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三世
作者:囡囝囚团

楔子
铜镜朦胧光,绰绰佳人影。
骆欢额间缀着一颗小巧的水滴形美玉,将她妩媚的容貌映得淸艳绝伦。她揽镜自照许久,唇畔噙了一抹笑:“小参精,我这样好不好看?”
我在后面捧了个桃子吃得很忙,头也不抬的应道:“好看。”
她瞥了我一眼,眼波如秋泓,不满的意味颇为明显。我两口吃完了桃子,抹了抹手上的汁水,认真的奉承道:“这三界之中,谁不知孔雀帝君的长女,苍梧渊王女骆欢美貌与智慧并重,乃是九重天仙子的典范。便是我与你相识这一百年,也觉得你一日比一日更美嗯……”
“马屁就莫拍了。”骆欢扶额,随即垂下眼睫,低声道:“若是芳淮也觉得我这样美,那便好了。”
我又捞起一个桃子:“管他如何觉得,反正你明日都要嫁他了。”
骆欢脸上浮出一抹红晕,却不言语,半晌只嗫嚅出一句:“……你不懂。”

我确然不懂。
既然她倾心于极乐岛凤凰太子芳淮,而那厮也已上门求娶,明日便可大功告成,那美不美还有什么好纠结,反正他已经被搞到手了。
然本参精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参精,顿了顿还是安抚她道:“这个你莫担心,若他敢说你不美,我帮你揍他便是。”
……
骆欢又扶额:“你这样能吃又暴力,真不知几万年才能嫁出去。”
我实是不知嫁人有什么好,还是眼前的桃子来得实在些,便又捞起一个。骆欢对镜细细梳理好了,站起身对我道:“他约我在苍梧渊底相见,此举有违成婚前夜的规矩,你千万莫告诉旁人。”
我满嘴桃子的应了,便见她一个旋身消失不见。
明日成婚后便会日日相见,就是以后见吐了也还是要见,何必急于这一晚。
我吃完这盘桃子,觉着应去哪处消个食,想了想骆欢那番羞赧的模样颇有乐趣,不若跟去苍梧渊底偷看,日后也好拿来取笑她。

苍梧渊底,其实是孔雀一族的禁地。
说是禁地,便意味着根本不会有人来,是以用来做一些偷偷摸摸不想让人瞧见的事情,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譬如前方在暗河前相依相偎的神仙眷侣。
再譬如蹲在河对岸一颗树后默默偷窥的我。
作为一株在苍梧渊底生长了九百年的人参精,于这里我是再熟悉不过了。若不是百年前骆欢偷跑进来与我偶然相遇,只怕如今我还在草丛里玩泥巴。
我透过草木远远望去,见那凤凰太子芳淮剑眉星目,身着一件点缀着火焰纹路的白金外袍,这副骚包又张扬的模样果然俊美过人,不愧是天凡二界的女神仙和女妖精都肖想了很久的小鲜肉。
两人似是情正浓时,丝毫没察觉我的存在。

“欢儿,让我瞧一瞧吧。”
芳淮温柔的在骆欢发间印下一吻,她登时晕红满面,细声道:“可是父君……父君吩咐过,那……那神物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所在,它关系着孔雀一族乃至整个凡界的命脉呢。”
“明日我便是你的夫君了,如何还分你我。”芳淮声音愈发温软,循循相劝道:“可惜岳父大人闭关已久,不然他老人家得知你我缔结良缘,定然也会欣慰不已。”
骆欢思及孔雀帝君,登时面上一黯。芳淮拥住她,柔声道:“孔雀帝君数万年的修为,再有几百年定然便出关了,你也切莫担忧……那神物不看便不看了,我如何舍得我的欢儿为难。”

