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川 作者:墨银

孤女宁西锦上京寻亲,
阴差阳错之下救了小齐王段华熹,
进而结识了一帮世家纨绔子弟,
等待这帮年轻人的却不是光风霁月的似锦前程,
而是动荡的局势和兵荒马乱的时代。
烽火硝烟中有鲜衣怒马一掷千金,
亦有儿女情长情丝万缕,
情一个字,没有道理可言,
遇上了、爱上了,
便是汹涌而弥笃的深情。

 

 

文艺版文案:
恨川,恨川,含在嘴里念出来,决绝中又带着百转千回的一段柔情。

恨,一面是心,一面是艮。心是鲜活生动的方寸血肉,艮是时空戛然而止的一个空白,心止方为恨。

川,水也。沿途路过花红柳绿的无数繁华热闹,最终也只不过人生长恨水长东。

 

 

宁西锦出门之前恰和宁华熹吵了一架,所以颇为忿忿。

宁华熹说他今晚要吃小尾羊汤锅,最好辅一些作料,譬如冬笋和香菇,当然如果有条件的话,还可以煮些肉骨头汤作汤底嘛,这样就顶顶好啦。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特别得瑟特别向往,特别让人想一鞋底抽去这张脸上的所有表情,所以宁西锦就和他顶了几句嘴,结果丫开始捧着脑袋喊疼,晕过去又醒过来,喊委屈。

宁西锦不说啥,心里想这都是自己宠的,自作孽,该。

她在繁华热闹的集市里瞎逛,搜罗下手的目标。这天底下有人做官有人从商,有人务农有人行医,也有一种生生不息延绵不绝的职业,叫贼。

宁西锦就是一贼,手下一号兄弟一条狗。大迢是兄弟,今年刚满十二,人不错,憨厚,就是脑子不大好使,譬如他把受伤的宁华熹捡回家来这件事情,在宁西锦看来就十分的不靠谱;金条是一只狗,忠的很,就是挺容易炸毛,还得了癞痢,身上脱毛脱得东一块西一块,像打了补丁。

贼窝就在京城旮沓胡同里的一间破瓦房里,东边漏雨西边塌梁,屋顶正中一个顶大的窟窿,一到冬天北风就呼呼的往里灌。可是街角摆摊的黄半仙来瞅了一眼后感慨:“这是个好地方啊,地势前低后高,是为藏风聚气;明堂开阔,是为家道兴隆。此乃风水极佳之宅地,必有贵人到访。”

宁华熹后来听说后哈哈大笑:“黄半仙这人挺神的啊!我不就是你们贵人?”他靠在床上,翘起一只脚晃荡,脚上穿了一只破了一个洞的袜子,忽然凑过头来,“宁西锦,我今晚想吃小尾羊汤锅,小尾羊,西域的小尾羊。”

宁西锦一点想法都没有,乖乖地出去给他弄小尾羊去。

真他|妈是天生的奴才。

快到年关了,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东挑挑西拣拣,一副满足的表情,关键是他们都紧紧捂着钱包,宁西锦跟了几个肥羊以后,觉得下手的难度太大,所以放弃了。

她其实也不是专职偷东西的,来京城这两年,宁西锦啥都干过。春天夏天的时候爬野山,摘春花和野果,寻个集市角落一坐,卖花卖果的无本生意也能赚几个铜板;秋天冬天的时候替人跑腿,送信件送包袱,得的钱买几张炊饼也是绰绰有余的;偶尔也行乞,大迢躺地上翻白眼装死,金条趴腿边哀哀地叫,宁西锦跪在泥地里,前边一只破碗,只要不遇上强抢民女这类倒霉催的事儿,收获还是挺丰富的。只在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去偷,也不过十个手指头加十个脚趾头数的过来的次数。

所以在旮沓胡同这一片的老乡亲心里,宁西锦一直是个良民,稍微穷了点的良民。

旮沓胡同里的人都是好人,他们看宁西锦在街上溜达了半日,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于是很大方地施舍了宁西锦一些菜蔬。都是有些发黄枯萎了的菜叶子,要么是摆了一夜略微有点变馊的酸豆腐,卖不出去,丢掉又可惜,干脆送给她,当做积阴德。运气好的时候她还捡到过半个鱼头,熬汤喝特香。

