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衡君和紫芜跳起来,几乎是小跑着逃了。

夜昙啜了啜筷子,问:“盘古斧碎片是什么东西?”

玄商君说:“盘古用一把巨斧劈开天地混沌,然后力竭而死。这把巨斧也碎成了三片。其中一片由神族获得,里面拥有巨大的力量,甚至可以抵挡混沌之气。”

夜昙哦了一声,又问:“这块碎片丢了?”

玄商君说:“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

夜昙说:“我不明白当然应该问呀!这碎片听起来这么重要,如果真的丢了,神族为什么不追究看守人的责任,反而秘而不宣?”玄商君不说话,夜昙说:“你眼里一向容不下沙子,这次居然也这么坚决地包庇这个人……嗯,说明看守碎片的这个人很重要,而且丢失碎片的原因也不光彩。值得你这么维护的人,不会是天帝陛下吧?”

玄商君啪地一拍桌子,说:“多嘴!”

“果然是他!”夜昙猜对了,一脸得意,“若真是他弄丢了碎片,自然应该他来承担后果。凭什么要让你冒生命危险?”

玄商君说:“此事你若敢泄漏一个字,虹光宝睛会立刻取你性命!”

夜昙赶紧双手捂住额头,等了半天,没动静,她才轻轻松手,小声说:“我这不是在替你打抱不平嘛?这件事情,乾坤法祖知道,神帝知道,神后肯定也知道吧?这么多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你说句公道话。你何必巴巴地上赶着去送死?”

玄商君一拂袍袖,神色不善:“如果你吃饱了,那就马上离开!”

夜昙气笑了:“你莫不是个傻子!现在除了那几个罪魁祸首,大家都以为你会带着盘古斧碎片进入归墟。要是你死在里面,世人只会知道你弄丢了这个劳什子的碎片。你无论做什么,都只有过失,哪来什么功劳?”

玄商君正色道:“离光夜昙,人的一生不能只固守自己的利益。归墟封印破裂,混沌之炁外泄,四界皆受其苦。你年幼之时,离光氏为何水患频频?又为何瘟疫横行?这些苦难,你最应该懂得。”

夜昙气得直翻白眼:“我不懂!他们不是一直怪我是个灾星吗?我管他们死活!再说了,这些又关你什么事?你是天帝长子,只要捅出这件事,逼他去修补归墟,你就能承继天帝之位。难道不完美?”

玄商君厉声说:“吾身为人子,于公于私,皆责无旁贷。岂能存此大逆不道之念?”

夜昙气都气饱了,她啪地一声摔了筷子:“我就多余跟你说话!你这个榆木脑袋,活该被人坑死!”

玄商君也不想同她多说,怒道:“吃饱就滚!”

夜昙本来都要走了,一听这话,她又怒火中烧:“你以为你自己伟大?你死掉之后,你父神逃脱罪责,偷笑还来不及!你母神还有一个儿子,你妹妹仍然是小公主。天界一切如常,谁会感激你?!”

她话音刚落,玄商君说:“吾之所求,正是如此。”

他字字冰澈,掷地有声。

端得是清风傲骨、正气凛然。

夜昙与他对视,他双瞳清明坚定,净若琉璃。她蓦地沉默了。

良久,她说:“你跟我见过的那些人确实不同。宫里的人,总是绞尽脑汁地你争我夺。为了一点点利益,可以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掀开薄薄的一层锦绣,下面全是自私和贪婪。”

她提到宫里,玄商君想到自己曾经探寻过的、她的那些梦境。终于,他也放缓了语气,说:“你见惯了争斗,却也要相信人心之善。”

夜昙说:“行吧。那你有没有打算,怎么接回我姐姐?”

她前来垂虹殿,初衷倒不是关心玄商君的死活。主要还是关心青葵。再说了,玄商君要是直接向天帝供出她的身份,估计她也讨不了好。

玄商君显然早想到此事,他说:“青葵公主现在只是客居魔族。无论如何,魔族储君定下,还是会将她送回离光氏。到时候,你父王自会将她嫁入神族。魔族顾及神族和人族,也不会为了一个凡间公主开战。如果现在冒然搭救,只会陷她于险地。”

这倒是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夜昙问:“那我呢?”