肉麻啊,忒肉麻。
我的背后炸起一片鸡皮疙瘩,可惜瞧骆欢的神色,显然是极吃这一套的。
她微微一笑,缓缓从他怀中正过身子:“罢了,便是父君知晓,你已是苍梧渊的贤婿,就是看一看又何妨?
骆欢伸手轻点自己额心,那水滴形的美玉陡然绽出异彩,自她额前剥离出来,径自悬空在二人身前,将这渊底暗河周遭都映得光彩夺目。
美玉缓缓旋转,一缕血色在其间不住变幻,似是活的一般。芳淮伸出手来,轻轻将其握在掌心,他的目光有些奇异,似讶然又似恍然大悟,半晌只道:“想不到这凡界的神物至宝‘苍梧之泪’,竟日夜悬在你的额心,魔界觊觎它久矣,定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可当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是父君的主意。”骆欢瞧着心上人,从善如流道:“三界都以为他将苍梧之泪藏了起来,却不知他闭关前使了这么一招障眼法,近一千年了……魔界偷袭苍梧渊数次,连渊底都搜了一番,却未想到我明目张胆的戴着它。”
“原来如此。”芳淮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腰:“欢儿,你我在此私会的事……你依我之言,没告诉任何人吧?”
骆欢羞红了脸:“自然没有。”

我愤怒起来,难道我不是人咩?
下一瞬,我反应过来,好像我确然不是人来着……

“连你最亲近的婢女也没说么?”芳淮愈发温柔似水,手中仍把玩着苍梧之泪。
骆欢似是极快的犹豫了一瞬,微微摇了摇头。
她顿了顿,复又羞涩道:“你……你又何必这般谨慎,便是当真被人知晓,至多被议几句,怎……”
骆欢言语未落,芳淮却轻轻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这般天大的秘密,你却告诉了我,可见欢儿当真是爱我极深。”
她又羞又喜,烫着脸垂下头去,只听他接着道:“所以……定然是不会怨我的吧。”
骆欢一怔,微微抬头,似是想问什么,只是弧度美好的唇瓣初初张开,便颤抖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的瞳孔蓦然缩紧了。

一只美丽的凤凰尾羽,自她腰后透体而入,斜斜贯穿了整个胸膛。
鲜血自她胸前扩散开来,似是一朵怒放的罂粟,妖艳而又凄绝。
“欢儿,这苍梧之泪我便收下了,多谢你。”芳淮将那神物轻轻送进袖中,随即收回她腰间的手,掏出一块锦帕,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掌中的血迹:“我本来并不想杀你,也打算跟你成婚,待几十年之后得到苍梧之泪再做打算。然……情形变了。”
骆欢睁大了美丽的双眼,只是怔怔的望着他,眼中似是有泪。
“前些日子,那九重天上的雏菊仙子说欢喜于我,可三界皆知你我已有婚约,我只好婉拒了她。事后我再三思量,她可是百花神君座下最受宠爱的仙子,若是能接近她,从前我觉得最难得手的天界至宝百花琉璃盏,岂不亦是囊中之物?”
芳淮顿了顿,他声音依然温柔,仿佛仍旧同她说着惑人的情话:“所以我便想着先稳住她,再来了却你。本来今夜只是一试,没想到你倒当真对我毫无隐瞒……我本以为,至少要过个百八十年,你才会待我这般死心塌地。”
他叹了口气:“我亦不想如此,可几十年后,你未必肯乖乖给我苍梧之泪,我少不了要用些手段,你若有个闪失,孔雀帝君如何肯与我善罢甘休?倒不如你在这成婚前一日,神不知鬼不觉,死在了苍梧渊底来得清静些……欢儿,你这样爱我,定然是不会怨我的吧?”
骆欢呕出一口鲜血,再也支持不住,摔倒在了地上。芳淮轻轻望了她一眼,似是有些怜悯,转头旋身而去。

过了一瞬,又似过了千万年。
我蹲在原地,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
一阵凛冽的夜风呼啸而过,我打了个寒噤,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奔了过去。
骆欢身形已虚,很快便要消散。那一刺贯穿了她所有的要害,若不是她有着五千年的修为,根本也维持不到现在。
我心中大恸,甚至忘记了哭泣,只想着叫人来帮忙,却又不敢大声呼喊,只怕那杀千刀的芳淮还未走远。手足无措间,我便想遁地去求孔雀帝君,甚至忘了他还在闭关……这偌大的苍梧渊,只有他才能救得骆欢了。
可我刚转过身,便觉腕间一紧。
骆欢这一抓,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她的眼睛空洞的睁着,没有愤怒与悲伤,似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瞧见她唇畔无声的落下两个字,随即身形轰然消散,于她身子躺过的地方,只浮现着一个绿色的光球。
那是孔雀王女五千年的真元。