今天运气就挺好,屠夫张和炊饼王刚拜了天地结了亲,看到宁西锦,笑容满面地送了块一巴掌大的五花肉和三张炊饼,说是散喜气。

这种好事一年到头最多也只能碰到一次,宁西锦感激了又感激,临要走的时候忽然看到对面那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前,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家正在挑胭脂,眉如远山鬓如云,素色的裙子袅袅娜娜,宁西锦盯着她们发了一会儿呆,觉得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继而她确实走了,可是原本因满载而归而欢喜的心情却一下子黯淡下来。

宁西锦十四岁前也曾这样穿戴打扮过,还折过花朵别在鬓边,一身小女儿的娇气;可自她来了京城后,这样的日子就好像已经是前世了,特别遥远。

她心情恶劣地回到家里,大迢喊:“我饿。”然后开始捧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宁华熹坐在床上,嚼着草根问:“小尾羊呢?”

宁西锦没好气地回答:“没钱买!”

“你不是去偷钱了么?”

“老子今儿个没心情!”

宁西锦预备他如果再有一句两句抱怨的话,就立刻把生的五花肉塞到他嘴里逼他嚼碎了咽下去,幸而他很安分地沉默了,往床上一栽,又开始看他的小淫|书。

然后宁西锦开始慢慢地熬一锅汤,把五花肉切成片,在水沸的时候丢下去煮,等肉熟了再丢青菜和豆腐下去,这期间去院外摘了一把青葱,切成段丢到汤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味就散开来了。

大迢和宁华熹在香味散开的时候就一人拿了一双筷子一只碗,自觉地在宁西锦身后排起队来,百无聊赖地敲着碗等汤熟,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汤熟了,豆腐和肉片在锅底慢慢翻滚着,宁西锦按着量给他俩各盛了一碗,然后给金条也盛了一碗,放在墙角让它自己去吃,这才有空给自己盛一碗。

今天吃饭的时候安静得有些怪异,大迢一边呼噜呼噜喝汤,一边频频瞟着宁华熹,宁西锦虽然表现得很淡定,可心里也有些奇怪。

要知道在平日,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是宁华熹抱怨的时候,他们吃馒头,他就抱怨这馒头硬得和板砖一样,又说自己平日里吃的馒头是多么的香软多么的甜糯,一口咬下去就融化在舌尖了;他们吃地瓜,他就抱怨这地瓜既不粉也不甜,又无限向往地回忆起自己平日里吃的地瓜,一整个完整的地瓜端上来,拿银质的小刀那么一切,里面哪里是地瓜肉啊,分明是燕窝鱼翅汤;唧唧歪歪的一边抱怨,一边却霸着碗不放手,宁西锦有时恨得夺过他的碗不让他吃,结果丫抬起一张可怜兮兮的脸来,一双眼睛水波潋滟,宁西锦就难受了,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把碗还给他,继续忍受他的折腾。

可今天他埋头喝汤,居然一句怨言也不说,他喝汤吃饭的样子也是很好看的,优雅无比,不像宁西锦和大迢砸吧嘴。大迢就忍不住问:“华熹哥,你怎么不说话?”

宁西锦把碗里少得可怜的几片肉和青菜豆腐都夹出来放到大迢碗里:“吃饭,别说话。”

宁华熹抬头看了宁西锦一眼,又看了她的清水汤一眼,一仰脖把剩下的汤都喝干了,然后跑到厨房去盛汤。

“你给大迢留点。”宁西锦冲他背影喊。

不一会儿他就端了一碗汤出来,也不上桌,直接就走到了屋外头去,宁西锦没有搭理他,可到了给大迢盛汤的时候,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宁华熹把剩下的汤都倒自己碗里去了,一滴也不剩。

宁西锦把气撒到大迢头上:“谁让你把他捡回家来的?吃饱了撑的?”

大迢很委屈:“我以为他是黄半仙说的贵人。”

“贵人你大爷的!他在咱家白吃白喝死乞白赖了那么多天,就是个废柴!要不是他,这碗汤本该是你喝的!”

