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墓碑
作者:[澳]珍·哈珀
译者:刘国伟
【内容简介】
阳光背面不是阴影,而是孤独
与世隔绝的孤独、原生家庭的影响、邻里间的淡漠、亲密关系中的冲突……
通过一起意外死亡事件,折射出现代人面临的种种困境。
素来阳光的卡梅伦死了,尸体被发现在荒漠中的墓碑前。警察说这是一起自杀事件,内森却觉察出了异样。起卦的传闻与画作、尸体下的坑、陌生女人的来电、多年前的强/暴事件、举止怪异的背包客、不寻常的坠马……
这个家、这个农场以及整个小镇,为何始终笼罩在一股怪诞的迷雾之中?内森能否穿过迷雾、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


前言
从空中和远处看,尘土中的痕迹形成了一个密闭的圆圈。这个圆圈远算不上完美,边缘有些变形,有的厚,有的薄,有的地方则完全断开。
它不是空心的。圆圈中心有一块墓碑。百年的风吹日晒、沙土磨砺,墓碑已经变得光滑。墓碑差不多有一米高,笔直地挺立着,朝着西方,面向沙漠,有些不同寻常,因为西方几乎不是任何人的首选。
埋在下面的人的名字早已不为人知,当地只知道那是一个牧人的坟墓—这个地方有六十五个人,外加十万头牛。这里不是公墓,牧人死在这里,就葬在了这里。一百多年来,再也没有其他人长眠于此。
如果一个观光客用手抚摩磨损的墓碑,那他就能摸到一个残缺不全的阴刻日期。一个“1”,一个“8”,一个“9”,也许是“1890”。碑上只有几个字依旧清晰。它们的位置比较靠下,更好地避开了自然力的侵蚀,也有可能它们一开始就被刻得比较深。它们传达的信息好像比埋在墓碑下的人更为重要。这几个字是:
谁误入歧途
数月甚至一年都未必会有一个观光客经过这里,更遑论驻足识读漫漶的碑铭,或眯起眼望向下午的太阳。就算是牛也不会在此逗留。这里是典型的沙化地,一年里有十一个月草木稀疏,剩下的一个月则躲在混浊的洪水下面。牛群更愿意向北游荡,那里水草丰美、绿树成荫。
墓碑几乎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它的旁边是一道简易的、只有三条金属丝的牛栏。牛栏向东绵延十几公里,伸向一条路;向西绵延数百公里,伸向沙漠。沙漠一望无际,似乎能让人感觉到地球的弧度。那是一片海市蜃楼之地,远处的几棵小树闪着微光,飘浮在并不存在的湖泊之上。
牛栏的北面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南面也有一座房子。两座房子里的人虽然是邻居,却隔着三个小时的路程。从坟墓那里向远处望去,看不见那条向东延伸的路。事实上,那条路只是勉强被称作路。宽阔的沙土路也许一连数天都没有车辆光顾。
那条路最终通向了巴拉马拉镇。这座镇子只有一条街,人口不多且居住分散。如果他们聚在一起,一个大房间几乎就能装下。布里斯班和海岸线则坐落在再向东一千五百公里的地方。
在每年的一些固定时间,一架直升机的轰鸣会摇撼牧人坟墓之上的天空。飞行员从空中管理陆地,利用声响和飞机的运动,在欧洲小国般大小的一片区域里牧牛。当然,现在的天空看起来空旷无际。
过了一会儿,一架有意飞得又低又慢的直升机飞到这里,但它的到来已经太迟了。飞行员首先看到那辆车,以及它闪闪烁烁的炽热金属壳。在来回盘旋着寻找合适的降落地点时,他才偶然注意到了远处的那座坟墓。
飞行员没有看见尘土里的圆圈,引起他注意的是红色地面上的蓝色布料的闪光。那是一件工作衫,没有扣扣子,工作衫的一部分已经不见了。过去几天气温很高,下午最高温度可达四十五摄氏度。暴露在工作衫外的男人的皮肤被阳光晒裂了。
后来,那些在地面上搜索的人看见了尘土中的那些或厚或薄的痕迹,他们凝望遥远的地平线,试图不去想它们是如何形成的。
那块墓碑投下了小小的影子,那是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仅有的阴影。墓碑的影子像日晷上的阴影般转动,它的明暗也随之变化,影子时而膨胀,时而缩小。那个男人曾随着它的变化爬行、蠕动。他缩进了那片阴影里,把身体缩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恐惧和干渴袭来时,他曾对着地面拳打脚踢。
随着夜幕降临,他曾获得过短暂的喘息。那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在那种可怕的循环再次开始之前。那种喘息在第二天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太阳很快就再次升上了高空。但他还是努力了。他曾经追逐着阴影,直到他再也追逐不了。