玄商君拿出一封书信,说:“你不必再回人间。吾会留下这封信,等到魔族将青葵公主送回离光氏,神族自然会向离光氏迎娶天妃。到了那一天,会有人将此信交给父神。父神看到我的亲笔信,定会留你性命。”

夜昙若无其事地答应一声,却突然跳起,抢他手中书信。

玄商君还不知道她的德性?当下侧身闪避,夜昙扑得猛了些,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玄商君一把抓住她背后裙衫。随即,他只听哧啦一声响。

夜昙仍然摔地上,玄商君手里揪着一条碎布。夜昙后背的裙衫整个被撕成三片,露出光滑如丝缎般的美背。

玄商君:“……”

夜昙:“……”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我说,你故意的吧!”夜昙爬起来,后背嗖嗖地透风,她反手捂也捂不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玄商君侧过脸,缓缓将书信收入怀中,到底难堪,终于也解释:“今日以魔气为你疗伤,浊气腐蚀了你身上的衣料。”

夜昙试了几次,双手也拢不住背上的衣裙,她说:“那你让我怎么见人!”

玄商君说:“本君记得,殿中有针线,你可以略作缝补。”

说着话,他来到隔间,果然找到了针线。夜昙看着这盒七彩针盒,半天才说:“缝补?我说我会,你信吗?”

玄商君一声叹息。

夜昙说:“算了,我去找飞池帮我缝。”

她双手反扯着衣裙,就要出去,玄商君赶紧道:“站住!衣冠不整,岂不惹人非议?”他领着夜昙来到内殿,指了指绣着松涛雾海的屏风:“进去,脱下来。”

夜昙来到屏风后,看到里面有个澡盆,她说:“咦,你也要洗澡吗?”

玄商君真是不想说话,但就算他不说话,夜昙也是不会让他清静的。他说:“偶尔疲乏之时,沐浴能让人安定清醒。”

夜昙哦了一声,慢慢解衣。松涛雾海的屏风上,佳人倩影若隐若现,如山间水墨。

玄商君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然正盯着这副美景。非礼勿视,他侧过脸去。

夜昙把衣裙递出来,玄商君接了那衣裙,就坐在桌前,穿针引线,为她缝补。

“不是吧?”夜昙惊奇,“你怎么什么都会?”

玄商君当然是不理她,她等得无趣了,就站在屏风后,这摸摸,那看看。

这里没有什么珍奇之物,连香料澡豆都没有。作为神帝长子的浴房,它简直简陋到了寒酸的地步。

夜昙失望地叹了口气,摸着澡盆碎碎念:“以后我姐姐到了天界,你们可千万别用这么寒酸的澡盆呐。她可是金尊玉贵、从小娇养的。人家日晞宫里,是专门引了温泉的。温泉知道吗?整口泉眼,就许她一个人用。我偶尔偷洗一下,都要被朝臣们骂上几十个折子的!”

她说了半天,没人回应。她转头望向屏风之外。

隐隐松涛之后,玄商君正襟危坐,手中银针穿着紫线,在烛火之下为她修补衣裳。窗外天色已晚,室内却灯火暖融。

他侧脸的轮廓,专注的神情,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一向聒噪、从不冷场的夜昙竟然忘了下一句。

晨昏道。青葵站在水边,凝望浊心湖。这湖水半明半暗,明处如水中烁金,暗处浓黑如墨。她数着自己来到魔族的日子,然而数来数去,脑子里却总出现嘲风的脸。

有时讥诮,有时凝重。

她不知道这个人还会不会再来,心里烦乱,只得架了琴,对水抚琴。

浊心湖边,嘲风和谷海潮一前一后行来,本是要行往斥候营,突然听见琴声隐隐,拂水凌波而来。

嘲风驻足聆听,谷海潮说:“你要是想听,今晚应该可以过去听。她心肠软。”

“连你都看出来了?”嘲风轻笑,“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谷海潮不解:“可怜?论出身、才情,她何处可怜?”

嘲风说:“她的所有喜好,都与少典有琴相似。就连琴声,也同样透着几分孤高清冷。想必这些年,离光氏对她的栽培,不过是希望她能讨得那人欢心。谁又在乎她本来的样子?”

谷海潮微微一顿,说:“这世上,原就没有几个人能活成自己本来的样子。”

嘲风就站在湖边,野旷天低,烟水茫茫,他难得同意谷海潮的话,说:“说得对。”

这四界生灵,要有多幸运,才能风雨不侵、寒暑不扰,活成最初的样子?

