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不由停下脚步,远远地躲到雪丘之后。

此地风狂雪骤,好在少典宵衣的声音沉稳有力,字字铿锵,传入夜昙耳中,也显得格外清晰。他强忍震怒,道:“顶云之死,魔族虽然质问,却毫无证据。你分明可以辩白,却偏偏当众承认,不留丝毫余地。你是在为谁开脱?又是担心此事牵连到谁?”

顶云之死?夜昙愣住。

——怎么玄商君承认自己杀了顶云吗?

少典宵衣继续道:“朕当庭责罚她,你本可私下奏明原委,却不顾长幼尊卑,直闯蓬莱绛阙。你是要让整个天界都知道,你有多么维护她吗?还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我父子失和、政见不一?你可知,若你我意见相左,天界神族以及其他三界会如何看待少典氏?朕已经与几位天尊商量过,这几日就会立储。你素来稳重,以后也要恪守己任,莫要任性妄为。”

片刻的沉默之后,玄商君的声音响起。他言语中没有少典宵衣的凌厉,字字温和从容,他说:“儿臣知错。”

夜昙倒也不意外——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她转身要走,然而行不过几步,只听身后,玄商君接着说:“但儿臣才疏德薄,实在不配担当重任。立储之事,请父神考虑远岫。儿臣将来,亦必竭尽所能,效忠天界。”

“你说什么?”少典宵衣的声音落地成冰,夜昙也愣住——他……在干什么?

少典有琴双膝跪地,郑重道:“儿臣愿意全力辅佐天帝,捍卫神族。但请父神收回成命,立远岫为储。”

“混帐……混帐!你把神族当什么?”少典宵衣的怒喝,整个弼政殿都为之动摇。夜昙差点坐倒在雪堆里——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吗?

不。

他知道。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的每一个字都深思熟虑过。他并不是个一时冲动的人。

夜昙靠在一座雪丘下,因为满腹心事,没有觉得丝毫寒冷。

脑海里,那个人温柔而坚定,他说——我要娶的是离光夜昙,跟天妃无关。

为此,他可以放弃君临神族的权柄。他的话,并不是一时起意、随口说说而已。

可是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第二百一十章

远处冰树下,少典宵衣早已是怒不可遏。玄商君却依旧恭敬且坚定,他跪在雪地里,仿佛融入这一片冰雪之境。

少典宵衣雷霆之怒,天下皆惧。唯他安然领受,有敬无畏。

“两千七百年来,神族对你的栽培抚育,难道还对不住你?天帝之位你也能视为儿戏!”少典宵衣右手一抬,也幸而此地不能使用法术,他不能当场劈死玄商君。

玄商君说:“神族与父神、母神生养之恩,儿臣永不敢忘。无论谁承继天帝之位,儿臣也誓必终身辅佐,永无二心。”

少典宵衣虽然气得吐血,但自己这个长子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少典有琴看似温和,实则极有主见。他极力平复自己的怒火,沉声问:“原因呢?你不肯承继大位,总有理由吧?!”

远处雪丘下,夜昙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少典有琴沉默片刻,说:“请父神……恕儿臣不孝。”

他竟然连个像样的理由都不肯说出口。少典宵衣右手指着他,恼恨已极:“你……好,很好!”他盛怒难抑,拂袖而去。

少典有琴向他的背影深深叩拜。

夜昙站在雪丘之下,风雪加身,她却丝毫不觉寒冷。

这个人,他是认真的啊。

而此时,弼政殿外。

步微月等了许久,里面却再没有动静。她身边,步青瓷说:“普化天尊这是什么意思?就在方才,我们明明还看见那个凡人公主进去。师尊在这里等了这么久,里面竟然连个开门的小童都没有。这分明就是……”

“好了。”步微月放下包裹,淡淡地说,“有些事,知道就行了。何必非要说出来?”

步青瓷愤愤不平,说:“他们就是看着这贱婢现在得宠,便开始轻慢师尊。想想当年,师尊跟君上交好,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如今这口气,师尊难道就这么忍了不成?”

步微月说:“你也知道是当年了。时过境迁,今非昔比,还提它作甚?有这功夫,不如想想现在我们该做什么。”她目光流转,似乎想到什么,问,“丹霞上神下凡历劫也有些日子了,可有她的下落?”