尘土中的那个圆圈出现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牧人终于有了伙伴。
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怪诞的天空下,躺在布满灰尘的坟墓的中央。那片阴影仍在孤零零地随着地球的旋转而移动。


第一章
内森·布莱特起初什么也看不见,然后突然一切又尽收眼底。
他已抵达斜坡顶部。路旁的地形虽然让他有些分心,但他的手仍牢牢地抓着方向盘。突然,那个场景出现在他面前,不过仍有数英里之遥。这让他有了充裕的时间,可以在它一点点变大时好好地观察。他看了一眼乘客座。
别看。他本想这么说,但没有说出口。这么说没有意义,那个场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看。
内森原本应该把车开得更近些,但还是在离牛栏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他拉上手刹,让引擎和空调继续运转。引擎和空调发出刺耳的尖叫,仿佛是在抗议昆士兰十二月的热浪。
“待在车里。”他说。
“可……”
内森没等对方说完,就砰地关上了车门。他走向牛栏,扯掉上部的金属丝,从他那一侧爬向他弟弟那一侧。
一辆四轮驱动车停在牧人坟墓旁。毫无疑问,它的引擎仍然在运转,空调也在工作。内森穿过牛栏。驾驶座的门开了,他最小的弟弟下了车。
“你好啊!”当内森走到可以听见他声音的距离时,巴布喊道。
“你好。”
他们在墓碑旁相遇了。内森知道他将不得不低头看着地面。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开了口。
“你什么时候……”内森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身,用手指指着他车的方向。“嘿,待在那辆该死的车里!”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喊,才能让远处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很严厉,可他本不想这样。他又试着喊了一次:“待在车里!”
这次也好不了多少,但至少他儿子听见了。
“我忘了你带着艾克桑德。”巴布说。
“是啊!”内森等待着,直到车门咔嗒一声关上。透过挡风玻璃,他能看到艾克桑德的轮廓。艾克桑德十六岁了,看起来更像一个男人而非男孩。内森转过身,面对着他的弟弟,面对着那个还站在他面前的弟弟。他们兄弟三人,卡梅伦是老二。此刻,卡梅伦正躺在他们脚下,躺在墓碑旁边。感谢上帝,他身上已盖了一块褪色的油布。他又试着开口:“你在这儿待多久了?”
巴布想了一会儿,然后才答话,他经常这样。他的帽檐稍稍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抖了一下,说话的速度比平常稍慢:“我昨晚就到这儿了,就在天黑之前。”
“哈里伯伯没来?”
巴布又抖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他在哪儿?和妈妈回家了?”
“和伊尔莎,还有那些女孩。”巴布说,“他说要留下,但我说你在路上了。”
“有人陪着妈妈也许会好一些。你没遇到麻烦吧?”内森终于看了一眼他脚下的那个东西。它看起来会引来食腐动物。
“你指的是野狗吗?”
“是啊,伙计。”
当然是了。还能有别的东西吗?在这个地方,碰到其他麻烦的机会还真不多。
“不得已开了几枪。”巴布挠着他的锁骨,内森能够看见他的南十字星座文身西方边缘的那颗星,“不过还好。”
“那就好。”内森又感觉到了和巴布说话时产生的那种沮丧感。他真希望卡梅伦能在这里,帮他摆脱困境。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肋骨下方针扎一般地疼起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喉咙和肺里热辣辣的。无论对谁来说,面对这种事都不容易。
巴布的眼睛红了。他的脸没有刮,脸色因为震惊而凝重。内森猜他自己的脸色恐怕也差不多。他们有点儿像,但不是特别像。有卡梅伦居中,他们手足之间才更好地相处,因为卡梅伦调适了多方面的差距。巴布看上去疲惫不堪,尽显沧桑。这些天来,他一直都这样,面相比实际年龄要老。看见自己的兄弟已过而立之年,而非裹着尿布,内森不免有些吃惊。
内森蹲到了油布旁边。它已褪色,边角被严严实实地塞在下面,就像一张床单。
“你看了吗?”