大迢在背后揪宁西锦的衣角,宁西锦回头一看,宁华熹正站在门边,眼神灼灼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受伤。宁西锦一时哽住了,想对他说这是气话不是真心的,又拉不下脸来,只能哼一声,转过身去洗碗,觉得自己真他妈的矫情。

身后的宁华熹也没动静,宁西锦洗好碗一看,他已经没人了。

这样也好,他本来就是个闯入者,总有一天会走的,她想她不该把感情放在注定没有结果的人身上,这样的行为很蠢。

洗好了碗以后宁西锦擦干手,走进堂屋预备算一下这个月的开支,结果一抬眼就看到宁华熹正坐在桌边,望着桌上的蜡烛出神。宁西锦脚步顿了一顿,又想到如果现在转身离开未免显得自己太小气,于是硬着头皮坐到桌子的另一边,开始打算盘。

蜡烛的光有些昏暗,宁西锦不大确定宁华熹是不是正盯着自己看,但总觉得浑身难受,正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却听到宁华熹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对钱看得真重,斤斤计较。”

宁西锦心里轰的一声烧起了一团火,既愤怒又难受又心酸,他没穷过,自然是不知道没钱的滋味;她却是真真穷怕了,难免对钱克扣着花,可穷并不是她的错。况且这么些天来,宁西锦自认对他并未严苛过,吃香喝辣固然是不可能,却也是尽了她的力,尽量给他吃好的。

当初大迢把他从街角捡回来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宁西锦挖出了埋了两年的女儿红,请嗜酒的李郎中给他看诊。

那酒是宁西锦刚来京城的时候带来的,一起带来的还有些盘缠细软,一路变卖到所剩无几,只有这一坛酒舍不得卖也舍不得喝,埋在了后院一颗桂花树下,一埋就埋了两年。连大迢都有些埋怨,说宁西锦对宁华熹太好。

可宁西锦竟不知道原来他心里是这样嫌弃自己。

她脸上滚烫,想发作又怕一开口就哽咽,正进退两难,面前却忽然多了一碗汤,她奇怪地看了宁华熹一眼,他别过眼去,口气有些不自然:“喝吧,特意给你留的。傻子,把肉和菜都给了大迢,你自己还要不要营养呢。我要是不背着你留下这碗汤,你是不是就预备饿着肚子了?”

宁西锦刚到眼眶的眼泪立刻就退了回去,小声辩驳:“大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他凶神恶煞地朝宁西锦吼:“难道你就不是?姑娘家的身体更金贵!”

他难得有这么严肃的时候,宁西锦却笑了:“你也没吃饱吧,我们一起喝——你不喝我就不喝。”

他瞪了宁西锦一眼,一口气把汤水喝干了,留下肉片和菜叶给她:“好了。我喝了,剩下的你吃。”

宁西锦开始越发的不懂宁华熹,觉得他十分高深莫测。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既忽然又狂野,宁西锦在半夜被冻醒了,迷迷糊糊地朝大迢那边靠。

本来宁西锦是有床的,但是自从宁华熹来了以后,他就霸占了,而且趴在床上的姿态显得十分心安理得十分理所当然,继而他又朝宁西锦那么邪魅狂狷的一笑,于是宁西锦立刻就没言语了。

所以宁西锦和大迢金条只能打地铺,垫一卷草席就躺下了,一仰脖子就能瞅见屋顶正中那大窟窿,天气晴好的时候漫天的星瀚,特别有大老爷子的豪迈感,身下又是一泥地的土坷垃,愈发衬得她无限苍凉。

那是宁华熹来家里的第一个晚上,宁西锦因为平白多了一个陌生人,睡不着,再加上此刻看到如此风景,立刻有感而发,矜持地吟了一首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当时宁华熹在床上翻了个身,口气是万分的不可思议:“你会吟诗?也许还会识字?”

宁西锦点点头:“是都会。”

他又动了一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识得字吟得诗……关键是你姓宁……”

他忽然口齿清晰声音响亮地重复了一句:“你姓宁。大兴皇朝宁相,也姓宁。”

字正腔圆显得特别傻缺。

宁西锦在黑暗中不动声色:“皇帝老子都有几门穷亲戚,更何况一个宰相!你管天管地管我拉屎放屁还管我姓啥?再说你不也姓宁?”

