你把手摊开。”

“做甚?”玄商君莫名其妙。

夜昙蹭过去,说:“把本公主盘回上书囊,等我们到了,差不多该上课了。”

“……”还挺会偷懒。玄商君说:“上书囊人多眼杂,本君带你过去,会惹人非议。”

夜昙不满:“本公主都应下替你守节了,那以后就是你的未亡人了嘛。虽说有名无实,但好歹也算是夫妻。他们非议什么?”

这……好像也是。玄商君犹豫,夜昙瞪他:“你现在不送我上学,以后也没法送我了。我才十五岁,又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却要从此孤苦一世。难道就连这么点小小的要求,你都要拒绝吗?”

玄商君说不过她,只好把她变成核桃,放在掌心。夜昙轻车熟路地滚到他手掌心的窝窝里,他掌心宽厚温暖,她舒适地叹了一口气,说:“少典有琴?”

玄商君加紧赶路,不理她。夜昙是不会在乎他回不回答的。她问:“你没有想过你将来的妻子会是怎么样的?”

“没有。”玄商君于百忙中抽空回了两个字——反正肯定不是你这样。

夜昙说:“我却是想过的。”

这个玄商君倒是理解——哪个女子没有想象过自己的如意郎君呢?他随口问了句:“你想象中的夫君,是什么样的?”

一说到这个,夜昙就来了精神。她在玄商君掌心里滚来滚去,说:“首先肯定是要找一个长得英俊的,让我看见他的脸就觉得幸福的。”

玄商君嗯了一声,这想法虽然肤浅,但不奇怪,甚至可以说很平常。夜昙接着说:“然后再找一个修为高深的,我看谁不顺眼就让他去打谁!”

“嗯?!”玄商君低下头看她。夜昙继续说:“接着再找一个富有四海的,我想要什么就让他给我买!敢不给我买,就让修为高深的那个打他。啊,还要找一个风趣浪漫的,我不开心了,就让他想着法子哄我开心!”夜昙越想越觉得美得冒泡。

玄商君打断她的美梦,正色说:“本君亡故之后,你记得将本君的坟墓用蜃灰封死,不可留一丝缝隙。”

“啊?”夜昙莫名其妙——神族有这风俗吗?她问:“为什么?”

玄商君怒道:“免得本君墓中绿光冒出来,与日月争辉!!”说完,他一把将夜昙丢在地上,“下来,自己走!”

……

回到天界,时辰已经不早。上书囊有学生陆续前来。

其他少年见到玄商君纷纷行礼,但目光却又都透露着那么几分不可说——这么多年来,几时见玄商君送谁上过学?

玄商君确实是第一次送人上学,这个家伙素来不省心,可别一眼没看好,再惹出什么祸事来。但夜昙对未来夫君的盘算实在是太跌好感,他怒道:“滚进去。”

夜昙身份泄漏,有小尾巴在他手里,也不敢造次,只是嘀咕了句:“滚就滚,凶什么凶嘛?”

玄商君看见她的背影都忍不住想叹气。他离开上书囊,刚走出几步,身后魁星赶来,叫了声:“君上。”

玄商君顿时一个踉跄——本君才刚刚离开啊!他慢动作转身,魁星一见,强忍着笑安慰:“君上且宽心,公主很好,在里面乖乖上课呢。”

玄商君这才稳了稳心神,问:“那是何事?”

魁星说:“文昌帝君说,公主资质惊人,已经可以申领其他的法卷了。卑职特地过来,请君上示下。”

玄商君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法卷上签了个同意。

——一提到她,自己现在简直是惊弓之鸟。

他心惊肉跳,另一个人却十分闲适。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浊心岛。嘲风竟然睡着了。

青葵也没有叫他,只是等到挑完所有小刺,又替他清洗了伤口,方才轻轻拍拍他的肩:“可以了。”

嘲风骤然惊醒,他猛地抬头,发现谷海潮还守在旁边。多么危险,他竟然在有人替自己清理伤口的时候睡着了。他起身,正要再调戏青葵几句,却看见她眉眼间的倦色。

这是自然的。她一个凡间女子,就这么挑了一个时辰的刺。那些针尖大小的刺钻进皮肤里,要一个一个挑出来,谈何容易?