这真元若无丹田滋养,转瞬便要消散于天地间,重归日月。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见那光球径自向我飘来,霎时没入我的体内,与此同时一股奇怪的气息自我的丹田扩散开来,极快便蔓延到四肢百骸,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这是骆欢的真元之气,若我能将它养在体内,待为她寻一个合适的仙身,那她岂不便可以重生?
忽然想到此节,我心中一片狂喜,半晌才觉得自己的肢体有些异样,摸了摸觉不出来,便低头向那暗河中瞥了一眼。
这一看却再也收不回目光。
那双骆欢的杏眼曾经波光潋滟,放在我脸上,此时讶然的瞪起来,便少了许多风情。我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又看了看手腕上消失的红叶印记,心中无比震惊。
这不是我干的,那么便是骆欢方才做的……她拼近最后一口气,将我变做她的模样,意欲何为?
然不过下一刻,我便想起她消散前说的那两个字来。

报仇。
是报仇。

我恍然大悟。
那是她心上之人啊……是她日思夜想,爱之重之的未婚夫君。前一刻温声软语相欺,后一瞬阴谋利刃而就。她有多欢喜他,那伤口便有多痛。善良又单纯的骆欢,说出这两个字时,心中要有多恨?
我缓缓握紧五指,怒火似是潜伏在某一处,待悲伤和震惊过后,反而更加肆意迅速的燃烧起来。
那年苍梧渊底相遇,她是高高在上的苍梧渊王女,我是化形不久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疯玩的参精,一个性情温婉纯良,一个脾气暴躁又惫懒贪吃,却不知是怎样成为至交的。
她教我读书习字,我陪她玩笑解闷,日积月累间,情谊已是无法言说的深厚。
这之后的一百年,我与骆欢再也没有分开过。
说来奇怪,明明没有一处相似,却又好像是世间另一个自己。

夜风凛冽,骆欢的模样在暗河水中摇曳,似是欲语还休。
“放心吧,阿欢。”我对着河中倒影,一字一顿道:“今日他刺你一羽,他日我刺他十羽,你有多痛,我便要他痛百倍千倍。我以苍梧渊之名起誓,终有一日,他芳淮必将后悔今日所做的一切!”

我要让他南海极乐岛,再无极乐可言。


一千年前,三界曾发生一场旷世之战。
相传自天地混沌以来,天育上古神,凡生万物妖。妖若得道,便飞升成仙,若堕落,便应运成魔。妖魔数量庞多迅速壮大,自划天地长安石为迹,世称魔界。
三界稳定下来之后,曾有三样神物,维持着三界的元气平衡。分别是天界的百花琉璃盏,凡界的苍梧之泪,魔界的宝血玲珑。
魔君昱景野心勃勃,一路十万大军攻上九重天,只为至宝百花琉璃盏。天界安逸了百万年,即便战神绯上骁勇无双,杀退千万魔兵,却仍是敌众我寡,权益之下便向凡界求救。
若是百花琉璃盏被夺,那么下一个便会轮到苍梧之泪。孔雀帝君骆时方当即率领凡界飞禽走兽支援天界,那一战持续了整整百余日,可谓惨烈之极,天兵天将折损无数,最终战神绯上重创魔君昱景,将其斩杀在天帝座前,魔界元气大伤,而骆时方也耗尽了大半修为,战后立时闭关清修,至今还未出关。
天帝感怀他的大义,不但送了苍梧渊许多奇珍异宝,还在骆时方闭关期间,派天兵天将把守苍梧渊,随后更是命战神绯上收了苍梧渊王女骆欢为徒,这是万年来绯上神君的第一个徒弟。种种举措皆表明了他的立场——若是魔界对苍梧之泪下手,天界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大约是魔界失去了魔君大伤元气,因此对二界的进犯也只是小打小闹,这种情状持续了千年,也算得上是平静了,直到现如今,极乐岛凤凰太子与苍梧渊孔雀王女两情相悦定下婚约,此为凡界万年不遇的大喜之事,天帝极为重视,九重天上众家神君仙子纷纷携重礼相贺,一时间苍梧渊热闹非凡。

