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大楼》作者:陈雪

作者: 陈雪
出版社: 麦田
出版年: 2015-7-30
页数: 440
定价: NT$450
装帧: 平装
ISBN: 9789863442547

内容简介
他人的死亡,你能否置身事外?
一桩命案,没有人是凶手,或者所有人都是凶手?!
王德威主编当代小说家Ⅱ
中生代重要小说家陈雪,穿透自我探问的书写,展现强大企图与宽阔格局,年度跨界长篇力作!
以谜案穿梭当代城市,抽丝剥茧,探寻现代人的孤独与淡漠,慾望与困境。
知名作家纪大伟、陈雨航、杨凯麟、骆以军重磅推荐!
我们从来都是如此靠近,却又那般遥远;
他人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锺美宝,美丽如天使,日复一日看似平凡淡然,却纒绕於人际纠葛,宿命的魔爪紧攫不放。她似乎总在寻找内心宁静的所在,但谁才是困顿生命的救赎港口?
一个谜样女孩,一桩凶杀疑案,牵引出错综复杂的生命样态——
背负一条性命的保全人员、平步青云的新锐设计师、掌握摩天大楼交易命脉的仲介商、足不出户的小说家、住在垃圾屋内的家事服务员……异性恋或同性恋,富裕或困顿,他们诉说自己的故事,也诉说女孩的故事;他们与女孩之死,似乎有关,又似乎无关……凶手是否隐身其间?
《摩天大楼》白描城市居民群像,写出巨大现实世界的缩影,轻解谜的手法探讨当下社会的严肃课题:难以打破的阶级藩篱、失落的世代正义、生存的彷徨、侈言梦想的每一日……

作者简介
陈雪
1970年生,1995年出版第一本小说《恶女书》,至今已经出版长篇小说8部,短篇小说集4部,随笔集4部。主要作品有《恶女书》《蝴蝶》《桥上的孩子》《陈春天》《附魔者》《恋爱课》《迷宫中的恋人》《摩天大楼》等。部分作品获得台湾文化艺术基金会写作计划补助,并翻译成英文与日文于海外发表。
曾获《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奖、台湾文学奖长篇小说金典奖(2009)、台北书展大奖小说类年度之书、金鼎奖等。

 

导读
陈雪1995年以《恶女书》崭露头角,二十年来创作不辍,已经跻身为当代华语小说重要作家之一。这些年来,陈雪书写家族不堪回首的历史,女性成长的艰难试炼,还有同性与双性恋的温柔与暴烈,极受瞩目。她的文字绵密犹劲,面对生命种种离经叛道的难题,笔下绝不留情。她将小说命名为《恶女书》,《恶魔的女儿》,《附魔者》,已经可以看出用心所在。
但陈雪恣肆的书写之后,其实总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萦绕不去。这原是个清纯的女孩,却在生命中过早受到伤害,从遗弃到流浪—以致再也不能好好长大。多年以后,女孩变为女人,却不能摆脱那些往事。她喃喃诉说那一言难尽的过去,千回百转,无非希望找出伤害的源头。与此同时,她又企图从挖掘亲密关系的本质,无论这关系叫做母亲,同性、异性的爱情与婚姻,家。她寻寻觅觅,患得患失。无尽的书写,重复的书写,仿佛是驱魔仪式,或更是附魔般的病症。
在陈雪最新小说《摩天大楼》里,这些特色依然有迹可循。但在创作二十年的关口,她做出不同以往的尝试。如果陈雪过去的作品总是从家族、从个体出发,《摩天大楼》顾名思义,凸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公共空间和人我关系。陈雪的叙事以《迷宫中的恋人》(2012)达到顶点。她的恋人絮语剪不断,理还乱,虽然有其魅力,也隐隐透露出是类叙事的局限。暌违三年以后,陈雪走出她的“迷宫”,进入“大楼”,俨然宣告她有意放宽视野,试探小说与社会叙事形成的又一种感觉结构。
这大厦矗立于台北市外围,楼高一百五十米,地上四十五层,地下六层,费时八年造成,分为ABCD四栋,共有一千五百单位,三千住户。“天空城市,君临天下”,在台北101出现之前,曾是天际线的庞然大物,象征上个世纪末的野心;蜂巢式规划,全天候管理,各行各业一应俱全,有如自给自足的小社会。陈雪当然为这大厦赋予寓言意义,那是中产阶级的巴别塔,也是后现代的异托邦。然而这又与陈雪前所关怀的酷儿的,阴性的,恶魔的主题有什么关联呢?
