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解公子衣 作者:墨银【完结】


开卷

我昨夜又做了那个梦,梦里那人似是十分熟悉我的身体,攻城略地娴熟异常,激进却又从容,那因情|欲而略带沙哑的低低笑声简直是要勾死人,迫得我自梦里汗涔涔的醒过来,还能感觉到身体的发热。

古人云食色性也,我深觉很有道理。梦里的那个男人就像一碗肥而不腻的红烧肉一般,我吃得很是爽快,所以我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

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的衾衣被汗湿了一层,贴在身上,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因这个梦而显得有些煽情的粉红色的胸乳,纵是脸皮厚如我,也不禁红了一下那张老脸。

我用手巾擦了把汗,觉得自己莫非是太久没有看得顺眼的男人了,才会做如此诡谲的春梦。于是开始寻思我周围的那些个“红烧肉”们,哪个比较符合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重口味。其实真要说起来,我周围的那些男人们实在是很萧索很枯竭,怎么看都只是一块鸡屁股肉,或者是瘦津津的排骨,但是不管怎么样,哪怕只是一条只能塞牙缝的肉丝儿,它也是肉啊。

就这样,关于“红烧肉”的这个梦境严重影响了我高洁的品格和端庄的态度,以致于我第二天出门晃悠,瞅着咱寨子里的那些男人的眼神就有了那么些想入非非。

这里要说一下,我所在的寨子是在东川一个小镇郊外的一座山上,名曰霸气寨,抛开这个霸气泄露的名字不说,它内里其实就是山下小镇的百姓口中无恶不作烧杀掳掠罄竹难书的山贼窝,并且他们在痛恨我们惧怕我们的同时还有一丝惋惜,说干我们这行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前途暗淡不说,吃的还是青春饭,兹要是哪天老了,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所以他们总结了一下,山贼这活和青楼里卖笑或者卖艺或者卖身的婊|子,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初初听到如此神奇的逻辑得出的结论时皱了一下眉,然而很快想开了。这年头,民生不济,山脚下卖白菜的死胖子都能厚颜无耻地把一把白菜叫价到十文钱,朝廷命官每年拿着那点可怜的俸禄四处赊账,就连开赌坊赔本的王老虎额头上那个王字都已经隐隐散发出王八之气了,所以在如此萧条的情况下,山贼这样自主营生招商揽资的职业其实是很有前途值得深造的。

霸气寨里共有四个当家。

老大白蔹,从长相体魄等各方面来说,此人都是寨子中一堆肥肉烂皮里的一朵奇葩,再不济也是块腱子肉,很是让人垂涎欲滴;

老二……没有老二,寨子里的男人们在排名谁是第二的时候,脸上忽然都一齐出现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猥琐,所以老大一拍板,便直接跳过老二诞生了老三,此人就是包金刚,包金刚和白蔹恰是两个极端,别看白蔹的名字是如此风花雪月,然而他本人却是极其凶残的一条真汉子,包金刚则不同,在这彪悍粗俗的名字下,他本人则拥有一颗十分柔弱烂漫的少女心,他叱咤整个山寨的绝技是在他犯错或恳求等特殊场合下,视情况而定分泌出一滴或者一泡不同量的泪水以取得最终胜利;

老四金需胜,阴虚肾亏,终年苍白瘦弱,阴测测的眼睛里随时都在酝酿恶毒的主意,此人是山寨里万人嫌第一人;

我是老五,不要问我我有何德何能能胜任霸气寨五当家一职,只是我以为,有了前面二三四当家,我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被衬托得突出了一个明显的优点:正常。

此刻我晃悠时碰着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包金刚,他正在葬花吟诗,这是他每日的例行活动,听到我的脚步声时他头也没抬:“请不要打扰我的构思。”一刻钟后他抬起头,脸上有一种尿崩般的激情:“云小茴,我用了一朵花开的时间,采撷了蔷薇做成的玫瑰色浓墨,编织成了这样如白云般高洁的一首诗,我将给你美的洗礼,颤抖吧!俗人!”

