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飘香的谎言
作者:【日】下村敦史
译者:李彦桦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9-01
ISBN:9787540492892
内容简介
四十年未曾谋面的哥哥、刻意隐瞒真相的母亲、关系疏离的亲生女儿、藏在家中的陌生人。
是谁企图将他推到疾驶中的汽车前?又是谁在风雪萧萧的土地上伸出了援助之手?
疑虑与恐惧、憎恨与误解。
在这个感官丧失的黑暗世界,所有的危险都突如其来。双目失明的村上和久,孤身一人在重重迷雾中寻找。藏在谎言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序章

日本近海
货柜船在横向袭来的暴风雨中任凭摆布。海面扭曲变形,浪头前一刻隆起有如高山,后一刻已彻底崩塌形成了深穴。闪电在夜空中划出锯齿状的裂缝,转瞬将漆黑深邃的海面照得白茫茫一片。
“再撑一下!横滨港就快到了!”大副乡田对着船员们大喊。
狂风暴雨不仅吹散了声音,也将众人推得东倒西歪。甲板制服早已湿透,简直像是穿着制服在海中游泳一样。
雪白的波浪席卷而来,有如雪崩一般,每当大浪一起,货柜船便像随时会被抛到半空中似的。设计上原本能将横向的冲击力度削减一半的舭龙骨,此时也仿佛毫无作用,整艘货柜船宛如正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白鲸的不断冲撞,海水冲刷着船体,形成有如瀑布般的景象。
“我去看看货柜!”
乡田踏着水洼奔向船尾,在途中因甲板湿滑差点摔跤。乡田咂了咂嘴,赶紧稳住身子,抬头往货柜望去。货柜共叠了三层,每一个货柜各有四根钢索,以双重交叉的方式将柜身牢牢固定住。
“那根固定绳——!”站在附近的船员突然大喊。
乡田仔细一看,一根连接固定锁的钢索断了,正在暴风雨中上下翻飞。如果随意靠近,别说是衣服,就连身体也会皮开肉绽。
“混账!钢索是谁绑的?没用的东西!”乡田气得挥舞双臂。
眼前的景象令乡田不由得紧紧咬住下唇。货柜的装载及管理是由大副负责的,就算实际进行捆绑作业的是港口雇用的临时工,一旦货柜坍塌,责任还是会落到自己头上。
乡田瞪着断开的钢索,它宛如一根鞭子,不断鞭打着货柜。每个货柜都有铁制的固定锁与上下的货柜相接,只不过是断了一根钢索,应该不至于整个坍塌才对;但假如真的发生这种事,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里头不是散装货,应该不要紧。”一名船员说道。
货柜船在恶劣天气下翻覆,罪魁祸首通常是“散装货”,如谷类、矿石等,是货品在货柜内往相同方向移动造成的。根据英国劳氏船级社的调查,船上的散装货只要倾斜十五度就会出现偏移现象;所幸这艘货柜船所运送的是进口家具,并非散装货。
但是……
其中有一个货柜里装的东西,比散装货更加令人担忧。
忽然一阵大浪打来,船体先是高高浮起,接着以船头朝下的姿势狠狠插入了海中。甲板不断前后左右摇摆,整艘货柜船宛如在狂风中飘零的一具巨大的黑色棺木。
如果真的翻船的话,最好所有的货柜全都沉入海底,千万不要浮在海面上,或是被人捞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乡田接着又奔向船头。浪花与泡沫让整个海面泛白。货柜船必须撞破高耸的巨浪之壁才能前进。放眼望去尽是狂暴的漆黑海面及顶着白色泡沫的浪头,巨兽獠牙般的滔天骇浪一口又一口地啃噬着船身,令整艘船随时都有翻覆的可能。连几米以外都看不清楚的豪雨,在狂风的助威下更是如虎添翼,笼罩着整个海面的暴风雨仿佛永远不会有散去的一天。
然而,在雷雨交加的天空下,终于还是出现了横滨港的身影。一整排钠灯的橙色光芒在夜色中显得朦朦胧胧,仿若整座港口都在燃烧。船员们各自忙于动作,准备进港靠岸。
滂沱大雨之中,龙门式起重机在经过层层加工处理的码头岸肩上方移动,钢铁手臂向前伸展,吊具上的固定片插入货柜上方四个角落的固定孔。
身穿橘色工作服、头戴白色安全帽的作业员们,站在铺设于甲板的踏垫上,忙着解开货柜上的扣锁;港口检查员则拿着载货清单核对货柜的编号及外观。
起重机吊起了编号为OSLU9841821的货柜,乡田不禁感觉心脏与胃都开始揪痛。
“喂!小心点!货柜都歪了!开起重机的是新来的吗?”乡田大喊。
“这不是操纵员的错,是平舱的问题!”港口的货柜调度主管大声反驳。
所谓的“平舱”,指的是将散装货均匀装载,避免船头跟船尾因吃水量不同而产生倾斜。
“你们的人技术差还怪到船的头上!”
