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倾歌 作者:慕时涵/千叶飞梦

文案

凤倾花影,花倾凤焚。


少时,她骄傲昂头,娇妩一笑的魅惑,不算倾城,不算绝世,纯净无邪中,不过宛若一只翩飞人间、逗留红尘的彩蝶。少时他为她吹笛,少时她为他起舞。惊羡众生的青梅之恋,却不想到头来竟是一场权利争夺、丑扬天下的闹剧。

三年后,她得意昂头,扬眉一笑的英姿,不是美,不是柔,金戈铁马下,她是踌躇在握、睥睨言笑的统帅。沙场上的决胜千里,有他与她同在。那时他宠,那时他爱,那时他心心念念死也不甘心死于她之前。那时她不懂。或许懂,却不敢懂。十八年的兄妹,一朝身世浮露,他挣扎,她彷惶,兜兜转转,停停留留,在两人终究握紧了对方的手时,彼时要面对的,却远不止一座高山、一片浮云、一汪冰潭……

得胜归朝时,恰逢他来求婚。他尊贵,才高,人勇,却千面难懂。一时,他是俊逸如斯的白袍公子;一时,他是鬼面无常的黑衣无赖;再一时,他又是权倾天下的金衣小侯爷。真假玉笛,龙凤玉佩,千里神驹,匕首之刺,漠北之约,凤翔之诺……一点一滴,他在用着即使聪明如她也难懂的心思悄悄走入了她的生命,不是为婚约,而是为五年前一见倾心的念念不忘。或许执着,但他要她,远不止今生今世。


他若不松手,她断不会放开他。
可是明殿喜堂,他却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另娶别人、相顾柔情。
恨?不恨。
怨?不怨。
一夕舞似幽昙,只是刹那的芳华,却生生揉碎了两人的心。
舞前青丝扰,舞尽白发生。

君罢?君罢。

我休?我休。


跃马扬疆北,柔情荆楚地。
天下,五国诸侯,乱世纷扰。
她的生命,在那样的时代,注定是道绚丽而又刺眼的光芒。
而那道光芒,或许照亮的,只有一个人的心。
执手相与,之子于归。
为的,仅仅是谱一曲英雄的传说、诉一段红颜的宿命。

 
夜色如染。

墨洒深处,便是让人无法看透的黑色。

今日中秋,月本该圆。苍穹大地间本该披上一层淡淡的银色薄纱,齐国的百姓们本该守着烛光,依着家人,欢笑晏晏,不诉离别之思,不知相送之苦。

然而不行。

清亮的月光被腾腾狼烟所遮,死寂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

泗水东流,血染长河,身穿缁衣盔甲的勇士们,尸体横陈在草原苍野间。束束火把下,零落散开的弯刀弓箭上,冷光孤耀犹带噬血之残色。

飞鹰啸哀

齐国庄公十八年,齐楚于蔡丘的会战终于结束。


高山上,夜风很凉。

我伸手拢拢战衣外披着的银色斗篷,冷眸瞧着山下士兵们清点硝烟过后的凄迷战场。远望半日,却不知为何喉间忽一哽咽,眼眶不由得发热。

行兵布阵时,我能果断;挥师迎敌时,我能潇洒;收复蔡丘的那一瞬间,我也曾得意扬眉。

可是此刻,直面生死时,我却心潮如涌,难以安定。

敌人的鲜血洗亮了我们的盔甲,我们的鲜血洒在了枯芥土地上,与这个国家融为了一体。只是生还的希望在战争面前永远是这般的苍白无助,这般的脆弱易断。乱世中,无辜的总是黎民苍生。

