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玉 作者:墨银【晋江VIP完结】

文案:

这一场盛世浮华烟云梦,做尽万载光阴,到头来却堕仙的堕仙,魂散的魂散,说尽千般凄楚不过忘川水中过,道尽万种缱绻只余他朝一声叹,这一般,上天允不允——
又是一年除夕夜,她依旧守着无人的院子,看昆仑山山顶的皑皑白雪映出一层微光,在这没有人的深夜里,她与之举杯畅饮,只不过昆仑山饮下的,是万年的雪水;而她哽咽而下的,是万年来无法再累积下去的思念。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今朝、泊玉┃配角:迟桑、青耕、崇恩、白泽、甲乙丙丁┃其它:

楔子(已修)

妖王府里的宴会凤箫声动,靡靡舞了一夜。

天初亮时,小厮打着呵欠提着茶壶,走过濛濛细雨润湿的泥径,瞥到墙角边缩着的一个人影时,吓了一跳,生生退后一步,壶里的滚水溅了几滴烫到手背,“咿呀”乱叫起来。

墙角缩着的的黑影闻言抬头,温和地朝他颔首微笑。

小厮就支支吾吾地打招呼:“仙、仙子,要不要喝杯茶?”说着,殷勤地想要斟一杯茶。

“你不要命了!”身后妖王的贴身小厮钱来低喝,劈手夺过茶壶,“别惹事,走。”

小厮很委屈,抿了嘴不发一言。

钱来板起一张圆面孔来教训他:“你是新来的,做好本分事就好。你可知道刚才那位是谁吗?”

“是、是天庭哪位仙子吧?”天界的味道,妖族的鼻子一闻就知。

“正是那位今朝仙子。在王的门外等了半个月了,风雨无阻。有几个不知好歹的,过去和她说了几句话,现下里正被王罚去扫茅厕;你还想送茶?真是不要命了!”说到这里,钱来老气横秋地摇摇头叹息。

小厮就呆呆地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回头去望,墙角那蜷缩成一团的影子,远远看去,半笼在阴影处,像是一只被丢弃的竹篓子。

稀薄日光又浓了几分,天光就大亮了。有小厮睡眼朦胧地拿了笤帚来扫地,一不小心,差点把墙角那只“竹篓子”扫进去,定睛一看,才惊慌失措:“仙、仙子!”

这动静引得其他小厮往这边看一眼,窃窃私语起来。

“还是仙呢,一点仙的样子都没有。”

“咳,你莫非忘了?她被天帝拔去仙根了。”

“这副样子,还想得王的垂怜?”

交头接耳,掩了嘴幸灾乐祸地嘻嘻哈哈笑起来。

今朝低下头,盯着自己皱巴巴的裙边褶皱,这些话,他们永远说不厌。

“吱呀”一声,朱红的大门开了,各妖族的王睁开惺忪迷离的眼,爽朗笑一声,朝主人家拱手:“颜渊,告辞。”

最后走出的妖王府主人宽袍锦袖,如泉乌发上一顶凌云高冠微斜,懒洋洋扬起笑容来:“不送。沙棠,猫族的舞女真是勾魂摄魄,下次若有好的,便给我留几个。”

猫族的王沙棠回首笑笑:“好说。”半张的瞳孔眯成了一条缝。

颜渊便倦怠地回转身去。

钱来守在一旁,此时立刻恭恭敬敬地奉了茶上去:“王。”偷偷自余光里瞄了一眼,只见他们的王醉意未消,仍留了一点慵懒,眉眼处几点金粉,是与猫族舞女亲昵后沾染上的残妆,流采璀璨,逼得人侧目。

“嗯。”颜渊茗了一口,眯起眼睛,“千里清秋啊。”

“可不是,王,都入秋了。”钱来顿一顿,又说,“王,那个,今朝仙子她……”说到一半,那只“竹篓子”仿佛知道终于轮到她了,从墙角处站了起来,十根手指缓慢却固执地一下一下抚平衣裙的褶皱,走到颜渊面前。

“泊玉,跟我回家。”仰起脸来,一字一句。

“今朝仙子,我不是泊玉,我是颜渊。”颜渊笑起来,“妖王府就是我的家啊。”

“你是泊玉,你的家在蓬莱,可是如果泊玉不想回家,那泊玉走到哪里,今朝就跟到哪里。”