此时,一道淡蓝色的闪电撕裂了大雨中的黑色天空。雷光在最重要的货柜旁一闪而过,差一点就击中货柜了。
“喂!你们的起重机不会有问题吧?”乡田惴惴不安地问道。精密计算机仪器内的半导体最害怕打雷时产生的冲击电压。如果那个货柜掉下来的话……
夜晚的天空下,巨大的长方形铝制货柜因承受着横向风雨而左右摇摆,这样的风力已接近禁止使用起重机的标准了。
“你们的起重机不会发生故障吧?”
“你认为我们架设起重机后没有测试吗?所有的性能刚才都检查过。”
最重要的货柜终于安全卸到了港口的地面上,乡田这才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但掌心已湿滑——并非只是因为站在雨中的关系。
检查员拿着载货清单奔上前去,开始确认货柜编号,但他突然停下了确认的动作,朝着货柜慢慢走近。
“——喂!里头有声音!”
检查员紧张地大喊。所有作业员都将视线投向那个货柜。
完蛋了……
乡田绝望得几乎要跪倒在地。
货柜调度主管立即拿起手机通报上层。
短暂的等待时间,宛如永恒一般漫长。不一会儿,数辆警车及机动队车辆赶到现场,血红色的警示灯将周围一带映得通红。继神奈川县警的搜查员,机动队员也下了车,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应急车上头载着数名东京入境管理局的人员。至于海上保安厅,或许是正忙着处理暴风雨中的船难事故,并没有人员到场。
超过二十名相关处理人员到齐之后,所有人迅速展开行动。迷蒙大雨中,身穿防弹背心、头戴头盔的武装机动队员包围了货柜,每一名队员的手上都拿着透明的盾牌。
乡田不禁气得咬牙切齿。只要这个阶段没有被发现,货柜在进入海关货柜检查中心之前,所有人就都能逃走。但若此时露了馅,一切就都完了,只能等着被逮捕。
一名机动队员取下货柜门上的闩棒,停顿了片刻后猛然将门拉开,就连站在远处观看的乡田,鼻中也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味。由于货柜进深达十二米,自门口无法看清里头的模样。
机动队员取出了手电筒,在金黄色光芒的照射下,堆叠的尸体自黑暗中浮现出来。所有的尸体一动不动,甚至连手指也没有移动半分。围绕在货柜旁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乡田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都死了……一个也不剩……
乡田回想起了两年前的那起案子。一百二十一名缅甸人躲在货柜里,企图偷渡至泰国;但是当货柜被打开时,有五十四人——将近一半的人数——因脱水及缺氧而断气。根据事后的调查,造成悲剧的原因,就在于运送这些偷渡客所使用的货柜是密闭性极高的冷藏货柜,偷渡客躲进去短短一小时之内,悲剧便已经发生。
但乡田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货柜里的食物及饮用水都准备得很充分,而且货柜的上方及下方都挖了通气孔,不可能出事。
骤雨不断拍打着货柜的壁面,发出宛如机关枪扫射的声音。面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所有人都不敢开口说话。
半晌,年轻的入管局人员及搜查员捂住了口,转身奔到远处开始呕吐。老练的搜查员有的摇头,有的暗骂“真是没用”,却没有一人愿意靠近发出腐烂恶臭的货柜半步。至于原本担心可能将与持有枪械的偷渡客发生枪战的机动队员们,反倒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一名入管局人员板着脸朝乡田走了过来。“看来得请你好好解释清楚了。这是某个人的独断决定,还是‘大和田海运’的事业之一?”
“我们——”乡田勉强挤出了声音,“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货柜里藏了人——”
船运业的利润相当微薄,就算每次货品都超载,公司还是持续亏损。但只要接几票偷渡的案子,就可以让公司免于倒闭。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说不过去吧!”
“在装货的港口,负责搬运及堆放货柜的都是外国人,我们都以为里头装的是家具,是真的!”
这是以防万一而事先想好的台词,但此时一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就在这时,绕着货柜进行检查的入管局人员突然大喊:“通气孔都被塞住了!”