一切必须从大楼发现一具他杀的女尸开始。
“恶”的罗生门
《摩天大楼》里,钟美宝是大楼里的住户,也是大楼中庭咖啡店店长。美宝二十七岁,清秀亮丽,工作勤快,善体人意,小区里的居民无不欢迎。美宝有个从事电信事业的男友。关于她的一切如此美好,以致她俨然成为大楼住户所向往的那种理想小区生活的化身。
然而有一天钟美宝却被发现陈尸在自己的房间。她身上的淤痕历历可见,显然生前最后有过剧烈肢体冲突。尸体被发现时早已僵硬,甚而漫出腐味。离奇的是,她竟然穿戴整齐,还化了妆。她的姿态被摆弄得像个诡异的,“死去了”的洋娃娃,一切仿佛有人动了手脚。但凶手是谁?为了什么杀害这样无辜的女子?
陈雪采取推理小说的方式书写《摩天大楼》。小说分为四部,主要人物依序登场,包括了大楼管理员,销售大楼的房仲业者,罗曼史作家,家庭主妇,钟点清洁工等。他们为大楼生态做出全景式扫描。然后命案发生了。陈雪安排证人各说各话,形成了罗生门式的众声喧哗。在过程中,我们惊觉美宝其实是个谜样的人物。在她透明般亮丽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层又一层的秘密。作为读者,我们抽丝剥茧,企图拼凑出美宝的过去:她不堪的童年,她那美丽而有精神异状的母亲,阴鸷的继父,雌雄同体的弟弟,充满狂暴因素的多角情史……
熟悉陈雪过去作品的读者,对钟美宝的遭遇不会陌生:她是“恶魔的女儿”又一个版本。从《桥上的孩子》到《陈春天》,从《附魔者》到《迷宫中的恋人》,这一原型人物不断以不同面貌出现。她出身台湾庶民社会,童年家庭巨变,父亲一筹莫展,母亲下海为娼。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必须自立。家庭伦理的违逆带来巨大的创伤,逃亡和死亡从此挥之不去。
但故事这才开始。身心俱疲的女儿长大后力求安顿自己,却又陷入爱欲的迷宫。同性恋还是双性恋,自虐还是虐人,成为轮番上演的戏码。带着家族的诅咒以及原罪,“恶魔的女儿”注定堕入所遇—也是所欲—非人的轮回。
陈雪的作品带有强烈自传色彩,也常常引起好事者对号入座的兴趣。这是小说家的变装秀,而她有关女性与同志的爱欲书写,时至今日,已经进入主流论述。相形之下,我认为陈雪作品所形成的伦理寓言部分,有一般酷儿写作所不能及之处,可以引发更多探讨。
“恶”是陈雪创作的关键词,也是她在描述各种精神创伤与爱欲奇观的终点。什么是恶?在陈雪笔下,恶是家族堕落的宿命,是父权淫威的肉身侵犯,是社会多数暴力和资本暴利,是难以诊断的病痛,不可告人的“秘密”。恶是奉礼教之名的善的彼岸,是无以名之的罪的缘启。
陈雪也探讨另一种恶,在这里,“恶魔的女儿”不再只是牺牲,也摇身一变成为共谋。称之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好,身不由己的沉溺也好,她以行动,逆反的逻辑,从创伤开出以毒攻毒借口,将堕落化为游戏。究其极致,恶不指向礼法的禁区,而是放纵的渊薮;在底层,但见各色奇花异草怒放,无比引人入胜。
但陈雪的谱系里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恶。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生穿衣吃饭的另一面,就是行尸走肉的漠然与无感。我们都可能是“平庸之恶”的一分子。从无可名状到无所不在,恶的家常化才是陈雪所想象的终极恐怖吧。摩天大楼就是这样一个所在。大楼打造出一个理想的有机共同体。然而光天化日里已经藏着一触即发的变故种子,或死无对证的谜团。唯有偶然事故发生,牵一发动全身,方才折射出住户的无明和伪善。
在《摩天大楼》里,钟美宝的死亡彰显了陈雪的恶的谱系学。一个花样年华女子的猝死在在引起大众的慨叹和不舍。缉拿元凶、绳之以法,俨然是除恶务尽的必要手段。然而陈雪暗示,作为“恶魔的女儿”,美宝就算死得无辜,也不能置身事外。这就引起了小说辩证的两难。美宝温良恭俭的生活里有太多暴烈的因素。她苦苦与人保持距离,甚至借不断迁徙藏匿行踪,但她的隐忍却反可能是杀身之祸的诱因。另一方面,她在爱欲的漩涡里铤而走险,一次次试验死亡与屈辱的极限,显然迫使我们思考她死因的其他可能。
而陈雪的野心仍大过于此。按照推理小说公式,她让小说一系列证人说明自己和死者的关系,也澄清犯罪嫌疑。这些人证包括了美宝的男友,与她有染的其他情人,暗恋她的咖啡店女同志员工等。吊诡的是,他们明明有自己与命案无涉的证据,却又同时承认自己“不无可能”就是谋杀犯。他们的自白是出于什么动机?面对美宝的尸体,他们可能既是无辜的却又是有罪的么?
