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 作者:唐隐
出 版 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楔 子

她知道,那些人随时都会冲进来。
她的听觉从未如此敏锐,听得见周遭一切细微的声响:长生殿外朔风猎猎、松枝被积雪压得吱嘎作响、殿内即将燃尽的烛芯发出的毕啵声,以及她自己越来越疾速的心跳,还有……龙榻之上起伏不定的呼吸——病中的女皇正在承受噩梦的煎熬吗?
“婉儿……”
上官婉儿全身一凛,绣针扎进食指。她顾不上疼,将锦帕和针线往身边一抛,便像只猫一般飞快又轻盈地移到榻边,跪伏在女皇的面前。
太多年了,她就是以这种姿态活下来的,已经成为本能。
“大家要什么?”
武则天轻哼:“五郎……六郎……”
“他们正在迎仙宫中,为大家祈祷平安。”上官婉儿不敢抬头,却感到一只枯干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从鬓边缓缓移到眉心。她不得不扬起脸来。
武则天的双目半开半合:“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刺绣……”
“刺绣?不应该啊。婉儿的手是为朕拟写诏书的,怎么可以拿起针线来呢?”
上官婉儿无言以对。
武则天的手指仍然按在她额头的梅花上,轻轻叹了口气:“这花子还是在你脸上最美。”
上官婉儿的视线模糊了。她这一生中所有的光鲜和美丽,都是用屈辱和鲜血换来的。对此,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女皇最了解。从这点来说,眼前的老妇既是婉儿的主宰和倚靠,更是她唯一的知己。
“婉儿,你为什么如此紧张?”
上官婉儿的心里咯噔一下。女皇的目光像利剑般直刺过来,就在她避无可避的刹那间,殿门被人猛地推开了!
寒风卷着杂沓的脚步声、刀剑的碰撞声和宫女的惊呼声一起拥进来。
血从殿门口一路淋漓地滴过来。然后,上官婉儿才看清羽林卫将军李多祚提在手中的两颗人头。
五郎。六郎。
曾经号称媲美神仙的无上俊秀,已经成了两团不堪入目的血污。
上官婉儿瘫倒在御榻之前。她的慌乱、悲戚,乃至兔死狐悲的绝望都是那么真实。
而被女婿王同晈半推半扶上前的太子李显,看上去甚至比婉儿更委顿。当女皇凌厉地发问“是谁要谋反?”时,这位太子殿下吓得脸色铁青,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宰相张柬之答:“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之令杀之,拥兵入宫,罪当万死!”
武则天却望着太子:“显,原来是你。”
李显语不成句:“儿子……臣……不是……是他们……”
武则天的目光中只有嘲弄,她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小子既诛,你还东宫去吧。”
“是。”李显抬腿要走。
群臣大惊,连上官婉儿都慌了,下意识地把刚绣的锦帕捏紧在手心里。
司刑少卿桓彦范拦住李显,大喝:“太子不能回去!当年天皇将爱子托付给陛下,而今太子早已成年,居东宫多年,天意人心,均盼国之神器早归李氏。我等不忘太宗、天皇之德,奉太子命诛杀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群臣一同跪下:“请陛下传位太子!”
武则天环视众人,缓缓指向其中之一:“李湛,你也参加了诛杀易之和昌宗吗?朕对你们父子不薄,想不到也有今天。”李湛羞愧无言。女皇又转向检校太子右庶子崔玄暐:“那些人都是宰相推举的,唯有你是朕亲手提拔,竟然也在此列?”
崔玄暐硬着头皮回答:“臣正为报陛下之大德!”
上官婉儿胆战心惊地倾听着这些对答。她突然意识到,今日这场策划已久的政变并不能终结残杀。恰恰相反,等在他们所有人面前的,将是更加凄厉难测的命运。
冷汗浸透了她的全身。难道活下去就真的这么难?