乡田顿时目瞪口呆,转头望向入管局人员。为什么?是谁干的?脑中充塞着无数疑问,却问不出口。
“——看来案情并不简单。”
板着脸的入管局人员如此说完后,朝同事们喊了一声“喂”,指了指“大和田海运”的货柜船,其他入管局人员点点头,带着十多名搜查员及机动队员走向船体,这些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大雨形成的银色世界中。既然这艘船涉嫌偷渡,所有船员就都必须接受侦讯。
货柜前只剩下乡田与板着脸的入管局人员。
耳中还没听到雷鸣,眼前已亮起闪光。乡田不由自主地望向货柜内,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多少是基于一种动物的本能。
在闪电带来的白光下,尸体堆成的小山竟然开始晃动,接着从中钻出一道人影。或许这个人躲在尸体之中,就是为了等待执法人员松懈的那一刻吧。
这个满身尸臭的男人奔出货柜,乡田想也不想,自入管局人员后方将双手插进他的两侧腋下,紧紧地将他扣住。入管局人员大声呼唤,但声音完全被暴风雨掩盖,走向货柜船的搜查员等人并没有听见。
既然偷渡已失败,就只能祈祷这个多少知道些内情的幸存者能够顺利逃走,千万别被警察逮住。
男人离开货柜后,以摇摇摆摆的步伐横越码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乡田刚松了口气,却听见货柜内传出了呻吟声。
里头还有人活着……
乡田愕然凝视着货柜深处。


第1章

京东
我从硬床上醒来,在黑暗中闻到消毒水的味道,一瞬间以为自己已被隔离于活人的世界之外。
“啊,你醒了?”旁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我是今天早上住到你隔壁病床的人。”
“——敝姓村上。”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点头致意。
“我刚刚听见你在呻吟,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关心。”
“住进陌生的病房里,任谁都会感到不安吧。我是因心脏不好才——”
刚入院的病人或许是闲得发慌,竟然在黑暗中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走廊上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护理师匆忙来去的脚步声、病人拖着沉重身躯蹒跚步行的声音、拐杖一次又一次敲击地板的声音,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电子仪器的声音,这些声音全混杂在一起。
我轻抚自己的腹部。拜托,一定要健康才行——
“——你是内脏出了问题吗?”
“正在等检查结果。”
“原来如此,希望一切正常。医院这种地方,能不待就不待。”“——不,若是一切正常,才会待下来。”
“咦?”
我不再理会他,闭上了眼睛。
“——村上先生——村上和久先生,请前往诊察室。”
耳边传来女人的轻声细语。我睁开双眼,将脸转向声音的方向,压抑着内心的紧张坐起身来,将双脚伸下床,右手在床边摸索。
“啊,我帮你拿。”
护理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我感觉到有根棒状物抵在我的掌心。
我握紧那根白色导盲杖,站了起来。
“请跟着我走。”
我感觉到柔软的手指碰触着我的左手,于是左手沿着女护理师的指尖往上移动,经过手腕、前臂,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肘。接着我将左手手肘弯成直角,站在与女护理师相隔半步的斜后方。
我将导盲杖的前端以左右摆动的方式轻敲地板,在女护理师的引导下沿着走廊前进。医院不同于图书馆之类的场所,即使用导盲杖敲打地面也不会给他人带来困扰。因膝盖疼痛而拄着拐杖的老人、因骨折使用拐杖的患者、坐着轮椅的人、躺在担架床上的病人——形形色色的人都会基于不同的原因而制造出声响。
一名身高大约到我的膝盖的男童,一边咳嗽一边经过我身旁。我们走了大约五分钟,中途转了三次弯。我听见门板滑开的声音,接着又走了几步,女护理师对我说:“这是一把有靠背的椅子。”
女护理师拉着我的手去触摸一个板状的坚硬物体。我摸了一会儿,确认椅子的形状后坐了下来。
“爸爸,他们说检查报告出来了。”
右边传来女儿由香里的声音,她的声音相当紧张,令人联想到拉紧的钢琴弦。
“外公,你会救我,对吗?”
接着,我又听到了外孙女夏帆充满期待与不安的声音。
听见夏帆叫我“外公”,我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自从四十一岁失明之后,我就不曾见过自己年岁渐增的模样。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稀少,皱纹也与日俱增,但这些毕竟都来自手掌的触感,少了一点真实感。在我的记忆中,我仍然是那个充满了活力、带着单反相机跑遍全日本的年轻人。
“外公,你会踢足球吗?我可是‘翼锋’哟。”
那是我听都没听过的足球术语,在我年轻的时候,兴趣只有打棒球跟照相。
“夏帆,听说你总是跟男孩子一起玩?”