恶是有传染性的。恶魔的女儿哪怕再天真无邪,难保没有自噬其身的基因。与美宝来往过的人,怎能不受波及?他们觉得罪过,不仅是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而是理解自己曾被美宝勾起非分之想,或的确做出越轨行为。尽管日常生活遮蔽了种种生命暗流,美宝的神秘死亡却陡然提醒当事人所不能身免的共犯结构。小说结束时,真相似乎大白,但凶手何以下此毒手?
谁知道为什么?知道了为什么,是否就可以抵消罪恶?理解犯罪人的心理过程,为的可能是宽慰还活着的人,然而,如果那就是根本的恶呢?
陈雪过去的作品围绕家族丑闻和个人情史打转,还未曾如此深刻思考恶的谱系的社会性。在这个层面上,摩天大楼的隐喻最明白不过。这四栋大楼组成的超级小区关上了门,每个住户也都关上了自家的秘密。但果真如此么?户户相通的管道线路,无所不在的保安体系,让私人生活总已进入公众领域。当美宝尸体在她的房间里逐渐分解时,其他的住户呼吸着共同排气口排出的新鲜空气。
恶是有弥漫性的,甚至成为生存的“根本”。美宝的命案曾让大楼小区喧腾一时。但时过境迁,一切恢复常态。“无论是住户还是……过客,偌大一栋楼,吞噬了一切,再将这一切消化吐出,人们很快就会把她遗忘。”在《摩天大楼》的最后一部,陈雪以速写方式记录大楼一个月又一个月的变化—或其实没有变化。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鲁迅所谓“无物之阵”的循环。这是小说家对恶的考古学最后的感喟了。但绝望之为虚妄,恰与希望相同,陈雪必须写出反抗绝望的可能。
迷宫里的恋人
陈雪小说世界里的恶如影随形,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力量来自特定角色追求爱。这或许卑之无甚高论,但任何看过陈雪前此作品的读者会理解,对作家而言,爱是她唯一的救赎。但陈雪对爱的理解和叙述却是如此曲折,以致我们发觉爱与恶的关系竟可以互为因果,如影随形。美宝的爱情冒险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摩天大楼的住户眼中,美宝人见人爱。但也恰恰她如此可“爱”,我们忽略了其中的凶险。美宝正牌的男友电信工程师大黑木讷诚实,两人也似乎心心相印。然而美宝的心另有所属,她和同住在大厦的已婚建筑师林大森进行着不伦之恋。美宝和大森原是青梅竹马,多年之后在大楼里巧遇重逢,旧情复燃,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两人瞒着大森的妻子,无所不为。陈雪仔细交代他们早年相濡以沫的关系,因为现实的种种阻碍,美宝与大森的爱情其实没有未来。在时间被压缩,甚至排除的前提下,他们每次的幽会就像是只此一次般的炽烈与决绝。他们热衷虐待与被虐待,仿佛最后的高潮不是别的,就是死亡。
日常生活里的美宝端庄秀丽,谁能料到她如此狂野恣肆?好像只有在极致痛苦—中,她才能够将所压抑的种种不堪尽情释放。大森稳重自恃,有家有业,是社会成功人士,又为了什么敢在同一栋公寓大楼里玩起恋奸情热的把戏?爱的力量摧枯拉朽,让陈雪的恋人们铤而走险,不,走火入魔:随着时间的经过,见面次数增加,一年以来,他们除了一再地加强性的刺激,找不到其他办法来缓解这没有出路的恋情带来的悲伤,后期他们已近乎狂暴,有时甚至会在彼此身上留下伤痕,更增加了曝光的可能。