武则天终于缓缓躺下,闭上了眼睛。
上官婉儿不易察觉地向众人点了点头。已然魂飞魄散的太子李显在王同晈的搀扶下,踉跄退出。
长生殿内恢复寂静。
上官婉儿又等待片刻,才悄悄凑上去观察武则天的脸。几缕白发粘在皱纹密布的额上,她看起来多么衰老、憔悴,和任何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没有区别。
所以这一次,女皇是确凿无疑地失败了。
但是婉儿明白,女皇并不是败给那些冲进殿来逼宫的臣子们,更不是败给那个现在肯定还在瑟瑟发抖的太子。她只是败给了广大辽阔的时间而已。
光阴面前,孰能无败?
那么从今往后,没有了女皇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又会怎么样呢?
想起李显虚弱的步伐,上官婉儿也不禁叹了口气。天下终究还是要交到这个懦弱无能的人手中吗?不过对于婉儿来说,这还算是个令人欣慰的消息。二十多年过去了,李显对她的眷恋一如当初。而她,必须、也只能凭借这点质朴的情感生存下去。
从十四岁时第一次走出掖庭,直到今天,上官婉儿仍然是一株依附于权力阴影之下的藤蔓,顽强而瑟缩地活着,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婉儿,”武则天微微睁开眼睛,“你还在这儿?”
“是,我在。”
“怎么不去找显?”
上官婉儿哽咽住了。
“显是个好人……今后,你就跟着他吧。”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武则天凝神端详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方才在绣什么?”
婉儿一震,“是……《璇玑图》。绣、绣着玩的。”
“《璇玑图》……就是朕写过序的《璇玑图》吗?记得,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武则天喃喃,“婉儿,拿来给朕看看。”
上官婉儿颤抖着双手,将沾满汗水的绢帕捧到武则天的眼前。武则天微藐双目,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
就在上官婉儿行将崩溃之时,武则天抬手,指了指帕子的中央,低声道:“这里脏了。”
帕心确有一小片殷红,正是婉儿刚刚刺破手指的血迹。
武则天长长地叹息一声,重新合上眼睛。
从那天起,女皇就几乎不再说话了。每天只是卧于榻上,即使醒来也缄默无语。
三天后,李显在通天宫里第二次即位。女皇被尊为太上皇,移居上阳宫。上官婉儿依旧陪在她的身旁。女皇的退位诏书和李显的即位诏书,均出自婉儿之手。拟写这两份诏书时,上官婉儿十分平静。毕竟在十五年前,也是她为女皇撰写了登基诏书。
盛衰变迁,有时候比人们想象的更加迅疾,而且无可挽回。
放下写诏书的笔,上官婉儿又拾起针线,继续绣那幅锦帕。
五彩斑斓的《璇玑图》终于绣成了。最后,她在锦帕中心染血的地方,用红色的丝线绣了一个“心”字。
一如多年之前,她将梅花贴在眉心的伤口处一样,这一次,上官婉儿又把自己的血装点成了独树一帜的美。
正是凭借着这份智慧,她才能够在权力斗争的血雨腥风中存活下来。
随后,上官婉儿命人偷偷将《璇玑图》锦帕送给了新皇帝。
十一个月后,女皇悄然驾崩于神都上阳宫仙居殿。第二年正月,皇帝李显扶母亲灵柩回到长安。根据武则天的遗旨,死后去帝号,以则天皇后的身份与高宗李治合葬乾陵。
刚刚回到长安,李显便迫不及待地将神龙政变的五位干将——张柬之、崔玄暐、袁恕己、敬晖、桓彦范全部贬杀。得到消息时,上官婉儿回味着自己在政变当时的预感,犹自后怕。所幸,她已经为自己的未来做足了准备。
她并没有等待太久。
景龙元年,皇帝李显封上官婉儿为昭容,位列九嫔之尊。这一年,上官婉儿正满四十岁。
一幅沾血的《璇玑图》,为上官婉儿开启了崭新的人生。然而可悲的是,新生活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五年。景龙四年七月,在又一轮宫廷政变中,上官婉儿被李隆基诛杀于旗下。
从灭门惨祸中幸存下来的上官婉儿,最终还是孤零零地死去了。一代才女,无亲无后,如落花一般寂寞地飘逝。然而,她在世间留下了自己的印迹。除了才华耀眼的诗文和诏书之外,她的梅花妆早就是大唐女子的时髦。而中央有个红“心”的《璇玑图》,也渐渐流入民间,成了深受喜爱的闺阁游戏,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去。
同样流传下去的,还有隐藏在《璇玑图》中能够改变女性命运的神秘力量……

第一章 龙蛇变

1
大唐元和十年末,一向平静的广州南海区域,突然船难频发。
渔船十发九亡,基本上有去无回。只有极少数的生还者在获救后,用极度恐惧的口吻带给大家一条消息:海里面出现了一条恶龙!