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包金刚已经开始吟诗了:“一夜七次郎,帐内多姑娘,要问有多浪,魂儿死床上。”吟完诗,他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一般,得意洋洋地抖着腿等着我顶礼膜拜。不得不说,包金刚成功了,我果然如同尿急一般发起抖来。

我落荒而逃,他失望地在我身后嚷:“英才总是不被世人所理解的!”

我的确不大能理解他,比如他总说自己是玉树临风,可我觉得,他一定是把玉树临风和弱柳扶风这两个词弄混了。

我逃的时候慌不择路,就逃到了老大白敛的书房。我前面说过,他是寨子里唯一看着养眼吃着有味儿的腱子肉,此刻这块腱子肉有些忧伤地支着额头皱着眉,看着摊在前面桌案上的一张纸。

我问他:“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探子来报,东川新封了诸侯王,是白玉京的人,情报来看,此人是个刺头,他上任东川王的第一天,很可能坚壁清野。我们霸气寨,应该是他打秋风的第一站。”

我颇有些不以为然,东川这地方,民风很是彪悍,街上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那群老娘们,随便拎一个出来,战斗力绝对抵得过一支正规编制军,白蔹就曾经口出豪言:“给我三千老娘们,老子能打得那些蛮子屎都挤出来!”然而大概是因为他这有些膈应人的恶心比喻,终究没有老娘们愿意响应他的振臂一呼。但是由此可窥一斑,这地方的诸侯王,可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所以我仰天大笑三声:“等他能从那些娘们的肥屁股中杀出血路来再——”

“——老大,寨子被人围了!”

我惊恐地吞下没说完的字眼,不可思议地瞪着挤做一团滚进来的小喽啰。这时白蔹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我紧跟其后。

外面已经是乱糟糟一片,那些平时嘴欠皮厚的小子们哭爹喊娘,满地乱窜。

就有这么一个不长眼的孩子滚到了白蔹脚边,逮着他裤腿抹鼻涕。

我眼见着白蔹额头上暴起一根人字形青筋,拎起那倒霉孩子的衣领吼:“哭你三爷个二舅!外面什么情况了?”

我突然想起我去白蔹书房前一刻还碰到过吟淫诗的包金刚,就这么一刻的时间内,对方神速地攻上了山寨,那么包金刚人呢?想到这里我问那孩子:“三当家呢?”

“在外头,和东川王的人杠着。”接话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金需胜,“对方来势汹汹,之前我们一点消息都没听闻,所以没有防备。这个时候,大概大半个寨子都没了。”

这是霸气寨自建寨以来遇到的第一次重大危机,作为大当家的白蔹手一挥,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话:“那怎么办?”

金需胜瞥了他一眼:“对方是正规军,咱打不过,就算打得过,白玉京的人也不是好惹的,只怕打了他们,后面更是麻烦。可寨子里的兄弟都是我们自家人,不能眼睁睁瞧着被欺负,所以……”

我听得有些热血澎湃,我这几年在山寨,虽说当了个五当家,可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如今逮着了这个机会,大不了大家齐心协力拼一场,后果无论怎么样,一起承担就是了。想想看,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一群挥洒热血的少年,哦!多么豪气的画面!

我看了一眼白蔹,看得出他和我是同样的想法,因为他两个眼睛里已经开始噌噌地冒红光了,于是我俩一起看向金需胜,就等他开口意思意思那么几句。

“……所以我打算让寨子被招安好了。”金需胜坦承且毫不犹豫地接口。

我尚有些反应不及,白蔹已经飙骂了:“我□你老母!”然后他便眨眼之间冲了出去。

我自然是跟着白蔹的,因为那些人还没有打进来,所以这一路还算顺畅,我们赶往前头的时候迎面摇摇晃晃走来了寨子里的厨娘,我眼见着她走路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般飘飘然,脸上又有一抹不自然的潮红,顿时心里一紧,莫非那帮禽兽连年近不惑的厨娘也不放过?居然有口味如此独特且浓重的人!