步青瓷忙说:“已经打听到她的消息。她毕竟是上神,虽然修为尽失,但还有记忆。”

“很好。随我去一趟重墨台,探望碧穹仙子。母女情深嘛,这二人说不定能替我们想些法子。”步微月一步一步离开弼政殿,许久之后,又回头看一眼那威严兽首、巍峨门头,“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开门跪迎。”

重墨台。碧穹仙子正闭门读书,自从丹霞上神被罚下界之后,她倒是用功了许多。

步青瓷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回头,就说:“青瓷姐姐先坐,我抄完这页法卷就来。”

“妹妹怎知是我?”步青瓷轻笑着问,步微月挑了个地方坐下,没有说话。

碧穹声音里略带几分黯然:“我母神下界之后,这重墨台除了你和微月上仙,哪还有其他人来?”

她身后,步微月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个乖巧的孩子,虽然如今境遇不佳,但也不必沮丧。”

碧穹微怔:“微月上仙?”她忙搁下纸笔过来行礼。

步青瓷笑着说:“好妹妹,师尊托人多方打听,终于查到丹霞上神的下落。”

“当真?”碧穹唰地站起身来,“母神她在何处?”

步青瓷笑嘻嘻地说:“师尊也正是想带妹妹下界见她。这么多天没见,她对妹妹定然也是日夜思念。”

“我们马上去!”碧穹迫不及待,恨不得飞到自家母神面前。

步微月说:“随我来。”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第二百一十一章

她带着碧穹离开重墨台,步青瓷没有跟随——步微月私自下界,还需要人替她隐瞒。她很默契地返回水仙花殿。

丹霞上仙还真是在人间。

一座简陋的草庐里,她修为尽失,纵有上神记忆,却也回不去天界。好在她出身霞族,天生擅织绣。如今她坐在织机前,熟稔地织布。碧穹在暗中看了许久,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一脸。

“母神!”她一声呼喊,正在织布的丹霞上神动作微顿,好半天才抬起头来。

只见她面容憔悴,头上包着灰色头巾、一身粗衣,俨然一个普通村妇,哪里还有半点上神的风采?

碧穹扑到她怀里,满心悲伤,失声痛哭。

“傻孩子,人间没有灵气,生灵都这般过活。哭什么?”丹霞上神轻轻拍拍她的背,一眼已经看见碧穹身后的步微月。她眉头微皱,随后却满面笑容:“微月仙子。”

步微月恭敬地向她行礼,若是从前,这丹霞上神无论修为还是品阶自然都高出她许多。可惜现在也不同往日了。

“想不到,我沦落人间多日,竟然是微月仙子前来探望。”丹霞上神感叹了一句,言语里充满感激。

步微月说:“上神这是哪里的话,您对神族劳苦功高,整个神族都记在心上。今日不过一时逆境,等回到天界,您仍是霞族族长,一方上神。”

碧穹仙子哭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擦着眼泪说:“母神不知道,这些日子,天界只有微月上仙和青瓷姐姐对我百般照应。我……我不想留在天上了,我想下界陪伴母神!”

丹霞上神拍拍她的头,嗔道:“说的什么傻话!这人间疾苦,你怎么受得住?”

旁边,步微月说:“我这里有出入天界的令牌,乃是平时司花所用。碧穹若有了它,便可随时下界探望母亲,不必悲伤。”

丹霞上神何许人也?她自然知道步微月另有目的,当下说:“孩子,你先出去,母神和微月仙子有话要谈。”

碧穹抽泣着说:“女儿替母神织布。”

她坐到织机前,真的开始织布。这是霞族的天分,丹霞上神也没什么不放心,带着步微月来到草庐之外。

“微月仙子带来小女,老身不胜感激。”丹霞上神从窗口向里望去,只见自己那傻女儿正努力织布。她笑着说:“只是微月仙子此行,恐怕还有目的吧?”

步微月苦笑,说:“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上神的眼睛。我听闻,上神是因为离光氏那位公主才被天帝惩罚下界。如今那位公主,救治君上有功,光芒遮天。我与上神一样,也是无处容身了。”

丹霞上神目光微凝,片刻之后才轻笑一声:“这样啊。”

步微月留意着她的神情,说:“情势迫人,我与上神同命相怜,只能略尽绵力,让碧穹仙子与您一见。”

丹霞上神可不是碧穹那么好骗的,眼前的步微月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若能利用她,给那个贱婢迎头痛击,倒是一件快事。丹霞上神这些日子,手上每一道老茧都令她恨不得将那个贱婢千刀万刮。