大森不知道的是,他和美宝这样的爱却还未必是她真正要的。美宝同母异父的弟弟颜俊生得挺拔俊美,兼有阴柔的魅力,但却是精神病患。美宝和颜俊相亲相爱,及至在他的证词里终于承认:“我也是她的情人之一,虽然我们从不真正相交。虽然,这该是禁忌与罪恶的,但谁能阻止我们相爱呢?即使美宝也不能,当我们一同从那个死境里出走,我们就是同根同命的了,谁也不能抛弃对方。”但美宝的爱情还有另外一个更深不可测的黑洞。那就是她的继父。从小学到高中,美宝是继父觊觎的对象,自己的母亲竟然装聋作哑。她离家出走,却怎么也摆脱不开继父。
阴影毁了美宝的生命。在她成长的过程里父亲从不在场,但继父所取而代之的家法,以及他对美宝威胁,只让她创伤的根源变本加厉。在那称之为家的地方,父不父,母不母;那原该是爱的根源所在,原来早就是掏空的。美宝日后任何对爱的追寻,都是对那空洞的爱的求偿,而且永远得不偿失。当她被杀死的那一刻,爱以最邪恶的形式来回应她的企求。
环绕美宝身体尸体的,还有其他爱的回响。美宝咖啡店里的小孟是女同志,对美宝一见倾心,但美宝不为所动,使她伤心不堪。美宝男友大黑出于对她行踪的怀疑,暗暗在她房中架设摄影机,因此看到不堪入目画面。他对美宝的爱只能在偷窥中完成,也同时幻灭。房地产中介林梦宇对美宝一向就有好感。他对大楼熟门熟路,干脆从通风口潜入,和美宝的床、美宝的衣物谈恋爱。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林大森。他是发现美宝被杀,把尸体清理以后,替它换上洋装、抹上口红的那个人。大森与美宝的爱从来欲仙也欲死,当爱欲对象成为尸体,他恋尸的倾向浮出台面。
这些形形色色的爱情因为美宝而起灭,提醒我们在大楼其他的住户里,是否也有类似故事上演。地产中介林梦宇出入大厦多年,见多识广,也不避讳伺机与客户逢场作戏。但他终于了解他转手女人就像买卖房子一样,自己的角色就是空洞的中介。林妻丁美琪中年罹患干燥症,苦不堪言,夫妻生活降到冰点。她却在一个女教练的调养下,渐渐复原。罗曼史作家吴明月笔下多少千恩万爱的场面,自己却患有人群恐慌症,足不出户,遑论谈场恋爱。陈雪也不放过为酷儿角色发声的机会。但比起异性恋的千奇百怪,这些角色呕心沥血的爱情故事读来居然正常无比了。
摩天大楼是个爱欲的迷宫,曲折而阴暗。美宝不啻是这迷宫的女祭司,但也是牺牲者。美宝的冒险不禁让我们想起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阿里阿德涅(Ariadne)公主与迷宫的故事。迷宫道路机关重重,中心住着半人半兽的怪物弥诺陶洛斯(Minotaurus),随时准备吞噬被献祭的牺牲。阿里阿德涅掌握迷宫途径,为了爱,她提供英雄忒修斯(Theseus)一个线团,让他进入迷宫,自己在外接应。忒修斯杀死弥诺陶洛斯,然后持线循径走出迷宫,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雪的恶魔的女儿没有这样的运气。她理解迷宫的险恶,但没有爱人作为前驱或接应,她必须自己闯入迷宫,面对怪兽—那恶的本体—与之对抗。而她进得去,出不来。甚至可能发现原来怪兽狰狞的面目就如同她的父亲!她终于被怪兽吞噬。
据此我们要问,写作于陈雪,是否也如同爱的迷宫冒险?穿梭在不断分歧的甬道里,她且进且退,终而遇见—或错过—怪兽。更尖锐的问题是,她握有任何线索,能让她离开迷宫,全身而退么?