据说,这条蛟龙身形硕大无朋,见头不见尾。平时潜伏在大海深处,每当有船只靠近之时,便突然掀起冲天巨浪,将船只打翻。龙尾长达数丈,挟带着海水扫过来,如同一面直达天际的水墙压下,根本躲无可躲。那蛟龙的口中还能喷出烈焰,水火交加,再无船只能够抵挡,几乎都在顷刻间便粉身碎骨。
而船上的人们,在水与火并举的攻击之下,绝大多数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他们的断肢残臂散发出的血腥气,又引来食人鱼群簇拥。食人鱼疯狂吞噬人们的躯体,不分死活。
与此同时,那恶龙腾身半空,一边嚎叫,一边俯瞰海面上的死亡“盛宴”,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直至整片海面都被鲜血染红……
广州刺史得到报告,先后派遣了数支水军船队,出海“剿龙”。
然而这些水军在出发之后,就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天过去,人们发现波涛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推上海岸,是无数尸体的残块、毛发缠绕的头颅,还有破裂的船板和桅杆,乃至刀剑等武器的碎片。从破衣烂衫中尚能辨认出水军的记号……这些遗骸载沉载浮,将宁静的海岸装点成了地狱的模样。
几次三番之后,广州刺史再也不敢承担责任,只得放弃“剿龙”。
到了元和十一年的元月,本该是最繁忙的冬季捕鱼期,整个南海的海面上却连一条船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一夜。
死寂的南海,就像一个无垠的大坟场。
没有一丝风,海里的月影毫无瑕疵,看起来比空中的那轮明月本身更大更圆更亮。也没有一片云,海天交接处的天际线光滑圆润,像梦境一样清晰。
可是快看,居然有三艘船缓缓驶过来,驶入了这场迷梦!
什么人如此大胆,不要命了吗?
三艘船的船身都不大也不宽,看上去既老旧又简陋。甲板上并未配载武器装备,连捕鱼的器具也一概全无。行驶在最前面的那艘船稍微齐整些,狭窄的桅杆上挑着面旗子,看起来像是主船。因为海面无风,旗子蔫蔫地下垂着,但从色彩和形状还是能辨别出来,那是一面倭国旗。
那么说,这几艘船是驶往倭国的。
难怪船上水手的装束也有些奇怪,面貌类似唐人,讲起话来却叽哩呱啦的。
莫非这些倭国人没有听说蛟龙之事,所以才敢闯入这片死亡海域?但更有可能的是,思乡心切的他们甘愿冒被恶龙夺命的风险,也要驾船返乡。须知每年只有这段时间,从大唐往倭国的海路上风浪平缓,可以比较安全地行船,错过了就必须等待来年。如果在其他季节贸然启航的话,海上的风浪随时能导致船毁人亡。相较之下,恶龙倒未必是最可怕的。
也许只有回家的冲动,才能支撑人们闯向龙潭虎穴。
月光静静地洒下,为三艘小船照出一片清明的远方。微风拂过,旗子悄悄地鼓荡起来……
突然!
