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葩院。

火锅的香气弥漫了每个角落。蛮蛮穿着天光绫的小背心,正往锅里下肉。刚刚恢复人身的胡荽从旁帮忙。清衡君和夜昙相对而坐。夜昙挟了一筷肉,仔细一看,是块鱼肉。

她盯着筷子发呆,清衡君问:“怎么了?”

“火锅鱼……”夜昙搁了筷子,举起杯盏,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句。清衡君与她碰了一下杯,她立刻仰起头,一饮而尽。清衡君啧了一声,说:“你这样喝,太浪费了。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夜昙喃喃地说:“九丹金液。”

“哟。”清衡君小品了一口,说,“知道得很多嘛。”

夜昙拿过酒壶,又斟了一盏。九丹金液,色如黄金,入盏华美。她凝视许久,只轻轻一眨眼,一滴泪如珍珠,滴落杯盏,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清衡君一愣:“怎么了?一杯酒还喝哭了?”

夜昙擦了擦眼睛,举起杯,仰头再度饮尽:“远岫,我最近很矫情。”

“是吗?”清衡君为她斟酒,许久,轻声说:“我也是。”

旁边,蛮蛮幽幽地说:“我说,你们能不能顾忌一下身份,不要把这两个字说得这么坦然?很没面子的好吗?”

夜昙生气:“这天地四界,万般生灵,谁还没几件不顺心的事?天逆吾意,难道还不许我矫情一番吗?!”

清衡君举杯:“说得对。”

夜昙与他对饮,突然问:“你为什么矫情?”

清衡君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口。夜昙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问:“你听过人间的树洞吗?”

第一百八十八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树……洞?”清衡君皱眉,树洞他当然知道。但跟矫情有什么关系吗?

“你跟我来!”夜昙拉着他,一路跑出天葩院。清衡君受她牵引,只能随她奔跑。在徐徐清风中,她发梢飞扬,扫过他的脸,紫色裙裾在清风中飞扬,半掩了他的视线。

他抬手,想要握住那一寸细腻柔滑,但手伸到一半,便凝在半空。

夜昙一直带着他,来到建木之下。

建木扎根于四界,枝桠直耸入云,高不可见。

“这一定是整个四界最有气势的树洞了,简直完美。”夜昙一边赞叹,一边在树下刨出一个坑洞。她把清衡君拉到洞前,说:“现在,你可以把心里话都对这个洞说啦。说完之后,把洞埋起来,谁也不知道。岂不妙哉?”

“啊?”清衡君看看这个洞,夜昙忙捂住耳朵,背过身去:“你说吧,我不听。”

清衡君抬起头,建木透过千万年的岁月凝视他,沉默无言。

刨开的树洞像是咧开的嘴,像是唤他,又像是笑他。他摇摇头,说:“我好歹也是天界神族少典氏,怎么用得着如此幼稚之物。”

说完,身后的夜昙没反应。清衡君回过头,才发现她很认真地捂着耳朵,是真的一点也没有听。他扒拉下她的手,夜昙高兴道:“你说完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清澈如水。清衡君不期然间,看见她眸子里自己的样子。他心神微动,急于掩饰,只得嗯了一声。夜昙于是蹲在地上,很认真地把树洞埋好。

清衡君眼看着那一袭浓紫,比天界的云霞更绚烂多姿。他问:“你又在干什么?”

夜昙说:“把树洞的嘴巴堵上啊,这样就不怕它对别人胡说啦!”

清衡君微勾了唇角,说:“是吗?”明知幼稚得无聊,他却忍不住添了一抔土。夜昙把树洞踩得实实的,说:“以后呀,你要是有什么不可见光的事,就来这里说给树洞听。”

清衡君望定她,她眸中水光摇摇,淹没他,令他窒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失了神魂般轻声说:“好。”

或许,那些不可见光的失落与惆怅,是需要像这样,一粒一粒放到阳光下仔细地曝晒。以免霉烂腐朽,成为隐疮。

他跟夜昙刚填好树洞,身后有声音问:“你们在干什么?”

单是听见这个声音,清衡君腿肚子都发抖:“兄、兄长……”

果然,不远处,玄商君大步行来。夜昙倒是不怕他,眯着眼睛凝视了半晌。玄商君的目光在刚刚填好的树洞上一扫,又看看夜昙脏兮兮的手,他眉头微皱:“你又喝醉了!”