《摩天大楼》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但陈雪提供了一个线索。那就是,美宝生命的最后阶段还有一段恋情,对象是大楼管理员谢保罗。这段恋情也许突兀,但对陈雪的创作非比寻常,而她有备而来:小说介绍的第一个人物就是谢保罗。“他只是个平凡得近乎蝼蚁的男人,内心背负着无法清偿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然而陈雪告诉我们,谢所谓内心“无法清偿的罪咎”其实完全不能归罪于他。他曾在一场意外中过失杀人,因此间接毁了一个家庭。虽然罪不在己,谢保罗却怀着一颗自我放逐的心寻找救赎。他居于社会边缘,甘愿从事一个与资历不符的大楼管理员工作,以卑微的方式活着,关心别人,不求回报。
美宝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投入保罗的怀抱。与其说他们相爱,更不如说他们互信。他们有了亲密关系,而这样的关系是协助美宝离开困境的前奏。然而小说急转直下,美宝被杀,保罗黯然离职。
保罗是小说中的善人。他对美宝的死亡无能为力,当他离开摩天大楼时,他怀着对所爱深深的悲伤与思念。比起其他角色歇斯底里的爱以及万劫不复的下场,保罗以他无条件的奉献,示范了一种不同的爱。他为陈雪的迷宫打通一条出路:一种悲悯的爱的可能。也因为如此,他让美宝的死有了淡淡的意义。毕竟,《圣经》中的保罗是耶稣最亲近的使徒之一。
爱的社群免疫学谢保罗这样角色的出现,代表了陈雪对于个体与社会群体关系的再思考。重复前述,陈雪以往的作品一再演绎恶的无所不在,而防堵、驱逐“恶魔”、保持清明的唯一方法是爱。但她理解其间的吊诡关系。对她而言,如果爱的前提是主体将自己“毫不设防”地信托给所爱,这样的爱就不得不向各种变量开放,包括主体的背叛或被背叛,伤害,甚至主体(自我)泯灭的可能。爱到深处不仅是无怨无悔,也可能是此恨绵绵,更可能是自我掏空或两败俱伤。而在最诡谲的情况里,爱的救赎竟可能翻转成爱的弃绝,那恶的诱因。
辗转在爱的“迷宫”书写里,陈雪已经到达一个临界点。我认为她的摩天大楼虽然延伸了迷宫隐喻,却标志相当不同的空间坐标以及伦理面向。简单地说,如果“迷宫”只供恶魔的女儿和她的情人们出入,大楼则住满了千百户人家。这是一个喧闹的,充满各色相干与不相干人等的小区。美宝的爱与死就算再惊天动地,也还是要放在一个更复杂的社群脉络里来看。
这就是谢保罗微妙的位置所在。谢是大楼的管理员,负责全天候过滤出入访客,处理住户大小疑难杂症,当然最重要的,维护整个小区的安宁与秩序。良好的管理制度让大楼以内的住户住得安全舒服,也因此形成了区隔内与外,防堵闲杂人等、突发事端最重要的设置。
然而谢保罗是个称职的管理员么?他负责认真,夙夜匪懈。四十五层的地上建筑,六层地下建筑,四个小区,大大小小的卖场商店还有公司行号都在他巡逻范围内。他对住户彬彬有礼,有求必应。但他有可能太关心住户?小说一开始,陈雪就告诉我们谢保罗特别同情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久而久之,同情升等为爱慕。少女最后去世,保罗竟然私自潜入她的屋内,感伤良久。同样的,他和美宝的关系也逾越了职守。更讽刺的是,他如此“保护”美宝,却居然还是让她被人杀了。
恰在这里,陈雪铺陈了她对个人与社群伦理的尖锐观察。我的论述基于当代两种有关社群伦理的说法。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裸命”(bare life)观指出古罗马社会里的“牲人”(homo sacer)是社会的贱民,只有裸命一条,被社会“包括在外”。正因为边缘的位置,他们被视若无睹的存在反证了社会人与非人、内与外的秩序,以及威权者行使法、又高于法的位置。而在20世纪,“裸命”其实内化成为现代人的宿命。不论资本社会或极权社会,各有精密方式控制成员的生命∕政治意义。政治异议者、难民、非法移民、非异性恋者、植物人等都是存在于合法非法的边缘、或不死不活的状态。