沉吟片刻,丹霞上神说:“今日你既然来了,老身倒真有一件事想同你说。”

步微月心中一喜——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丹霞这个老东西,就算是沦落人间,一样有用。她忙说:“上神请讲。”

丹霞上神说:“我因织工出众,接触过离光氏皇宫的绣娘。我看过她们往年送入宫廷的绣样,发现离光青葵从来不穿紫色。”

“什么?”步微月微怔,但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她说:“不穿紫色?可是天葩院那个贱婢,可是日日身着浓紫,四处招摇。”

丹霞上神自怀中掏出几个花样子,说:“这也正是老身不解的地方。离光氏极为看重这位未来天妃,每一年为她缝制的衣裳不计其数。所以绣样也繁多。但是其中,皆以白、黄二色为主,没有一件紫色。但天界这个贱婢,要求霞族纺织的衣裙,却件件都是紫色。另外,我曾多方打听,绣娘们对离光青葵的品性赞不绝口,称其端庄大方、待人温和宽厚。多年以来,离光青葵举止得体,从不逾矩。天界那个贱婢,可有一处相似吗?”

步微月说:“上神是说,她不是离光青葵?!”

丹霞上神没有说话,步微月想了一阵,心中狂喜:“若当真如此,冒认天妃之罪,已经足以让神族将她碎尸万段。便是君上,也不能护她。”

“我如今修为尽失,你只能自己收集证据。还有一事。”丹霞上神又看了一眼自己认真织布的女儿,提醒道:“你应该抽空前往魔族,探望一下魔后。”

“魔后?”步微月皱眉,“上神是说,英招?”

丹霞上神叹气,为了给自己这傻女儿铺路,自己可谓是操碎了心。她说:“前不久,魔后的爱子顶云被杀。人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魔后认定是三皇子嘲风所为。可是我们的君上,却一力承担此罪责,为嘲风洗清嫌疑。此事着实蹊跷。而现在,离光氏的另一位公主也正在魔族。你若有心,说不定能从魔后嘴里打听些有用的消息。”

步微月心头一亮,对眼前这个老东西也是佩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说:“感谢上神提点,希望你我联手,能除了这眼中钉、肉中刺。”

丹霞这才说:“你且先去,我与碧穹多日不见,有些话,想再同她多说几句。”

步微月点头,飘然离开。

丹霞上神进到草庐,果然不过这么一会儿时间,碧穹已经织好一匹布。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丹霞上神拿走梭子,说:“母神虽然被贬黜,但也死不了。你身在天界,万万不要气馁。”

碧穹却已经毫无斗志,她懒懒地说:“母神,君上被那个离光青葵迷得神昏颠倒。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出来啦。他不会喜欢我的。”

“胡说!”丹霞上神怒道,“神后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是君上,又岂能凭自己一时喜好而定?你且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只要步微月与她斗个两败俱伤,你何愁没有机会?”

“母神……”碧穹对所谓的神后之位,真是心灰意冷,“那个离光青葵根本也不是省油的灯!微月仙子这样温柔善良的人儿,能不能斗得过她还不知道呢。自从上次,我教训了她的婢女之后,她对我就凶巴巴的。我……我看见她的眼神,就害怕。”

“你……”丹霞上神火冒三丈,“步微月此人,攻于心计,绝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信赖!再者,你出身尊贵、修为资质都不错,怕一个凡间女子做什?!”

碧穹被吼得一哆嗦,半天才说:“那……母神堂堂上神,不也被她陷害下界了嘛……”

丹霞上神扬起手,想要给她一耳光,但终究舍不得,指着她道:“没出息的东西,你若放弃,就别认我这个母神!”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第二百一十二章

南天门。

夜昙好不容易才走出弼政殿,冻得浑身发麻。

她坐在一只玉雕的石狮子上歇息,满脑子都是方才玄商君的话。在此之前,玄商君说什么她都不曾当真。可是现在,她蓦然惊觉,原来他的话,字字无虚。

如果今生……真能得他相伴……

夜昙幻想未来,和他一起等日出、看日落,竟然无端地生出几许美好来。

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手脚刚刚回暖,突然,南天门有人进来。

夜昙抬头看过去,只见步微月带着碧穹,一前一后进入天界。她们下界干什么?夜昙眉头微皱,步微月自然是要回水仙花殿的,与碧穹同行没几步,便分道而行。

碧穹眼角泪痕未干,正要回重墨台,身后有人说:“站住!”