“不是玩,是踢球。队里只有我跟奈奈是女孩子,我跟她在比赛,看谁先当上正式选手——”夏帆说到这里,语气突然变得沮丧,“但我现在没办法踢球了。每次洗完肾,都觉得好累,就像上了一整天的体育课一样。”
肾脏位于人体腰际的左右两侧,功能是排出体内的老废物质。一旦出现肾衰竭的症状,肾脏就无法执行这项任务,如此一来,毒素就会在血液里累积,必须靠人工透析,也就是“洗肾”的方式,加以排除。做法是使用导管将血液抽出,经过透析仪将老废物质滤出后再送回体内,以维持身体健康。目前尚在小学就读的夏帆,每星期洗肾三次,每次躺在床上长达五小时。若不接受肾脏移植,就得一直洗肾直到老死。
“医生马上就来了。”由香里说道,“爸爸,你是最后的希望了——”
最后这句话,似乎并非在对着我说,而是类似祷告的自言自语。
由香里已经将一颗肾脏捐给夏帆,据说在捐赠之前,她还参加了NPO(非营利组织)举办的肾脏移植学习营,听了不少经验谈及演讲,最后才下定决心。
由香里左右两侧的肾脏不一样大,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应移植较小的肾脏。但是,在由香里的苦苦哀求之下,医生同意她把较大的肾脏给夏帆。
可惜这颗肾脏只撑了一年半的时间。到了后期,夏帆的体重不断增加,尿量跟着减少,甚至开始抱怨“肾脏好烫”。移植到体内的肾脏对身体而言基本上还是异物,身体会想要将其排出体外,这就是所谓的“排斥反应”。夏帆虽然服用了最新的免疫抑制剂,但症状还是没有改善。
上次曾听医生提过,需要洗肾的病患正以每年一万人的速度在增加,如今总人数已多达三十万。全日本等待肾脏移植的病患人数,在所有需要器官移植的人中排第一位,目前已登记了一万二千多人,其中能够从过世者的遗体获得肾脏的幸运儿只有两百多人,轮到夏帆的机会可以说相当渺茫。
至于从活人身上获得单边肾脏的“活体肾移植”,捐赠者与受赠者之间的关系必须为六等亲内之血亲、三等亲内之姻亲。由香里的前未婚夫,也就是夏帆的父亲,由于已与他人结婚,所以无法成为捐赠者。
走投无路的由香里,甚至考虑过随便找一个愿意捐肾的男人结婚。
“我曾经试探过医生的意见,但医生说,结婚后不能马上捐赠器官,否则会被认为是以捐赠器官为目的的假婚姻。”
由香里烦恼了许久,到最后只好来求我。
为了确认捐赠器官是基于无偿的善意,捐赠者必须先接受精神科医师及临床心理师的面谈。对方问了我家庭环境、与家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决定捐赠器官的过程等问题。不仅如此,为了确认我意志坚定,对方还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说明器官捐赠的各种细节。
对于经常服用镇静剂一事,我选择隐瞒,要是对方误以为我有精神疾病,可能会怀疑我捐赠器官并非基于自由意志。
我愿意捐赠器官,严格来说并非基于“无偿的善意”。其实我有私心,那就是希望借此恢复与女儿疏远了将近十年的关系。如果这算“有偿”,那么我就不符合规定。这是否算是一种卑鄙的想法?我满心期待只要我将肾脏捐给夏帆,由香里就会基于对我的亏欠而重新对我卸下心防。
在女儿小的时候,我经常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一边让她看我所拍的照片,一边对她诉说各种回忆。自从我失明之后,由香里更成了我的眼睛,通过交谈,让我重新看见世界的色彩;但如今这一切仿佛都成了梦幻泡影。
“之前——我将肾脏给了夏帆后,夏帆的体力越来越好,终于射门成功了呢。”由香里说。
“是啊!”夏帆兴高采烈地说,“我曾经甩开了防守的隆志,把球踢进球门,球网都在摇晃呢!我好想再射门一次!为了感谢外公,手术结束之后,我要帮外公揉肩膀。”
“真的吗?外公好期待。”
“嗯,我喜欢外公!外公就像朋友一样。”
像朋友一样?或许这意味着我在精神上及知识上都不够成熟吧。不仅如此,我的心灵在四十一岁就完全停止成长了,对于现在的世界局势、文化及流行的事物可说是一无所知,只能阅读少数翻译成点字的书,而且我刻意避开一切与他人的交流。
此时,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句“久等了”,那是主治医师的声音。一阵轮子滚动声过后,眼前的漆黑空间又响起一阵嘎吱声。
我不知不觉紧紧握住了双拳。紧绷的空气,仿佛只要用针轻轻一戳就会炸裂。我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出了声响。
让我把肾脏捐给夏帆吧!我不禁对着许久不曾祈求过的神明暗自恳求。
“检查的结果——村上先生的肾脏各项指数不理想,恐怕不适合移植。”
原本就一片黑暗的视野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任何改变,但我感觉身体变得倾斜,仿佛随时会被拖到地板底下,若不是我咬牙苦撑,恐怕整个人已瘫倒在地上。
“等等,医生!”由香里焦急地说,“你上次不是说过,现在免疫抑制剂相当先进,就算血型不同也能移植吗?怎么会有不适合移植这种事?”