嘲风调戏的话,不由自主就咽了下去。他正穿着衣袍,突然,外面有人大步走进来。人还没到跟前,话已经传来:“夜昙公主,我今日猎得一张兽皮,你若见了,定然喜欢……”

嘲风抬起头,只见自己兄长乌玳走进来,手里果然捧着一张兽皮。乌玳自然也看见了嘲风,他虽是个粗人,但嘲风正在穿衣服,他还是能看懂的!

乌玳立刻就怒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青葵知道他性情冲动,立刻上前,说:“三殿下受了点伤,过来上药。”

乌玳把兽皮递给她,仍然不满:“什么伤还需要脱衣?你难道不知男女有别?”

嘲风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眼睛在他送来的兽皮上一扫,说:“这皮毛,你取来只为博美人一笑,然而对兽而言,却是噬骨之痛、灭顶之灾。大哥何必只为一时起意而害它性命?”

“什么?!”乌玳是真的困惑,这番话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他妈居然出自嘲风之口!你但凡有一丁点儿空,哪次猎魔兽少得了你啊?!

然而,就是这通在乌玳看来简直是屁话的言论,居然获得了青葵的认同。青葵捧着那皮子,正色说:“三殿下所言甚是。万物有灵,不该因一己私欲而剥夺它们的生命。兽皮我并不喜,以后大殿下也不要再送我了。”

乌玳一听这话都头痛,他怒哼一声:“爱要不要!”自己打了一整天猎,好不容易才剥下这一张完整的兽皮,居然换来这一通狗屁不是的大道理!

他转身要走,青葵一眼便看见他衣袂被兽爪划出一道破口。乌玳没有娶妻,下仆又不尽心,难免顾及不周。她到底是对这位大殿下有好感,当下说:“等一等。”

“作甚?”乌玳好心当成驴肝肺,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青葵也不在意,取了针线过来,说:“大殿下衣衫都划破了。”说着话,她蹲在地上,穿针引线,替他缝补破口。乌玳就站在原地,一腔怒火都消散得毫无踪影。这个女子,她眉梢眼角的温柔与沉静,能融化世上最坚硬的寒冰。

嘲风默默地出了宫殿,来到岛边,等候驶来的小舟。

一路无话。

谷海潮就跟在他身后,好半天才说:“你嫉妒了。”

“我嫉妒?!”嘲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冷笑,“嫉妒那个没有脑子的莽夫?”他指指殿里,一想到青葵还在为乌玳缝衣服,就肝火上升:“就因为那个同样没脑子,还烂好人的女人?!”

灵舟行来,慢慢靠岸。嘲风低头登舟的时候,突然看见水里自己的脸,随后愣住。

谷海潮说:“妒嫉使人丑陋。”

嘲风双手揉脸,直到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面目狰狞了,他说:“说起来也是你无能!你跟我那大哥一样,都是蠢人。怎么把衣袍撕破个口子,这么简单的事,人家都想到了,你就想不到呢?”

谷海潮第一次同他讲道理:“殿下何必恼怒?归墟破裂,四界危难当前,大殿下主动请缨,三殿下龟缩不前。这位公主心性极高,对大殿下另眼相看,并不奇怪。”

嘲风沉默片刻,手中战镰一挥,将谷海潮薅落水中。

“实话真是难听。”他收起战镰,悻悻道。

天界,垂虹殿。

夜昙刚一下学,就兴冲冲地往这里来了。飞池迎上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夜昙已经绕过他,一头拱进了殿里。

玄商君叹了一口气,缓缓搁下手中狼毫——她依然如此冒失无礼,自己却已经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