“没看。他们告诉我,什么也不要动。”
内森根本不相信巴布,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或许是因为油布盖的方式不对。果然,当内森手伸出去时,巴布的喉咙发出了声响。
“别碰,内森。没什么可看的。”
巴布不擅长撒谎。
内森缩回手,站了起来,问道:“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只知道无线电上说的那些情况。”
“我很多都没听到。”内森不太敢看巴布的眼睛。
巴布转移了话题:“我以为你答应了妈妈会把它打开,伙计。”
内森没有回答。巴布也没再问。内森回过头来,视线越过牛栏看着他自己的土地。他看见艾克桑德坐在乘客座上,焦躁不安。他们上个星期一直沿着南面的边界移动,白天干活,夜晚扎营。前一天傍晚,就在他们即将收起工具时,一架直升机从他们头顶飞过,让周围的空气颤动起来。
“他为什么这么晚还在飞?”艾克桑德当时一边眯着眼睛朝上看,一边问道。内森没有答话。夜间飞行既是危险的选择,也是不吉利的征兆。出事了。他们曾打开无线电,但那时已经太迟了。
内森又看向巴布:“我在无线电里听到的够多了,不过这不意味着我听懂了。”
巴布的下巴抽搐着。我跟你一样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伙计。”巴布又说了一遍。
“好吧,给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内森试图缓和他的不耐烦。
前一天傍晚,在夜幕降临时,内森曾通过无线电和巴布简单地说过几句,说他天一亮就赶过来。他有很多问题,但都没来得及问。不能在一个开放频段上问,因为那样谁都可以听到了。
“卡姆[1]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在巴布似乎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时,内森提示说。
“前天早上,哈里说的。八点左右。”
“这么说,是星期三。”
“是啊,我估计是。可我没看见他,因为我星期二就出去了。”
“去哪儿了?”
“检查北边围场里的几个水口。按照计划,我要在那儿露营,然后星期三开车去莱曼山,和卡姆见面。”
“为了什么?”
“修中继天线塔。”
内森知道卡梅伦的确能够修好中继天线塔。巴布一起去最多不过是递递扳手。此外,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莱曼山位于牧场的西部边缘,从家开车过去要四个小时。有了中继天线塔,远程无线电就能联系到那里。
“出什么问题了?”内森说。
巴布盯着那块油布:“我去晚了。我们原定中午一点左右见面,可我在路上耽误了。几个小时后我才赶到莱曼山。”
内森等待着。
“卡姆不在那里,”巴布接着说,“我想他是不是来了又走了,可天线塔还没有修好,于是我觉得可能不是那样。我试了试无线电,可根本联系不上他。我等了一会儿,然后朝那条路开去。我以为我会碰见他。”
“可你没碰见他。”
“是啊。我不断地试无线电,就是没他的信号。”巴布眉头紧锁,“我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还是没有他的踪迹,于是只好停车。天要黑了,你懂吧?”
在巴布的帽檐下,他的眼睛寻求着肯定的答复。内森点了点头。
“你也没别的选择。”
此言不虚。到了晚上,莱曼山漆黑一团。摸黑开车迟早会撞上石头或牛,或从路上滚落下去。若真是那样,内森的两个弟弟就都被盖上油布了。
“可你担心了吗?”虽然内森能猜到答案,但他还是这样问道。
巴布耸了耸肩:“有,也没有。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不错。”内森确实知道巴布是什么意思。
他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很多方面两极分化,人们要么一切安好,要么处境糟糕,没有中间地带。再说了,卡梅伦不是观光客。他知道如何照料自己,也就是说他可能行驶了半小时,然后由于黑暗减缓了速度,并开到了路边。他的背包里可能还放着一瓶从后备厢的冰箱里取出的冰啤酒。当然,情况也许不是这样。
“没人接收无线电。”巴布咕哝了一声,很沮丧,“每年的这个时候,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而且塔也出了故障……”
“那你做了什么?”
“我在黎明时分开车上路,但还是过了很久,才有人接收到消息。”
“究竟有多久?”
“我不知道,”巴布有些犹豫,“我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才找到路,然后沿路开了一个小时。结果,我在阿瑟顿只找到了几个白痴一样的新手。我费了老大功夫,才通过他们找到经理。”
“他们在阿瑟顿雇用的人一向都是傻瓜。”内森说。他想到了邻近的、东北方向的牧场,它所涵盖的区域和悉尼一般大小。他以前说过,那里的职员也都是傻瓜,但通过他们,还是可以和别人取得联系的。“于是他们发了警报?”内森问。
“是啊,可那时……”巴布不说了。
内森计算了一下。到那个时候,时间大约已过去二十四小时,没人见过他弟弟或听到过他弟弟的声音。搜寻还没开始就进入了紧急阶段。无论如何,周边的每个牧场都会被通知到,所有人手都会到位。由于地域辽阔、人手不多且相距遥远,凑齐人手可能要花很长时间。
“飞行员发现了他?”
