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步微月自然把胡荽的偷偷摸摸看在眼里。她和丹霞上神都没有追随东丘枢而去。东丘枢为了在天界神族留下耳目,倒也并没有将她二人强行带离。

步微月扶着玄商君,有意无意地道:“东丘枢生性狡诈,说不定会在天界留下耳目。”

——既然这个妖女暂时杀不了,那么斩除她一个走狗也是好的。

不远处,丹霞上神何等奸滑?她立刻心领神会,说:“方才,我看见一个叫胡荽的仙娥偷偷出去。这丫头从前好像就侍候着离光夜昙那个妖女。”

清衡君微怔,左右一看,这才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胡荽真的不见了。

少典宵衣自然是立刻派人去找。诸神没有花多少功夫,就找到被打成重伤的胡荽。清衡君快步上前,将她扶起来:“发生什么事?”

胡荽在吐血,可其实也不太痛。她愣愣地说:“我、我端着瑶池净水在这里埋伏公、公主。被她所伤。其余一概不知,不必多说。”

……

步微月眉头微皱,丹霞上神怒道:“她身携东丘枢的邪影之力!你以为你是谁,能受她一掌?!还不承认自己通敌?”

旁边,炎方看不下去,冷哼道:“乌合之众,也敢称神。真真可笑。”

清衡君再顾不得其他,回头向少典宵衣禀道:“父神,瑶池净水乃至清之气。当然能对东丘枢造成损伤。此女螳臂挡车,虽然可笑,却到底勇气可嘉。还请父神奖赏!”

他一口咬定胡荽是为了偷袭夜昙,少典宵衣只觉得这丫头老实,倒也不想同她计较,说:“大敌当前,鸦雀无声。退敌之后,倒是生出一腔杀敌之勇。”

话虽然像是教训丹霞上神和步微月,然而眼角却瞟了一眼炎方。

指桑骂槐嘛,炎方恼怒,却无言可辩。

藏识海。

东丘枢盘腿而坐,聚气为自己疗伤。他的肉体损伤太严重,两片盘古斧碎片虽然让他修为大增,但同样也加重了他的伤势。

他闭目凝气,不仅要保住自己,也要极力控制青葵体内的南明离火。

——若青葵真的身死魂消,地脉紫芝可真是尽毁于此了。

他一心二用,身上已经无汗,只有脓血横流。

魔后掩鼻退后,二人等不多久,就见山下,夜昙沿着羊肠小道直奔上来。

“你竟空手而回!”魔后英招只看了一眼,顿时就变了脸色。东丘枢也在此时睁开眼睛。夜昙来不及和魔后多说,她快步奔到青葵面前,将一盆瑶池净水往她嘴里直灌。

南明离火之下,青葵全身烧焦,体无完肤。

那种剧痛,唯有夜昙能真正感同身受。青葵烧焦的手猛地抬起,紧紧抓握住她的手腕。

“姐姐……”她轻声呼喊,青葵睁开眼睛。南明离火焚毁了她的美貌、她的端庄,只有这一双眸子,清亮通透,如世间最温润的珍宝。

她伸出手,在夜昙右手的手腕上轻轻抚摸。

夜昙右手的手腕上,有一道伤疤。五岁时因为嫉妒姐姐得了南明离火,她故意捣乱,推翻了青葵的丹炉。

“傻子,你是不是又钻炉子里去了?都叫你不要玩火了啊……你看你,手都烧坏了……”她的声音又低沉干哑,反复摩挲着那块伤疤。

光阴如箭,转瞬十年过去。

神智不清的她,却牢牢记得那处伤痕的位置。

夜昙将自己整个埋进她不成形状的怀抱里,双肩颤抖,许久才哭出声音。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界,蓬莱仙岛。

少典宵衣、炎方、帝锥等人还聚集在一起。如今东丘枢实力强大,他们留在蓬莱还可以防止被各个击破。因着归墟的蟠龙古印被破坏,混沌之炁向四界渗漏。天界开出了方子,暂时抑制疫情。