“不是身体会排斥,而是肾脏状况太差,所以不适合移植。”
我感觉自己的肾脏宛如被人紧紧揪住一般。原来全是因为我不好——
我不禁庆幸看不见女儿的表情,实在不敢想象由香里正望着我的眼神中带着什么样的情感。是失望,还是愤怒?
主治医师接下来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当我回过神来,医师已经说完了。坐在右侧的由香里忽然说:“走吧,夏帆。”
接着我听见了两个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个是胶底鞋,一个是高跟鞋。
“如果我有三颗肾脏,就不必对爸爸低声下气了——”由香里边走边咕哝。
“啊,等等——”
我起身想要辩解,由香里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继续说出宛如尖刀般锋利的话。
“即使是对夏帆,你也不愿帮一点忙。”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听着那两个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黑暗中,接着是一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关门声。
我看不见他人脸上的表情,因此在对话时我只能直接感受对方的心情,包含用字遣词、说话时的语调及呼吸轻重,这些都能让我探知对方的内心世界。即使我不想知道,也由不得我。
然而,唯独逐渐走远的夏帆,我捉摸不到她的心情。当她离开时,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是一边被母亲拉着手,一边为必须与我分离而显露出落寞的神情吗?还是瞟了一眼没用的外公,露出埋怨的眼神?
我感觉双腿酸软,只想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但我懒得用手找到椅子的确切位置,只好愣愣地站着。
女儿的一句话,比我所预期的更深地刺伤了我的心,因为我原本期待着自己终于能为他人尽一己之力了。对我来说,那是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的最佳方式。
“我送你回病房。”
我听见了女护理师的声音,于是在她的引导下走出了诊察室。导盲杖的前端敲在油毡地板上的声音异常刺耳。
“请别放在心上。”她安慰我。
“我连自己的女儿及外孙女都帮不了。”
“村上先生,这不是你的错。”
“我应该好好珍惜肾脏才对——”压在胸口的愧疚令我不禁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离开了——大家都从我身边消失了。”
嘈杂的医院蓦然变得一片死寂,我仿佛成了一艘即将解体的老朽木船,没有办法修理,也没有办法载人,只能静静地等待从世上消失的那一天。若没有其他船在前头拖引,我甚至无法在海上航行。
“身边没有人照顾你?”
“没有,我一个人住。”
“有导盲犬吗?”
“没有。”
“怎么不养一只?不仅在生活上很有帮助,还可以排遣寂寞。”
“全日本的导盲犬不过一千只左右,排队等着领养的视障人士太多了。而且——我对狗有种生理上的厌恶感。”
“曾经被狗咬过?”
“——不,是因为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景象。”我努力想要甩开过去的阴影,“那景象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一群贪婪啃食着死人尸首的狗。”


第2章

走出便利店后,我闻到干燥且完全不带绿叶香气的裸木气息,接着摸到了树皮。三月的寒风不断钻入廉价围巾的缝隙之间,冷得只能以钻心刺骨来形容。
距离因检查结果不佳而出院已有两天。我将身体转向右侧,开始向前迈步。我让导盲杖保持跟手肘呈一直线的状态,将导盲杖举到肚脐的前方,以手腕为中心左右摆动,幅度比肩膀的宽度更宽一些,每摆动一次便踏一步,而且是固定踏出与导盲杖前端所指方向相反的那只脚。
对视障者来说,导盲杖就像是第三只手臂,借由其前端碰触到东西的感觉及声音来判断前方两步距离远的路况,以避免身体撞上障碍物。能够判断出的物体包括招牌、井盖、水洼、道路上的坑洞、树木、脚踏车等。
就在我将导盲杖挥向右方时,前端竟弹了回来,声音相当轻,显然敲到的是塑料板之类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便利店前的垃圾桶。我谨慎地确认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每当导盲杖敲到东西,我就停下脚步,借由声音及手上的触感来判断障碍物的种类。依人行道、住宅区、商业街等环境的不同,大致上会遇到什么障碍物,我心里都有个底。若遇上的是停在路旁的车辆,则要注意别敲得太用力,并且从旁边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