“是啊,”巴布说,“终于发现了。”
“飞行员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是。他是阿德莱德附近的承包商,这整个季度都在阿瑟顿工作。有个警察通过飞行通信找到他,让他低空飞一回,查看道路。”
“格伦联系的?”
“不是他,是别人。可能是警察局里别的人吧。”
“应该是。”内森说。飞行员到底还是看见了卡梅伦,还算幸运。牧人坟墓距离莱曼山和主要搜索区有两百公里。“他是什么时候把消息报进来的?”内森问。
“下午晚些时候,那时大多数人还没赶到莱曼山。差不多只有我和哈里在附近,可我距离这儿的车程比哈里近一个小时,于是我说我过来。”
“卡姆那时确定无疑已经死了?”
“飞行员是那么说的。他说他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警察开着无线电,让他做了这一切的检查工作。”巴布愁眉苦脸地说,“我在快日落的时候到了这儿。那个家伙已经给卡姆盖上了油布。好像是警察让他这么做的,不过他很想赶快离开。他不想晚上被困在这里。”
内森觉得飞行员做得没错。换作他,他也不想待在这儿。他感到难过,因为任务落在了巴布身上。
“既然卡姆和你约了在莱曼山见面,那他来这儿干什么?”
“不知道。哈里说他在记事簿里写了他要去莱曼山。”
“没别的吗?”
“除了哈里说的,没别的。”
内森想起记事簿。他知道它放在房子的后门处,挨着电话。那座房子曾经是他们爸爸的,后来成了卡梅伦的。在过去的岁月里,内森不止一次在上面写东西,也不止一次没写,要么忘了,要么懒得写,要么不想让人知道他要去哪儿,要么找不到笔。他感到脖子被晒得热辣辣的。他看了看手表,表上的数字蒙了一层细细的红色尘土。他用拇指擦了擦。
“他们预定什么时候来?”
他们指的是警察和医生,两个人,一方一人。不是一队人马来这里。
“说不准。他们在路上。”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很快就会到。内森又低下头,看了看油布,看了看尘土中的痕迹。
“他看上去没受伤吧?”
“我觉得没受伤。至少我没看到。只是热、渴。”巴布低着头,用他的靴尖触着尘土圆圈的边缘。他们兄弟俩都没提这个圆圈,他们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他们见过濒临死亡的动物弄出来的相似的图案。内森突然有了个想法,于是就四下望望。
“他的东西都在哪儿?”
“他的帽子在油布下面。没别的东西。”
“什么?什么也没有?”
“飞行员说的。警察让他检查,拍些照片。估计他没看见别的东西。”
“可……”内森又扫视了一下地面,“什么也没有?连个空水瓶也没有吗?”
“我觉得没有。”
“你认真看了吗?”
“你可以自己看,伙计。你长着眼睛呢!”
“可……”
“我不知道,行吗?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要再问我了。”
“好吧,好吧。”内森做了个深呼吸,“可我想,飞行员发现了车吧?”
“他发现了。”
“在哪儿?”他现在懒得隐藏他的沮丧了。就像他们爸爸过去常说的那样,问牛都比问该死的巴布强。
“在路附近。”
内森盯着他:“哪条路?”
“还能是哪条路啊?我们那条。边界的这一侧,你的牛栏往北一点儿。上帝啊,无线电上都说过了,伙计。”
“不可能。那儿离这儿有十公里。”
“我估计是八公里,不过你说几公里就几公里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沉默不语。太阳高悬,墓碑投下的那么一点儿阴影缩小得几乎没了。
“这么说,卡姆抛下了他的车?”在内森的脚下,地球在它的自转轴上微微倾斜。他看了看弟弟脸上的表情,摇了摇头说:“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不清楚,只是……”
他的视线越过他的弟弟,望向长长的、静止不动的地平线。他能看到的唯一运动的东西是巴布的胸膛。随着呼吸,巴布的胸膛一起一伏。
“你去看车了吗?”内森说。
“没有。”
内森知道这次他说的是实话。他扭过头看看。在座位上,艾克桑德模糊的身影向前倾着。
“我们去看看。”


第二章
结果,那段路有九公里。
内森的四轮驱动车在牛栏的另一侧,于是他又爬过金属网,拽开了车门。艾克桑德抬起头,看样子有很多问题要问。内森举起了一只手。
“我以后再告诉你。来吧。我们要去找卡姆叔叔的车。”
“找车?它在哪儿?”艾克桑德皱起了眉头。经历了上个星期,艾克桑德私立学校男生式发型的边缘看上去有些蓬乱,下巴上的胡楂儿让他显得有些老。
“在路附近的一个地方。巴布开车。”
“什么?在你那条路上?”