他嘿嘿嘿傻乐了一会儿:“也是啊,我也姓宁……”

宁西锦暗地里骂了一句放屁,不管她姓不姓宁,宁华熹是决计不可能姓宁的,只是后来宁西锦才知道,原来他的姓,是那么高不可攀。

他还在喃喃念着宁西锦的名字:“宁西锦,宁西锦……”以一种若有所思的口气。

那晚宁西锦被他喊得头发都一竖一竖的,翻了个身蒙住耳朵,睡过去了。

如今他又在宁西锦耳边念叨:“宁西锦,醒醒,宁西锦……”

宁西锦梦中似乎在赶苍蝇,一巴掌拍到了不知什么,那声音暂时停止了,于是宁西锦心满意足地又往大迢身上挨了一挨,把脚丫子往他热乎乎的怀里揣进去,大迢似乎抽了一抽,宁西锦更加满足了,一卷被子,世界安静了。

第二天宁西锦起来的时候,惊恐地发现她正身处宁华熹的床上,身上裹着他脏兮兮的狐裘,宁西锦茫然四顾,正巧看到大迢正满脸怨气地走进来,脸色很不好。

他看到宁西锦劈头就问:“你昨天是不是又把脚压我肚子上了?”

宁西锦没搭理他,问他:“宁华熹呢?”

他神色有些郁郁,朝外一指,宁华熹施施然踱了进来,居高临下问宁西锦:“睡得可好?”

“狐裘挺暖和的。”

这话倒是真的,那狐裘是宁华熹厥倒在宁西锦家门前时身上穿着的,挺华丽金贵的一件衣服,只可惜染了他的血,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再者他也不肯让宁西锦拿他身上的任何一件物什去当铺,说是怕被那些还在追杀他的人发现线索,所以他们的生活不仅没有宽裕起来,反而愈发拮据。

他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屋外一阵鸟雀扑腾的声音,大迢毕竟是孩子心性,一扫满脸的郁闷,兴高采烈地奔出门去:“逮住了!”

宁华熹一脸茫然:“什么逮住了?”

“鸟呗!”

宁西锦和他一起走出门,原来昨夜下了一夜大雪,今天起来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大迢在院中间支了一只竹畚箕,底下撒了些小米,果然便有蠢笨的雀儿进了陷阱,被大迢捉住翅膀,吱吱直叫。

大迢欢快地捉着鸟雀来向宁西锦邀功,宁华熹犹豫地摸了摸鸟的翅膀,忽然感慨:“如果她在这里,大约是要为这鸟儿的苦掉几滴眼泪的——这么可怜。”

宁西锦笑一笑不说话。也没兴趣追问他口中的她是谁。

因为她知道宁华熹口中的这一类女子。

伤春悲秋,一片落叶或者一朵花的凋零,都能让她们感怀身世迎风落泪。

她的娘亲便是这样的人,心思剔透又灵巧,敏感而多疑,容颜无疑是秀美的,文采也是卓绝的,好像这样的人天生便该是被人放在手心里宠着的,可却未必是每个人都遇得到这样的命运。譬如她的娘亲,在宁西锦过去十四年的时间里,她眼睁睁看着她如同一朵失了露水的木樨,在自己面前一天天发黄灰败,直至凋落。

宁西锦从过去的记忆里回过神来,看着这雀鸟说:“这鸟是我们今晚的食材,你既可怜它,不如你就看着我和大迢吃罢。”

他立刻猛摇头,露出一个无赖的笑容:“不,我就要吃。”

这场雪后的连续几天都没有放晴。宁西锦数了数少得可怜的几枚铜板,思忖着怎么开口暗示宁华熹她养不起一个大闲人,他这样脸皮比金坚的一个人,宁西锦若不开口,他是很有可能长长久久地住下去的,可若要让宁西锦开口赶人,她又觉得有些内疚。

大迢问宁西锦:“你舍不得人家走?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他在某些方面总有一种出人意料的早熟。

“啊、哈、是吧。”宁西锦那时正在思索怎么把晚饭对付过去,等反应过来差点一巴掌把大迢拍到地里去:“狗屁!”