我打算过去安慰厨娘,却见她脸上散发着痴迷的光辉,喃喃道:“那后生,好生俊俏的一张脸!”

我顿时了然了,厨娘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她进寨子的第一天,见到白蔹的第一面,也曾经这么原封不动地痴过一次,所以我放宽了心,可再转头一瞧,白蔹已经没人影了。

等我到了两方交汇的地方,那儿已挤满了人,但还是很有默契地分成了两个阵营,各自簇拥着老大。我们这边,我看到了白蔹,包金刚,还有几个平日一起议事的老家伙;对方那边,我看到了满眼银灿灿的兵器,为首的那人却是背对着我,从我这角度,只能看见他在风中猎猎飞扬的披风和一个后脑勺,我正怀疑那阵风会不会把他的披风裹到他脑袋上去的时候,他忽然回头了。

那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都没好意思和别人说这是我十五年来头一次出家门。

别人总以为皇家公主是高高在上的那轮太阳,殊不知其实我就是个囤在皇宫十五年不出行的土王八,撑死了也就是这土王八的龟壳上镀了一层金。所以我觉得大家都该理解我如今的心情,那是土王八爬出水缸见到小溪时的澎湃,可是显然周围的人都没有响应我的兴高采烈,他们各自思索着各自的人生,每个人都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送行的车队在白玉京外停了下来,丑八低声对我说:“公主,该去和陛下告别了。”

我有些遗憾地把脑袋从车外缩回来,端起我公主的架子,挪到父皇的御辇前,他和我的弟弟云二已经在等我了,云二没有如同往常那般同我互掐,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他这个罕有的温顺让我有些心惊胆战,这时父皇说话了:“小茴,此次去商大人家住一段时间,父皇和弟弟很快会接你回来的。在商家住不比自己家,要记住你是云氏皇朝的公主,不可任性,不可放浪形骸。”——他着重强调了后四个字。

我点头,接着转向云二,看他和我有什么话说。

云二算计般地看着我:“商家有两个公子,一个比一个俊,你可不要去扒人家衣裳,小心商大人打死你。”

这是他每次打击我的必用句式,根据当前情况随时随地转换成甲家公子或乙家少爷,屡试不爽。而他的话柄要追溯起来,得说到两年前。

那年我十三,父皇在年末大宴群臣,御花园摆了几桌宴席。礼部侍郎带着他家小公子也来了,他家小公子年方十二,粉雕玉琢的一个玉人儿,只可怜那张包子脸,被几个妃子轮流捏遍,扁成了一张甩饼脸。我把他老爹那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进眼里,决定救这小公子于脂粉香中,于是便借着找他玩的名义带他杀将出来。

近距离一看,那小公子白玉一般的脸颊泛着微红,含羞带怯的小模样真真勾人,就是因为礼部侍郎两袖清风,家里一向清贫,所以他那身朴素的衣服有些寒酸。我捏住他衣摆下一个线头,四处找不着剪子剪断,于是就想扯一扯,天晓得,我要是早知道他那衣服如此奇葩,我是决计不会去拉那线头的。

可是我还是拉了,那一瞬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的衣服经纬也开始转动!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随着这线头哗啦啦地溃散了,我那时真傻,真的,我居然还抻着那线妄图知道线的尽头在哪里,于是就眼见着那小公子像一只陀螺一般转起来,身上衣服一圈圈的掉下来,你别说,那场景挺像一只在纷纷落花中翩翩飞舞的蝴蝶,美人儿就是转起来,那也是让人眼花缭乱的。

至于后来的发展,我拒绝去回想。但是从此以后我云小茴一战成名,名震八方,方圆一里人影绝迹。人都说出云公主云小茴,年纪小小色胆包天,善解俊俏公子衣。那屎一般的往事啊,简直不堪回首。