就在小船的正前方,平整如镜的海面赫然裂开。船身剧烈摇摆,船上的人们猝不及防,纷纷倒在甲板上。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一条巨大的蛟龙从翻滚的波涛间腾空而起!它离得是那么近,月光映在龙身的鳞片上,灼灼银光洒落,直耀得人眼花缭乱。
伴随着巨龙的舞动,海水如倾盆大雨般倾泻下来。船身左右倾斜,人就跟着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海水从头顶和侧面不断地泼溅进来,船体几乎瞬间没入汪洋。虽然船只很快又顽强地钻出水面,但是那么小的三艘船,又能坚持多久呢?
蛟龙似乎也看出了猎物的孱弱,所以根本没有使出力气,而是优哉游哉地逗弄小船,就像猫儿戏耍老鼠一般,慢慢地折磨这些送上门来的牺牲品。船上的倭人们已吓得肝胆俱裂,只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垂死挣扎。
可是即便如此,船也眼看要倾覆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主船之上,倭人们中的为首者攀上桅杆,奋力将顶端的旗子展开,用唐语大喊道:“请鲛人!”
原来,这面旗子竟是有里外两层的。外面的倭国旗被扯落之后,从里层赫然露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锦旗,恰似一段绚丽的彩虹在夜空中升起。
刹那间,连蛟龙仿佛都愣了愣神。
海面上突现片刻宁静。紧接着,不远处波浪四分,海水推着黑色的泡沫高高涌起,托出一个人形。只见“她”浑身上下披着透明的羽翼,随海浪飒飒飘荡,更有一头绿色的长发迎风摇曳,下身竟是一条长长的鱼尾起伏于波涛之间。
船上的人们喜出望外地惊呼起来:“鲛人,真的是鲛人来了!”
而“她”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是高高地仰起脸,凝望蛟龙。蛟龙也在回望“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时间仿佛也停止了。
月光映衬出“她”的面庞,竟是世上罕见的绝美,却又透着几分哀戚。缓缓地,“她”向蛟龙点了点头,抬起右臂轻柔地挥动,像是在隔空抚摸着蛟龙,又像在用目光对它说着什么。
蛟龙垂下了巨大的头颅,胡须轻轻摇摆,简直变成了一只驯服的小绵羊。
波涛平息下来,船身渐渐稳住。船上的人们总算能喘过口气,紧张又好奇地注视海面上的这一幕。
他们都在暗想,“鲛人降龙”的传说,居然是真的吗?
出发前孤注一掷所做的安排,谁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了……
蛟龙的脑袋越垂越低,身躯似乎也在逐渐向后退去。就在大家都以为即将死里逃生时,蛟龙突然又高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嘶。啸声划破长空,响彻了整个海面。
随即,它回过头怒视前方,一双暴眼中精光迸射!
不好!
大家知道情况有变,刚想调转船头逃跑,哪里来得及。一股接一股的烈焰已从蛟龙的口中连续喷出,海面上再度掀起惊涛骇浪,比方才的更加猛烈。三艘小船顿时又陷入绝境。所有人都在想,这回彻底完了。
一阵缥缈的歌声响起来。
是“鲛人”在唱: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
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
华盖芬晻蔼,六龙仰天骧。
天籁般的歌声冲上云霄,又钻入人的心底。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们连逃命都忘了。蛟龙更是像着了魔一样,彻底卸下原先凶神恶煞的模样,整个身躯都松弛下来,柔缓地浸入海水中,围绕“鲛人”慢慢地盘旋着,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守护“她”。
三艘小船完全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溜之大吉了。
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主船上的首领发出一声唿哨。三艘小船呈扇面排开,刚刚还狼狈不堪的倭人们忽然变得精神抖擞,前后分成数排列队船上。所有人手中都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把弯弓,握得牢牢的。
最靠近船舷的首先拉弓搭箭,伴随着“鲛人”愈加婉转、动人心魄的歌声,箭支齐刷刷地向蛟龙射过去!