我坐在厅中的纱帐后面,默默瞧着众仙相互寒暄,面上皆是喜气洋洋。
再过半炷香便是极乐岛前来迎娶的吉时了,我唤过一个婢女,低声耳语了几句,她侧过头认真指道:“王女您瞧,坐在蟠龙宝座右手第一位便是百花神君,她身后站着的那个一身白衣的,便是雏菊仙子阿滨,久闻她风姿楚楚我见犹怜,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瞧不出这小婢女还挺八卦的,我眼珠儿转了转:“她很得百花神君喜欢?”
“是呀,便是今天这个大日子,那些桃花梨花牡丹花,还在九重天上候着参礼,这百花神君只带了她一个前来,可不稀罕着么。”
我心中暗笑一声,来得好来得妙,来得呱呱叫,这便省了我好多事。
那婢女退下了,我眯起眼睛,在纱帐后面细细打量那雏菊仙子阿滨。她一袭白衣,纤腰不盈一握,眉目间隐着一丝淡淡的愁绪,确有一股与骆欢不同的柔弱风情。今日是她心上人与别人的大喜之日,偏偏她还被带来不得不强颜欢笑,顾盼之间,更见楚楚可怜的风致。
哼,想来这世间的恶人都是生了一副好皮相的,譬如那芳淮,再譬如她。这厮明知芳淮婚约在身还在背后勾搭于他,如此不顾廉耻撬骆欢的墙角,也该得到些报偿了。

我瞧准帐后无人,偷偷掏了个纸人出来,吹了口气。那纸人掉在地上,化作一个眉目伶俐的小童,穿的是普通仙家随侍的打扮,混在人群中极不起眼。
他鞠了个躬:“请主人吩咐。”
“过来。”我压低声音,从袖中掏出了一柄小巧的玉扇,递给他道:“寻个偏僻之处,将这东西送给雏菊仙子阿滨,便说自己是极乐岛的人,晓得了么?”
小童眼珠儿转了转,直起身领命而去。我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片刻之后,只见那阿滨不知从何处回来,眉目之间添了几分血色,似是精神了不少。
与此同时,极乐岛的仪仗已到,大厅之外仙乐飘飘,芳淮一身红色喜服,神采奕奕的缓缓行入。
我目光一凝,只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

厅中喧闹声渐止,众仙起身相贺。
芳淮一一迎合,只是不经意间总是向纱帐处望来,目光中携了几分探寻。
我心下快意,这厮此时定然搓破头皮也想不通,昨夜并无失手,骆欢不是失踪便是身死,苍梧渊无人主事,定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何以还能这般井然有序的迎客。
然他并未犹疑太久,似是极快便有了计较。
不过片刻之间,芳淮已走到纱帐前。他低下头微微欠身,隐住了面上神色,温柔似水道:“吉时已到,我来牵欢儿上轿吧。”
这是他惯会对骆欢用的语调,携着满满的情意,仿佛昨晚的一切皆不曾发生。我拂了拂满胳臂上的鸡皮疙瘩,缓缓站起身来。
你想来一探虚实,我便如你所愿。

两旁婢女揭开纱帐,我低着头向前行了几步,然后极慢的抬起头来。
芳淮眸中一紧,似是惊讶到极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骇然。不过只这么刹那,他垂下眼睫,万般情绪就此隐去,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极乐岛凤凰太子。
我吓到了他,便算只有一瞬间,心中也极开怀,可惜此时不能笑,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他顿了顿,依然还是循着礼节,递过花球红缎的一端,身子也靠得更近了些,目光锐利非常。我知道他在查探我的底细,可惜我体内确是养着骆欢货真价实的真元,不管是外貌还是内里都无懈可击,这厮便是想秃了一身凤凰毛也定然猜不透。
我没有接那花球,而是微微侧身避过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满堂大小神仙一直瞧着我们,眼下便都注意到不对劲儿了。
“今日大喜,蒙天凡二界诸位神仙驾临,苍梧渊蓬荜生辉,小女骆欢代父承谢。”我吸了口气昂起头,扬声一字一顿道:“只可叹世事无常,此婚事有变,已做不得数,今日堂礼就此罢止,众位神仙贺礼各自归还,改日骆欢定当登门请罪。”
这变故实在太快,一时间厅中众仙瞠目结舌,甚至苍梧渊的大小飞禽都呆住了,唯有芳淮似笑非笑的望着我,既不讶然也不悲怒,旁人大约只当他已吓傻了。