宁西锦想,她不过是看在宁华熹英俊的份上罢了——当初宁华熹一脸血污,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只有老实的大迢以为他是贵人,殷勤地绞了热帕子帮他擦脸,待那脸擦干净以后,着实让宁西锦惊艳了一把,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是要多一份耐心和宽容的,所以宁西锦才处处忍着他让着他。再者他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对宁西锦坏的,偶尔也温柔过几次,而这些和谐相处的时刻因为稀少而显得更加珍贵,所以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她又不是铁石心肠。

这么一想,宁西锦把要赶人的话又咽回了肚子,能撑几天就撑几天吧,若真撑不下去了——那也得到了撑不下去的那天再作打算,老天爷安排给你的命运玄着呢,谁知道明天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晚间的时候宁华熹回来了,左手拿了一本书,右手提了一只篮子,散发出阵阵香味,宁西锦正愁怎么解决一大家子的肚子问题,一闻到这香味,顿时有一种大赦天下的感觉:“是吃的么?”

“嗯。”他把篮子交给宁西锦,“隔壁郎中李的老婆给的,酸豆干;拐角同福客栈的老板娘给的,腊鸡腿;小葱拌豆腐,对街的寡妇唐给的。”

宁西锦目瞪口呆,同时又有些嫉妒:“你出去溜达一圈,就这么多收获,显得我特多余特废柴。”

他咧开一口白牙笑:“哪能呢!我替她们做了事的,写信,教娃儿念书,不然她们哪会白给我东西,这群娘们,精着呢。”

他把食材交给宁西锦后就蹲到一边去看他的小淫|书了,宁西锦瞥了一眼封面,上面写着五个字:风流小霸王。

看淫|书是宁华熹的爱好,虽然在宁西锦看来是一种十分猥琐的低级趣味,然而因为他这爱好并不碍着别人,也从不拉着大迢一起探讨,所以宁西锦也就不好发表什么反对的意见。就譬如这世上有人爱吃大蒜有人爱吃萝卜,臭虽臭了点,却到底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

此刻他就在墙角津津有味地看着新到手的这本书,宁西锦发誓她都听到了他咽口水的声音,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书,还是因为锅里正在煮着的食物的香味。

他在看书;宁西锦在煮汤;大迢在与金条嬉戏。

这冬日的傍晚时分太过安静。

安静到那丝锐气破空的轻响呼啸而来时,所有人都读出了那分明清晰的杀意。宁西锦本能地抱着头蹲了下来,那柄薄刃恰擦着宁西锦耳边飞过,削去她短短一缕发丝后牢牢地嵌进了灶台内,尾端拴着的流苏犹轻晃不已。

下一瞬间,又有数支箭矢破窗而来,来势凛冽霸道。

“逃!”宁华熹在墙角大吼,顺手操起壁角一把铁锹,堪堪挡去那几支射向他的箭矢,叮叮的几声,箭被击飞的瞬间,如同流星一般耀眼。

电光石火间宁西锦看到宁华熹脸上的表情,犹豫而挣扎,最终他却只是皱紧了眉,头也不回地朝后院跑:“你跟在我身后跑!”

宁西锦回头看看大迢,他被这瞬间的变故骇得刷白了脸色,缩在桌下抖索,茫然无依地看着她。

宁西锦交代他:“躲在桌子下面,别出来——这些箭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想必是宁华熹当初惹下的孽债,如今又追杀来了。

当初大迢救回他时,宁西锦便知道惹了一个大麻烦,却不知麻烦来得竟如此快。

交代完大迢后宁西锦朝后院跑,想看看宁华熹究竟逃出去了没有,却见他在后门口拄着那把铁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娘的!”

他探头朝外小心翼翼地扫了几眼,忽然回头,大约是想退回屋里再作打算,一转眼见到宁西锦,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奇异的神色,蓦地一把扯过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来的人不算多。此处离院门也不过几丈远,我们未必没有胜算,不如冲一冲,兴许就能逃出生天。”

他的手牵着宁西锦,手心皆是黏湿的汗,侧身与她离了少许距离。

宁西锦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直觉:他并不是要与她一起逃出去,他不过是为了在那么短短几十步远的亡命狂奔中,能有一个人替他挡剑,为他增加几分活下去的胜算。

他牵着她的手,也不过是为了随时将她抛出去给他杀出一条血路,若有幸留下一条命,也许会满怀歉意地同她说:“对不住,我那时手心都是汗,不小心滑脱了。”——他真是极为聪明。

宁西锦看着他不说话。

他倒是微微笑了,眼角略略上挑,很是风流:“你不信我?”
他倒是微微笑了,眼角略略上挑,很是风流:“你不信我?”