这一轮射完,前排的人退后,后排的人旋即冲前,继续射。
海面上宛如下起密集的箭雨。顷刻间,蛟龙的身躯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箭垛子。
蛟龙扭动头尾,放声悲鸣。那声音惨烈得简直能够撕裂苍穹,使正在“屠龙”的人们几乎魂飞魄散。但他们深知,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关键时刻,挺不住也得挺住。
箭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鲛人”的歌声也越发高亢,凌驾于人们的呐喊和蛟龙的痛号之上。
奇怪的是,那蛟龙尽管痛苦不堪,却再也无法反击。想必是“鲛人”用歌咏扼制住了它的命脉,使这暴虐的恶龙只能被动挨打。很快,周遭数里的海水都被它的血染红了。终于,它的头颅无力地拍打在海面上,再也抬不起来。嚎叫也停止了,扎满箭矢的身躯僵硬地漂浮在血水中,只有尾巴的末端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
“撒网!”船上的首领高叫。
从三艘小船上各撒下数具大网,才能刚刚罩住蛟龙硕大无比的躯干。直到此时,整个行动才暴露出其精心策划的实质。
当确认蛟龙被绑缚得无法动弹,并且已奄奄一息时,主船上的首领再次爬上桅杆,解下那面五彩锦旗。
“鲛人”也停止歌唱,目不转睛地盯着旗子。
首领大喝一声:“谢鲛人!”扬起手,锦旗飘然坠下,正落在“鲛人”高高举起的双臂间。
三船再次启航,拖拽着垂死的蛟龙,向海岸边全速驶去。心有余悸的人们回首望去,见那“鲛人”依旧笔直地伫立于翻滚的波浪之中。皎洁的月光将她映得通体透明,如梦似幻一般。在那张雪白的面孔上,有两道清晰的红色泪痕划过。
是为血泪。
“什么是血泪?”坐在墙根下的胖男孩问。
“鲛人之泪能化为珍珠。如果把珍珠剖开的话,就有血水流出来,所以鲛人的眼泪其实是血凝成的。”
“可我家里的珍珠都是白色的,我从来没见过红色的珍珠。”
“你不读诗的吗?杜子美的诗怎么写的?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缄之箧笥久……开视化为血。”被围在中央的少年不耐烦地回答,“懂了吗,要剖开才能看到血!”今天中午放学之后,他便在这里给大家讲南海捕龙的惊险故事,滔滔不绝讲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过。就算再喜欢干的事儿,也实在有些辛苦了。
正月里的天气怪冷的。东宫崇文馆的周围密植着一大片竹林,阵阵竹涛从高耸的院墙上随风而入,几只寒鸦一直在头顶盘旋聒噪。少年和同伴们躲在讲堂后面这个朝阳的小院里,整个下午都有太阳晒得暖融融,可不知怎么的,少年仍然时不时会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他曾经和崇文馆的伙伴们提到过这份异样,但他们都不以为然。没办法,谁让他的知觉总是比别人更敏锐呢。
段成式是在气候温和的成都长大的。去年父亲回朝任职,十二岁的段成式跟随着父母头一回来到长安城,住进外公武元衡在靖安坊里的府邸。自从去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之后,这所前宰相的大宅就一直空着。
作为贵族子弟,段成式刚来到长安,便被安排进东宫里的崇文馆上学,至今不过数月。
段成式从一开始就觉得,东宫是个特别阴森的地方。
他听母亲说过,其实现在的东宫里,已经没有太子殿下了。从玄宗皇帝建十六王宅起,皇子们都被圈禁在从兴宁坊到永嘉坊的豪华王府中。即使正式册封的太子也不住东宫,而是从十六王宅直接搬进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和皇帝一起居住。年前刚刚被立为太子的三皇子李宥,就是如此。
因此现在的东宫,基本上只是位于太极宫东墙一侧的普通宫殿而已,仅保留了原先隶属于东宫的一些官署,最主要的便是王公贵族子弟们上学的崇文馆。
或许是人气不够旺的缘故,东宫里的植物相比其他宫殿要茂盛许多,在冬季里尤其显得荒僻而幽深。再加上从小听说的那些太子被废被杀的故事,段成式对东宫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奇特的想象。
只是他的这些想象要么太诡异,要么太浪漫,并不便于付诸语言。
“可你刚才不是说,鲛人脸上流的泪就是红的吗?那又怎么能变成白色的珍珠呢?”小胖子郭浣还不依不饶了。
段成式的气不打一处来:“结起来就是白的,化开来就是红的!笨蛋!”