我想叹气,眼中偏偏先流出泪。

泪珠落上络璃锁甲的盔翼,耳中隐约闻得一声轻吟。

抬眼望天,夜暗沉。

身后传来几声悄然的脚步声,我眉尖一动,不回头也知来人是谁。

他停在我身后很久,我能感觉到他那两道目光静静地停留在我身上的专注和关切。虽一时无言,却又仿佛已诉尽了千语。

不知觉间,他上前几步靠近我,当鼻间溢绕起熟悉的琥珀清香时,一双有力的胳膊已经紧紧环住了我的身子,如同幼时般,将我仔细地护在怀中。

“二哥。”我低声唤他,身子却依然维持着战争时的僵硬。

“累了便歇歇。”他开口,气息绵长悠远,一下一下扑到我颈边肌肤上,带着几分他惯有的、撩人心的诱惑,一阵阵钻入心底的痒。

我淡笑,摇摇头,不说话。眼睛看着山下的残局,心上依然是如压大石般的沉重。

若有选择,我情愿这世间永不存在战争。

身后的人似感觉到我心中的痛和遗憾,他的手指握着我的手臂,不留痕迹地按了按,似是安抚。

半响无言。

等他开口时,清风般毫不在乎的语气却是欲一言激起千层浪。

“七日后,夷姜与梁国公子湑君联姻。父王让你回金城。”

我怔了怔,然后点点头,展眉一笑,心口却一下子酸得彻底。

湑君,湑君,湑君……他终于要和夷姜成亲了麽?

我咬住唇,心下愈苦,面上笑意竟是愈发盈然。

身后人轻叹一声,忽地扳过我的身子,抬手挑起我的脸,迫我瞧着他。我无奈抬头,却见那人唇角勾起,凤眼上扬,剑眉斜飞放肆,似笑非笑间,神情很是古怪。

“怎么?”我皱眉。

他只是抿抿唇,眸光微动,轻笑无谓:“父王旨上还说,晋国有使来求亲。”

“与我何干?”我挑眉瞅着他,面色如常看似丝毫不以为意,心里却不知怎地隐隐带出一股堪称久远的怒意。

三年了,被天下人耻笑为“齐大非偶”的我,再不曾对这些事抱过任何幻想。当今诸侯公子的眼中,我不过就是一个无人敢娶、被弃明堂的齐国悍女。

夜色如惑,眼前那人盯着我,目色诡谲变幻,脸上神情更如魅如谜般,让人看不透。

“他是晋国公子穆。”他开口,话语低沉,如弦重压。

愣然中,我恍惚明了。

“公子穆?”我笑得极其不自然,“就是那天下五公子中以丑闻名于世的晋国公子穆?”

他淡笑不答,横眸顾盼时,凤眸生辉。

我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依然装懵懂。

月下,但见他沉吟片刻,略一迟疑后,还是出言好心提点我:“半月前,晋王襄公派使前来,为晋国二公子穆求娶齐国公主夷光。”

唇角笑意顿僵,我看着他,脑中轰然一响,呆住。

晋公子穆……要娶我?

当今天下,是为乱世。

东齐,西夏,南梁,北晋,中楚,五国相峙,九州纷乱,战事层出不穷,百姓流离失所。虽百里一陌皆是疮痍满目,诸侯们偏还沉迷于权利争夺、割地取势的漩涡中,依依不得罢舍。

五国中,国力最强盛者为晋,楚、齐、夏三国相当,梁国最弱。晋国虽强,却富足守户,并不枭桀好伐;相反楚国,因其居中称国,与四国皆有边境交界的纠葛,谈和不成,往往喜与他国兵戎相见,且乐不乏彼。

梁国居于楚国之南,因国力弱小,常为强邻楚国侵犯。十年前,梁王僖候质世子汶君于晋,质公子湑君于齐,质公子伏君于夏,以期三国合力助其抵抗楚国嚣张。三公子入三国,各国君主皆按各国的公子之礼相待,次年,四国订立联盟之约以压楚国的气焰。

联盟虽定,但权利取舍难以短期合谋相类,各国谋权政事冲突不同,是以联盟之说名虽有,然行未动。诸侯分立,楚国依然毫无收敛。

三年前,楚军铁骑踏入齐国蔡丘。齐楚大战爆发,一战三年,最终以齐庄公十八年的这场双方投入数十万兵力的会战定决胜负。

恶战后,齐胜,楚败。

蔡丘归国。


齐大非偶

回到金城,已是五日之后。

秋日,碧空寥廓无际,流云挥洒,长烟潇澈,朝阳如金鉴独嵌苍穹,耀得整个都城熠熠煌煌,气象不凡。

王叔命太子大哥无苏在金戟台举行了隆重的犒军仪式。

大军驻扎在金城西郊,与我和二哥一同入城的,只有亲军千余人。人虽少,但岿然整齐的步伐声,铿锵有序的锁甲摩擦声,来回飘掷在九陌街巷时,将素日里热闹喧哗的金城震得如同无人般安寂。