这次魔族和妖族都没有置身事外,四界齐心,一起炼丹发药。

因为四界子民众多,需要的丹药自然数额庞大。玄商君也便带着飞池和翰墨一起炼丹。

丹室里,炉火烧得正旺。玄商君却睡着了。他坐在桌前,面前还铺着各色草药,人却以手支额,浅浅入睡。翰墨发现了想要叫他,被飞池摇头阻止。

他真的太累了。

否则作为一个上神,是不会这般入眠的。

飞池和翰墨互相看看,二人动作都不由自主地轻了下来。

玄商君听到水声,他知道自己入了梦。然而却想不到,自己会梦到这个地方。

面前是一片湖泊,亭台倾倒、楼阁失修。青苔遍满了岸边的小路。玄商君一眼就认出这里哪里——正是离光氏的废湖饮月湖。

“君上。”有声音娇娇脆脆的喊。

他背脊微僵,明知是心魔,却仍忍不住回头。

果然,那一抹浓紫蝴蝶般翩然而来,扑进他怀里。滚烫的红唇凑到他耳垂,梦里伊人呵气如兰,轻声喊:“有琴……”

因为魔生于心,所以无论神态、声音,都与那人相差无几。

驱除心魔的方法,他有不下千种。可是那一刻,当他掌心蓄力,却无法下手。

怀中的人将脸贴在他胸口,说:“小时候,教导姐姐的琴师说,琴这么干净的乐器,我连碰都不配碰。从那时候起,我就很讨厌琴。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能把琴弹得如此迷人。我想,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讨厌琴了。”

他掌中的手被卸去了力量,即使明知怀中只是虚妄。

但是既为心魔,当然是一定会图穷匕现的。就在他怀中,心魔手中美人刺寸寸刺入他的胸口。她的神情依旧天真到无瑕:“我对君上的真心,就像一锅红汤里的肥牛肉、肥羊肉、毛肚、鸭肠、藕片、金针菇……”

即使是在梦中,他也能感觉到剧痛。可即使是痛,也不愿放手。

“君上!”耳边的声音由模糊到清晰,翰墨发现他的伤口重新渗血,顿时再顾不得扰他休息,将他唤醒。

玄商君睁开眼睛,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的伤处。果然,血又浸出来,将白衣染红一片。

飞池急忙拿来丹药,翰墨也解他衣袍,想要为他处理伤口。玄商君按住他的手,只用清洁诀拭去衣上血痕。翰墨说:“君上这伤,经由陛下和法祖共同医治,按理不应流血不止。只是君上神思不属,全然不顾自身,这才屡屡发作。君上实在应该放下杂念……”

“够了!”玄商君低斥一声,不爱听了,“退下。”

翰墨眼睛都红了,说:“我知道我说这些话,君上不爱听。但是那个女人,她……”

“翰墨!”飞池赶紧拉住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走,我们去给君上取件干净的衣衫。”他拉着翰墨出了丹室,翰墨仍然满腹愤恨:“我说得不对吗?那个女人,君上对她百般纵容,她竟下如此狠手。她哪里值得君上惦念?”

“不要再说了。”飞池也是满心无力,道:“总有一些道理,大家都懂,却谁也听不进去。”

他拉着翰墨,正要离开,却冷不丁遇见一个不速之客正向此而来。

“三殿下?!”飞池和翰墨顿时一脸警觉。

来的果然是嘲风,他扫一眼面前二人,道:“这道药方,本座有不懂的地方,要当面向你们家君上讨教。”

飞池和翰墨信他才有鬼,魔族什么时候会对丹方有兴趣?!

飞池立刻说:“三殿下,君上正忙于炼丹,无暇会客。”

“炼丹?”嘲风岂能被这样哄骗过去?他说:“本座站在这里都能嗅到上神之血的味道,他炼什么丹?伤势又复发了?”

飞池更不会放他进去了,毕竟神魔不两立。如今虽然短暂合作,但面前的人也是敌非友。他说:“三殿下既然知道君上有伤在身,更不应前来打扰。”

丹室里,玄商君一言不发,显然他并不想见自己。嘲风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他心中同样烦忧,如今四界已经誓要毁去地脉紫芝不可。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如何救出青葵?!他心事重重,转身要走,不料,另一个人也在此时前来——步微月。

步微月款款行来,手里托了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几样精美的糕点。见到嘲风,她秀眉微蹙。

嘲风看看她,再看看丹室,说:“怪不得君上避而不见,原来是已有新欢在侧。”

步微月听在耳中,却并未否认,只是道:“三殿下身为魔族,作客蓬莱,不应随意走动。速速离开。”

嘲风冷哼一声,说:“少典有琴,既然如此,本座与你也无话可说了。”

话落,他甩袖要走。然而就在此时,丹室里,玄商君的声音响起:“进来。”

嘲风只以为他是对步微月说话,走得头也没回。然而他却紧接着又道:“飞池,请三殿下入内。”

步微月愣住,嘲风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暗喜。步微月说:“有琴,我知道你还伤着,特地做了几样药糕,有培元固本之功效。你尝一口,好吗?”