流光溢彩的一双眼立刻就沉了,颜渊面上不耐,冷笑一声:“今朝仙子,你真是烦人。”广袖一拂,钱来一声惊叫还哽在喉头,今朝已经被凌厉劲风带了出去,跌在泥泞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钱来偷偷地看一眼,那曾经盛宠在身的今朝仙子,如今一身皱巴巴灰蒙蒙的衣衫,跌在地上,仿佛要溶进背后的灰瓦泥墙里,却还挣扎着抬起一张脸,可是容颜普通,引不起妖王一丝怜惜。

丝毫不理会跌在地上的女子,颜渊沉声道:“钱来,过来服侍。”

片刻后,靡醉一夜的妖王发高束、腰佩玉,一双眼清明澄澈,坐在书房里执笔批案牍。

钱来安静地在一旁磨墨,听着窗外雨声发怔,这场秋雨来得急,噼里啪啦打在窗口梧桐叶上,听风吹雨,急急切切地如霹雳弦惊,也不知门口那位仙子怎么样了,听说之前就受了重创,方才又被王伤了,这雨一落,可别死在妖王府门口才好,不然说也说不清……

“她怎么样了?”颜渊忽然开口。

钱来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匆匆去门口探了一眼:“还在。”偷觑着颜渊的脸色,又试探问,“王,是不是请她进来?”

白玉紫毫笔一顿,在宣纸上溅了一滴浓黑墨汁,颜渊瞳色忽明忽灭,半日方说:“随她去。若死了更好。”

钱来就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却埋怨,若真死在妖界地盘上,还不知天界会不会挥兵相向,万年前那次仙妖大战战死了多少妖族,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可千万别再打起来。

雨落得愈发大了,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忽然撑起了一把伞。今朝抬头:“白泽。”

“仙子,回去吧。”白泽举着伞,面色沉痛。

“我能回哪去?”

“回罗华宫。九太岁在罗华宫外等了三天三夜,请崇恩圣帝收回成命,东王公也在替你求情,等过个三两天,帝君气消了,回去服个软,认个错,这事也就这么了了。”

“不,我要在这里守着泊玉。”

“仙子,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泊玉了,他是妖王呵,和泊玉没有半点相像的妖王。”

今朝微笑:“白泽,妖王又怎么样?我若一直记着以前的泊玉,现在的泊玉怎么办?”

白泽蹙了眉,终是长叹一声,看着今朝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仙子,保重。”

今朝吁出一口气,透过墙头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望去,碧绿丛中只露出妖王府的屋檐一角,眼神就迷离了起来。泊玉,当日你为我魂飞魄散,而今我为你毁去仙身,这样的深情,上天都允了,你允不允?

作者有话要说:啊,悲摧的某银开始修文了,因为之前的故事架构太乱,所以每一章都要大修,之前的章节会锁起来,修好一章开一章,同志们不要抛弃我……

一(已修)

瑶姬说:“今朝,祸兮福所倚,你算是有福之人了,对不对?”

今朝似懂非懂,她只听天奴说过,她的父君青华大帝虽然在仙妖大战里战死了,但是天帝做主,让她认了崇恩圣帝为义父,蓬莱岛的东王公为师傅,背后靠山一重重,也算因祸得福了。那么大概就是有福的吧,便懵懂地点一点头:“大概吧。”

瑶姬又说:“今朝,日日同崇恩圣帝在一起,很幸福吧?”

今朝就垂了眼,掰着指头数数:“我已经五日没见过义父了。”

瑶姬一愣,随即苦笑:“我早该知道他这性子的。”说完,一阵风般离去,烈红衣衫如天边残霞。

崇恩圣帝的府邸罗华宫坐落在五重天上,穿过天井,绕过一架荼蘼,苍苍薜芷下一栋普普通通的楼阁,就是今朝住处。崇恩圣帝不喜热闹,罗华宫少有客来访,只苦苦痴恋崇恩的瑶姬仙子常常登门,崇恩便寻了借口避她,时时不在府里,几乎忘了偌大一个罗华宫,还有一个小小的孤女。

再后来,连瑶姬也不来了。今朝便一个人泡了茶,看白瓷细盏中一点碧色泛沉,缓缓舒展翻腾起来,一看便消磨掉一日。

天奴便在背后神色诡谲地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青华大帝的独女,一副傻乎乎的蠢笨样子。”