埃斯波西托(Roberto Esposito)同意阿甘本对现代社会生命管理的观察,但指出“裸命”的运用过于僵化消极。同样从生命∕政治管理入手,他却指出社群(community)和免疫系统(immunity)之间的辩证关系,才是现代社会性的基础。对埃斯波西托而言,社群的构成与其说取决于向心力、归属感(或持分单位),不如说对危及小区安危者的防堵与排除—也就是医学隐喻的免疫体发挥功效。社群和免疫系统间的关系不总是泾渭分明的,而是相互消长,不断在危机处理中划出界线。免疫系统也有过犹不及之虞:就是它非但侦测、排除有害的入侵者,同时可能侦测、排出自己这样侦测、排除的功能,造成“自体免疫”(autoimmunity)。换句话说,自体免疫犹如自废武功,开门揖盗。这成为隐伏现代生命∕政治管理中最吊诡的危机。
回到《摩天大楼》凶杀案和社群伦理的问题。我们不妨说,由谢保罗和其他管理员所形成的保安系统,就如同身体的免疫系统,隔离大楼内外,维护小区共同体的正常运作。但谢保罗的位置耐人寻味。再一次引述陈雪对保罗的描写:“他只是个平凡得近乎蝼蚁的男人,内心背负着无法清偿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保罗是条“裸命”,在社会边缘讨生活。他没有入住摩天大楼的资格,却被委以维护大厦安危的责任。更讽刺的是,保罗过分尽忠职守,结果连自己也分不清内外之别。当他成了美宝的入幕之宾,甚至共谋远走高飞时,他从内部破坏了保安防线,形同摩天大楼的“自体免疫”。以后凶手闯入,不过坐实了大楼安全性的虚有其表。
保罗是大楼小区制度最尽责的维护者,却也是小区制度最意外的破坏者。我们或许可说保罗与恶魔的女儿搭上线,也陷入了爱的诡圈。但陈雪的用心应不止于此。我们不曾忘记,小说中保罗更是以善人面貌出现。尽管“裸命”一条,他不甘于卑微的身份。他曾遭受过天外飞来的过失杀人指控,而他逆来顺受,默默赎罪。他与美宝萍水相逢,愿意为她付出。不错,美宝惨死,保罗难辞其咎。但换个角度看,恰恰因为大楼内外,只求付出,不为所限,他戳破了摩天大楼的防堵系统,或任何现代社会奉理性之名的局限。
埃斯波西托指出以往有关现代社群论述过分着重界限、领域的划分,与保安∕免疫系统的监理作用。他建议我们不把免疫当做天衣无缝的设置,而是一种滴漏、过滤的程序。认清恶既然防不胜防,我们就必须重新思考保安∕免疫的功能。据此,谢保罗的意义就不再只是暴露摩天大楼管理的“自体免疫”缺失,而是提醒我们任何免疫系统内二律悖反性的积极面。只有理解保安∕免疫系统的百密一疏,才能打破小区自成天地的幻象,面对小区以外的世界,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为了自保,我们不可无防人之心,但我们同时又必须撤下心防,与人为善。谢保罗从“裸命”出发,跨过僵化的人我之间门槛,以宽容的爱来拥抱美宝。他的行为未必见容于常情常理,却指向埃斯波西托所谓“肯定的”生命∕政治。据此,我们可以理解陈雪如何将她的社群伦理免疫学落实到肉身基本面。小说中的罗曼史作家吴明月罹患多年广场恐慌症,自我隔离。钟美宝命案之后,她似乎若有所悟,竟然破茧而出,离开多年幽闭的房间,重新进入(仍然危机四伏的)社会。更有意义的例子是中介妻子林美琪。她罹干燥症的病因正是自体免疫功能作祟。她遍寻治疗无效,却在女性按摩教练的推拿中,肉身苏醒,重获生机。而林美琪一直以为她只是个规规矩矩的异性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