一慈眉善目的老神仙走上前来,宽和道:“姻缘天定,岂是儿戏?王女有何心结,可千万莫要有什么误会,届时悔恨终身,可是回天无力啊。”
这位老神君一副和事佬的样子,我就怕无人问我,便正好借坡下驴,拿袖子抹了抹脸,一抬头已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不是误会……不是误会!他……他……他既和那九重天的仙子两情相悦,又何苦来招惹我,难道……难道是瞧我父君不在,我一弱女子好欺负么!”
这几句言语中包含的意思十分多姿多彩,声音一落,在场众仙又是哗然。芳淮在我身后,我却瞧不见他的面色,应是装得很惊惶吧。
“三界之中谁人不知,你二人乃是天作之合,又是即将大婚……”那老神君顿了顿,复又道:“凤凰太子俊雅无双,倾慕他的女神仙不知凡几……这当中定然有误会,只是不知王女所说的仙子是谁。”
想来他废话了这么多,大家真正想听的不过就是这最后一句罢了。话音一落,在场诸仙皆目光贼亮,空气中流动着浓郁的八卦气息。
我又掩面干打雷一会儿,吊足了众仙的胃口,这才在老神君的口水之下,伸出手指,缓缓指向了角落里的一个纤弱身影。
“是她。”

阿滨一怔,面色刷地雪白,只是她抬起头的时候,目光穿过了我,似是在看我身后的芳淮。
只是还未待我回头去瞧芳淮的脸色,旁边的百花神君已然很不乐意了,她面色沉沉望着我:“王女切莫血口喷人,极乐岛在南海,我百花殿在九重天,八杆子打不着干系,你怎说他二人暗通款曲?”
此事若是真的,百花神君固然面上无光,更重要的是九重天与苍梧渊的关系,天帝怪罪可就麻烦了。旁边立时有与百花交好的神仙帮腔:“王女空口白牙,说黑即黑,也要有个证据。”
……矮油,这可是你们自己要证据的呦。
“证据?”我立时做出一副愤怒得情难自已的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难道我愿意在今日这般丢丑?你向我要证据……难道他二人做了这等龌龊之事,还会在脸上写着,在身上藏着不成?”
百花神君是个急性子,我话音刚落,她素手便捏了个仙诀丢向了阿滨,似是想急于证实她身上什么也没藏。
阿滨浑身一震,白光灿然,从袖中陡然掉出一柄小小的玉扇来。
那帮腔的神仙捡起来,轻轻展开,念出了上面镌刻着的两行小字:“何日酬相思,卿卿类我心。”
这是一句很普通的情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神仙目光向下一挪,面色立时变了,众仙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柄玉扇的扇坠子十分精巧,用的是金红色的羽丝编织而成,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三界之中,唯有凤凰之羽才有这种风采。此物原是当初芳淮赠予骆欢的定情信物,她宝贝了许久,这才偷偷告诉了我。难为我昨晚在她房中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这玩意儿。