城门大开。千万百姓潮涌街头,人人摒息着,敛神端容,如望神祗般仰视着高坐在战马上、战甲英武的将士们。

金城的空气有着不同于蔡丘的清新熟悉。

我闭眼,仰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弯唇浅笑。

阳光洒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三年。

再回来时,我已不是昔日那个娇柔如柳的齐国小公主夷光。

街道两旁的人群突地有些骚乱,我睁眼,转眸看了看。

只见人堆中不乏年轻的姑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正伸着如玉般的纤指对着我和二哥指指点点,容颜羞涩,眼神却极为大胆,将我和二哥上上下下、从头打量到脚。偶一与我视线相遇时,她们的眸子里更是泛出异样的神采来。

自持貌美的,犹是眼波流转,含娇带羞,极为媚惑。

我不禁微微一笑,手指摆弄一下头顶的盔甲,挑挑眉,很是得意。

“就别祸乱人心了。”清凉的语音如冰砸人,淡淡飘入我耳内。

我回头,看着面色漠然如霜的二哥,抿了抿唇,轻笑欢快:“她们必是在猜我和你谁才是公子无颜……在她们心中,祸乱人的那个,肯定是公子无颜,而非夷光。”

无颜闻言转头,瞪眼瞅着我,笑不得,气不得。

“我的名声都被你给败光了。”怔了半响,他才咬牙出声,脸色恨恨然。

“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声,还是风流郎的名声?”我佯装不解,嘻笑问他。

想来他自知拿我无法,只得眸光一闪,扭头不理我,缄默时,惊羡众人的俊美容颜清冷如月般疏离。

我心下高兴,笑了笑,正要再揶揄他几句时,眼眸上扬时视线忽地一滞,随即,心中慌乱一跳。

街旁高楼上站着个雪衣男子,清风媚阳下,那人衣袂清扬,俊逸得似仙人般脱离尘世。

隔得很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我可以猜到。

他那如玉的面庞上,此刻漾起的,必然是温柔守礼的笑颜,不为进,亦不为退。分寸最重,正如那句——齐大非偶。

齐大非偶?

当初朝堂上,他当着诸国公子使臣拒绝与我联姻的话依然在耳,可他如今还是要娶齐国的女儿,我的阿姐夷姜。

我重哼一声,将目光收回。

无颜面色狐疑,瞧我一眼,侧脸往上望了望,静若秋澜的眸子倏地暗沉似夜。

“我不许你再乱想。”语音虽低,却严厉急切,也带着害怕我再受伤的担心。

我咬唇,涩然一笑,慢慢道:“二哥放心。好歹这三年随着在你在刀阵剑影里磨砺过了,我早不再是以前的夷光了。”说这话时,纵使身穿着厚如玄甲的战衣,我还是觉出了初秋的寒。仿佛心底某根不知名的丝弦轻轻裂断,微微地,挣扎地,却是无法挽回的,如同那逝去的三年昭华,一去不返。

眼前忽地一花,有落叶划过我眉心,沾上我的手背。触叶柔软,我拈指夹起,只瞧一眼,便已发愣。

枫叶。

似火之红,似狂相思。

似君之情……

三年前,及笄那日。

王叔为庆我的生辰,特邀诸国未成亲、与我年纪相仿的公子世子们来齐观礼。

五国乱世,各国为与他国和睦相处,贵胄身份的骄子娇女们的婚姻素来是国与国之间的相联系或制约的手段之一。齐国的公主们,注定长大之后都要离开自己的家园,为他国之妇。

我虽是王叔最爱的公主,却也不能逃避。这个,我几乎是自懂事起便明知。我刚出生时,父王母后相继离世,父王无子,唯有我一个女儿。王叔顺章登位后,封我为夷光公主,位于诸公子公主之上。