清衡君一脸莫名其妙:“什么?”

夜昙警觉地后退一步:“我才没有醉,本公主的酒量……”

“酒龙诗虎、量如江海。”玄商君真是满心无奈。少典辣目的记忆,与他无限重合,像是昨日发生的事。他上前,将夜昙打横抱起。

夜昙没有挣扎,还顺着竿子往上爬:“对!九丹金液算什么,本公主还能再来三百坛!”

玄商君没理她,回头对清衡君说了句:“这些日子,你无事可做吗?”

“啊?”清衡君连眼睛都不敢往他那儿看,说,“我……”

玄商君沉声说:“如果我永远不能苏醒,你也要这样一世无为吗?”

清衡君愣住。

玄商君也没再同他多说,抱着夜昙,一路回到天葩院。

第一百八十九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胡荽和蛮蛮一看他回来,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胡荽小声说:“公主好像喝醉了,你去侍候。”

蛮蛮怒瞪:“为什么?你才是她的婢女!”

胡荽说:“可我只是一根香菜啊,你看看君上的脸色,保不准他一怒之下,就把我吃了!”

蛮蛮生气:“可我蛮蛮只是一只又可爱,又无辜的小鸟啊,我做错了什么……”

一人一鸟互相推诿,谁也不敢上前。

玄商君也没理会二人,抱着夜昙进了她的寝殿。夜昙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玄商君把她放到榻上,说:“天界禁止酗酒,你不知道吗?你醉成这样,若被人看见……”

夜昙伸出手,轻轻触摸他的脸,许久,她轻声喊:“辣目。”

玄商君剩下话,全部哽在喉间。她的指尖,沾染着九丹金液的余香,寸寸摩娑着他的脸。她眸子里的晶莹,像是春潮涨落的湖水,即将漫过堤岸。

“我在。”玄商君缓缓低头,她的呼吸扑面而来,滚烫得似要将他融化。许是因为醉酒,她的唇瓣红润得过分,如同熟透的樱桃,但凡看见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采撷品尝。

玄商君平生第一次,意乱神迷,他覆唇上去。夜昙双手环抱着他的颈项,回应着他的吻。玄商君听见自己的心跳,剧烈得似乎要跳出胸腔。怀中的人柔若无骨,每一寸肌肤都是那么晶莹剔透。他沿着她修长的颈项向下,心火点燃了理智,焚烧着多年坚守。

夜昙咬了咬他的耳垂,呢喃着道:“少典辣目,我想你了。”

玄商君鼻息沉重:“我也是。”

罗帐重重低垂,光线晦暗不明。夜昙伸手解开他的衣带,玄商君衣袍散开,素来一丝不苟的风仪,终于也如这衣袍,层层散落。

可……这是不可以的。

他如梦惊醒,轻轻按住夜昙的手,说:“不可,此举……于礼不合。我奏请父神,让他允准我们早日成亲,好不好?”

夜昙眯起眼睛,认真打量他,好半天,她猛地伸手,一把挠将过去。这样近的距离,玄商君又正是心猿意马之际,怎么可能躲闪得开?!他脸颊登时被夜昙的指甲抓出一道血痕。

夜昙哇地一声大哭出声:“你不是少典辣目!”

“我……”玄商君以手轻按脸上的伤口,一腔春情被惊散于无形,“我是。夜昙,你好好看看,我是。”

他压低声音,柔声去哄。夜昙用力推搡他,大声哭喊道:“你不是,你都没有红头发!”

玄商君:“……”

玄商君是被赶走的,临到出门时,还被夜昙丢了一枕头。别看她喝醉了,砸得可真准,正中玄商君的头。玄商君也不能跟她计较,捂着脸出来。

暗处,蛮蛮却眼尖,还是一眼看见:“君上脸上有伤。”

胡荽大惊失色:“他不会趁着酒醉,把我们家公主怎么样了吧?”

“不会。”蛮蛮一脸肯定。

胡荽年少单纯,狐疑着问:“你怎么知道?”

蛮蛮用翅膀尖儿拍她的头,发出啪地一声响:“哪有这么快的啦,你是不是傻!!”