事情已昭然若揭,按照我的编排,此时应该声泪俱下的追问一句“既然你百花殿与极乐岛八杆子打不着干系,那这玉扇是什么”,然百花神君的脸色已然由黑转红,再自红变绿,乃是名副其实的“百花”了,效果这样好,我便也不用再锦上添花。
“阿滨……阿滨!”她气得哆嗦,怒道:“你做的好事!”
阿滨神色惊惶,却无言可驳。当然,她暗通是真,这玉扇也是真,没什么可狡辩的,只是此时众目睽睽,她无助之下,只好凄然望着芳淮。
我随着众人的目光转过身,终于瞧见了芳淮的面色。他倒不如我想象中那般慌乱,只是面色微白,神情还算镇定,却不去看那阿滨,只是定定望着我,眸中满满的惑然。
想不明白吧!要气死了吧!有苦说不出吧!
眼下他实是到了进退两难之地,不承认吧,百花琉璃盏就没指望了,承认吧,那这名声……呵呵。
我觉着到了添一把火的时候,便上前一步,微微冷笑:“还请诸位做个见证,今日悔婚,并非我骆欢不义,而是他——芳淮负我!”

后四字一落,我信手扯下身上的大红喜服,露出里面骆欢常穿的浅碧色衫子,在这处处喜气的厅中极为扎眼,显得十分讽刺。
众仙已不知如何是好,芳淮盯着我,目光中有了一丝了悟。
狡诈如他,应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吧?眼下我只求退婚,并不打算揭穿他夺走苍梧之泪一事。昨夜权衡利弊之下,我觉着这神物委实是一个烫手山芋,有了要操心,没有更要操心。苍梧渊在凡界有如今的地位,大半都是苍梧之泪的功劳,且这三界之中,大约也不止魔界在觊觎它,是以在不明情势之前,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晓苍梧渊已失了苍梧之泪。
如此一来,不管是骆欢的仙身还是极乐岛的仇,能相信和倚仗的都只有孔雀帝君骆时方,一切需待他出关后再从长计议。眼下,只要能顺利退婚便可,当然……还要先讨一些小利息。
芳淮缓缓越过我,行至阿滨身畔,对百花神君微微躬身,随即昂起头,一副十分磊落的模样:“事已至此,芳淮无话可说,婚事作罢,日后极乐岛定会给九重天和苍梧渊一个交代。”
苍梧之泪已经到手,他此时死赖着我已然没有用,倒不如顺水推舟,与那雏菊仙子阿滨凑做一堆,只不过……这名声确是实打实的不好听了。
且百花神君经此一事,已对阿滨大为不满,他再想算计百花琉璃盏,大约也没那么容易。
此举一箭多雕,我觉得我简直聪慧得人神共愤。

众仙大眼瞪小眼,百花神君更是气得扭头便走,只有那阿滨,垂下的眼睫中隐隐透出一分喜色。
终于折腾上位了,能不高兴么,哼。
苍梧渊大小飞禽送客的时候都呆呆的,大约还未缓过劲儿来。芳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行至厅口缓缓站定,忽然回过头来。
我正看着他,目光交接,似有什么猛烈碰撞在一起。
疑惑,愤恨,猜忌,杀意。稀奇的是,这些情绪之间,倒似我对他的愤恨和杀意更多一些,他的眼神中,更多的是疑惑和猜忌。
不过……管他呢,反正从昨夜起,我已与他永远不共戴天。
“太子殿下昔日的恩情,骆欢没齿难忘,定当一一报偿。”我笑了笑,缓缓道:“慢走不送了。”
极乐岛凤凰太子芳淮劈腿百花神君座下雏菊仙子阿滨,被苍梧渊王女骆欢发现并于大喜之日当众退婚这一桩惊天八卦,迅速而高调的传遍了三界,反响很是热烈。
大约是因为我的境遇过于悲惨,事过仅三日,便有许多女神仙寄来了慰问书信,也有人邀我出游散心,甚至苍梧渊里未有人身的雌鸟们,望着我的目光都充满了深切的同情。
大家这般有兴致,我也不好教她们失望,是以每日都作出一副哀戚的容色,在花园里,回廊中,泉水边晃来晃去,好不可怜。大约每日晃上两个时辰,便回到房中享用那堆积如山的新鲜蔬果,顺便细细思考如何拔光极乐岛所有凤凰的鸟毛。
苍梧渊大小飞禽很是惊恐,从前的王□□雅美丽,善良醇厚,未曾想如今受了个情劫,竟然性情大变了,不但脾气见急,胃口也宽广起来,实在让人唏嘘。