那一年,王叔为了我的婚事,甚至还不下厚礼求和楚国,并邀楚国公子冲羽、凡羽前来观礼。及笄之日,观礼人众,五国来罕见,只是那一日,却也成了我最失颜面、最手足无措的日子。

齐国夷女,自那日始,便失去先前传扬天下的那些美名。

人们提起我时,怕是自此只想到一个词。

齐大非偶。

王叔他亦完全没有想到,他煞费苦心安排的一场盛典,居然是以我被天下万民耻笑为终结……

十五岁之前的我,快活得如同明媚春光下嬉戏人世的蝴蝶。

十五岁之前的我,感觉生命便若清透纯粹的玉石般,美丽,恣意,如同仙境般无忧无愁。

可是一切都在我十五的及笄日被破坏。

撕裂这张美好锦帛的人,正是我自小青睐的、梁国来齐国为质子的公子湑君。

那个衣如雪,人如玉的少年;那个笑颜如丹枫飞扬的少年……

他居然就那样狠得下心。

梁国公子湑君,十年前被梁王僖侯送齐为质子。

他来齐国的那年,我才八岁,明堂上匆匆一瞥,我只记住了那白衣瘦弱的男孩苍白如纸的容颜。来之前的日子他过得如何,我不知道;来之后,王叔待他如同亲生,让他入宫廷读书,并空出了东宫之侧的芜兰殿为他居所。

王叔本有三子,无苏,无颜,无翌。

三子中,无翌尚幼,无苏十七娶夏国大公主文姒,十八册封为储君。

而公子无颜……

无颜虽名为无颜,却有颜似天人,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男人。

有人说,天下有五公子,齐公子无颜、晋公子穆、楚公子凡羽、夏公子意、梁公子湑君,皆是人中龙凤,有着璋显之姿。而这五人,却偏偏不是各国的储君。

公子无颜胜貌,公子凡羽胜勇,公子意胜德,公子湑君胜才。

至于公子穆……

据闻他丑到见所未见、闻所谓闻。只是如此丑人,却有着经国雄略,不仅政事精通,便是战事,那也是用兵如神。他十五为晋相,十八领兵抵御北方胡人的侵扰,未过半月,便以区区数万的兵力荡涤了北胡十倍于他的军队。

是神人。也是俗人。

因他貌丑,年过弱冠,却依旧无妻可娶。

及笄那日,他来过与否,我全然不知。因为在那一日,我的眼中心中,好似唯存着一人的身影……

湑君。

及笄礼行于上巳过后。

煦日暖暖,东风缭绕,金城里外皆弥散着一缕馥鼻花香。

三月桃夭,如云绽放。宫墙外菘山上的桃花更是千里一陌、盛开如烟霞飘荡,其颜瑰丽,其神妩媚。

繁复冗长的及笄之礼完后,无颜领着我前往各国宾客等待的明德殿。

那是我第一次梳那么高的发髻,也是我第一次穿那般长、佩着于阗玉的金印紫绶的拽地襢衣。行走时,玉珠瑶佩相击的轻微声响拂拂回荡耳畔,我拢手袖内,心中依然怀念曾经系在明紫采衣上的银色铃铛发出的清脆声。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身旁的无颜突地放慢了脚步,如墨的眸子盯着我,满含笑意。

我斜瞥着他,手指一扬,轻轻地从他脸颊划过,眨眨眼,笑道:“请问公子无颜,你这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赞自己?”

他一拧眉,状似微恼,伸指握住我不规矩的手。

我欲缩手。

他却拉住不放,凤眸微睨,看着我,剑眉上挑,一脸玩味的笑容。

“诗有言,谓之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却不知我的丫头,她的卫侯是哪个?”

我笑看着他,不避羞赧,弯唇:“待会二哥不是就知道了?”今日是王叔为我举办的择婿之宴,天下人皆知齐女夷光将于今日许配良人。

无颜眸光微动,瞧我半响,似笑非笑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可是湑君?”