别看郭浣其貌不扬,他可是汉阳公主李畅和驸马都尉郭鏦的小儿子。当今圣上是他的亲阿舅,郭贵妃是他的亲姑母,如假包换的正宗皇亲国戚。郭浣家财万贯,从小就阅尽天下奇珍。因此尽管他对段成式十分崇拜,觉得段成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认为自己也能够在珠宝之类的问题上发表一下意见。
遭到抢白,郭浣涨红着脸又问:“你还没说清楚,鲛人为什么要哭?”
“因为蛟龙被抓了啊。”
“可你不是说了,鲛人唱歌困住了蛟龙,才使龙被抓的呀。”
“是啊。”
“那她不愿意蛟龙被抓,为什么又要唱歌呢?”
段成式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呢?”
郭浣摇了摇头。他羞愧极了,觉得自己愚钝得不配做段成式的朋友。段成式则胸有成竹地环顾四周,其他几个孩子早都听傻了,眼巴巴地等着他公布答案。唯有角落里那个最小的孩子,却像什么也没听见看见似的,只管独自低着头,冲着脚尖发呆。如果没人打岔,他可以将这个姿势保持一整天。
他是皇帝的第十三子李忱,今年才刚满六岁,人称“十三郎”。
每次看到李忱,段成式的心里就不太舒服。其实李忱还没到来崇文馆上学的年纪,却因为其母郑氏只是个卑贱的宫女,至今仍在服侍郭贵妃,没办法很好地照顾儿子,所以皇帝才命李忱来崇文馆读书,免得他失之管教。可是李忱太小了,课上讲的书他根本听不懂,加之性子又特别沉默,在崇文馆中便是成天呆坐,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实际上大家心里都认定,这个“十三郎”压根就是个小白痴嘛。只有段成式,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都会带上李忱。
刚入崇文馆时,周围那些从小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子弟们看不起段成式,搞了不少恶作剧排挤他。但是段成式很快就用想象恣肆、千奇百怪的故事征服了他们。现如今,连他这一口带着川音的官话都再也没人敢笑话了。
段成式的天性和遭遇,都使他去关注那些孤独、奇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
十三郎就是这样的人。至于李忱对自己讲的奇闻轶事是否听进去了、听懂了,段成式不清楚,也不在乎。
“好吧,我就告诉你们。”段成式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呢,鲛人是为了得到那幅五彩的旗子,才肯帮人捕龙的。因为那旗子——是用天下最珍贵的鲛绡制成的。”
“鲛……绡……”
段成式用神往的语调念道:“梁朝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南海出鲛绡纱,又名龙纱。以为服,入水不濡。’鲛绡,就是鲛人编织的神物,可以之号令。”
“可鲛绡为什么是五彩的呢?”
段成式怒视着冥顽不化的郭浣:“我说是五彩的就是五彩的!”
“可是……”
“可是什么,莫非你见过?”
“我没……”小胖子将脑袋一昂,“你见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段成式的身上,连李忱都把头抬起来了。段成式明白,必须应对好这个挑衅,否则今后还有谁会相信自己的话呢?
他把右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往外掏:“就让你们开开眼。”
众人只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倒像是块五彩缤纷的丝绢,可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段成式又收回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就是神奇的鲛绡?
“你还有何话说?”段成式以目为剑,直指郭浣。
郭浣尚未回答,山石后却有人应道:“段成式,你闹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