胡荽不服气,争辩道:“他一向干什么都快的啦!学法快、学琴快,就连晋升上神也比大家快。这种事情当然也会更快啊!”

蛮蛮顿时一脸深沉:“你说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本鸟竟然无言反驳……”

走出殿门的君上没有回头,脸色却五彩斑斓,精彩绝伦。就算是一向奉行众生平等、佛无南北的他,也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神生。

——她收留这些蠢物在身边,真的不会影响智力吗……

第一百九十章

第一百九十章

玄商君从天葩院出来,虽然脸上挨了一爪子,但是唇际染香,余味悠长。于是眼中所见,浮云轻柔、霞光旖旎、清风缠绵。玄商君心若闻歌,步履翩然,连坠落道间的枯叶,也添上诗意两行。然而他走了没几步,就有天将匆匆赶来:“君上。”

玄商君停下脚步:“是炛兲将军。何事?”

身着金甲的炛兲将军拜倒在地:“魔族突然犯我穷桑,说是……为二皇子顶云报仇。”

“顶云?”玄商君皱眉。

炛兲说:“正是。魔族口口声声,称是君上杀死顶云。如今侵袭穷桑,要求天界神族给个说法。陛下已经赶往了,特命末将前来通知君上。”

玄商君迅速将闻人有琴、少典辣目和梅有琴的记忆都过了一遍,这本就是他的元神,记忆也绝不会出现偏差。顶云之死,与他何干?

他问:“魔族可有证据送来?”

炛兲小声说:“没有。”

玄商君拂袖而去,径直赶赴穷桑。

穷桑乃神族边境。数万魔兵如一片黑云,与数万神兵清浊分明。

天帝少典宵衣与魔尊炎方对恃,玄商君怀中抱琴,翩然降下。他刚一露面,一道黑影如狂风,急冲而来,同时高喝:“少典有琴,还我兄长命来!!”

玄商君当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拇指轻拨,一声弦响,琴声如水,涤荡寰宇。冲天的魔气如被水洗,瞬间一片澄明。

而冲到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魔族三皇子嘲风。

他手中战镰抵挡着琴音,作势与玄商君交战,却轻声道:“大量魔丹,需要吗?”

玄商君微微一顿,拨弦的手放慢——夜昙的体质,本不适合在天界存活。再加上她又皮,受伤流血乃是家常便饭,正需要大量魔丹。而最精纯的魔丹,无疑只有魔界皇族能够提供。

他心中的迟疑,当然逃不过嘲风的眼睛。

——果然,这个人早就知道了夜昙的身份。

嘲风虚虚地与他过了一招,说:“正好,我也需要同样品质的仙丹。互换,怎么样?”

玄商君皱眉,一个想法隐约成形,他问:“你要仙丹,作何用途?”

嘲风一镰挥过来,说:“那当然是与你所需的魔丹同一用途。何必明知故问?”

他捅破了这一层纸,玄商君眉头紧皱,问:“离光青葵受伤了?”

嘲风不紧不慢地同他交手,青葵当然是受伤了。上次顶云的那一箭,虽然有东丘枢搭救,没有性命之忧,但她的旧伤却始终不愈。

嘲风心中明白,她是至清之体,只要留在魔族,魔气对她的伤害日益加深,她的伤就不可能好。

他需要大量的清气,而这样精纯的仙丹,普通的神族能有多少?

当然还是直接从玄商君手中获取得好。

他沉默不语,显然就是默认。

玄商君又同他过了几招,终于说:“魔丹,你有多少?”

——他果然愿意为离光夜昙换取魔丹。嘲风嘴角上扬,露了个笑:“数量,我会再找人同你商定。既然你同意了这笔交易,那我就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玄商君琴声如水,扬起风沙一片,诸天神魔只见他二人打得凶险,却不识其中玄机。他冷冰冰地道:“我与你交换丹药,不代表会与你为伍。后面的话,不必再说。”

嘲风说:“必须得说。毕竟你杀了我二哥,我又怎么能与你干休呢?”