我不答,只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唇,将手抽出,微昂了头,先行离去。

满殿宾客,美妆宫娥穿梭其间,人人面带笑意,其乐融融。

我行至殿门时,内侍一声长喝呼得众人顷刻间鸦雀无声。

无颜牵住我的手,扶着我走过那厚厚铺曳地上的华美织锦,缓缓行入殿中。

明堂高烛,五彩薄纱摇曳轻飘,一殿靡丽奢贵。

銮前五丈,无颜退下。我孤立于空寂如是的殿中央,敛敛不安的心神,无视那数百道如箭利如火燃的目光,对着王叔,弯腰徐徐拜下。

“夷光免礼。上前来。”

王叔朗声一笑,唤我站至龙撵旁,执住我的手面向殿下众人,道:“寡人的小公主夷光今日及笄,难得诸位不辞寡人之请前来观礼。夷光将于及笄日招亲之事想必天下人已然皆知,寡人以为诸位既能来,那必是心存诚意。不知寡人所言是否有理?”

“那是自然!齐国夷女素来貌美天下,我们皆是慕名前来。只不过是不是但若本公子欢喜,公主便会与我回楚国邯郸?”王叔的语音刚落,殿下就响起一人语中带笑的洪钟嗓音。

我拧拧眉,扭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只见他举杯站立于殿侧,身着锦衣贵裘,相貌粗犷,一如他的言词,大大咧咧中,罔顾礼法。

他身旁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让他坐下。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和说话的那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气韵却是完全不同。一人豪迈,一人隽秀。

我微微一笑,心道:那粗声说话而又毫无诚意可谈的,该是楚国以勇猛驰名于世的公子凡羽了。

“夷光多谢公子缪赞。貌美天下之誉,夷光不敢当。夷光只愿求有缘良人,厮守一生而已。”说话时,我的目光流转在殿中众人脸上,想要寻找到那个雪衣温润的身影。

目光停顿,我望着殿中右侧与无颜坐在一席那个锦衣长袍、如玉清雅的男子,忍不住笑颜逐开。

难怪我找不到他,却不知他今日竟也穿了朝服。

“敢问公主,何谓有缘?”殿里又有人打破沉默问话。

问话的人留着三寸美髯,眸中亮光闪闪,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看上去该是哪一国的使臣。

我轻笑,凝眸瞧着湑君,柔声道:“夷光听闻天下间有人能吹笛引鹤。夷光好乐,欲求知音人。”

满殿安寂。

众人的视线皆由我身上移向了默然坐在一旁的湑君。

这一刻,他们的眼中由惊羡,有嫉妒,有感叹,有不屑……还有什么,我看不出,也分不清。

谁都知道,我既是这样说,那良人的选择只能有一个。那便是吹笛天下无人能及的梁国公子湑君。

我以为他会欣喜。

然而他却神情一变,肤色有些苍白。一如他来齐国时的模样。

我的心猛然一沉,开始揪痛。

湑君……他不会,不会不站出来吧?

他垂头思量了良久,半天的磨蹭,终是站起了身缓步行至殿中央。

纠结的心绪放松下来,我望着他,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可我如何能预料到,起起落落后,留给我的,原来还是失望……

殿下,湑君拢指由怀中掏出那支名满天下的宋玉笛,双手捧上,举至头端,言道:“公主厚爱。只是湑君的笛音诱人引鹤,不是因为湑君的笛技,而是因为湑君有着天下最好的笛,宋玉笛。公主若喜爱,湑君愿赠佳人。”

我呆呆望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他这是在拒绝我?

犹记得枫林嬉戏时,他拥着我的柔情;犹记得落红花雨下,他迎风吹笛时的动人笑魇……一切,还都是那般清晰地映在我的脑中,如同昨日遗留的影子,虽青涩,却美好。

我以为,他明白。

事实上,他也该明白。

三日前的明月下,我和他说得是那般地清楚。那时的他,许诺答应,盟约深誓,言词再是动人不过。可如今他又是……

“湑君!”无颜腾地站起,怒喝一声,美绝的五官稍稍扭曲,目光凌厉得有些吓人。

四周人人噤声,或不怀好意,或饶有兴致,或担心关切地来回瞧着我与他。

王叔瞥眼瞧瞧我,面色依然如常威严。只是他紧按着龙撵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着森然的青白。