飞池引了嘲风进去,玄商君的声音冷淡疏离,纵然受伤,却并没有虚弱之气:“感谢上仙挂怀。只是眼下天界忙于炼丹,还请上仙倾力相助。本君这里有飞池和翰墨侍候,不劳上仙挂心。”

他字字冷清,将二人关系解释得一清二楚。嘲风连眉梢都带着喜气——只要玄商君对夜昙还有情分,那他说不定就会和自己一起想办法。

丹室里,玄商君正自行清理伤口,重新包扎。嘲风走到他旁边坐下,还没说话,就听见室外,步微月的声音字字带伤:“有琴,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我不过是牵挂你的伤势。这些糕点,我做了很久。你哪怕就尝一口,也算是让我没有白白辛苦一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连这点情分都没有了吗?”

玄商君微怔,此时他正包扎伤口,衣冠不整,当然不会让步微月入内。可是此时此刻,耳边回响的却偏偏是另一个人,另一句话。

“你在天界的时候,跟那个步微月勾勾搭搭、眉来眼去,没事还要来个‘琴箫合奏’,我说话了吗?”

……为什么还会想起她?他低下头,再如何冷静理智,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神伤:“吾自小修习歧黄之术,不劳上仙记挂。四界危难当前,上仙请以大局为重,不必再来了。”

室外,步微月将这话听在耳中,心中刺痛与衔恨都到达顶点。

——在那个贱人还没有来到天界之前,玄商君几时与自己保持过这样的距离?她随手将糕点交给飞池,再如何深呼吸,神情也现出了几分狰狞。

眼看着她走远,翰墨小声说:“我以为君上受伤之后,能跟微月上仙走得近些。”

飞池也是摇头叹息——谁不是呢。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丹室里,嘲风乃是有事前来,当然就会殷勤一点。

他主动上前替玄商君包扎伤口,玄商君眼睁睁地看他将自己缠成粽子,终于忍不住,问:“三殿下有何贵干?”

嘲风一听,当然更殷勤,拿出裹尸一般的热情,又缠了几大圈,才说:“东丘枢这次派人前来,是为了获取瑶池净水。”

这简直就是废话。

玄商君推开他的手,自己包扎伤口。嘲风很自觉地帮他搓着丹药,说:“我打算……抽个空去看看她们姐妹。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一并带到的?”

话?玄商君穿上衣袍,系好衣带,最后将飞池为他准备的灵丹也尽数吞下。许久之后,他说:“无。”

嘲风叹了一口气,只得站起身来,说:“行吧。我也是多余问这一句。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他说走就走,一直到走出丹室,里面的人依然没有挽留的意思。嘲风回头,只见室内,玄商君低着头,重新调和着丹药,再没有向他看。

藏识海。

青葵被南明离火烧伤,东丘枢表面淡然,内里倒也关心。青葵是至清之体,受伤之后也需要清气炼化的灵丹滋补。他肉身略略修复,就前往天界,为青葵炼丹。

魔后为了催促他擒获雪倾心母子,自然也跟了去。

藏识海只剩下了自己姐妹二人,而青葵仍然昏迷不醒。

外面天气晴朗,阳光射落瀑布,天空出现了七色彩虹。夜昙就站在瀑布之畔,面前正是四季常青的迎客松。四周空无一人,这一山一石竟也凭添了几分落寞。

她叹了一口气,本是盼着东丘枢快些回来,而此时,山下瀑布前,传来一声哨声。

夜昙抬眼看去,就见山下朦胧水汽之中,嘲风正向她招手。

“他怎么来了?”夜昙皱眉,但反正东丘枢不在,她疾行几步,很快下得山来。尚隔着奔流飞溅的瀑布,她就不再前行,只是问:“你来干什么?”