垂虹殿。

玄商君将衣裳缝好,递到屏风里。夜昙换好衣服,本来还想瞅瞅那书信,然而实在是没机会。她只能说:“那我走了。”

玄商君挥挥手,示意——马上滚!

夜昙只能滚了。玄商君这个人说话其实还是算数,他若不会在临死前挑明自己的身份,那自己还是安全的。

她滚得放心,滚得舒心。

她走之后,整个垂虹殿突然失去了声音。

玄商君来到窗边,窗外夜色粘稠。他踱了几步,发现自己像是从闹市重回云端。他盘腿坐在榻上,凝心静气等待天亮。

就算生死当前,他依然很快入定。须臾间,眼前一片松涛雾海。山里大雨初霁,水气凝结在松枝上,露珠将滴未滴。

一阵风来,身边如下小雨。划过脸颊的松枝,仍带了湿气。

正是两千七百余年前,自己初见的人间!

玄商君陷于雾中,对松抚琴,耳边松香阵阵,风声飒飒。人间美景中,突然有伊人倩影渐浓,如迷雾成精、山岚化妖。

玄商君指下一缕琴音逼近,想要退散这累赘的败笔。

可琴声剥开山岚,只见美人背脊如玉生辉,弧度完美到令人心碎。

玄商君骤然惊醒!

外面不知何时已是黎明,乾坤法祖亲自过来,沉默一阵,才说:“到时间了。”

玄商君应了一声,想了想,把一封书信交给他:“今日一去,生死难料。如果魔族将自己的公主送回离光氏,还请法祖立刻将此信交给父神,以全吾小小遗愿。”

法祖接过书信放进袖里,半晌说:“君上将此事托付贫道,便可放心。只是盘古斧碎片遗失的事,乃是天界机密。如果传扬出去,恐怕会动摇陛下的威信。”

玄商君声如朗月:“盘古斧碎片,会由本君带入归墟,并不慎遗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就算是看尽世事,乾坤法祖仍然动容,这个孩子啊。

玄商君神情平静,淡淡说:“走吧。”

归墟之侧,炎方早在等待。少典宵衣随后也疾步行来。

神魔两族到场不下百人,却都一脸沉重肃穆。

——除了夜昙。

夜昙扇着蛮蛮牌羽扇,简直是乐开了花!

因为实在太高兴,蛮蛮小声说:“嘴快收一收,都要咧到耳根了!”夜昙赶紧低下头,蛮蛮嘟囔,“需要高兴成这样吗?”

夜昙悄悄说:“你知道什么,少典有琴死掉了,本公主偷个令牌就能逃出天界。到时候我回离光氏,让父王换出姐姐,我去魔界。本公主一定要先嫁给顶云,混成储妃。”

蛮蛮点点头,这个想法还是挺正常的。夜昙接着道:“然后干死炎方,成为魔后。”

啊?蛮蛮愣住。夜昙越想越美:“然后生个儿子,再干掉顶云。让我儿子当魔尊。最后培植心腹,废了儿子,本公主君临魔界,指日可待。哇哈哈哈……”

蛮蛮鸟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夜昙捅捅它:“到时候你就跟着本魔尊,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我谢谢你啊!蛮蛮吐血——少君你快来接我,我不想跟着这个疯子啊!臭夜昙你快把我放生了,谁要跟你去魔界!你姐姐是去嫁人,你这就是去作死啊……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光明前程就在眼前,夜昙正偷乐,玄商君走过来。清衡君、紫芜都没太当回事,毕竟兄长身上有盘古斧碎片,危险并不太大。而且,那是自己的兄长啊,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是无所不能的。

区区一个归墟封印,怎么能难倒他?

玄商君拜别神帝、神后,神帝面无表情,神后则强敛悲色。玄商君不想引她落泪,走到清衡君面前。清衡君说:“昨天的功课我已经做好了,等兄长回来验看。”

玄商君双手握住他的肩,许久才说:“远岫,记住,你长大了。从此以后,你的功课吾都不再查阅了。”

“啊?”清衡君一脸狐疑,“真的?”

玄商君拍拍他的肩,嗯了一声。旁边紫芜说:“兄长,那我的功课,你也不要检查了好不好?”