我吸了一口气,迈步踱下金銮,行至他面前,扬手夺过他手中的玉笛。

手臂垂落,他看着我,神色复杂。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轻敲着指间玉笛,含笑望着他,平心静气。

他叹了口气,向前行了一步,唇角微动,声音压低到只有我与他才能听见:“夷光。对不起。请原谅我。”

“为什么?”话无温,语无情。手中敲打的动作停歇,玉制笛身的冰凉自掌心传入血液,流入肺腑,冻得我全身如冰封。

他定睛望着我,彻黑如夜的眸中无言诉说着什么,可心冷如死的我看不明白。我只知道他口中说出的话,让我魂伤心恸。

“梁国弱小。齐大,非偶。”他开口,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不仅是我,在座的所有的宾客都听得一字不漏。

我怒极反笑,宋玉笛被我一气掷飞,笛身遇到金筑的石柱时,横腰而断。

而我刚松开玉笛的手,也由他俊雅的面庞上一滑而过,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红印。

殿中诸人惊呆。或许他们从不知,向来温顺美丽的齐国夷女,竟出了如我这般泼辣蛮横的公主。

“既如此,便罢了。”

我咬唇冷笑,回头对着王叔拜了拜,双手提起裙摆,转身匆匆穿过了大殿,逃离般回到自己的寝殿。

从此,“齐大非偶”扬名天下。

我,便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悍女。

无人敢再提亲。

整整三月,我将自己藏身在深宫幽静处,谁人不见。除了自幼伴着我的爰姑。

那些个不分昼夜的日子阿,是爰姑一遍遍抚着我的肩,搂着我,低声吟唱着那些齐女喜爱的柔软悠绵的曲调。一声声,一句句,带走了我满心的失落和伤感。

当我鼓足了勇气再开殿门时,入眼的第一人,却是我那个一身银甲重凯的二哥无颜。

他的容貌依然俊美无度,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甚至还透着淡淡的青色。

“有战事?”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重重点头,面色刚毅,漂亮得惊人的细长凤眼中眸光微闪,仍透着对我的不放心。我知道,自小到大,他最是疼我。

心中蓦地一阵冲动,我突地伸指拉住他的手,求道:“二哥,带夷光去战场可好?夷光不愿再待在这宫阙高墙中了。”

他眉尖一拧,本能地想摇头不答应。

头刚撇向一边,他又迅速扯回。

“我带你去战场。”他微笑,清凉的语音下,字字坚定。

我咬咬唇,软声:“多谢二哥。”

那场战争阿……

我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总归会让人忘记很多事。

比如,齐大非偶。

我没想到,三年后,居然有人还敢来向王叔求亲。

那个丑面才绝的公子穆……


夜郎自大

金戟台。

初秋的阳光照在无苏那身绣龙描金的滚边踞纹长袍上,耀出一袭夺目光泽。昔日懦弱温和的大哥无苏,此刻被罩在这层昀昀光华中,看上去竟有了几分帝君的从容霸气。一如我看了十多年,那个高高在上、威严却又不乏仁慈的王叔。

无苏笑看着无颜与我沿着那大红织锦拾阶而上,抬手自身后内侍捧着的托盘中取过明黄长卷,淡声温和:“公子无颜,公主夷光听封接旨。”

铠甲晃荡一响,我与无颜齐齐单膝跪地。

圣旨上的芸芸尔尔,洋洒过千言,我听过便罢。毕竟对于一个公主而言,赐封只是多少多少珠宝,多少多少仪仗的事。二哥无颜因功被封豫侯,从此统掌齐国的兵马大权。

虽该端肃着低头垂眸听封,我却依然忍不住扭头看着无颜,欣慰笑笑。

秋阳下,他的侧脸弧度完美,纤长的睫毛忽闪在细细金芒中,使他刚毅的面庞多出了些许柔和。三年过去,原来一直伴在我身边的公子无颜,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如玉雕刻的风流少年。

他黑了,瘦了,五官经由战火的洗礼而如刀劈斧啄过般的清冷坚毅。长眉入鬓,凤眼飞扬,眼前的他依然俊美,带着阳刚之气,透着疏狂之态,奇伟如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