“警惕性还挺高。”嘲风对这个小姨子,真是五味杂陈。他说:“你就不能到我面前说话?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夜昙冷哼:“那可不一定,现在四界有几个好人?”

“你……”嘲风被噎得直翻白眼,“所以你把少典有琴捅成那样?我亲亲的小姨子,你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动手,在他面前撒撒娇、灌灌迷汤,说不定他能帮你?你平常干这些不是挺在行的吗?”

夜昙在听到“少典有琴”这四个字的时候,明显怔忡。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无动于衷:“我不需要。”

嘲风摊手,说:“好吧。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看他郎心如铁的样子,也只有你苦命的姐夫我,独自一人与天地为敌了。”

他说得无奈且真诚,夜昙一脸感动,说:“姐夫对姐姐真是一往情深,我很羡慕。”

嘲风气得:“不信就不信,有必要出言讥讽吗?有必要吗?”

夜昙摸了摸自己的脸,也很奇怪,问:“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说得挺真诚的啊。”

嘲风指着瀑布,说:“你要真信我,早就下来了,至于这么隔着一条瀑布跟我说话吗?你不就怕我出其不意,抓你回去邀功领赏吗?”

夜昙被他揭穿了心思,也不尴尬,说:“我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嘲风跟她是计较不来,他问:“东丘枢不在?”

夜昙回头看了一眼瀑布之顶,说:“在啊,午睡呢。”

“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嘲风简直要被她气死,“他若在此,你用得着如此防备我吗?”

好吧。这个人的智力一直不低。夜昙耸耸肩,说:“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说完,她就要转身返回山上。

瀑布之前,嘲风忙说:“等等,让我见见你姐姐。”

夜昙脚步微顿,半晌才说:“见她?藏识海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吗?”瀑布外,嘲风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再次道:“让我见见她。”

夜昙回身,沿着羊肠小道向山顶行走。瀑布如银链,垂悬于山间。她淡淡道:“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你要是不怕死,就进来吧。”

她话音一落,嘲风就踏进了瀑布。

藏识海的法阵并没有阻拦他,嘲风心中也是暗惊——夜昙对这里的法阵,简直是了若指掌。他紧跟在夜昙身后,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山顶。

夜昙没有回头,知他心急,却偏偏走得不紧不慢。

“你真的想要见她吗?”她问。

嘲风简直是懒得回答这句话,但为了给小姨子面前,他还是哼了一声。夜昙又问:“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什么意思?”嘲风心思本就敏锐,她一问,他便知道有事。是以他立刻问:“青葵怎么了?”

夜昙不答,嘲风身如苍鹰,几步跃上山巅。这里青松、棋桌依旧,只是素来喧哗的书舍,如今空无一人。他快步前行,来到书舍之后的净室。

人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这……”嘲风皱眉,飞快地推开几间净室的竹门。焦味越来越近,他心中不祥的预感也变得沉掂掂。他回头看了夜昙一眼,夜昙就跟在他身后,不言不语。

嘲风加快动作,终于在推开另一间净室时,床上躺着一个人。

一个全身漆黑的、几乎不成人形的人。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第二百九十六章

焦味散开,瞬间将人淹没。

他缓缓走近,无论看了多少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榻上的人,怎么可能是美貌无双的青葵?!烈火毁去了她的容颜,焦黑的皮肤脱落,露出嫩红的新肉。

“这是怎么回事?”他以为自己在咆哮,可其实他声音很低。像是尖刀划过铁器的声音,难听到刺耳。夜昙不说话,嘲风猛地回身,一把揪住她的衣襟,问:“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东丘枢干的?!”

夜昙挥开他的手,说:“你吼这么大声干什么?会吵醒她的。”

嘲风只觉得脑内一片空白,心火上升,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她为什么会伤成这样?你跟她在一起,为什么她重伤濒死,你却安然无恙?!”

他气昏了头,出言当然更是无情。夜昙拨开他的手,并不太生气——从小到大,她习惯了。

她走出来,嘲风自然追出来,问:“说话!”

夜昙这才说:“这很难猜吗?她饮下了南明离火,想要化解四界对地脉紫芝的忌惮,把生的希望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