“难怪帝君好久不回宫,认了她作义女,岂不连累一世清誉。”

等今朝一回头,就立刻住了嘴,若无其事地各自散开。

谁说盛宠在一身肆无忌惮?谁说仙界清心寡欲超脱世外?不过与人间滚滚红尘一般模样。

过了几日,崇恩终于回了宫,却是要去参加三千年一度的菩提法会,想起府里的孤女,特意回来说一声:“今朝,我要去参加菩提法会。这段时间你便去蓬莱岛住些时日吧,跟着东王公学些术法,等我回来再接你回宫。”

今朝睁了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点头。崇恩不禁也叹一声:一世威名的青华大帝,生下来的女儿却没有继承他的灵气,愚钝如凡人。

云层中崇恩召唤来的重明鸟嘶鸣一声,金翅一展,忽而霞光万丈,蒸蔚出腾腾瑞气,崇恩负手立在金翅上,小小的今朝害怕地捏着他的衣角,却到底小孩子心性,眼睛滴溜溜地往云层下的凡尘俗世看去。

崇恩手掌轻轻落在她头上揉了几揉,清冷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怜惜:“东王公徒弟甚多,教导也极为严格,到了蓬莱岛,少惹他老人家生气,凡事都忍着些。”

说话间,重明鸟已展翅飞过了昆仑,过了昆仑便是蓬莱,云蒸雾缭,仙气泽瑞,蔚为壮观。

东王公早察觉出有客来访,派了座下天奴迎客,躬着身将客人一直引到正厅大堂。东王公是司战的神,不知刚从哪里平乱归来,身上一袭墨色云纹战袍,按缰佩剑目光炯炯,在堂前坐了,问崇恩:“这就是青华大帝的女儿?”

“是。在你这里住些时日,教她一些基本术法,再高级一些的,她资质愚钝,也学不会。”崇恩淡淡说,又转向今朝,“给你师傅奉茶。”

早有天奴捧了茶候在一旁,听崇恩如此说,便将茶递给今朝,说一声下跪,今朝便在冰冷阶前跪了,只觉得膝头碰上白玉砖,窜起一阵凉意。

“好,起来吧。既做了我东王公的徒儿,便要守我蓬莱岛的规矩……”东王公在面前说着,声音也如同玉砖一样冷硬。

今朝低着头,思绪就蔓延了开去,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父君还在的时候,牵着她在云端看万里云海舒卷蒸腾,手心里的热度一直暖到心里去。再回神时,却已是跪在蓬莱岛的玉石阶前,膝头凉意渐渐地蔓延到了全身。

就这么在蓬莱岛住了下来。东王公管教极严,每日亥时熄灯入睡,寅时就要起更,起了床,便跟着东王公座下的几个徒子徒孙学术法。

东王公说:“这是青华大帝的遗孤今朝,今后便跟着你们从师于我,你们做师兄师姐的,多多照顾她。”

当着他的面,没人敢说什么;东王公一走,便起了一阵议论。青华大帝的遗孤啊,一夜之间便盛宠在身,崇恩圣帝的义女,东王公的徒弟,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旁人修炼几百年,不过修成一个散仙,个个削尖了脑袋想往蓬莱岛钻,她得来却不费吹灰之力,怎么不叫人羡慕?简直由羡慕到嫉妒。

今朝闷头不响,叽叽喳喳的说三道四,她听的并不少。

第一日,学的是最基本的腾云术,今朝勉力才招了一朵稀薄的灰云,小小身子刚跨上去,便一个跟头栽了下来。

周围静默片刻,接着便有人笑歪了嘴巴。青华大帝的女儿,怎么蠢钝地跟一个凡人一样,立刻轻蔑地瞥她一眼,掩饰都不愿意掩饰的鄙薄表情。

有人腾起了一朵金云,特地在今朝周围绕了三圈,居高临下笑道:“今朝,我给你做了个示范,还不谢谢我。”

今朝垂了眼,柔顺道:“谢谢师兄。”