“我杀了顶云?”玄商君冷笑,“这么多年,你还和从前在藏识海一样,依然厚颜无耻。”

嘲风对他的反应,倒是在意料之中。他以战镰招架玄商君的琴音,说:“离光夜昙干的。”

玄商君怔住,嘲风轻笑:“就在百鬼巷,她对我二哥撒下剧毒,掐住他的脖子,吸干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魔气,然后一掌……”他作势推出一掌,“打碎了我二哥所有的筋脉和骨头。你不在场,真是可惜。”

玄商君连心都沉下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嘲风眼见玄商君眉间阴云渐起,心中暗喜——如果他愿意为夜昙顶罪,那青葵就可以完美脱身。毕竟顶云身上的毒可是青葵下的。

他淡淡道:“你知道的,我的出身不比我二哥。这口锅我实在是背不起。而此事也绝不会轻易了结,如果没人站出来承认,父尊必然一查到底。那时,我也只能将她供出来,以求自保。杀害魔族皇子是什么罪,你心里有数。到时候就算你一力相护,少典宵衣那些个老东西,难道会为了一个她,跟魔族一决生死吗?所以,你想清楚,杀害我二哥的凶手,不是你,便是她。”

他说了一大串,玄商君却很快抓住了重点:“她对顶云撒下剧毒?”

呃……这个人果然难缠。自己说了这么多,没能对他造成任何干扰。嘲风耸肩。

玄商君说:“她不用毒。传说离光氏青葵公主倒是精通歧黄之术,毒是她所下?”

嘲风有什么办法?这家伙虽然是个方正君子,但是智力可真是不低。他打了个哈哈:“细枝末节,何必在意?”

玄商君说:“你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替离光青葵洗清嫌疑。你对她,倒是上心。”

嘲风摸了摸鼻子,说:“她只是下了一点毒,你若不愿,我也无所谓。大不了再想办法。”

玄商君琴音凌厉,如刀锋逼向他:“离光青葵乃是我神族天妃,你最好收起妄念。”

嘲风不理会他的警告,说:“那要这么说的话,离光夜昙可是我魔族储妃,你也要将她交还吗?”玄商君琴音中杀意陡增,嘲风连退两步,方说:“你脸受伤了。女人挠的?”

玄商君一指弦音逼退他,回身站到少典宵衣身后,下意识抱琴于侧,遮掩了自己脸上抓痕。魔尊炎方看见他,连眼神里都要喷出火来:“少典有琴!你竟敢杀害顶云!今日本尊就要将你斩于剑下,血祭我儿!”

少典宵衣倒是面不改色,淡淡问:“真有此事?”

玄商君目光垂地,他这一生,行事磊落,从未有过半字虚言。而此时,他一字一顿,字字明净清澈:“顶云趁本君伤重时,于百鬼巷设伏偷袭,死有余辜。”

在这句话之后,整个魔族对他的仇恨达到顶点。而他伟岸如山,仅以一言,承担了一切。

天界,上书囊。

还没到上课的时辰,少年们却都已经到齐了。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着魔族侵袭穷桑的事。学堂上本来是十分热闹,然而夜昙走进来的时候,诸人却是骤然安静。

有人小声说:“这就是弹琴弹得很响的那位公主吗?”

刹时间,满堂哄笑。

有那不知情的小声问:“她就是青葵公主吗?怎么今天才来,缺课好多天了吧?”

另有人冷笑:“听说是病了,神后亲自批的假条。”

“病假?”少年们讨论得更起劲儿,“先生一向厌恶惫懒之徒,上书囊自授课以来,谁请过这么多天的病假?”

夜昙听到诸人议论,没搭理——她从小到大,什么糟心话没听过?再说了,这些个少年,再如何不悦,毕竟是出生名门的新贵,说话也没个新花样,难听不到哪儿去。

她进到学堂,紫芜忙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小声说:“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别跟我兄长生气,他刚醒过来,肯定还迷糊着。”

夜昙嗯了一声,也不在意,只是扫视学堂。不多时,她便一眼看见碧穹。碧穹也在瞪夜昙,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她身边,步青瓷正跟几个少年交头接耳,小声说:“大家都别说了。这位青葵公主可是未来天妃,据说资质出众、四界无双。听说不过上了几天学,副执教就已经为她申领了下个学年的法卷。这样的人物,也是你们可以嚼舌的?”

她这一番话,明面上是夸赞,暗地里却替夜昙将一众同窗都得罪了大半。少年心气高,是能轻易就服了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