我从屎中把自己拔|出来,看到了对面云二不可置信的表情,因为要是在平时,我也一定恼羞成怒地把他小时的傻缺事抖出来反击,可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也许是因为这春日里的落英抖落了碎碎两三钱,我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哦,这他娘的芳草碧连天。

父皇最后还是走了,临走前又回头叮嘱我:“记牢自己的身份,任何时候,也不要放下自尊。”

可是自尊这种东西,我是多么懒得思考。所以我当时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到心上去,只是陡然觉得有些伤感。

丑八劝我:“公主,此次动荡不会太久,想来陛下和殿下一定能镇住的,也许后天我们就能回宫了。”

我想也是。

云氏皇朝近几年隔那么些日子就要乱一次,只不过每次都是小打小闹罢了,这次虽然好像严重一点,严重到父皇要把我送到商家避难,可是我的弟弟,云氏皇朝的太子殿下都没有被送出宫,想来情况也不至于太糟糕,因为无论如何,云家的血脉总是要保住的。

再往前走,就是白玉京城郊了。为了掩人耳目,父皇只能送我到这里,接下去,便是我轻装便服独自去商家了。

商敬之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外人看来,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静悄悄地驶进了商家的角门,可事实上,里头的排场是相当豪华,商家上到当家下到厨娘,一群人恭恭敬敬屏气凝神地列队在两侧,其神态之庄严,气氛之肃穆,让我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他们不是在迎接公主,更像是在给一个死人出殡。

我本来想摆出一张笑脸和商家的人搞好关系,以示我其实是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然而这阵仗一弄,我要是一笑,不就是和死人诈尸一样了么?于是我把脸皮扯平来,配合着摆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商敬之从头到尾都低垂着头不敢妄视,直到丑八扶我下车,才领着众人朝我行礼:“恭迎出云公主大驾!”我顿时觉得我父皇一定是和这个商敬之有仇,这样弄得人家府里鸡犬不宁,在自个儿家里还得战战兢兢,不能肆无忌惮地打嗝放屁扣鼻屎,是多么惨无人道。

于是我心里有些愧疚,捏着嗓子同他文绉绉:“商大人客气了。此番有叨扰商大人处,还请见谅。”

商敬之闻言又是一个不敢不敢,然后向我介绍:“公主,这是犬子,公主唤他商清珏便可,老臣若有照顾不周之处,公主可吩咐犬子去办。”

我仔细打量那个商清珏,因为他低垂着头,倒也看不清样貌,但能大概猜出该是一副清秀的面容,他的睫毛挺长,也许是因为我善解公子衣花名在外,此刻正在如蝶翼一般微颤,但神态倒还是十分坦然的。

我想起云二之前说过商家有两个公子,此时却只见到一个,于是问道:“听说商大人有两个公子,个个是人中龙凤,不知还有一个……”

商敬之脸上一抹尴尬的神色稍纵即逝:“犬子不才,不敢污了公主的眼。”

“哪个公主的眼睛这么金贵,看我一眼就会被污?”

这话简直是神来之笔,接得如此顺畅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大家统统都转过去看这声音的主人,于是我陡然发现我作为贵客的风头,完全被抢去了。

面前是一个少年,肩上扛着一支破烂的银枪,面容俊美,眼角含煞。

他正毫不掩饰地打量我,我长这么大,敢这么明目张胆盯着我看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这让我很新奇,我便也施施然盯牢他看,只是乍然看到他的眼睛,我竟打了一个激灵,那双墨黑的眼睛,总让我不自觉地想到古书上记载的夜枭,一样的不祥和桀骜。

我一时失声,也无法移开眼睛,心里已然有些明白他何以如此不得宠。

“孽畜,不得放肆。这是出云公主,还不快快拜见。”最后还是商敬之的斥骂将我的神智拉回,对面的小子还在打量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那种轻蔑不屑的神态,让我十分不舒服。

他沉默地与我们对峙着,最后轻轻哼了一声,拖着他的长枪,慢慢走远了。

商敬之回头对后面一个形容打扮像是管家的人吩咐:“今晚商陆禁食,不用给他送饭了。”