周围便一阵哄笑,四下散开去。

这一日东王公满面喜色,破天荒地准了徒弟们一天假不必修炼,今朝正困惑,听底下碎嘴天奴讲起,原来是东王公的独子泊玉自人间游历归来,东王公正准备设宴接风洗尘。

天奴姐姐们惊呼一声:“泊玉公子要回来了?”立刻羞红了粉面,特意打扮起来,穿了七彩霓裳,戴起明月珰,故意扭起腰来走路,腰身细软的如同流纨素一般,连声音也软了许多,莺啼一般清脆动听。

今朝偷偷跟在天奴们后头,去门口见一见那泊玉。

那一年,蓬莱岛的千里杏林露华正浓,千树万树雪上晴梢,杳杳渺渺。那杏林尽头,有人一身月白长衫,手执一管长笛,坐在神兽上,缓缓朝这边行来。笛是青玉笛,座下是流苏金镂鞍,月色衫袍飘若流云,华茂春松,惊才绝艳的儒雅佳公子。

天奴姐姐腮上飞起一抹红霞,白齿咬住红唇,一副小女儿的娇样。

仙界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名号说出去,六界里哪个不赞叹一声“风流人物”。泊玉公子行过处,一管青玉笛入了多少春思闺怨的绮梦里,直叫一川烟草失了颜色。

今朝悄悄躲在人群后,瞠大了双眸看着这众人簇拥的尊贵少年,看着东王公万年不变的冷脸扬起慈爱笑容来,轻轻拍泊玉的肩,说一声:“小子,回来了。”

便没有再看下去,静静地退了出来,回了屋里,木床一张,冷茶一壶。今朝就不由自主想起许久以前的光景,自己在外疯玩,回到家里,听到父君宠爱的一声:“回来了。”如今回忆起来,仿佛是前世的事,连父君的面庞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泊玉的接风宴请来了各路神仙,丝竹声声,一直传到今朝偏僻的院落里,第二日起床就有些迟了。

匆匆赶到练武场,冷言冷语先扑上面来:“呦,不愧是今朝仙子,让我们师兄师姐等了许久,好大的面子。”

今朝乖巧地扬起笑脸,轻轻说:“下次不会了。”

可修炼时仍然遭了些刁难。

练武场里的嘿嘿哈哈声正传到散步的泊玉耳里,不由得循着声音走了过去,看见父君的几个徒弟徒孙正在教导一个小女娃,却又不像是认真诚心的样子,时不时对视一眼,闪过促狭,便伸腿故意绊她一脚,叹息一声:“师妹,你真蠢。”

本是不愿管这等闲事的,可却无意间看到了那小女娃儿的侧脸,固执地抿着唇,眼里既无愤怒又无憎恨,只有安静一片。脚就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不由得走了出去,温声道:“蓬莱岛的规矩,何时变得以大欺小了?”

众人一愣,抬头看到是泊玉,敛眉唤道:“泊玉公子。”又听他温润嗓音说出的话却颇有些严厉质问,就讪讪地低了头。

泊玉视线又落到那女娃儿身上,若放在人间,只不过十岁的样子,容颜勉强只能说清秀,穿了一身短襟长裤,衣裤均是是沉沉的黑色,扎了两个包子一样的发髻在脑后,一点也不像他在人间见的那些女娃儿那样天真烂漫。

“过来。”泊玉朝她招手。

那女娃儿狐疑地朝他看看,一双眼睛亮闪闪地警惕如小兽,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良善之人,半晌才举步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今朝。”

泊玉吃惊,她便是今朝?前段时间流言传遍了六界,说是青华大帝的遗孤得了天界独一无二的盛宠,此刻看来,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今朝安静地看着他,等他说话。天生好才华的泊玉公子却一时哑言,问什么呢,问她在蓬莱岛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知不知道她的父君是怎么死的?可在这小小女孩的仿佛能看透的眼睛面前,他问不出口。半日,他才说了一句:“今朝,我来教你腾云术。”

二(已修)

泊玉问东王公:“父君,您新收的弟子,可是今朝?”

“可不是。”

“青华大帝的女儿今朝?”

“是啊。”

泊玉就蹙了一双眉,沉默下来。

东王公指间一枚白玉棋子,看着棋盘问:“怎么忽然问起她?”