信,一面是人,一面是言,言乃心声,人言为信。而宁华熹平日说话时一张嘴就没有一个把关的,无稽至极荒唐至极,所以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分量实在是有些轻。

宁西锦想坦白告诉他她一丁点也不信他,却又怕驳了他的面子,一时间有些犹豫。就在这犹豫间,门外密密如雨的箭矢却忽然稀落下来,他们对视一眼,纷纷往院外看,都各自吃了一惊,原来院子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穿黑衣的尸体,零零落落地散在四处,还不断的有杀手自屋顶跌下,弓弩箭矢摔了一地。

宁西锦瞅瞅宁华熹,他也是一脸迷茫的表情,忽然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神色大喜,拊掌欢呼道:“哈!得救了!”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的木门便轰然倒下,尘土飞扬中呼啦啦涌进了一群兵士,个个皆着铁甲持银枪,动作整齐划一,似是受过极良好的训练,站定后迅速往两边退去,分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男人,隔得远,面容看不真切,身姿却挺拔得如同一棵树,真真是玉树临风,十分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这棵“玉树”带来的兵士则惊天动地地冲宁华熹吼了一嗓子:“恭迎小齐王回府!”

这一嗓子吼得宁西锦内心十分澎湃,惊诧之余却又觉得本该如此,宁西锦早料到他不是普通人的身份,却没料到他原来竟是这样的不普通。

小齐王,当今皇帝老儿的侄子,父亲是天子一母同胞的胞弟齐王,他虽然还无封王,却深得皇帝喜欢,那些个官场上的人便尊称他为“小齐王”,坊间便渐渐地也这么叫了。

原来他是小齐王。

“玉树”走近了,朝他唤了一声:“段华熹,你让我好找。”

原来他姓段,不姓宁。

段华熹嬉皮笑脸地往“玉树”身旁蹭:“云川,我料想着也是时候让你找到我了。”

于是宁西锦再一次震惊了,只觉得耳旁雷声滚滚,噼里啪啦响个不绝。那个云川,莫不是辛家军的辛云川?

“玉树”恰逢其时地注意到了宁西锦,顺带解答了她的疑惑:“宁姑娘,这些日子打搅了,若有难处,请尽管开口,辛某定当全力相助。”

果然是辛云川!宁西锦内心有些激动。不是她土包子没见过大世面大人物,实在是辛云川这个名号在坊间传得太响亮,太神乎其神,他和他的辛家军,在说书人的口中不像是活在当下的有血有肉的人,更像是一段匪夷所思的传说。

宁西锦自然明白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难免有些夸大,却也不得不承认辛家军和辛云川,是大兴皇朝的一根支柱。

宁西锦转头去看辛云川,这才真切地看清了他的面容。当初段华熹的容貌也不过让她惊艳了一把,感叹了几句跟“英俊风流”差不多的俗词,可辛云川却着实让宁西锦都难得地文雅了一回: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

真真是好看,男人的好看。

辛云川得不到宁西锦回应,微微皱了眉:“宁姑娘?”

他脸上的表情带了一点困惑,也是极其好看的。

段华熹不等宁西锦回答,大咧咧地接话道:“她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就是钱嘛,云川,小爷我当日被追的时候丢了钱袋子,你如今替我给她报酬吧!”

他的语气轻薄得让宁西锦羞惭,只觉得脸上滚烫的一片火热,那样子想必是窘迫而卑贱的。

宁西锦低着头想了很多,她十四岁来京城,到如今两年,即便从前有什么清高的性子也早已被生活的艰辛磨得消失殆尽,她穷怕了,太知道钱的重要性了,可她当初挖出那坛跟了她两年的酒去救段华熹时,却是一丝一毫心计盘算都没有的,他如今又凭什么来鄙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