我这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商陆,方才商敬之训斥他的口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痛心疾首,而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像是在训斥儿子,倒更像是出于最基本的礼义廉耻去说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这样的无视,其实比痛恨更伤人。

我心里对他生气之余也有一点可怜,于是大度地决定不记他这个仇。

当夜商敬之设宴款待我这个蹭吃蹭喝的公主,因为避嫌的礼数,我与他们是隔着一道帘子一同用膳的,说起来宫里的帘子很是厚实,我曾在那帘子后剔牙搔头挠痒痒,甚至和丑八互相在对方的鼻孔里插了两棵葱,实在是掩人耳目之绝佳场所。而商府这帘子,却是极透明的薄薄一层,透过那一层纱,我果然没瞧见商陆,只看见商清珏和商敬之。商清珏吃饭的小模样挺勾人,薄唇一抿一抿,咀嚼无声,很是赏心悦目。

于是这顿饭在主客皆欢的良好气氛下结束了。饭后我邀请他们一同参与打骨牌这种群众喜闻乐见老少皆宜的娱乐活动,被委婉拒绝,于是我只得和丑八回商府专门辟给我们的院子里玩,你可以想象两个人玩骨牌其实是很无聊的,丑八便一边抹牌,一边和我说商家的一些家事。

说商家有两个公子,大公子商陆,二公子商清珏。普通官宦人家,总是较看重长子,可商家恰恰相反,商陆竟连一个私生子的地位都比不上,商清珏却十分得宠。

我问丑八可知其中缘由,丑八压低了声音,说是因为商陆的那双眼睛不得商敬之的心,便十分讨厌这个大儿子。

你看,一个人如果讨厌起另一个人来,怎么看他都不会顺眼的。不过我以为,商陆的眼睛虽然不祥,可他的屁股挺翘的,我默默地想着,陡然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披上了一层悲剧色彩,简直像一个传奇。

后来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过商陆,商家的人对这个大公子的失踪似乎也习以为常,亥时三刻准时闭门,也不管他有没有回来有没有吃过饭,像是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好过问。皇宫里这样的事其实更常见,我的父皇有这么多儿子女儿,真正得宠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余下的,其实过的也是和商陆一样的生活,不过是有饭吃有衣穿罢了。

其实我平常一般不大去想这种事情,一想到这种事情我就觉得特别厌世,这不符合我的风格,所以我很快把商陆忘记了,转而去磨商清珏带我出府。

商清珏是个文人,且是个有气节的文人,我多次利诱他带我出府未果,最后恼了,威胁他如果他不肯带我出府,就把他喜欢的那个大眼睛丫鬟妹子赶出府去,流落到街头去,卖到青楼去,给老财主做姨奶奶去,他这才答应了,但是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无限的怨愤。

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虽然作了最大的让步,但还是强烈要求我不能抛头露面和广大百姓亲切交流,所以给我雇了一顶轿子,他自己委屈地做个小厮跟在我轿子旁边。

我固然觉得坐在轿子里游京城就和脱裤子放屁一样操蛋,但总比连屁都没有的好,于是也就随他去了。

出了商府以后,我开始有点理解为何戏文里的小姐们总爱和野男人私奔了,想来她们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乍一看到这森罗万象的大千世界,难免会一时被屎糊了心,头脑发热地离家出走了,因为外面的世界实在是令人向往。我津津有味地看着这街上形形□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情,不像在宫里,每个人的脸都像被糊了一块板砖,呆板而又无趣。

我觉得很新奇,然而商清珏很紧张。他一步不离地守着我的轿子,皱着眉东张西望四下打量,我想他一定以为街边那个卖烧饼的瘦子也是个心怀叵测的刺客。

他这样的表情也是我没有见过的。

要知道在宫里,每个人都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哪怕心里面惊涛骇浪:啊!这是什么!哦!这他娘的!咦!怎么会是这样!面上也肯定是一副微笑的样子,并且必须得抿一口茶,作淡定从容状,以示皇家威仪。