“其实您也知道她的处境吧?”泊玉想起那张安静的脸,又说,“青华大帝为天界战死,怎么说也不该如此对待他的遗孤。”

东王公叹了一声:“倒不是特意这么对她。只是谁也不敢多宠她一些,唯有对她严厉些,让她经历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算是对得起青华大帝了。你忘了,可有一个九太岁青耕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呢。”说得意味深长。

九太岁青耕,万年前是与今朝相似的身世,天帝有愧于她,特意央佛祖出面,请了六十太岁代为养育,一时间盛宠无双,各路神仙见了她,哪个不堆起笑脸来敬她三分。万年下来,便养出了一个乖张放肆的性子,除了六十太岁,谁都入不了她的眼。

昆仑山的西王母开了一场蟠桃会,邀了各路神仙,只有九太岁青耕姗姗来迟,骑着神兽直闯昆仑,目中无人的放肆招摇。

“这样的性子,在天界一个就够了。可不能再养出一个九太岁来,是吧?”东王公絮絮说着。

泊玉的嘴张了又合,悄悄把那句“对今朝不公”给吞了下去,纤长手指夹着白玉棋,“啪”一下落在棋盘上,风云骤起,形势逆转。

“父君,您输了。”

东王公在蓬莱岛上设了一个书院,时不时就请天界的太上老君、灵宝天尊等老一辈的神仙过来讲学,给新收的徒子徒孙们讲一讲上古的神仙,万年前的仙妖大战,天界是何等尊贵、妖界是何等低贱等等,满脸作为神仙的洋洋自得。

泊玉在门外漫不经心地听着,从窗口看进去,恰好看到那安静的女娃儿独自坐在角落里,努力地背诵太上老君所讲的术法。太上老君有时会叫她起来答些什么,她就侧了头十分认真地想,面孔涨得通红,依然回答不出。台上的太上老君就摇摇头,叹息一声。

学堂里的其他人幸灾乐祸地笑,冷漠而又不屑的表情,有人趁她不注意,伸手拿去她一方墨,一管笔,往窗外一扔,挑衅地等着她愤怒,她却始终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对方讨了个无趣,冷哼一声,嘟囔一声“讨人厌”,不再搭理她。

等下了课,今朝走出来,到窗下泥地上一件件拾起方才被扔的墨和笔,还未拾完,学堂里面一阵哄笑,整个书袋都被扔了出来,笔墨纸砚散了一地,她就慢慢的一样样装进包里,安静而懦弱的姿态。

从泊玉这个角度看,正好能看见她的侧脸,还是那样固执紧抿的唇,一张脸十分平凡,挑不出不好,却也没有一丝出彩的地方。

正低着头收拾东西,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掌来,替她拂去砚上的泥土,今朝下意识抬眼,入眼是多少少女春闺梦里心心念念的脸,正朝着她微笑。

想唤他一声“泊玉公子”,嘴唇开了却又阖。今朝懊恼地垂下头,不知逢迎,不知讨好,不擅人情,她只是没有继承父君灵气的傻乎乎的今朝,只怕一抬头,就看到泊玉眼神里与别人一样的不屑和冷漠。

那只手朝她伸过来:“走吧,我教你学术法。”

也许真是资质蠢笨,泊玉手把手的教法,也不能让今朝招来祥云,往往只飘来几朵稀薄的灰云,跨上去就跌得满身青紫。跌下云头,她也不哭不叫不撒娇,低了头默默地抚平衣衫褶皱。

泊玉暗想:“的确是不讨喜的孩子。”神思游转,想到人间那些骄纵的纨绔公子哥儿和千金小姐,小小年纪便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忽然又觉得今朝这安静的性子,其实不错。

正想着,今朝已又招来一朵云,这一次的厚实了些,堪堪能立住一个脚,泊玉正想称赞她一句,眼光所及,刚好看到女娃儿脸上欣喜的笑容,小小两个酒窝,露出一对虎牙,说不上可爱,却没来由地让人也跟着笑。

“今朝,今天就到这里吧。”声音也不由得放柔了些。

女娃儿乖巧地“嗯”一声,终究还是带着些奶声奶气,泊玉自然地去牵她的手,没有看到今朝一瞬间的怔然。

“今朝,我会在蓬莱岛留三千年,三千年以后,杏子刚好熟了,我来摘给你吃。”