“是啊,这很明显。”
“可……究竟是为什么啊?”
“我不知道,伙计。我们要去看看。”
艾克桑德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他从四轮驱动车上下来,没有再说话。他跟着内森穿过牛栏,瞥了一眼油布。在走向巴布的车时,他尽可能地远离那座墓碑。
“嘿,巴布。”
“你好啊,小伙子。嘿,长大了吧?”
“是啊。我觉得长大了。”
“布里斯班怎么样啊?”
内森看见他儿子停了一下。答案很明显—比这儿好。
“挺好的,谢谢你。”艾克桑德说,“卡姆叔叔的事,我感到难过。”
“是啊。好了,不是你的错,小伙子。”巴布打开了车门,“上去吧。”
艾克桑德看着坟墓:“我们就……”
“什么?”巴布已坐到方向盘后面。
“就这么把他留在这儿?”
“他们说了,不要碰。”
艾克桑德看上去有些害怕。“我不会碰。我只是想,我们中的一个是不是该……”巴布茫然的眼神让他有些支支吾吾。
“不用担心。”巴布说。
内森发现艾克桑德在城里待久了,变得脆弱了,此刻都暴露了出来。艾克桑德的棱角已被微妙的讨论、外国的咖啡、早间新闻磨圆了一些,只是还没被彻底削掉,变成一块硬茧。艾克桑德总是先想后说,无论做什么都先考虑后果。内森觉得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得取决于身在何处。
内森打开车门。“我觉得我们会没事的,伙计,”他上了车,“走吧。”
艾克桑德看上去并没有被说服,但坐在了后面,没再说什么。车里又凉快又幽暗。无线电台默默地躺在它的支架上。
内森盯着他的弟弟:“你要沿着牛栏开?”
“是啊。估计那样最快,”巴布通过后视镜斜视着艾克桑德,“坚持住。我会尽我所能,但看样子会非常颠簸。”
“好的。”
他们在车上没有说话。巴布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把控制权从坑坑洼洼的地面和隐蔽的松软泥土中夺回来。他们上了一个斜坡,坟墓很快从后窗中消失了。内森看见艾克桑德紧紧地贴着后座。他转过视线,凝视着那道把他的牧场和他弟弟们的牧场分开的牛栏。两个方向上的金属网都消失在了远方。
当他们经过牛栏一处看上去有些松的地方时,内森心想,这事得告诉卡姆。但他立马反应过来卡梅伦已经不在了,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阵猛烈的颤动。
当抵达卡梅伦的土地的边缘时,巴布开始放慢车速。前面的主路被一个自然形成的斜坡遮住了。这个斜坡沿着卡梅伦的土地和内森的土地的东部边界向前延伸。在内森这一侧,它差不多是个土丘;在卡梅伦那一侧,从地里露出一道岩层,看样子已经经历了亿万年的风吹雨打。它在晚霞中闪着红光,仿佛上面着了火,继而呈现出单调的褐色。
“车在哪儿?”内森问道。
巴布踩了一脚刹车。他透过挡风玻璃向外望去。艾克桑德扭过头,看着他们来时的路。
“这边什么也没有。”内森眯着眼睛,透过布满尘土的玻璃向外望去,“飞行员究竟说了什么?”
“他当时关了GPS,因此……”巴布耸了耸肩,GPS在这里帮不了多大忙,“可他说那里有岩石,在牛栏北边。”巴布换了挡,“我要开到路上,看看我们能看见什么。”
巴布沿着那条把牧场和路连在一起、随意轧出来的小径,紧靠着牛栏行驶。他抄近路穿过岩石里的一道豁口。引擎震颤着,发出一声尖叫。他们已来到那道露出地面的岩层的另一侧。那条未封闭的路上空空如也。
“所以你估计是北边?”内森问道。
巴布点了点头。他们加速,车轮带起一团尘云,内森听见石块弹离车身发出的砰砰声。那条路躺在前面,宛如一条尘土缎带。在他们的左侧,岩面若隐若现。要不了几个小时,它就会遮住西行的太阳。
行驶了一分钟,巴布在岩石中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前放慢了速度。这里没有路标。为数不多的当地人知道大部分路外的小径,当局不鼓励观光客来这里参观。巴布把车拐进那道位于高高岩石之间的裂缝,驶向另一边的牧场。从这个有利位置看,那道岩层以一个舒缓的角度通向最高点,然后在靠近道路的一侧猛地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