所以我看着商清珏的表情,觉得真是活色生香,然而他是不是也太紧张了些,我竟然看见他的睫毛都颤抖了一下,我这时候方觉出不对来,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我看见了商陆。

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商陆来,我只看见一群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踩着一个穷小子欺负,但是当我看见商清珏冲过去叫大哥时,我便知道了,那穷小子原来是商家大公子。

我这么些日子在商府,多多少少对商清珏有了些了解,此人对他大哥的感情十分复杂,敬畏中带着恐惧,崇拜中带着胆怯,我每次瞧见商清珏碰到商陆时那畏畏缩缩又忍不住想要粘过去的小样儿,就忍不住会跳跃式地联想到一个又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

比如一对兄弟的血缘禁忌……嗯……惊世骇俗……伦理道德……之类的,我很为我这个念头而感到惊恐,但是幸好商清珏他喜欢那个大眼睛的丫鬟妹子。

我看着商清珏冲过去,拨开那些簇拥在一起的世家子弟,厉声喝道:“都散开!”气势很足,腰杆很挺,凛然不可侵犯,只可惜效果却不大好,那些世家子弟们不仅没有散开,反而像找到一个新乐趣一般起哄起来。

其中一个说:“呦,这不是商二公子么,我好心说一句,劝你就当没看见吧,反正商陆也不是你们家的人,不过是个杂种而已,对不对?”

另一个斜乜着眼:“商家的男人,没一个像样的!商清珏你会打架吗?”

我皱了皱眉,丑八立刻附在我耳边低声说:“公主,那一个是九门提督的四少爷,穿蓝缎子的是东夷校尉的独生儿,还有一个是……”

其实这些人的面孔我都眼熟,听丑八一说,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人都是武将出身的,不知怎的混到一起。商清珏被商敬之当孔圣人一样培养着,就是一个手不能提的书生,哪里能打架,也难怪这些将门世家的混小子们看不起他。

我觉得我这趟繁花锦绣一样的出行被泼上了狗屎,很是闹心,正要下轿,丑八又很及时地俯下身来轻语:“公主,这次来商家暂住,诸位大臣并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也是让您深居简出,最好不出。”

我其实心里是明白的,我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与商家扯上关系,不知道暗里又会有多少朝廷的老头子皱起菊花一般的脸深刻地剖析我与商家的蛛丝马迹,所以我犹豫了,抬了一半的屁股,又缓缓地坐了下去。

然而那边还在乱哄哄地扯蛋,商清珏想推开他们,把商陆救出来,结果自己却被蛮横地推搡了一把,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站住了!推他的那人还用脚在商陆脸上碾了碾,挑衅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本来应该掉头就走就当什么也没看见的,然而在我要回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商陆的眼睛。我不想去形容他的眼神,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还是下轿了。

丑八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我的意图,一马当先,冲过去劈手就给了那东夷校尉的儿子一耳光,那一耳光又狠又准,看得我顿时觉得牙疼起来,心里对丑八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那东夷校尉的儿子被打懵了,偏过去半张脸,五秒钟后猛地跳起来,暴跳如雷地要去扭丑八的胳膊。丑八俨然是女子中一朵奇葩,眼一瞪,怒喝:“你敢动我?睁大狗眼仔细瞧瞧!”

那东夷校尉的草包儿子果然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瞧,然后说了一句话:“不认识。”

啧,我笑了,问他:“那我你认识吗?”

那一群小畜生们一齐转向我,脸上的表情转换之丰富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好在他们还没有蠢到极点,为首的那个立刻审时度势地赔笑:“不知公……小姐出行,挡了小姐的路,该死该死,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慢着。”看着他们脸上那畏惧的小样儿,我知道我璀璨的人生要开始了,于是我说:“我的侍女差点儿被你们打了,陪我出行的商二公子也遭了欺侮,商大公子现在还被你们踩在脚下,你们想走,当我眼是瞎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