“公子,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最初的最初,以为自己不讨喜,便扬起笑脸,小心翼翼地努力讨好每一个人,“哥哥姐姐”地叫,却不意看到人们眼里的鄙薄之色更浓,再后来,就渐渐沉默下去,安静地立在一旁,做一个被忽视的角色。

泊玉一愣,原来杏子也勾不了小女娃的心思,他只能默默思忖。要怎么说?不是她不讨喜,是她风头太健,引得旁人嫉妒,便要去欺负一个小女娃儿,好在暗地里沾沾自喜:看,崇恩圣帝的义女又怎么样?东王公的徒弟又怎么样?欺负她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泊玉在人间流连久了,那些人心知道得清清楚楚,也知道自己今日照顾了她,明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旁人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可是这些事情,怎么和一个小女娃儿说清楚?

只能蹲下来温和地笑:“今朝,他们不喜欢你,你要喜欢你自己。那些话,只要你不听,就不能伤害到你。”说完,自己先在心里叹一声,说是盛宠,可那位崇恩圣帝他也知道,与自己年岁相当,一双绝世的眼里是万年不化的冰雪,冷冷看过来,叫血肉的热人心也结起霜花。这样的一个人,懂得怎么做一个父亲么?

今朝似懂非懂,还是“嗯”了一声。至少,这是父君死后第一次有人愿意认认真真听她说话。

过了几日,说是南方鬼帝统领的桃止山上起了战乱,东王公率了天兵天将去增援,蓬莱岛就只余了一个少岛主当家。少岛主的性子是极好的,没有东王公的雷厉风行,东王公一走,就先给众人放了几日假。

今朝松了口气,以为这一回可以好好睡一个饱,到了寅时,却自动醒了过来,想再睡也睡不着了。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穿了衣服,独自走到了练武场,施了术法练腾云术。

泊玉找过来时,就看到今朝一次次跌下云头的惨状。温文尔雅的泊玉公子在暗色里沉默了许久,放下在怀中乱拱的神兽,拍一拍它毛茸茸的脑袋:“去吧。”

再一次跌下云头,今朝仰面躺在泥地上喘气,见到天边那一线日光正在厚重云层中挣扎欲出,忽然脸颊一阵温热湿润,偏头一看,一只形貌古怪的兽正摇着尾巴,吭哧吭哧地往她脸上喷气。

立刻吓得坐起来,喉咙里就溢出一声惊叫。

“不用怕。这是貔貅,以后就跟着你了。”泊玉自远处走来,对小兽喝斥了一句,小兽就呜咽一声,垂下头蹭着地,一副委屈的样子。

今朝目瞪口呆:“给我的?”

“是。长生大帝送来的,是上古的瑞兽,护主心尤其强。你如果实在学不会腾云术,就让它做你的坐骑。”泊玉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想起登门讨貔貅时长生大帝那张不甘不愿拉长了的脸,唇边一抹苦笑将散未散。

“啊,貔貅貔貅……”才一万岁的小女娃毕竟童心未泯,小声唤着,趴在地上与小兽对了一个眼,只看到神兽一双比自己还大的黑亮的眼,还有毛茸茸耳朵上挂的一串金铃,晃晃荡荡,清脆的铃声碎了一地。

“貔貅,过来。”泊玉唤一声,从神兽身上捋了几根灰白色的毛,飘到地上,立刻变成了几串金灿灿的铜钱。

今朝张大了双眼,吃惊地看貔貅,貔貅抖抖身子,一副志得意满的骄傲样。

“给它取个名字吧。”泊玉说。

“就叫貔貅不好吗?”

“这种神兽,全部叫貔貅。给它取了名,它才是一只兽,一只属于你的兽。”

回过神来,日光已经喷薄而出,一派清秋万里的风轻云淡,今朝认真地看进貔貅的眼里,轻声说:“叫迟桑好不好?”

神兽欢快地打了一个喷嚏,蹦跶着四处招摇起来,落了一地的金银。

天色再黑下来的时候,昔日空荡荡的木床上多了一人一兽,心满意足地搂着毛茸茸的迟桑,那温热的温度传到身上来,就像是寒冬里喝了一盅姜茶,暖暖地一直餍足到全身。今朝露出两个酒窝,小声地絮絮在迟桑耳边说着:“迟桑,二师姐说她有许多漂亮的娃娃,可是我不嫉妒她,我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