玄商君垂眸,许久说:“好。”

短短一个字,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诀别与悲伤。傻紫芜一脸兴奋,玄商君看向旁边的夜昙。夜昙跟这俩傻子不一样,毕竟领了大笔遗产,也不好太高兴。她低下头,免得自己偷笑出声。

玄商君对她倒也无话可说——毕竟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她就算答应,也是阳奉阴违,哪一个字肯听?

他转而向魔族嘲风示意:“开始吧。”

嘲风回身,同样拜别魔尊:“父尊,诸位叔伯,嘲风此去,别无惦念。唯独放心不下的,只是落微洞久病的母妃。父尊,若儿臣此去不回,母妃就……”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魔尊炎方嘴角抽动,双手慢慢握紧。

嘲风也不等他回应,他目光在青葵身上略一停留。他与青葵,更是无话可说,哪怕是多说一个字,也会被认为是垂涎储位。

他随继向玄商君示意——开始。青葵前行几步,不及开口,二人已同跃归墟。

归墟之中,原本平静的混沌之炁突然如沸水般翻涌。夜昙只觉额间剧痛,她抬手一摸,果然额上虹光宝睛烫得吓人。她捂住额头,一抬手拉住乾坤法祖:“天尊,这法宝的禁制,到底要怎么才会解除?!”

乾坤法祖早就知道她这虹光宝睛,闻言说:“本命法宝,君上自己才能摘除。”

夜昙瞪大眼睛:“那他要是死掉了呢?”

乾坤法祖说:“就没人能摘了。”

我!!夜昙身如利箭,向归墟暴冲:“少典有琴!!”你忘了摘除你这该死的虹光宝睛了啦!!

她冲得实在太快,神族反应不及,竟未阻拦。夜昙整个人扑入混沌之炁中。

归墟之中,玄商君只觉光线渐暗,混沌之炁腐蚀着他的至清之体,如万蚁钻心。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渺渺茫茫地唤他的名。他回过头,看见夜昙一身浓紫,衣袂翻卷、长发飘飘,美不可言。

曾经她问他,有没有觉得她很美。当时,他从未觉得。

曾经的两千七百年里,美与丑不过是万物表象,肤浅得毫无意义。

直到这一刻,玄商君蓦然回首,在混沌蒙鸿之中,才倏然发觉。有的女子,无论她多么可恶,美却是真美,惊鸿坠入心中,像神识初凝时,萦绕他的那一丛星光。

她向他伸出手,额间虹光宝睛光芒闪动,更衬得冰肌玉骨、姿容姣姣。玄商君右手微抬,又缓缓收回。他嘴角微勾,竟然露了个笑。

虹光宝睛自然是不可能摘除的,你自己立下的誓言,就每一条都必须遵守。

好生修行吧,莫负天资。另……真的别再闯祸了,离开你本君真是如释重负,又似脱离苦海。

他笑意未消,少典宵衣已经一把抓住夜昙,将她提了上去!

夜昙额间的虹光宝睛感应到主人的痛苦,发作得更厉害了。夜昙哭得撕心裂肺:“少典有琴,你回来——”你这是什么破记性!能不能把这该死的法宝摘了再死……

她哭声之凄厉,天地动容。神、魔两族静默围观,紫芜和清衡君去扶她,清衡君轻声安慰:“你别哭了。兄长身上有盘古斧的碎片,他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你懂什么!夜昙推开他,对他的安慰听若未闻。半晌,神后来到她身边,轻轻抱住了她。夜昙从她眼里,看到深不可测的哀恸。

她轻声说:“此时此地,只有我们的悲伤相同。”

夜昙一边痛哭一边摇头。

才不同,一点都不同!!

归墟之中,嘲风开始寻找蟠龙古印破损的地方。但这条裂隙不知通向哪里,浩瀚到令人迷失。因为有盘古斧的碎片护身,混沌之炁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但是哪怕只是这微弱的侵袭,也让他全身如针刺。他转头看过去,少典有琴的白衣已经开始沁血。

看来,必须加快速度啊。否则要是少典有琴坚持不住死在归墟,凭自己要想修补封印恐怕不可能。

玄商君并没有看嘲风,他拼命前游,混沌之炁中紫色的魔息沁入他的身体。他鲜血滴落,很快被混沌之炁吞蚀融化。

嘲风跟他游了一阵,玄商君头也没回,却说:“别跟着我!”

“我也不是愿意跟着你。”嘲风倒还悠然从容,说,“你若实在是毫无头绪,也可以向我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