说话的当然是夜昙,她快步上前,堵住碧穹的去路。

碧穹看见她,立刻擦干眼角的泪痕:“离光青葵,你、你想干什么?!”

夜昙心念一转,一个坏主意已经浮上心头。她狞笑:“你私自下凡探视丹霞上神,还不知罪吗?”

碧穹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你……你怎么知道?!”

她神色慌乱,无疑不打自招。夜昙心中冷笑——我怎么知道?步微月带你下界,不是去见丹霞上神,还能去哪?

心中这么想,夜昙面上可是滴水不漏,她沉声说:“你不知道胡荽出自五辛族吗?下界她的族人,可谓多如牛毛,你去见丹霞上神,岂能瞒得过她?我手里可有证据,你要看吗?”

碧穹单纯,她就不曾想过,水仙花殿若论势力和地位,又岂是小小一个五辛族能比的?步微月亲自带她下界,怎么可能被胡荽发现?她瞬间就更慌了,说:“我……是我自己要下界的,你……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她嘴里说得硬气,眼里却泪珠转动,眼看又要哭出声来。

夜昙冷笑:“天规禁令里,你们私自帮助渡劫中的上神,该判什么罪来着……走,跟我去见陛下,他自会发落。”

说着话,她伸手就去拽碧穹。碧穹泪珠断线,大滴大滴地滚落:“我只是去看看我母神,你们都欺负我……”

她哭得凄惨无比,夜昙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你要是不想去,也可以。”碧穹猛地抬头,疑心自己听错。夜昙说:“帮我做件事,我便饶了你。”

碧穹茫然:“你想让人家做什么?”

夜昙说:“你让步青瓷去一趟盐池,本公主在那里等她。”

“盐池?”碧穹倒是知道这么个地方,盐池在人间,里面全是盐。草木之妖谁去那里?她问:“去那里干什么?”

夜昙翻了个白眼:“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

碧穹心中发怵,还想推脱:“人、人家不去。”

夜昙冷笑:“不去是吧?行,那我们去蓬莱绛阙,把你私自下界干涉上神渡劫的事说清楚!”

说着话,她又拽着碧穹往前走。碧穹急了,扯开她的手,说:“那……我让青瓷姐姐去了,你可就不能再提这事儿了。”

夜昙说:“你有资格跟本公主讲条件吗?”

碧穹气哭,却拿她没办法。她可以认罪,却不能害母神渡劫失败。她气鼓鼓的:“我听你的,行了吧!”

说着话,她回身要走。夜昙却猛地扑过去,二话不说,一把扯下了她腰间的令牌。那是步微月给她的司花令。乃是水仙花殿日常巡视下界水仙花所用,可以随意出入。

夜昙来的这段时间,对这些令牌可是琢磨得很明白了。

碧穹被她抢了令牌,急道:“你干什么?”

夜昙说:“废话,没有这令牌,我出得去吗?我都出不去,约她去盐池干什么?”

这……好像有点道理的样子。碧穹满脸疑惑地走了。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第二百一十三章

藏识海,依旧是松山小径,瀑布激流。

夜昙站在山前,有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壮。她前行几步,突又站住脚步。过了一会儿,她从怀里掏出一盒脂粉,用尾指勾了一点,在额头画了个印记。画完之后,她临水一照,觉得跟虹光宝睛差不多,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藏识海的法阵并没有阻拦她,她长躯直入,直接来到山顶。

学舍如旧,松树之下,东丘枢白衣素冠,临风独坐。他衣上深深浅浅,是水墨染就的一副烟雨山水。夜昙上山,他面上没有表情,手上倒是托着一只精巧的香炉。

香炉轻烟缭绕,东丘枢隐在烟雾之后,说:“原来你还记得要来见我。”

他的声音里透着不悦,显然对夜昙并不满意。夜昙脸皮厚如城墙,哪把这点责备放在眼里?她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东丘枢扫了一眼她额间,沉声说:“你竟然还未摘除虹光宝睛!”

他声音里怒火隐隐,夜昙说:“你若消息灵通,就应该知道,现在玄商君已经对我情根深种了。我要拿掉这法宝,可谓是轻而易举。”

东丘枢更气,最近玄商君的动向,他当然了若指掌。他怒问:“那你为何还不行事?”

夜昙说:“那当然是我还有个条件了!”

东丘枢倒是了然,问:“条件?你想让我放了离光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